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闺房记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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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生乾隆癸未冬十一月二十有二日,正值太平盛世,且在衣冠之家,居苏州沧浪亭畔,天之厚我可谓至矣。东坡云:“事如春梦了无痕”,苟不记之笔墨,未免有辜彼苍之厚。因思《关鸠》冠三百篇之首,故列夫妇于首卷;余以次递及焉。所愧少年失学,稍识之无,不过记其实情实事而已。若必考订其文法,是责明于垢鉴矣。
余幼聘金沙于氏,八龄而夭;娶陈氏。陈名芸,字淑珍,舅氏心余先生女也。生而颖慧,学语时,口授《琵琶行》,即能成诵。四龄失怙;母金氏,弟克昌,家徒壁立。
芸既长,娴女红,三口仰其十指供给;克昌从师修脯无缺。一日,于书簏中得《琵琶行》,挨字而认,始识字。刺绣之暇,渐通吟咏,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之句。
余年十三,随母归宁,两小无嫌,得见所作,虽叹其才思隽秀,窃恐其福泽不深;然心注不能释,告母曰:“若为儿择妇,非淑姊不娶。”母亦爱其柔和,即脱金约指缔姻焉。此乾隆乙未七月十六日也。
是年冬,值其堂姊出阁,余又随母往。
芸与余同齿而长余十月,自幼姊弟相呼,故仍呼之曰淑姊。
时但见满室鲜衣,芸独通体素淡,仅新其鞋而已。见其绣制精巧,询为己作,始知其慧心不仅在笔墨也。
其形削肩长项,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唯两齿微露,似非佳相。一种缠绵之态,令人之意也消。
索观诗稿,有仅一联,或三四句,多未成篇者。询其故,笑曰:“无师之作,愿得知己堪师者敲成之耳。”余戏题其签曰“锦囊佳句”,不知夭寿之机此已伏矣。
是夜送亲城外,返,已漏三下。腹饥索饵,婢妪以枣脯进,余嫌其甜。芸暗牵余袖,随至其室,见藏有暖粥并小菜焉。余欣然举箸,忽闻芸堂兄玉衡呼曰:“淑妹速来!”芸急闭门曰:“已疲乏,将卧矣。”玉衡挤身而入,见余将吃粥,乃笑睨芸曰:“顷我索粥,汝曰‘尽矣’,乃藏此专待汝婿耶?”芸大窘避去,上下哗笑之。余亦负气,挈老仆先归。
自吃粥被嘲,再往,芸即避匿,余知其恐贻人笑也。
至乾隆庚子正月二十二日花烛之夕,见瘦怯身材依然如昔,头巾已揭,相视嫣然。合卺后,并肩夜膳,余暗于案下握其腕,暖尖滑腻,胸中不觉怦怦作跳。让之食,适逢斋期,已数年矣。暗计吃斋之初,正余出痘之期,因笑谓曰:“今我光鲜无恙,姊可从此开戒否?”芸笑之以目,点之以首。
廿四日为余姊于归,廿三国忌不能作乐,故廿二夜即为余姊款嫁,芸出堂陪宴。余在洞房与伴娘对酌,拇战辄北,大醉而卧;醒则芸正晓妆未竟也。
是日亲朋络绎,上灯后始作乐。廿四子正,余作新舅送嫁,丑末归来,业已灯残人静;悄然入室,伴妪盹于床下,芸卸妆尚未卧,高烧银烛,低垂粉颈,不知观何书而出神若此。因抚其肩曰:“姊连日辛苦,何犹孜孜不倦耶?”
芸忙回首起立曰:“顷正欲卧,开橱得此书,不觉阅之忘倦。《西厢》之名闻之熟矣,今始得见,真不愧才子之名,但未免形容尖薄耳。”
余笑曰:“唯其才子,笔墨方能尖薄。”伴妪在旁促卧,令其闭门先去。遂与比肩调笑,恍同密友重逢。戏探其怀,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舂乃尔耶?”芸回眸微笑,便觉一缕情丝摇人魂魄;拥之入帐,不知东方之既白。
芸作新妇,初甚缄默,终日无怒容,与之言,微笑而已。事上以敬,处下以和,井井然未尝稍失。每见朝暾上窗,即披衣急起,如有人呼促者然。余笑曰:“今非吃粥比矣,何尚畏人嘲耶?”芸曰:“曩之藏粥待君,传为话柄。今非畏嘲,恐堂上道新娘懒惰耳。”余虽恋其卧而德其正,因亦随之早起。自此耳鬓相磨,亲同形影,爱恋之情有不可以言语形容者。
而欢娱易过,转睫弥月。时吾父稼夫公在会稽幕府,专役相迓,受业于武林赵省斋先生门下。先生循循善诱,余今日之尚能握管,先生力也。归来完姻时,原订随侍到馆。闻信之余,心甚怅然,恐芸之对人坠泪。而芸反强颜劝勉,代整行装,是晚但觉神色稍异面已。临行,向余小语曰:“无人调护,自去经心!”及登舟解缆,正当桃李争妍之候,而余则恍同林鸟失群,天地异色。到馆后,吾父即渡江东去。
居三月,如十年之隔。芸虽时有书来,必两问一答,中多勉励词,余皆浮套语;心殊怏怏。每当风生竹院,月上蕉窗,对景怀人,梦魂颠倒。先生知其情,即致书吾父,出十题而遣余暂归。喜同戍人得赦。
登舟后,反觉一刻如年。及抵家,吾母处问安毕,入房,芸起相迎,握手未通片语,而两人魂魄恍恍然化烟成雾,觉耳中惺然一响,不知更有此身矣。
时当六月,内室炎蒸,幸居沧浪亭爱莲居西间壁,板桥内一轩临流,名曰“我取”,取“清斯濯缨,浊斯濯足”意也。檐前老树一株,浓阴覆窗,人面俱绿。隔岸游人往来不绝,此吾父稼夫公垂帘宴客处也。禀命吾母,携芸消夏于此。因暑罢绣,终日伴余课书论古,品月评花而已。芸不善饮,强之可三杯,教以射覆[1]为令。自以为人间之乐,无过于此矣。
一日,芸问曰:“各种古文,宗何为是?”余曰:“《国策》《南华》取其灵快,匡衡刘向取其雅健,史迁班固取其博大,昌黎取其浑,柳州取其峭,庐陵取其宕,三苏取其辩,他若贾董策对,庾徐骈体,陆贽奏议,取资者不能尽举,在人之慧心领会耳。”
芸曰:“古文全在识高气雄,女子学之恐难入彀,唯诗之一道,妾稍有领悟耳。”
余曰:“唐以诗取士,而诗之宗匠必推李杜,卿爱宗何人?”
芸发议曰:“杜诗锤炼精纯,李诗潇洒落拓;与其学杜之森严,不如学李之活泼。”
余曰:“工部为诗家之大成,学者多宗之,卿独取李,何也?”
芸曰:“格律谨严,词旨老当,诚杜所独擅;但李诗宛如姑射仙子,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爱。非杜亚于李,不过妾之私心宗杜心浅,爱李心深。”
余笑曰:“初不料陈淑珍乃李青莲知已。”芸笑曰:“妄尚有启蒙师白乐天先生,时感于怀,未尝稍释。”
余曰:“何谓也?”芸曰:“彼非作《琵琶行》者耶?”
余笑曰:“异哉!李太白是知己,白乐天是启蒙师,余适字三白,为卿婿,卿与‘白’字何其有缘耶?”
芸笑曰:“白字有缘,将来恐白字连篇耳(吴音呼别字为白字)。”相与大笑。
余曰:“卿既知诗,亦当知赋之弃取。”
芸曰:“《楚辞》为赋之祖,妾学浅费解。就汉晋人中,调高语炼,似觉相如为最。”
余戏曰:“当日文君之从长卿,或不在琴而在此乎?”复相与大笑而罢。
余性爽直,落拓不羁;芸若腐儒,迂拘多礼。偶为之披衣整袖,必连声道“得罪”;或递巾授扇,必起身来接。余始厌之,曰:“卿欲以礼缚我耶?《语》曰:‘礼多必诈’。”芸两颊发赤,曰:“恭而有礼,何反言诈?”余曰:“恭敬在心,不在虚文。”芸曰:“至亲莫如父母,可内敬在心而外肆狂放耶?”余曰:“前言戏之耳。”芸曰:“世间反目多由戏起,后勿冤妾,令人郁死!”余乃挽之入怀,抚慰之,始解颜为笑。自此“岂敢”、“得罪”竟成语助词矣。
鸿案相庄廿有三年,年愈久而情愈密。家庭之内,或暗室相逢,窄途邂逅,必握手问曰:“何处去?”私心忒忒,如恐旁人见之者。实则同行并坐,初犹避人,久则不以为意。芸或与人坐谈,见余至,必起立偏挪其身,余就而并焉。彼此皆不觉其所以然者,始以为惭,继成不期然而然。独怪老年夫妇相视如仇者,不知何意?或曰:“非如是,焉得白头偕老哉?”斯言诚然欤!
是年七夕,芸设香烛瓜果,同拜天孙于我取轩中。余镌“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图章二方;余执朱文,芸执白文,以为往来书信之用。
是夜月色颇佳,俯视河中,波光如练,轻罗小扇,并坐水窗,仰见飞云过天,变态万状。芸曰:“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间,亦有如我两人之情兴否?”余曰:“纳凉玩月,到处有之。若品论云霞,或求之幽闺绣闼,慧心默证者固亦不少。若夫妇同观,所品论者恐不在此云霞耳。”未几,烛烬月沉,撤果归卧。
七月望,俗谓之鬼节。芸备小酌,拟邀月畅饮。夜忽阴云如晦,芸愀然曰:“妾能与君白头偕老,月轮当出。”余亦索然。但见隔岸萤光明灭万点,梳织于柳堤蓼渚间。
余与芸联句以遣闷怀,而两韵之后逾联逾纵,想入非夷,随口乱道。芸已漱涎涕泪,笑倒余怀,不能成声矣。觉其鬓边茉莉浓香扑鼻,因拍其背,以他词解之曰:“想古人以茉莉形色如珠,故供助妆压鬓,不知此花必沾油头粉面之气,其香更可爱,所供佛手当退三舍矣。”芸乃止笑曰:“佛手乃香中君子,只在有意无意间;莱莉是香中小人,故须借人之势,其香也如胁肩谄笑。”余曰:“卿何远君子而近小人?”芸曰:“我笑君子爱小人耳。”
正话间,漏已三滴,渐见风扫云开,一轮涌出。乃大喜,倚窗对酌。酒未三杯,忽闻桥下哄然一声,如有人堕。就窗细瞩,波明如镜,不见一物,惟闻河滩有只鸭急奔声。余知沧浪亭畔素有溺鬼,恐芸胆怯,未敢即言。芸曰:“噫!此声也,胡为乎来哉?”不禁毛骨皆栗。急闭窗,携酒归房。一灯如豆,罗帐低垂,弓影杯蛇,惊神未定。剔灯入帐,芸已寒热大作,余亦继之,困顿两旬。真所谓乐极灾生,亦是白头不终之兆。
中秋日,余病初愈。以芸半年新妇,未尝一至间壁之沧浪亭,先令老仆约守者勿放闲人。于将晚时,偕芸及余幼妹,一妪一婢扶焉,老仆前导。过石桥,进门折东,曲径而入。叠石成山,林木葱翠,亭在土山之巅。循级至亭心,周望极目可数里,炊烟四起,晚霞烂然。
隔岸名“近山林”,为大宪行台宴集之地,时正谊书院犹未启也。携一毯设亭中,席地环坐,守者烹茶以进。少焉,一轮明月已上林梢,渐觉风生袖底,月到波心,俗虑尘怀,爽然顿释。芸曰:“今日之游乐矣!若驾一叶扁舟,往来亭下,不更快哉?”时已上灯,忆及七月十五夜之惊,相扶下亭而归。吴俗,妇女是晚不拘大家小户,皆出结队而游,名曰“走月亮”。沧浪亭幽雅清旷,反无一人至者。
吾父稼夫公喜认义子,以故余异姓弟兄有二十六人;吾母亦有义女九人。九人中王二姑俞六姑与芸最和好。王痴憨善饮,俞豪爽善谈。每集,必逐余居外,而得三女同榻;此俞六姑一人计也。余笑曰:“俟妹于归后,我当邀妹丈来,一住必十日。”俞曰:“我亦来此,与嫂同榻,不大妙耶?”芸与王微笑而已。
时为吾弟启堂娶妇,迁居饮马桥之仓米巷。屋虽宏畅,非复沧浪亭之幽雅矣。
吾母诞辰演剧,芸初以为奇观。吾父素无忌讳,点演《惨别》等剧,老伶刻画,见者情动。余窥帘见芸忽起去,良久不出,入内探之,俞与王亦继至。见芸一人支颐独坐镜奁之侧,余曰:“何不快乃尔?”芸曰:“观剧原以陶情,今日之戏徒令人断肠耳。”俞与王皆笑之。余曰:“此深于情者也。”俞曰:“嫂将竟日独坐于此耶?”芸曰:“候有可观者再往耳。”王闻言先出,请吾母点《刺梁》《后索》等剧,劝芸出观,始称快。
余堂伯父素存公早亡,无后,吾父以余嗣焉。墓在西跨塘福寿山祖茔之侧,每年春日,必挈芸拜扫。王二姑闻其地有戈园之胜,请同往。
芸见地下小乱石有苔纹,斑驳可观,指示余曰:“以此叠盆山,较宣州白石为古致。”余曰:“若此者恐难多得。”王曰:“嫂果爱此,我为拾之。”即向守坟者借麻袋一,鹤步而拾之。每得一块,余曰“善”,即收之;余曰“否”,即去之。未几,粉汗盈盈,拽袋返曰:“再拾则力不胜矣。”芸且拣且言曰:“我闻山果收获,必藉猴力,果然!”王愤撮十指作哈痒状,余横阻之,责芸曰:“人劳汝逸,犹作此语,无怪妹之动愤也。”
归途游戈园,稚绿娇红,争妍竞媚。王素憨,逢花必折。芸叱曰:“既无瓶养,又不簪戴,多折何为!”王曰:“不知痛痒者何害?”余笑曰:“将来罚嫁麻面多须郎,为花泄忿。”王怒余以目,掷花于地,以莲钩拨入池中,曰,“何欺侮我之甚也!”芸笑解之而罢。
芸初缄默,喜听余议论。余调其言,如蟋蟀之用纤草,渐能发议。其每日饭必用茶泡,喜食芥卤乳腐,吴俗呼为“臭乳腐”;又喜食虾卤瓜。此二物余生平所最恶者,因戏之曰:“狗无胃而食粪,以其不知臭秽;蜣螂团粪而化蝉,以其欲修高举也。卿其狗耶,蝉耶?”芸曰:“腐取其价廉而可粥可饭,幼时食惯。今至君家已如蜣螂化蝉,犹喜食之者,不忘本也。至卤瓜之味,到此初尝耳。”余曰:“然则我家系狗窦耶?”芸窘而强解曰:“夫粪,人家皆有之,要在食与不食之别耳。然君喜食蒜,妾亦啖之。腐不敢强,瓜可扼鼻略尝,入咽当知其美;此犹无盐貌丑而德美也。”余笑曰:“卿陷我作狗耶?”芸曰:“妾作狗久矣,屈君试尝之。”以箸强塞余口。余掩鼻咀嚼之,似觉脆美;开鼻再嚼,竟成异味,从此亦喜食。芸以麻油加白糖少许拌卤腐,亦鲜美。以卤瓜捣烂拌卤腐,名之曰“双鲜酱”,有异味。余曰:“始恶而终好之,理之不可解也。”芸曰:“情之所钟,虽丑不嫌。
余启堂弟妇,王虚舟先生孙女也,催妆时偶缺珠花。芸出其纳采[2]所受者呈吾母,婢妪旁惜之,芸曰:“凡为妇人,已属纯阴;珠乃纯阴之精,用为首饰,阳气全克矣。何贵焉?”
而于破书残画,反极珍惜。书之残缺不全者,必搜集分门,汇订成帙,统名之曰“断简残编”;字画之破损者,必觅故纸粘补成幅,有破缺处,倩予全好而卷之,名门“弃余集赏”。于女红中馈之暇,终日琐琐,不惮烦倦。芸于破笥烂卷中,偶获片纸可观者,如得异宝。旧邻冯妪每收乱卷卖之。
其癖好与余同,且能察眼意,懂眉语,一举一动,示之以色,无不头头是道。余尝曰:“惜卿雌而伏,苟能化女为男,相与访名山,搜胜迹,遨游天下,不亦快哉!”
芸曰:“此何难,俟妾鬓斑之后,虽不能远游五岳,而近地之虎阜、灵岩,南至西湖,北至平山,尽可偕游。”
余曰:“恐卿鬓斑之日,步履已艰。”
芸曰:“今世不能,期以来世。”
余曰:“来世卿当作男,我为女子相从。”
芸曰:“必得不昧今生,方觉有情趣。”
余笑曰:“幼时一粥犹谈不了;若来世不昧今生,合卺之夕,细谈隔世,更无合眼时矣。”
芸曰:“世传月下老人专司人间婚姻事,今生夫妇已承牵合,来世姻缘亦须仰藉神力,盍绘一像祀之?”
时有苕溪戚柳堤,名遵,善写人物。倩绘一像:一手挽红丝,一手携杖悬姻缘簿,童颜鹤发,奔驰于非烟非雾中。此戚君得意笔也。友人石琢堂为题赞语于首,悬之内室,每逢朔望,余夫妇必焚香拜祷。后因家庭多故,此画竟失所在,不知落在谁家矣。“他生未卜此生休”,两人痴情,果邀神鉴耶?
迁仓米巷,余颜其卧楼曰“宾香阁[3]”,盖以芸名而取如宾意也。院窄墙高,一无可取。后有厢楼,通藏书处,开窗对陆氏废园,但有荒凉之象。沧浪风景,时切芸怀。
有老妪居金母桥之东、埂巷之北,绕屋皆菜圃,编篱为门。门外有池约亩许,花光树影,错杂篱边,其地即元末张士诚王府废基也。屋西数武,瓦砾堆成土山,登其巅可远眺,地旷人稀,颇饶野趣。
妪偶言及,芸神往不置,谓余曰:“自别沧浪,梦魂常绕,今不得已而思其次,其老妪之居乎?”余曰:“连朝秋暑灼人,正思得一清凉地以消长昼。卿若愿往,我先观其家可居,即袱被而往,作一月盘桓何如?”芸曰:“恐堂上不许。”余曰:“我自请之。”
越日至其地,屋仅二间,前后隔而为四,纸窗竹榻,颇有幽趣。老妪知余意,欣然出其卧室为赁,四壁糊以白纸,顿觉改观。于是禀知吾母,挈芸居焉。
邻仅老夫妇二人,灌园为业,知余夫妇避暑于此,先来通殷勤,并钓池鱼、摘园蔬为馈。偿其价,不受,芸作鞋报之,始谢而受。
时方七月,绿树阴浓,水面风来,蝉鸣聒耳。邻老又为制鱼竿,与芸垂钓于柳阴深处。日落时,登土山观晚霞夕照,随意联吟,有“兽云吞落日,弓月弹流星”之句。少焉,月印池中,虫声四起,设竹榻于篱下。老妪报酒温饭熟,遂就月光对酌,微醺而饭。浴罢则凉鞋蕉扇,或坐或卧,听邻老谈因果报应事。三鼓归卧,周体清凉,几不知身居城市矣。
篱边倩邻老购菊,遍植之。九月花开,又与芸居十日。吾母亦欣然来观,持螯对菊,赏玩竟日。
芸喜曰:“他年当与君卜筑于此,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诗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余深然之。今即得有境地,而知己沦亡,可胜浩叹!
离余家半里许,醋库巷有洞庭君祠,俗呼水仙庙,回廊曲折,小有园亭。每逢神诞,众姓各认一落,密悬一式之玻璃灯,中设宝座,旁列瓶几,插花陈设,以较胜负。日惟演戏,夜则参差高下插烛于瓶花间,名曰“花照”。花光灯影,宝鼎香浮,若龙宫夜宴。司事者或笙箫歌唱,或煮茗清谈,观者如蚁集,檐下皆设栏为限。
余为众友邀去插花布置,因得躬逢其盛。归家向芸艳称之。芸曰:“惜妾非男子,不能往。”余曰:“冠我冠,衣我衣,亦化女为男之法也。”于是易髻为辫,添扫蛾眉;加余冠,微露两鬓,尚可掩饰;服余衣,长一寸又半,于腰间折而缝之,外加马褂。芸曰:“脚下将奈何[4]?”余曰:“坊间有蝴蝶履,大小由之,购亦极易,且早晚可代撒鞋之用,不亦善乎?”芸欣然。
及晚餐后,装束既毕,效男子拱手阔步者良久,忽变卦曰:“妾不去矣,为人识出既不便,堂上闻之又不可。”余怂恿曰:“庙中司事者谁不知我,即识出亦不过付之一笑耳。吾母现在九妹丈家,密去密来,焉得知之。”芸揽镜自照,狂笑不已。余强挽之,悄然径去。
遍游庙中,无识出为女子者。或问何人,以表弟对,拱手而已。最后至一处,有少妇幼女坐于所设宝座后,乃杨姓司事者之眷属也。芸忽趋彼通款曲,身一侧,而不觉一按少妇之肩。旁有婢媪怒而起曰:“何物狂生,不法乃尔!”余欲为措词掩饰,芸见势恶,即脱帽翘足示之曰:“我亦女子耳。”相与愕然,转怒为欢。留茶点,唤肩舆送归。
吴江钱师竹病放,吾父信归,命余往吊。芸私谓余曰:“吴江必经太湖,妾欲偕往,一宽眼界。”余曰:“正虑独行踽踽,得卿同行固妙,但无可托词耳。”芸曰,“托言归宁。君先登舟,妾当继至。”余曰:“若然,归途当泊舟万年桥下,与卿待月乘凉,以续沧浪韵事。”
时六月十八日也。是日早凉,携一仆先至胥江渡口,登舟而待,芸果肩舆至。解维出虎啸桥,渐见风帆沙鸟,水天一色。芸曰:“此即所谓太湖耶?今得见天地之宽,不虚此生矣!想闺中人有终身不能见此者!”闲话未几,风摇岸柳,已抵江城。
余登岸拜奠毕,归视舟中洞然,急询舟子。舟子指曰:“不见长桥柳阴下观鱼鹰捕鱼者乎?”盖芸已与船家女登岸矣。余至其后,芸犹粉汗盈盈,倚女而出神焉。余拍其肩曰:“罗衫汗透矣!”芸回首曰:“恐钱家有人到舟,故暂避之。君何回来之速也?”余笑曰:“欲捕逃耳。”
于是相挽登舟,返棹至万年桥下,阳乌犹未落山。舟窗尽落,清风徐来,纨扇罗衫,剖瓜解暑。少焉霞映桥红,烟笼柳暗,银蟾欲上,渔火满江矣。命仆至船梢与舟子同饮。
船家女名素云,与余有杯酒交,人颇不俗。招之与芸同坐。船头不张灯火,待月快酌,射覆为令。素云双目闪闪,听良久,曰:“觞政侬颇娴习,从未闻有斯令,愿受教。”芸即譬其言而开导之,终茫然。
余笑曰:“女先生且罢论,我有一言作譬,即了然矣。”芸曰:“君若何譬之?”余曰:“鹤善舞而不能耕,牛善耕而不能舞,物性然也。先生欲反而教之,无乃劳乎?”
素云笑捶余肩曰:“汝骂我耶?”
芸出令曰:“只许动口,不许动手。违者罚大觥。”
素云量豪,满斟一觥,一吸而尽。
余曰:“动手但准摸索,不准捶人。”芸笑挽素云置余怀,曰:“请君摸索畅怀。”余笑曰:“卿非解人。摸索在有意无意间耳,拥而狂探,田舍郎之所为也。”
时四鬓所簪茉莉,为酒气所蒸,杂以粉汗油香,芳馨透鼻。余戏曰:“小人臭味充满船头,令人作恶。”素云不禁握拳连捶曰:“谁教汝狂嗅耶?”芸呼曰:“违令,罚两大觥!”素云曰:“彼又以小人骂我,不应捶耶?”芸曰:“彼之所谓小人,盖有故也。请干此,当告汝。”素云乃连尽两觥,芸乃告以沧浪旧居乘凉事。素云曰:“若然,真错怪矣,当再罚。”又干一觥。芸曰:“久闻素娘善歌,可一聆妙音否?”素即以象箸击小碟而歌。芸欣然畅饮,不觉酩酊,乃乘舆先归。余又与素云茶话片刻,步月而回。
时余寄居友人鲁半舫家萧爽楼中。越数日,鲁夫人误有所闻,私告芸曰:“前日闻若婿挟两妓饮于万年桥舟中,子知之否?”芸曰:“有之,其一即我也。”因以偕游始末详告之,鲁大笑,释然而去。
乾隆甲寅七月,余自粤东归。有同伴携妾回者,曰徐秀峰,余之表妹婿也,艳称新人之美,邀芸往观。芸他日谓秀峰曰:“美则美矣,韵犹未也。”秀峰曰:“然则若郎纳妾,必美而韵者?”芸曰:“然。”从此痴心物色,而短于资。
时有浙妓温冷香者,寓于吴,有咏柳絮四律,沸传吴下,好事者多和之。余友吴江张闲憨素赏冷香,携柳絮诗索和。芸微其人而置之,余技痒而和其韵,中有“触我春愁偏婉转,撩他离绪更缠绵”之句,芸甚击节。
明年乙卯秋八月五日,吾母将挈芸游虎丘,闲憨忽至曰:“余亦有虎丘之游,今日特邀君作探花使者。”因请吾母先行,期于虎丘半塘相晤。拉余至冷香寓,见冷香已半老;有女名憨园,瓜期未破,亭亭玉立,真“一泓秋水照人寒”者也。款接间,颇知文墨。有妹文园,尚雏。余此时初无痴想,且念一杯之叙,非寒士所能酬,而既入个中,私心忐忑,强为酬答。
因私谓闲憨曰:“余贫士也,子以尤物玩我乎?”闲憨笑曰:“非也,今日有友人邀憨园答我,席主为尊客拉去,我代客转邀客。毋烦他虑也。”余始释然。
至半塘,两舟相遇,令憨园过舟叩见吾母。芸、憨相见,欢同旧识,携手登山,备览名胜。菩独爱千顷云高旷,坐赏良久。返至野芳滨,畅饮甚欢,并舟而泊。及解维,芸谓余曰:“子陪张君,留憨陪妾,可乎?”余诺之。返棹都亭桥,始过船分袂,归家已三鼓。芸曰:“今日得见美丽而韵者矣。顷已约憨园明日过我,当为子图之。”余骇曰:“此非金屋不能贮,穷措大岂敢生此妄想哉?况我两人伉俪正笃,何必外求?”芸笑曰:“我自爱之,子姑待之。”
明午,憨果至。芸殷勤款接,筵中以猜枚[5]——赢吟输饮——为令,终席无一罗致语。及憨园归,芸曰:“顷又与密约,十八日来此结为姊妹, 子宜备牲牢以待。” 笑指臂上翡翠钏曰:“若见此钏属于憨,事必谐矣。顷已吐意,未深结其心也。”余姑听之。
十八日大雨,憨竟冒雨至。入室良久,始挽手出,见余有羞色,盖翡翠钏已在憨臂矣。焚香结盟后,拟再续前饮,适憨有石湖之游,即别去。芸欣然告余曰:“丽人已得,君何以谢媒耶?”余询其详,芸曰:“向之秘言,恐憨意另有所属也,顷探之无他。语之曰:‘妹知今日之意否?’憨曰:‘蒙夫人抬举,真蓬蒿倚玉树也。但吾母望我奢,恐难自主耳,愿彼此缓图之。’脱钏上臂时,又语之曰:‘玉取其坚,且有团圆不断之意,妹试笼之以为先兆。’憨曰:‘聚合之权,总在夫人也。’即此观之,憨心已得,所难必者,冷香耳。当再图之。”余笑曰:“卿将效笠翁[6]之《怜香伴》[7]耶?”芸曰:“然。”自此无日不谈憨园矣。
后憨为有力者[8]夺去,不果。芸竟以之死。
译文:
我出生在乾隆癸未年冬十一月二十二日,正逢上太平光景,而且我的家庭也属于小康家庭,在苏州沧浪亭旁边,上天对我算是非常厚待了。苏东坡说:“事如春梦了无痕”,如果不把我的人生记之于笔墨,那么就太辜负上苍的厚待了。因为《关鸠》被列于诗三百篇的冠首,所以将夫妇之间的事情列在首卷,以这个顺序来记载。令我羞愧的是,我少年的时候没学到什么东西,也没有什么见识,只不过是把发生过的真实事情记载下来罢了,如果要考究我的文法,那就好比是苛责满是灰尘的镜子为什么不能反光一样。
我小时候和金沙的于氏定亲,结果她在八岁的时候就夭亡了。后来娶了陈氏,陈氏名芸,字淑珍,是我的舅舅心余先生的女儿。她生来就非常聪颖,学说话时,别人口授她白居易的《琵琶行》,她即能过耳成诵。她四岁的时候死了父亲,只留下她和母亲金氏以及幼弟克昌,家徒四壁,生活十分的窘迫。
芸年纪稍大之后,擅长做女红之事,一家三口就靠她的双手养活,连她弟弟上学的学费也没缺少过。一天,芸偶然从一个竹制的书箱中找到一本载有白居易那首《琵琶行》的书,挨个认字,从这时候才开始识字。从此,在刺绣的闲暇,慢慢地也学会了吟诗,甚至还写过“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这样的诗句。
我十三岁那年,跟着妈妈去舅母家,和芸两小无猜,所以有幸见到她的诗作。但是,我虽然感叹她才思俊秀,心里却担心写出这样的诗句恐怕不是很有福气的人,只是心里始终放不下她,就跟母亲说:“如果您要给儿子择妻,儿子是非淑珍姐姐不娶!”好在母亲也喜欢芸的柔和性情,当即就脱下自己手上的金戒指给芸戴上,缔结了芸与我的婚约。这一天是乾隆乙未年(1775年)七月十六日。
那一年的冬天,芸的堂姐出嫁,我又跟着母亲去了舅母家。
芸跟我同年,却比我大十个月,我从小就以姐弟相称,这时还依旧称呼她为淑姐。
到她家时,看见满屋子人都穿得很光鲜,唯独芸上下素淡,仅仅穿着一双新鞋。那双鞋绣制得很精巧,问她,知道是她自己做的,我这才了解她的聪慧并不仅仅体现在笔墨之上。
芸的身形削肩长颈,瘦不露骨,眉清目秀,顾盼神飞,就是两颗门齿稍稍外露,恐怕不是福相。但是有一种缠绵的神态,真让人
心向往之。
我要过她的诗稿来一看,有的仅成一联,有的只写了三四句,大都是未完成的。我问是什么缘故,她说:“这些诗都是无师之作,希望有个能当我老师的知己把这些句子推敲成篇。”我就开玩笑地在她的诗稿前面题了“锦囊佳句”四字,却不知她夭寿的命运在这里就埋下了伏笔。
这天晚上送亲送到城外,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时分,我肚饥难耐,便让仆妇们拿些吃的,仆妇拿来枣脯,我嫌太甜没吃。这时,芸偷偷地扯了扯我的衣袖,示意让我去她的房间。进了她的屋子,看见桌上摆有热粥和小菜,我高兴地拿起筷子就吃。忽然听见芸的堂兄玉衡喊她:“淑妹出来下!”芸赶忙把门关上说:“我累了,要睡下了。”玉衡将门推开,挤身而入,看见我在吃粥,就笑眯眯地看着芸说:“刚才我来要粥,你说没了,原来藏起来专门给你的夫婿吃呀?”芸窘得躲了出去。玉衡将这事告知长辈,全家上下也都笑话她。我也非常尴尬,一赌气就带着老仆人先回家了。
自从吃粥这件事以后,我再去舅母家,芸就开始故意躲我,我知道她是害怕别人再拿吃粥之事来笑话她。
到了乾隆庚子年(1780年)正月二十二我和陈芸花烛之夜,见到她瘦弱的身材依然如故,揭开红盖头,我们两人便相视而笑。饮过交杯酒之后,我和她并肩而坐吃夜宵,我从桌下偷偷握她手腕,抚摸她那温暖的指尖,不觉心中怦然作跳。我让她吃菜,当时却正逢她的斋期,已经坚持了好几年了。回想起她当年开始吃斋时,正是我出天花的那阵子!我就笑着逗她说:“现在我的脸上光滑鲜亮,安然无恙,淑姐从此可以开戒了吧?”她含笑看着我,点了点头。
二十四日我姐姐出嫁,二十三日因是国忌不能办喜事,所以就在二十二日我们结婚的当天晚上,为姐姐设宴送行。芸到堂屋去陪宴,我就在洞房里与伴娘划拳赌酒,结果我屡战屡败,最后大醉而卧,等我早上醒来的时候,芸已经起床正在梳妆。
这一天,亲戚朋友络绎不绝,到晚上上灯以后才开始办喜事。半夜十二点整,我作为新妇的弟弟送嫁,丑末时分(凌晨3点)才回到家中,这时已经是灯残人静了!我悄悄进屋,看到老仆妇在床下打盹,而芸虽然已经卸妆却尚未睡下,在明亮的银烛的照耀下,她低垂粉颈,不知道看什么书正看得入神呢。我就走过去抚摸她的肩膀说道:“淑姐连日辛苦,怎么还如此孜孜不倦地攻读呀?”
芸赶紧回头站起来说:“刚才正想去睡,打开书柜发现这本书,看着看着就忘记疲乏了。《西厢》的大名很早就听说过,今天才第一次看到,真不愧是才子书,只不过总觉言语描写有些尖酸刻薄呢!”
我笑着回答道:“正因是才子,才能下笔尖酸刻薄呀!”仆妇在一旁催促我俩早点休息,我就打发她自己先去歇着,而与陈芸并肩说笑,就好像密友重逢!我试着将手探入她的胸中一摸,发觉她的心也是怦怦乱跳,便在她耳边小声问道:“淑姐的心怎么跟舂米似的呀?”芸回眸一笑,就觉一缕情丝摇人魂魄,我拥着她入床帐,到了第二天东方大亮仍旧是浑然不觉!
芸作为新娘子,刚开始的时候不怎么爱说话,也从来不发脾气,跟她说话,也只是微笑应对。侍奉长辈时她非常恭敬,而对待仆佣也很和气,一切都做得井井有条而没有丝毫过失。每天早上,看到窗外微亮时她就赶紧穿衣起床,好像有人在催她一般。我开玩笑说:“如今又不是当年吃粥的时候了,你怎么还怕人笑话呀?”芸答道:“当年为你藏粥,被家里人传为笑柄,现在却不是怕人笑话,只是担心父母说新媳妇懒惰而已。”我虽然想让她继续睡,却知道她的做法是对的,于是也跟着早起。从此两人耳鬓厮磨,形影不离,感情之深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
然而欢乐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转眼已是婚后一个月了。当时我的父亲稼夫公在会稽做幕府,专门来信让我过去。我之前师从于在会稽开馆的杭州的赵省斋先生,赵先生循循善诱,我今天所以还能握笔为文,都是先生教导的结果。原定的是从会稽回来与陈芸完婚之后就继续回到会稽完成学业,可是收到父亲的信之后,心中还是怅然若失,害怕芸会因此而难过。可是芸反而强装着笑脸劝慰我,为我整理行装,只是当天晚上感觉她脸色不太一样而已。第二天临走的时候,芸向我小声嘱咐道:“你这一走就没人照顾了,自己要多保重!”登舟解缆而去时,正是桃李争艳的季节,而我的心却如同林鸟失群,天地也因之变色。等我到了会稽之后,父亲却又渡江东去了。
在学馆里住了三个月,却好像已经有十年之久。芸虽然不时寄来书信关心我的起居,同时勉励我用功读书,可是我的回信却多是套话,所以心里很是有些愧疚。风吹着院子里的竹子沙沙作响,月光从长着芭蕉的窗前散落,对景怀人,真让人梦魂颠倒呀!省斋先生察觉到了我的感情,就写信和我的父亲商量,给我出了十个题目,让我暂时回家写文章。我高兴得就像罪犯遇赦一样。
登上回家的船以后,更觉得一刻如年。终于到了家,先到母亲那里问了安,就马上回到我的房间,芸起身相迎,我们手握着手,却谁也说不出话来。魂魄仿佛化成了烟化成了雾,直觉耳中轰然作响,好像都不是自己的身子了。
那时正值六月,屋子里闷热得像蒸笼一样。幸而住在沧浪亭爱莲居西间隔壁,板桥院内河边有一个带窗的长廊,名为“我取”轩,其含义取的是孔子说的“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的意思。檐前有一株老树,浓荫覆盖着窗户,把人脸都映绿了。隔岸游人往来不绝,是父亲稼夫公垂帘宴请客人的地方。禀告母亲得到允许以后,我就携同芸住在这里消夏避暑。芸因为太热也就不做刺绣了,整天只是陪着我读书作文谈古论今,品评风花雪月。芸不善饮酒,勉强她,她也顶多只能喝三杯,于是我就教给她射覆的游戏以助酒兴。我自以为人间的快乐,没有能超过这段时间的了。
一天,芸问我:“各种古文门派,效法谁的才正确呢?”我答道:“《国策》、《南华》取其灵动明快,匡衡、刘向取其高雅雄健,司马迁、班固取其博大精神,韩昌黎取其浑厚,柳宗元取其峻峭,欧阳修取其飘逸,三苏父子取其雄辩,其他的像贾谊、董仲舒的策对,庾信、徐陵的骈文,以及陆贽的奏议,有可取之处的无法一一列举,只在各人心领神会罢了!”
芸说:“写古文全在见识高超而意气雄发,女子学习古文恐怕难以登堂入室,唯有作诗一道,我还算稍稍有所领悟。”我说:“唐朝以诗来选拔人才,而说起诗人中的宗师,必推李白、杜甫,你喜欢学谁呢?”芸评判道:“杜甫的诗锤炼精纯,李白的诗潇洒浪漫。与其学杜诗的格律森严,不如学李诗的生动活泼!”我问道:“杜甫是诗家集大成者,学诗的人大多以他为师,你却效法李白,这是为什么呢?”芸答道:“论及格律谨严,词旨高深,当然没有人超过杜甫;但是李白的诗却宛如姑射山上的仙子,有一种落花流水的情趣,让人喜欢不已!所以并非杜甫比李白差,只是我心下爱李诗要多于杜诗罢了。”我笑笑说:“当初还真不知道陈淑珍女士竟然还是青莲居士的知己呢!”芸笑道:“我还有一个启蒙师父白乐天先生呢!常常让我有感于心,只是没有表露过罢了。”我问她缘故。她说:“白乐天不是《琵琶行》的作者吗?”我笑而叹道:“怪了!李太白是你的知己,白乐天是你的启蒙师父,我恰巧又表字三白,是你的夫婿,你与‘白’字怎么这么有缘呀!”芸笑着说:“现在是‘白字有缘’,将来恐怕就是‘白字连篇’了!”两个人相视大笑!我问她:“你既然了解诗,也应当知道赋的好坏吧?”芸答道:“《楚辞》是赋的源头,但我学识太浅难以理解;论汉、晋文章的格调高雅、语句精美,我觉得司马相如算是最好的了吧!”我逗她道:“当年卓文君愿意跟随司马相如,或者不在他的琴而在他的赋也不一定呢!”说完两人便又相望大笑!
我的性情直爽,放荡不羁;而芸却像个老夫子,迂腐拘谨而又极讲礼数。偶尔给她披件衣服整整袖子,她必定连声说“得罪了”;有时候给她递块毛巾或者扇子,她必定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接过去。开始我很厌烦她这样,就说:“你想要用礼数来束缚我吗?俗话说,礼多必诈呀。”闻听此言,芸面颊发红,争辩道:“恭敬而有礼节,怎么反倒说是欺诈呢?”我解释说:“恭敬存在心里就好,不需要来那些虚的东西。”芸说:“世间最亲的人莫过于父母,难道也可以心里存着恭敬而表现出狂乱放肆的样子吗?”我顿时哑口无言,便开始给自己解围,对她说:“我刚才的话是逗你玩儿的。”芸说:“世上反目成仇的事情多数起自戏言,以后你千万不要再误解我,让人委屈死了!”我把她搂到怀里,不停地抚慰她,她才脸色和缓笑了起来。此后,“岂敢”呀、“得罪”呀,就成了我们说话时常用的词了。
我和芸两人举案齐眉二十三年,时间越长感情越亲密。在家里的时候,不管是屋子里还是在路上相遇,总是握着对方的手问:“你去什么地方呀?”心里怦怦跳,好像害怕别人看见一样。而实际上两人同行并坐,刚开始还避着别人,时间长了就不当一回事儿了。芸有时候跟别人说话,看见我来了,就会站起来往旁边挪挪身子,我就会过去跟她并肩坐下。彼此都不知道怎么会变得这样随意,起初还觉得羞惭,后来就顺其自然了。我甚至奇怪有些老年夫妇怎么会看着对方就像仇人一样?有人说:“不是这样,怎么能白头偕老呢?”这话真的对吗?
这一年的七夕,芸在“我取轩”里摆上香烛瓜果,与我共拜天孙(织女星)。我事先刻了两枚印有“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字样的图章,我自己留的是阳文,而将阴文交给了陈芸,以为两人书信往来的时候使用。
那天夜里月色很好,俯看河面,波光粼粼就像白丝绸一样,我们摇着轻罗小扇,并坐在临水的窗前,仰头看见云彩飞过,变幻千姿百态。芸叹道:“宇宙这么大,共享这一弯明月,不知道今天晚上,还有没有像我们俩这样有情致的夫妇呢?”我说:“夏夜乘凉赏月到处都有,要是说到品论云霞,独具慧心而能参悟其中道理的人也不会少。但要像你我夫妻共同赏月,所品论的恐怕就不在这云霞上面了。”没一会儿,蜡烛燃尽了,月亮也落下去了,我们就撤掉瓜果回房间休息了。
七月十五日俗称“鬼节”,芸准备了一些酒菜,打算晚上的时候邀月畅饮。到了入夜时分,却忽然阴云密布,芸闷闷不乐地说:“我们要是能够白头偕老的话,明月应当出来啊。”我也觉得意兴索然,四顾之下,只见对岸万点萤光明灭闪烁,散落在柳岸蓼渚之间。
我便和芸联句解闷,结果联了两韵之后,都越联越没章法,奇思怪想,信口胡说。芸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最后倒在我身上,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其时我觉得她颈部有一股茉莉花香扑鼻而来,就拍着她的肩膀叹道:“古人因为茉莉花形状颜色如珠,所以才用来作为化妆压鬓之用,却不知这花沾染了油头粉面之气之后,它的芳香才更可爱!真真把你供奉的佛手都比下去了!”芸止住笑声,答道:“佛手是香中君子,香气只在若即若离之间;茉莉花是香中小人,必须凭借势力,所以它的香气也就像小人那样谄媚。”我赶紧接道:“那你怎么远君子而近小人呢?”芸笑道:“我就是在笑你这个君子怎么爱小人呢!”
说话间,已是三更时刻,仰望夜空,竟见风扫云开,一轮圆月随之而出!我们都非常高兴,便倚窗对酌。还没喝几杯,就忽然听到桥下“扑通”一声,好像有人落水。趴在窗前仔细看过去,却见水面平静得像面镜子,并看不见什么东西,只是听见滩边有鸭子急奔的声音。我知道沧浪亭畔曾经淹死过人,担心芸会害怕,当时就没敢告诉她。芸不安地问道:“噫?这种声音是从哪来的?”我们一时毛骨悚然,赶紧关上窗户,带上酒回房间了。点上蜡烛,便见一灯如豆,罗帐低垂,然而杯弓蛇影,到底有些惊魂未定!我赶紧把灯拨亮,准备入帐休息,而这时芸已经在发烧了!接着我也病了,一下子难受了一整月!真的是乐极生悲,也是白头不终之兆啊!
中秋节的那天,我刚刚大病初愈。因为芸嫁入我家已经半年,却从来没有去过隔壁的沧浪亭,就让老仆去跟守亭者约好不要放闲人进去。在傍晚时分,带着芸和我的小妹妹,在老仆的引导下,过石桥,进入园门向东转,沿着曲曲弯弯的小路向前走。园子里有用石头堆砌成的假山,林木葱茏苍翠,亭子就在一座土山的顶上。沿着台阶走到亭里,四下可望数里之远。这时正值将暮时分,只见炊烟四起,晚霞灿然。
隔河对岸的园子叫做“近山林”,是地方官员跟中央特使宴饮相聚的地方,那时候正谊书院还没有开设。拿一块毯子铺在亭子中间,席地而坐,守亭者烹好茶端了上来。不一会儿,一轮明月升上林梢,渐觉凉风吹进了衣袖,月亮映照在河心,顿觉那些俗虑尘怀一扫而光。芸说:“今天的游园虽然很快乐,但要是能驾一叶扁舟,往来于亭下,岂不更畅快!”这时候已经天黑了,想起七月十五那天夜里受到的惊吓,我们就相互搀扶着下了亭子回去了。吴地风俗,中秋节晚上不论大家小户的妇女都要出来结队游玩,名曰“走月亮”,沧浪亭幽雅清静,反倒没有一个人来。
我的父亲稼夫公喜欢认养义子,所以我的异姓兄弟有二十六人之多!我母亲也有九个干女儿,九人当中王二姑、俞六姑跟芸的关系最亲密。王二姑生性痴憨,喜欢喝酒;俞六姑性情豪爽,能说会道。她们每次聚会,总会把我赶到屋子外面,她们三人同睡一张床,这都是俞六姑一个人的主意。我笑着说:“等俞妹妹回家后,我就把妹夫邀请来,一住就是十天。”俞六姑说:“那我也来呀,我跟嫂子睡一处,不是很好吗?”芸和王二姑就在旁微笑。
后来,因为弟弟启堂娶妻,我便和芸迁居到饮马桥的米仓巷。这里屋子虽然很大,但却没有沧浪亭的那种幽雅。
母亲的寿辰请了戏班子表演,芸刚开始觉得很新奇,很爱看。父亲向来没有什么忌讳,点了《惨别》等几出戏,老演员表演逼真,观者无不动情!我透过帘子看见芸突然起身离去,很久都不出来,便进去探视,俞六姑和王二姑也跟着过来。只见芸一人用手支着下巴独坐在镜窗旁边。我问道:“怎么这么不高兴呀?”芸答道:“看戏原是为了陶冶性情的,今天的戏却只让人肝肠寸断呢!”俞王二人都笑着叹道:“这是太重感情了!”俞六姑问道:“嫂子要一个人在这儿坐一整天吗?”芸答道:“等有能看的戏的时候再出去吧!”王二姑听了便先走出去,请母亲点了《刺梁》、《后索》等几出戏,然后劝陈芸出去看,她看了才又高兴起来。
我的堂伯父素存公很早就去世了,因为他没有子嗣,父亲便让我继承他的香火。他的墓在西跨塘福寿山祖坟的旁边,每年春天,我都会带着芸一起去祭拜扫墓。王二姑听说那附近有个风景胜地戈园,便跟着一起去。
芸见地下的小乱石有类似青苔的花纹,斑驳可爱,就指给我看,说:“用这样的石头做假山,比宣州的白石显得更有古趣呢!”我叹道:“像这么好看的石头恐怕很难拾到多少!”王二姑听了,接道:“嫂子如果真的喜欢这石头,我给你拾些!”说着便向守坟的人借了一条麻袋,像个仙鹤似的弯着腰开始拾了。每拾一块,我说“好”,就收起来;我说“不好”,就扔掉。没有多一会儿,她就满脸汗津津的,拽着麻袋回来了,说:“再拾我可就没力气拿了!”芸一边拣一边接道:“我听说山中果子收获的时候,一定要借助猴子的力量,原来真是这么回事儿呀。”王二姑恼怒地撮起十指,作出要给芸呵痒的样子,我横在中间挡住了她,责备芸说:“人家为你辛苦,还说这样的话,难怪二妹妹生气呢。”
上坟回来的路上,我们去游戈园,初春枝头的嫩绿娇红,争相展颜取媚于人。王二姑平素就憨憨的,进园以后遇见花就折下来。芸怪她道:“又没有花瓶养,又不插在头上戴,你折这么多干什么呢?”王二姑说:“花也不知道痛痒,有什么好心疼的?”我开玩笑说:“将来罚你嫁给一个满脸胡须的麻子老公,好为花出气报仇。”王二姑生气地用眼瞪着我,把花扔在地上,然后用那莲瓣般的秀足将它们拨到池子里,说:“为什么这么欺负我呀!”芸赶紧笑着解劝,她才不再生气。
芸刚嫁过来的时候不怎么说话,只喜欢听我发议论。我逗她开口,就像用细草逗蟋蟀一样,后来她也渐渐会发出些议论来。芸每天吃饭必用茶水泡着吃,喜欢吃芥卤乳腐——吴地俗称臭豆腐,喜欢吃虾卤瓜。这两样都是我平生最讨厌的,所以我就逗她说:“狗没有胃才喜欢食粪,因为它不知道脏臭;蜣螂团粪而化为蝉,是因为它想到高处飞翔。那么,你是狗呢,还是蝉呢?”芸答道:“我爱吃腐乳是因为它便宜又可配粥饭,小时候吃惯了的,现在到了你家虽然已经像是蜣螂化蝉,但还是喜欢吃它,也是不忘本的意思;至于喜欢卤瓜,则是到你家后才尝到的。”我接道:“这么说,你是把我家当狗洞了?”芸非常窘迫,勉强辩解说:“粪便家家都有,只在吃与不吃的分别!你喜欢吃蒜,我也勉强陪着你吃。臭豆腐不敢勉强你吃,卤瓜你则可以捏着鼻子尝一点,吃了你就知道它是多么的美味了!这就像无盐的钟离春一样,相貌丑陋却品德高尚。”我笑着说:“你想让我做狗呀?”芸说:“我做了那么久,委屈你也试着尝尝吧!”说着便用筷子夹了一块硬塞在我的嘴里。我捏着鼻子试着嚼了嚼,好像确实挺脆美的,松开鼻子又嚼了嚼,竟成了非常奇妙的美味!从此我便也喜欢吃了!芸以香油加上少许白糖拌腐乳,味道也很鲜美;把卤瓜砸烂拌腐乳,起名叫做“双鲜酱”,味道很奇妙。我问芸:“起初讨厌它,后来却又喜欢上它,这其中的道理真的是想不通呢!”芸答道:“情之所钟,即使丑也不会嫌弃了!”
我启堂弟的媳妇是王虚舟先生的孙女,迎娶她的时候临时缺少珠花,芸就拿出她接受彩礼时候的珠花给了我母亲,婢妪在一旁惋惜,都有些舍不得,芸说:“作为妇人已经属于纯阴了,珍珠更是纯阴的精华,用作首饰,把阳气都克掉了,有什么珍贵的呀?”
但是,对于破书残画,芸却极为珍惜。书有残缺不全的,她必定搜集起来分门别类,然后汇订成册,名之曰“继简残编”;字画有破损的,她一定要找来古旧的纸张粘补成完整的一幅,有破损的地方就请我给补全补好,然后卷起来,名之曰“弃余集赏”。在做手工活儿和做饭的闲暇,她整天干这些事儿,没有丝毫烦倦的意思。在破箱子烂书堆里,偶尔得到值得一看的一片纸,就会如获至宝。我们的老邻居冯老太太常因此收集一些乱旧书画卖给她。
芸的喜好与我相同,而且能够察读懂我的眉目言语,一举一动,只要给她一个眼色,就都做得头头是道。我曾对她说:“可惜你是个女人,如果能变成男人,我们一起遍访名山古迹,畅游天下,岂不是很快活的事情吗!”
芸答道:“这有什么难的呀!等到我两鬓斑白以后,虽然不能远游五岳,但近处的虎阜、灵岩,南至西湖,北至平山,我都可以陪你一起去游玩。”
我笑道:“恐怕到你两鬓斑白的时候,已经步履维艰了。”
芸也笑道:“这一辈子如果不能,那就等下一辈子吧!”
我接道:“下一辈子你来做男子,我则化为女子跟随你。”
陈芸道:“那必得不忘记此生,才觉有趣呢!”
我笑着说:“小时候一碗粥的故事都说个没完,如果来世不忘记此生,到了洞房花烛之夜,细谈这两辈子的事情,就更没有合眼的时候了!”
芸说:“传说月下老人专管人间婚姻之事,今生你我夫妇已承蒙他的撮合,来世姻缘也得仰仗他的神力,何不画一张月下老人像来供奉呢?”
当时苕溪有一个画家戚遵,字柳堤,擅长画人物。我就请他画了一张像:月下老人鹤发童颜,一手挽着红丝线,一手拿着拐杖,拐杖上悬挂着姻缘簿,奔驰于非烟非雾之中。这是戚先生的得意之作,我的好友石琢堂则在画像上面题写了赞语。画像悬挂在卧室里,每逢初一、十五,我们夫妻必定焚香拜祷。可惜后来因为家里出了很多变故,这张画像竟然不知道遗失在何处。“他生未卜此生休”,我们夫妻两人的痴情,真的能够得到神仙的保佑吗?
迁居到仓米巷之后,我将卧室命名为“宾香阁”,是因芸的名字,取相敬如宾的意思。仓米巷的住处院窄墙高,一无可取。院后有一小楼,可以通到藏书的地方,开窗就能看到陆氏废园,只得见一片荒凉之象!沧浪亭的风景,还时时让芸怀念。
那时,有一个老妪住在金母桥的东边,埂巷的北面。她的房屋的周围都是菜地,院墙和门都是篱笆编的,门外有个一亩大小的池塘。花光树影错错杂杂地围在篱笆墙边。这块地方就是元末张士诚的王府旧地。屋子西边几步远,有瓦砾堆成的土山,可以登高远望,而且地旷人稀,颇有一番野趣。
老妪偶然一次谈到这块地方,芸便神往不已,跟我说道:“自从离开沧浪亭旧居,常让我魂牵梦萦!既然不能回去,就退而求其次,这位老妪住的地方怎么样?”我答道:“连日来暑热逼人,正想着寻一处清凉地来消暑呢!你既然喜欢那里,我就先去看看,如果可以居住,就带上被褥搬过去,在那儿住一个月如何?”芸说:“恐怕父母不会答应咱们吧?”我说:“我会亲自去和他们说。”
隔了一天,我到老妪的家里一看,虽然只有两间屋子,但前后隔为四间,且纸窗竹榻,颇有一番幽趣!老妪得知我的意思后,也很高兴地腾出自己的卧室出赁给我。我将四壁用白纸糊上,顿时觉得大为改观!在禀知母亲之后,便和芸住到了这里。
我们的邻居是一对老夫妇,以种菜为业,知道我们夫妻是来这里避暑的,就来打招呼,并将他们池子里钓得的鱼和园子里种的蔬菜送给我们,给他们钱他们推辞不要,芸做鞋作为回礼,他们才感谢着接受。
当时正值七月,新居绿树成荫,并且时有凉风从水面吹来,群蝉鸣叫,颇具夏趣。邻居老人又给我们制作了鱼竿,我便和芸坐在柳树的浓荫里垂钓;日落时,我们则登山观赏晚霞夕照,并随意联句对对,有“兽云吞落日,弓月弹流星”这样的句子。到了晚上的时候,明月倒映池中,蟋蟀之类的昆虫的叫声在四面八方响起,我们在篱下设一竹榻,老妪送来酒食,夫妻二人便于月下对酌,直喝到都有些微醉才开始吃饭。洗浴之后,就脚穿凉鞋,手拿蕉扇,或坐或躺,听邻居老人谈因果报应的故事,直到三更时分才回房歇息,这时便觉全身清凉,几乎察觉不出是生活在城市之中。
后来我又请邻居老人买来菊花,种在篱笆周围。九月菊花盛开之时,又和芸来住了十天,母亲也高兴地来观赏。大家一边吃着螃蟹一边欣赏菊花,从早到晚都不觉得累。
芸高兴地说道:“将来咱们迁居此地,买上十亩绕屋菜园,让仆人种植瓜果蔬菜以供生活之资,你画画我刺绣,以此来满足诗酒的开销。布衣茶饭便可快乐一生,不必再考虑到外面谋生了。”我很赞同她的想法,但是如今即使有了这样的地方,知己却早已经死去,这真是让人遗憾呀!
距离我家半里路的地方就是醋库巷,里面有个洞庭君祠堂,俗称“水仙庙”。里面有曲折的回廊,有座小亭子立在园中。每逢神仙的诞辰,每家每户都在祠中寻一所在,密密地悬挂统一样式的玻璃灯,然后在廊子中间设一宝座,两旁各置一几,上面放些花瓶,插上鲜花,陈列着来比较高低。白天只是演戏,到了晚上则各自往自家瓶花间插上蜡烛,烛光参差上下,名曰“花照”。灯光下百花争妍,宝鼎中暗香浮动,犹如龙宫夜宴一般。管事的有的以笙箫奏乐唱歌,有的烹茶聊天,围观者像蚂蚁般簇拥着,好在檐下设有栏杆来隔开。
朋友们邀请我也去插花布置,因此得以亲历这样的盛事。回到家中后,我形象地向芸描述一番,芸称赏不已,芸说:“可惜我不是男子,不能去啊!”我说:“戴上我的帽子,穿上我的衣裳,就可以扮成男子了!”于是就将芸的头发编起,再稍将眉毛描浓,然后戴上帽子,虽然微露鬓角,但还能够掩饰;穿上我的衣服后长出一寸多了,就在腰间折起来缝上,外面再套上马褂遮挡。芸问道:“脚怎么办呢?”我说:“外边有卖蝴蝶履的,各种大小都有,很容易买到,而且早晚可作拖鞋之用,岂不是一举两得吗?”陈芸听后便转忧为喜。
晚饭过后,芸打扮好了,便模仿男人姿态拱手阔步练习好一大会儿,突然又变卦说道:“我还是不去了,要是被人家识破的话就太不方便了,而且父母知道了也不好。”我怂恿她说:“庙中管事的那些人谁不知道我的脾气,即使认出来也不过一笑置之罢了。母亲现在在九妹夫家,咱们偷偷去偷偷回,他们怎么会知道呢?”芸顾镜自照,止不住大笑不已。我强挽着她的胳膊,悄悄出了门。
在庙里游逛了个遍,没有认出她是女子的人。有问是谁的,我就回答说是我的“表弟”,芸也只是拱手为礼而已。后来到了一个地方,有一妇人和一幼女在宝座后坐着,是杨姓管事人的家眷。芸跑过去想问候,身子一侧,便不自觉地拍了一下那妇人的肩膀,旁边的婢妪们站起来生气地说:“你是谁家的小子!怎么这么没规矩!”我赶紧上前找词遮掩,芸见势不妙,便脱掉帽子,翘起脚尖对众人说道:“我也是女子呀!”大家面面相觑,都非常惊讶,但马上又转怒为欢,留我俩吃了些茶点,还特意唤轿子将芸送回家。
吴江的钱师竹先生病逝,我收到父亲的来信让我去悼念。芸悄悄地对我说道:“去吴江必然经过太湖,我想和你一起去,也算开开眼界。”我高兴地说:“正忧愁一个人上路太过孤单,你如果能一起去,那实在太好了,苦恼的是没有什么理由呀!”芸说:“不妨托言回娘家去,你先上船,我稍后跟上。”我说:“假如能一起去,那么回来的时候就把船停在万年桥下,我们一起乘凉赏月,也可继续当时沧浪亭联韵的美事。”
那一天是六月十八日,早晨天气还很凉爽,我带着一个仆人先到了胥江渡口,上船等着。过了一会儿,芸果然坐一乘小轿来了。解开缆绳出发,穿过虎啸桥,便渐渐可以看到远处的帆船,几只沙鸥飞翔在空中,湖水跟蓝天几乎成了一个颜色。芸高兴地说道:“这就是所谓的太湖吧?今天见到了天地的广阔,真是不虚此生呀!想想深闺里面的女人有几个见过这样的景象呢!”我们闲聊着,没过多长时间,就看见对岸的杨柳在风中摇摆,已经到了吴江城。
我上岸到钱家拜奠完毕之后,回来船上却发现芸不在,急忙问舟子人去哪儿了。舟子指道:“没看到那桥旁柳树下,几个人在看鱼雁捕鱼吗?”原来陈芸已跟着船家女儿登上岸了。我慢慢走到芸的身后,见她香汗盈盈,斜靠在船家女儿身上,出神地看着水里的鱼鹰扑腾。我拍了一下她肩膀,说道:“衣裳都被汗湿透了!”芸回过头来对我说:“我怕钱家会有人来船上,所以暂且来这里躲避,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呀?”我笑着说:“不就是为了追捕逃犯嘛!”
我们两人相互搀扶着上船,在回程途中行至万年桥下,当时夕阳尚未落山,打开舟窗,站在船头,便觉清风徐来。两人身着罗衫,手摇纨扇,切开瓜果解暑。没过多久,晚霞映红石桥,暮烟笼罩岸柳,月亮升了起来,渔火已经布满江边了。于是我就让仆人去船尾与舟子同饮。
船家的女儿名叫素云,和我有喝过酒的交情,人也相当的不俗气,便招呼过来与芸同坐。船头不点灯火,三人对月畅饮,以射覆作为酒令。素云眨着眼睛专注地听了好久,说:“酒令我很熟悉,可却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酒令,请教教我吧!”芸便举例给她讲解,可素云却始终茫然。
我笑道:“女先生你先停一下,我来打比方,她就会明白了。”芸问道:“是什么样的打比方呢?”我答道:“鹤擅长跳舞却不能耕地,牛擅长耕地却不能跳舞,事物的本性原本就是如此,你却试图反其道而行之,不是徒劳无功吗?”素云笑着捶我肩膀,道:“你这是在骂我呀!”芸赶紧拦道:“只许动口,不许动手!违者罚一大杯!”素云的酒量向来就大,便满斟一大杯,一饮而尽。我开玩笑说:“动手的话只许抚摸,不准捶人!”芸笑着将素云推入我怀中,笑道:“那就请你痛痛快快地摸个够吧!”我说:“你不是明白人呀!抚摸只在有意无意间的接触而已,抱在怀里乱摸一气,是乡下小子才会干的事情!”
当时素云发簪茉莉花,为酒气所熏,又杂以粉汗油香,便觉香气扑鼻!我逗她道:“小人臭味充斥船头,真是让人恶心。”素云忍不住又握拳不停捶我,道:“谁让你闻个不停了!”芸喝道:“违令!罚两大杯!”素云说:“他骂我是小人,难道我不应该捶吗?”芸答道:“他之所以说你小人,是有缘故的!等你喝了这酒,我就告诉你。”素云于是连干了两杯,芸这才把在沧浪亭旧居乘凉的事儿告诉给她。素云听完后笑道:“如果真是这样,那真的是错怪你了,应当再罚!”说完便又干一大杯。芸说道:“早就听说素娘歌儿唱得好听,能不能让我们听一听你美妙的声音呢?”素云便边用象牙筷子敲打小碟边唱起歌来。芸听得非常尽兴,酒喝得也很痛快,不知不觉间就喝醉了,于是便乘轿先回。我和素云则又喝着茶聊了会儿天,才踏着月光回家了。
当时我寄居在朋友鲁半舫家里的萧爽楼中,过了几天,鲁夫人误听传闻,偷偷地告诉芸说:“我听说前几天在万年桥底下,你丈夫带着两个妓女在船上喝酒,你知道吗?”芸说:“是有这么回事儿,其中一个就是我。”接着就将我们一同出游之事前前后后详细地告诉了她,鲁太太听完抚掌大笑,这才放心地走了。
乾隆甲寅年(1794年)七月,我从广东回来,跟我同路回来的有我的表妹夫徐秀峰,他带了一个新纳的小妾回来。他四处夸耀新人的美貌,并邀请芸去看。芸看过后对秀峰说:“美确实是美,可惜就是韵味不足。”秀峰笑道:“这么说你家相公要是娶小妾,一定是极漂亮而且有韵味的吧?”芸说:“是的。”从此她就痴心地为我寻找,可是苦于资产不足而难以如意。
当时有个浙江来的妓女,名字叫做温冷香,住在吴地,她作了四首歌咏柳絮的律诗,在吴地盛传,有很多好事者写诗相和。我的朋友吴江张闲憨一直非常欣赏温冷香,便拿着那四首柳絮诗来让我帮他写和诗。芸看不起他的为人就将其放置起来了。我看到后有些手痒,就写了和诗,其中有“触我春愁偏婉转,撩他离绪更缠绵”的句子,芸极为赞赏。
第二年秋天八月五日,母亲带着陈芸出游虎丘,张闲憨忽然过来说:“我也打算去虎丘游玩,今天特地邀请你来作探花使者。”于是我就让母亲她们先行,约定在虎丘半塘相会。张闲憨拉我到温冷香的住处,一见那冷香已是半老之年,她有个女儿名叫憨园,年未二八,还未被破身,人长得亭亭玉立,真称得上是“一泓秋水照人寒”呢!言语问答之间,还发现她颇知文墨。她有一妹妹,名唤文园,年纪还很小。我当时并没有什么痴心妄想,而且即使在那里喝酒聊天,其消费也不是我一介寒士所能负担得起的!可是既然已到其处,虽然心中忐忑,但还是勉强与其应答。
我私下问张闲憨:“我是个穷书生,你这是拿这个尤物戏耍我吧?”张闲憨笑着说:“不是这样的,本来今天是有朋友邀请我来看憨园的,结果他被一个贵客拉走了,我就替他再邀请你这个客人了,你不要有什么顾虑。”我这才放下心来。
等到了半塘,我们和母亲两船相遇,就让憨园过船拜见母亲。芸跟她相见就好像旧友重逢般高兴,两人携手登山,游遍名胜。芸喜欢千顷云的高远宽旷,便坐在那里欣赏了很久。返回野芳滨之后,将两舟并泊在一起,大家畅饮之下,言谈甚欢。等到船要解缆回程时,芸对我说:“你陪张君,让憨园来陪我好吗?”我答应了,行至都中桥时才又回各自舟中,然后众人分手。到家之时已经是三更时分,芸说:“今天算是见了美丽而且有韵味的人了!刚才我已经约了憨园明天过来,为你牵牵红线。”我听后大吃一惊,说道:“她是没有金屋不能存住的人,像我这样的穷光蛋怎么敢有此妄想呢?况且你我夫妻伉俪情深,何必再寻别人!”芸笑着说:“我自己也很喜欢她,你就等着好消息吧!”
第二天中午,憨园果然依约而来。芸殷勤地款待她,宴席上以猜枚为酒令,赢的吟诗,输了的则喝酒,直到宴席终了也没有听见芸说一句笼络她的话。等到憨园走了以后,芸说:“刚才我跟她密约,十八日那天她来这里跟我结为姐妹,你要准备好结拜时用的供品啊!”说完又笑着指了指手臂上的翡翠镯子说:“只要你看到这只镯子归了憨园,这件事情就算办妥了。刚才我私下已经向她表露了这层意思,只是暂时还不知道她的真实想法。”我也就姑且听她说说。
十八日那天下起大雨,但憨园还是冒雨前来,她们进屋待了很久才手挽手一起出来。看到我时憨园双颊羞红,大概翡翠镯子已经戴在她胳膊上了吧。她们焚香结拜后,打算像上一次那样再接着喝酒,却碰巧憨园跟客人约了要去石湖游玩,便先离去。芸笑着对我说:“佳人已得,你拿什么来感谢我这媒人呢?”我问她详细的情况,芸道:“之前我没有明说,是怕她心有所属,刚才也只是问她‘你知道今天叫你来是什么意思吗’;她说‘蒙夫人抬举,真的是蓬蒿依玉树呢!只是妈妈要的赎身价很过分,我无法自作主张,还是从长计议吧。’给她戴上翡翠镯子时,我又跟她说‘玉取其坚,且有团圆不断的意思,妹妹先戴上讨个好兆头吧’;憨园说‘聚合之间,全仰仗夫人了’。由此可见,憨园的心已经靠过来了!只是温冷香那边比较麻烦,咱们还得再想办法!”我笑道:“你想要效仿李渔(号笠翁)的《怜香伴》那出戏吗?”芸答道:“正是!”从此我们便没有一天不谈到憨园的。
后来,憨园被有权有势的人夺去,这件事最终没有了结果,而芸也因此郁郁而逝。
赏析:
《闺房记乐》是《浮生六记》的第一记,这篇的文字类同于现代人的蜜月日记,是作者沈复最甜蜜的爱情记忆。文章描写了沈复、陈芸婚前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儿女痴情,甜蜜恩爱;婚后伉俪情深,举案齐眉,论古赏今,品月赏花,游湖逛庙,是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爱情生活剪辑。
本篇文字自然纯净,虽写闺房之乐,却无丝毫淫诲轻薄,使人意会而无须言传。其表现手法率真自然,富于浓郁的生活气息,堪称是明清文言笔记中的“美玉”。
从这一篇的文字中,我们不难看出,沈复的妻子陈芸不仅是他的爱人,也是他的知交好友。他们二人之间相互理解、相互关心,夫妻之间,自有一块明净而自适的小天地。
通过沈复的文字,陈芸的优点一点一点浮现在我们眼前:
她很会持家,精刺绣,擅烹饪,寻常“瓜蔬鱼虾,一经芸手,便有意外味”。房间收拾得纤尘不染且有雅意,为沈复料理的衣装不奢不寒,得体自然。
她恪守妇职,孝敬父母,善待丈夫的兄弟和朋友。
她对一切美的事物都有着与生俱来的亲近感:爱看山水,爱游园林,爱花草,爱书画。闲暇时,她与沈复吟咏诗歌,点评文章。
她非常具有生活情趣,总有一些为生活增添雅趣的巧思,如在一丛盆景上放上昆虫的标本;用藤萝木格制成可以移动的活屏风;设计梅花形的食盒,助沈复小酌时的酒兴等等。(事见卷二)
她的聪明也令人惊讶。她没有正式念过书——这是那时一般女子的常态——却靠自学达到能吟诗作文的程度。她有极高的艺术领悟力,爱读李白的诗和司马相如的赋。
更难能可贵的是,她的志趣高雅脱俗,是沈复精神上的同道和知音。沈复其人一生游离于功名之外,而陈芸也不像一般的女子那样看重名利,他们二人最喜欢的就是在日常生活中寻找属于自己的乐趣,就像文中所说的,她平生的愿望就只是与丈夫筑一小屋,“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诗酒之需。布衣桑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其品性之高洁,百载之后,更令人神往不已。
能娶到陈芸这样的女子真是人生莫大的福分,难怪作者沈复会发出“老天待我至为厚矣”的感慨。而林语堂先生对陈芸的赞美更是无以复加,认为“陈芸是中国文学及中国历史上(因为确有其人)一个最可爱的女人,并非故甚其辞。”“你想谁不愿意和她夫妇,背着翁姑,偷往太湖,看她观玩洋洋万顷的湖水,而叹天地之宽,或者同她在万年桥去赏月?而且假使她生在英国,谁不愿意陪她去参观伦敦博物院,看她狂喜坠泪玩摩中世纪的彩金钞本?”
然而,即便是这样一个几乎可以令所有男人心动的女子,却最终郁郁而逝,其原因是什么呢?在本篇文末,沈复写道“憨园被有权势的人夺去”是导致陈芸郁郁而逝的原因,但事实上,这不是最主要的,陈芸之死的关键在于封建礼教的压迫与摧残,对此,后文会有详细介绍,读者当细察之。
[1]射覆:所谓射覆,就是在瓯、盂等器具下覆盖某一物件,让人猜测里面是什么东西,猜错了就要被罚酒。
[2]纳采:即纳彩,男方托媒去女方提亲,送上钱财礼物等。
[3]宾香阁:“宾香阁”的“香”字含有芸的名字,芸香为香草名,香气极为浓郁。
[4]脚下将奈何:我国古代女子多小脚,此句陈芸的意思是问如何掩饰自己的小脚,以防止被别人识破。
[5]猜枚:行酒令的一种方式,其法是把一些小物件如棋子、铜钱等握在手心里,让别人猜单双,猜中者为胜,不中者罚酒。
[6]笠翁:指明末清初的著名戏曲家李渔。
[7]《怜香伴》:李渔戏曲集《笠翁十种曲》其中的一篇,讲述了石笺云与曹语花两名女子以诗文相会,互生倾慕,两人想方设法争取长相厮守的故事。
[8]有力者:指有权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