中国伊宁一条河流:伊宁的契诃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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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果鲁希卡也脱掉衣服,可是并没有走下河岸的高坡,却一阵风似地往前猛跑几步,飞下去,离水面有一俄丈半高。他的身体在空中画了一道弧线,落进水里,沉得很深,可是没有碰到底。有一股不知什么力量使他感到又凉快又舒服,把他托起来,送回水面上来了。他钻出水面,喷鼻子,吹水泡,睁开眼睛。可是太阳正巧映在贴近他脸的水面上。先是耀眼的光点,随后是彩虹和黑斑,照进了他的眼睛。他赶紧又沉进水里,在水里睁开眼睛,看见一片迷茫的绿色,就跟月夜的天空一样。原先那股力量又不让他沉到水底,不让他待在凉爽里,却把他托上水面来。他钻出水面,深深呼一口气,不但胸膛里觉得畅快清新,就连肚子里也感觉到了。然后,为了要尽情享受河水,他就让自己随意玩各种花样:仰面躺在水面上,享享福,拍拍水,翻个跟头,然后背朝上游,侧着身子游,仰面游,立着游,总之随自己高兴,游累了为止。对岸长着茂密的芦苇,河岸让太阳涂上一层金光,芦花像美丽的穗子似的低垂到水面上。”
当在伊宁的盛夏黄昏时分,偶尔的,来到一条河边,我和我丈夫突然觉得这地方竟如此熟悉。这深深的蓝天,照在在河边游泳的男孩子们身上的朗朗阳光,这好像蜜糖一样微黄和稠重的阳光,高高的白杨树梢上,在微风中哆嗦的细小树叶,一种奇异的诗意,古老的,含糊不清的从记忆深处翩然而出,就像我们还是中文系学生的年轻时代。这是2012年的夏天,虽然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了,可生活真正的风暴还未到来,或者它已经来过了,可在忽视中它就过去了。
我们站在河边,听到远处蓝色的河面上传来水声,有人在游泳。这里令人想起俄罗斯的草原,或者说俄罗斯文学中的草原,对了,是契诃夫的《草原》,一部中篇小说。年轻时代读过的小说,被眼前高高的绿树和发蓝的河流勾起,就好像是长柄勺子从玻璃大口瓶里舀起白酒中的杨梅那样,带着青春强烈的植物的气味。两个人在一起收拾各自的书,准备搬到一起住的时候,讨论过两本同样版本的书的去留问题,我们的书架简直放不下了。后来,我的书大多留在自己家,其中就有契诃夫的中篇小说选吧。《草原》是小说选集中的第一篇吧,是我最钟爱的小说。
“远处不知什么地方,有个女人在唱歌,至于她究竟在哪儿,在哪个方向,却说不清。歌声低抑,冗长,悲凉,跟挽歌一样,听也听不清楚,时而从右边传来,时而从左边传来,时而从上面传来,时而从地下传来,仿佛有个肉眼看不见的幽灵在草原上空飞翔和歌唱。叶果鲁希卡看一看四周,闹不清古怪的歌声是从哪儿来的。后来他仔细一听,觉得必是青草在唱歌。青草半死不活,已经凋萎,它的歌声中没有歌词,然而悲凉恳切地向什么人述说着,讲到它自己什么罪也没有,太阳却平白无故地烧烤它。它口口声声说它热烈地想活下去,它还年轻,要不是因为天热,天干,它会长得很漂亮,它没罪,可是它又求人原谅,还赌咒说它难忍难挨地痛苦,悲哀,可怜自己。”
我们如此钟爱俄罗斯文学,甚至在结婚第一年,我们一起去读了俄文课,背诵契诃夫小说里用到的那些复杂的动词变形。年轻时学过的俄文如今都已忘记了。
《草原》留在我们心中的感情被唤醒了,虽然我们甚至不再记得草原的故事,有时也将它与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混在一起,当然也和普希金的诗歌混在一起,那些对草木深深的辽阔天地充满感情的描写,在我们心中已经成为一团模糊的暗影,好在它在伊宁,与我们劈面相遇。
“真像俄罗斯。”
“像俄苏文学中的俄罗斯。”
像我们心中模糊而强烈的记忆中的译文里的俄罗斯,谁翻译的?屠岸还是汝龙?
我们站在一棵散发着芬芳的大树下嘟囔着。俄罗斯大地的夏季,总像一些诗句那样优美。而我们终于得以去俄罗斯旅行的1993年,却是冬天,在彼得堡,我们见到的是俄罗斯文学中优美的初雪。我们一起去的俄罗斯,但不是夏天,也不是草原。在红场附近的街道上,我们看到一栋淡黄色的墙上,画着一个戴夹鼻眼镜的男人,当然,他就是契诃夫。
“太阳跟昨天一样炎热,一点风也没有,叫人发闷。河岸上有几株杨柳,可是树的阴影不落在土地上,却映在水面上,变得一无用处了,就连躺在货车底下的阴影里,也还是闷热不堪,使人心里憋得慌。水映着天空而发蓝,热烈地引诱人们到它那儿去。谁需要这么开阔的天地呢?这真叫人弄不懂,古怪。谁需要这么开阔的天地呢?”
这是契诃夫的句子,它浮现在伊宁发蓝的河流上方,我们夫妻的面前。原来我们已经远远地离开了自己的中文系学生的时代,伊宁郊外的那条令人想起《草原》的河流令人明白,原来以为会无穷无尽的青春已经过去了,可原以为永别而去的青春,竟然是留存在心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