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五卷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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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人民是十分富于幻想力的。从很古的时代起,他们就创造了不少既有栩栩如生的幻想又有深刻的教育意义的神话、寓言和童话。
在最初,这些寓言和童话大概都是口头创作,长期流传在人民中间。人民喜爱这些东西,辗转讲述,难免有一些增减,因而产生了分化。每一个宗教,每一个学派,都想利用老百姓所喜爱的这些故事,来达到宣传自己教义的目的,来为自己的利益服务。因此,同一个故事可以见于佛教的经典,也可以见于耆那教的经典,还可以见于其他书籍。佛教徒把它说成是释迦牟尼前生的故事,耆那教徒把它说成是大雄前生的故事,其他的人又各自根据自己的信仰把它应用到其他人身上。
此外,还有一些专门搜集这样的寓言和童话的书籍,比如月天的《故事海》、安主的《大故事花束》等等,都是很著名的,都是一直到今天还为人民所喜爱的,也都流传很广,被译成了许多语言。
但是,其中最著名的、流传最广的却不能不说是《五卷书》。
按照印度传统说法,《五卷书》是《统治论》的一种。它的目的是通过一些故事,把统治人民的法术传授给皇太子们,好让他们能够继承衣钵,把人民统治得更好。为了达到这个目的,皇帝们就让人把人民大众创造出来的寓言和童话加以改造,加以增删,编纂起来,教给太子们读。《五卷书》就是这样产生出来的。
因为时代久,流传广,《五卷书》的本子很多。原本是什么样子,现在已经无法推断。在印度,在尼泊尔,都有不同的本子。西方梵文学者根据本子的繁简,还分了“简明本”、“修饰本”、“扩大本”等等。所谓“修饰本”是1199年一个耆那教的和尚补哩那婆多罗受大臣苏摩之命根据已有的一些本子编纂成的。补哩那婆多罗虽然自称“逐音节、逐字、逐句、根据每一个故事、根据每一首诗”把《五卷书》校阅了一遍,但是,事实上,他增添了不少的新东西。这个本子流传很广,影响很大。我们现在的这一部汉译本就是根据这个本子译成的。
在《五卷书》的新改编的本子中,最著名的应该说是《益世嘉言集》,作者自称是那罗衍那。在开场诗里面,作者说,他这一部书是根据《五卷书》和其他的书籍写成的。实际上,这里面增加了不少的新故事,几乎等于一部新作。这一部书很早就为欧洲人所知,被译成了不少的欧洲语言。德国诗人海岱和吕克特都曾利用过其中的材料。
在印度本国,《五卷书》和《益世嘉言集》都曾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译了许多方言。11世纪到过印度的阿拉伯旅行家阿尔·贝鲁尼就已经看到一部古代印地文的《五卷书》。古扎拉提语、德鲁古语、加那勒斯语、泰米尔语、马拉雅兰语、莫底语和其他通行较广的现代印度语言,都有《五卷书》的译本。
在国外,通过了6世纪译成的一个帕荷里维语的本子,《五卷书》传到了欧洲和阿拉伯国家。在一千多年的时间内,它辗转被译成了阿拉伯文、古代叙利亚文、德文、希腊文、意大利文、拉丁文和多种斯拉夫语言,其中包括捷克文、俄文等等,还有古代希伯来文、法文、丹麦文、冰岛文、荷兰文、西班牙文、英文、波斯文、土耳其文、察合台文、乔治亚文、格鲁斯文、瑞典文、匈牙利文、古代西班牙文、暹罗文、老挝文、蒙文等等。四十多年前,在1914年,曾有人算过一笔账:《五卷书》共译成了十五种印度语言、十五种其他亚洲语言、两种非洲语言、二十二种欧洲语言。而且很多语言还并不是只有一个译本,英文、德文、法文都有十种以上的本子。从1914年到现在,又过了将近五十年了,世界上又不知道出现了多少新的译本。
只是从译本的数目上,也就可以看出《五卷书》在世界上影响之大。它的影响还表现在深入人心上。《五卷书》里面的许多故事,已经进入欧洲中世纪许多为人所喜爱的故事集里去,像《罗马事迹》和法国寓言等等;许多著名的擅长讲故事的作家,也袭取了《五卷书》里的一些故事,像薄伽丘的《十日谈》、斯特拉帕罗拉的《滑稽之夜》、乔叟的《坎特伯雷故事》、拉·封丹的《寓言》等等都是。甚至在格林兄弟的童话里,也可以找到印度故事。在亚洲、非洲和欧洲许多国家的口头流传的民间故事里,也有从《五卷书》借来的故事。
这一部书为什么在印度国内外这样流行这样受到欢迎呢?
要想回答这个问题,必须进行一些深入细致的分析。
大体上分析起来,这一部书包括两部分:散文与诗歌。说故事的任务由散文担负,而诗歌(除了一个是例外)是分插在散文里面的。因此,这一部书既是一部寓言童话集,又是一部格言谚语集。从两者的内容上来看,从《五卷书》各种异本衍变的历史上来看,用诗歌形式写成的格言谚语这一部分大概是后加进来的。一方面,因为阿拉伯文译本根本没有诗歌;另一方面,也因为从内容上来看,诗歌这一部分所表现的思想感情很多都不是劳动人民的思想感情,与那些寓言童话有相当大的距离。
我们分析这一部书的时候,应该把散文部分与诗歌部分分别对待,而以散文部分的寓言和童话为主要的分析对象。
我们并不否认,在诗歌部分里,也有很好的东西,很健康的东西,是印度思想中的精华。但是,一般说起来,这里面的诗歌不是出自老百姓之手,而是文人学士的作品。在所有的故事中,只有一个是用诗歌体来叙述的(第三卷第八个故事),而恰恰这个故事表现了极不健康的宣传牺牲、宣传逆来顺受、宣传自焚殉夫的野蛮风俗的情况,这是耐人寻味的。
在这一部书里,每一个故事都有一个道德教训,有一个伦理的意义。但是这一个道德教训与故事本身是不是有必然的联系呢?根据我自己的看法,是没有的。当初老百姓创造这些故事的时候,他们可能是想通过一定的故事,说明一定的问题。但是,到了后来,出现在不同的书里的同一个故事,有时候竟然有迥乎不同的伦理的意义。这就说明,道德教训与故事本身是没有必然的联系的,它只是根据编纂者目的的不同而有所不同。
因此,我们现在对这些寓言和童话进行分析,应该根据故事本身,而不应该根据编纂者强加到这些故事上的那些伦理意义。
在这些故事里,印度古代社会上各阶层的人物几乎都出现了:国王、帝师、婆罗门、刹帝利、吠舍、首陀罗、商人、农民、法官、苦行者、猎人、渔夫、小偷等等,真是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但是这还不是本书的特点,本书的特点是,在这些故事里,出现了各种的鸟兽虫鱼:狮子、老虎、大象、猴子、兔子、豹子、豺狼、驴、牛、羊、猫、狗、麻雀、白鸻、乌鸦、猫头鹰、埃及檬、乌龟、蛤蟆、鱼、苍蝇等等都上了场,也是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这些鸟兽虫鱼,虽然基本上还保留了原有的性格,比如狐狸和豺狼狡猾,驴子愚笨;虽然还没有脱掉鸟兽虫鱼的样子,没有像《西游记》和《聊斋志异》上那样,摇身一变变成了人;可是它们说的话都是人的话,它们的举动是人的举动,而思想感情也都是人的思想感情。因此,我们必须弄清楚,这些鸟兽虫鱼实际上就是人的化身,它们的所作所为也就是人类社会里的一些事情。
既然这些鸟兽虫鱼是人的化身,它们的思想感情是人的思想感情,那么这究竟是什么样的社会里什么样的人的思想感情呢?
这些故事,除了经过文人学士的删改、或者出自他们之手的那一小部分以外,都是长期流行民间的,最初都是口头创作。创作者除了人民以外,不会是什么别的人。因此我们可以说,这些故事里的鸟兽虫鱼所表现的思想感情,基本上都是人民大众的思想感情。
谈到什么样的社会,那就牵涉到这些故事产生的时代。从什么时代起,就有了这些寓言和童话,现在很难确说。在公元前6世纪写成的古希腊的《伊索寓言》里,已经有了印度产的故事。这就说明,最老的故事至迟在公元前6世纪已经存在了。《五卷书》的帕荷里维文译本是6世纪译成的,阿拉伯文译本是8世纪译成的,我们现在这个译本所根据的梵文本是1198年编写成的。如果真正有晚出的故事的话,至晚也晚不过12世纪。所以,概括地说,这些寓言和童话都是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里的老百姓创造出来的。
因此,我们可以说,这些故事里的鸟兽虫鱼所表现的思想感情,基本上是印度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里老百姓的思想感情。
同印度其他一些比较流行的文学作品比较起来,读这些寓言和童话,会让人深刻地感觉到,创造这些故事的人民,对待人生的态度是肯定的,积极的,实事求是的。他们既没有把人生幻想成天堂乐园,也没有把人生看做地狱苦海。人生总难免有一些喜怒哀乐,他们也就实事求是地严肃地对待这一些喜怒哀乐,没有沉湎于毫无止境的无补于实际的幻想,而是努力找出一些办法,使自己过得更好一点,更愉快一点。
这种情况同印度正统哲学所代表的倾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印度正统哲学把人生看成是幻影,像水泡,像电光火花,像影子一样地虚幻。它对待人生的态度是否定的,消极的,想入非非的。
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老百姓是实际生产者,他们天天从事生产活动,他们关心生产,关心劳动,关心一切现实的东西;不会有像那些吃饱了饭没事干的人有的那种思想感情。
读这些寓言和童话,还令人深刻地感觉到,这里面有不少的素朴的辩证法。第一卷第二十八个故事里的那杜伽说过:“生命本来就是这样子,没有任何东西是一成不变的。”第二卷故事要结束的时候,尸赖拿引用了一首诗:
会合同别离联系在一起,一切存在的东西都不能永存不朽。
这样的一切存在的东西都必须变、矛盾的东西也有联系的想法,在很多地方都可以找到。
这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在大自然里,在现实生活中,本来到处都可以找到一些素朴的辩证法,从事实际生产劳动的人能够有这种思想,也是很自然的。
但是,最重要的给我们印象最深的还是这部书里面表现出的顽强的战斗性。
我们都知道,在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里,作为被压迫被剥削者的奴隶和农民等等劳动人民的日子是十分不好过的。他们是社会上的主要生产者,然而自己却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有时候连性命也难保全。这就不免要引起斗争和反抗。他们同奴隶主和封建主之间的斗争,由于历史条件的限制,几乎全以失败结束。但是他们并没有给失败吓住,他们前仆后继,一次斗争接着一次斗争,决不罢休。他们的勇气没有挫折,信心没有动摇。正像在中国历史上一样,在印度古代史上,也是充满了这样的斗争的。这些斗争就是推动社会前进的主要力量。
据我看,他们这种信心和勇气,就突出地表现在他们创造的寓言和童话里面。《五卷书》里有很大一部分故事是讲弱者战胜强者的。第一卷第五个故事讲的是一只乌鸦,叼了一串金链子,丢在黑蛇洞口,人们找了来,把黑蛇杀死。第一卷第六个故事讲的是一只螃蟹,用爪子钳住了骗了许多鱼吃的白鹭的脖子,把它杀死,救了自己。第一卷第七个故事讲的是一只小兔子,把每天都要吃野兽的狮子骗到一口井旁,让它跟自己在水中的影子打架,因而淹死在水里。小兔子救了自己,也救了其他的野兽。第一卷第十五个故事讲的是白鸻战胜了大海,把给大海抢走了的卵追了回来。第一卷第十八个故事讲的是麻雀、啄木鸟、苍蝇和虾蟆四个身体都极小的东西,联合起来,同心协力,利用计策,竟杀死了一只大象。第一卷第十九个故事讲的是一群天鹅给猎人网住,它们在老鹅的领导之下,大家一齐装死,因而逃出猎人之手。第二卷的基干故事讲的是乌鸦、老鼠、乌龟、鹿、鸽子这一些力量不大的鸟兽互助友爱,救了自己的命,特别是那一只鹿和那一只龟给猎人逮住的时候,它们更是积极想办法,同心协力,救了它们两个。第二卷第一个故事利用一个胃两个头的非常生动的比喻,说明团结的必要。第二卷第八个故事讲的是一群老鼠咬断了捆大象的绳子。第三卷的基干故事讲的是乌鸦设计灭了猫头鹰的一族。第三卷第二个故事讲一个小兔骗了大象,让它不再来喝水,救了自己一族。第三卷第五个故事讲一群蚂蚁竟吃掉了一条毒蛇。这个故事的楔子诗是:
同数目多的东西不要发生冲突,因为一大堆东西无法战胜;
一条蛇王,不管它怎样左蜷右曲,终于还是给蚂蚁吃到肚中。
上面列举得还并不全,只能算是一些例子。但是,从这些例子里也就可以看出,弱者战胜强者可以说是本书的中心思想,是它竭力宣传的东西。我们必须注意到这一点。
在很多地方,我们都可以找到说明团结就是力量的故事和思想。比如第三卷第四十四首诗:
即使是弱者,强大的敌人也无可奈何,只要他们团结起来;
正如挤在一块儿的蔓藤,连狂风也没有法子把它们吹坏。
第三卷第四十六首诗:
但是站在一块儿的树木,向四面八方根都扎得很牢,
因为它们站在一块儿,狂风就没有法子把它们吹倒。
这可以说是关键所在。弱者之所以能够战胜强者,被压迫者之所以能够战胜压迫者,就在于他们能够团结。无怪本书对于这一点大事宣扬了。
跟这个有联系的是鼓励勇敢、谴责懦夫。第二卷第一二二首诗:
谁要是活像一堆毅力和勇气,再加上果敢与灵巧,
谁要是把汪洋大海看得跟牛蹄水洼那样低浅渺小,
谁要是把众山之王看得跟蚂蚁的土垤顶一样的高,
幸运女神自己就会到他那里去,她决不会把懦夫去找。
第一卷第二一六首诗说得更具体:
伟大的人物应该永远是威风凛凛勇往直前,
即使在困难中,在忧患中,即使遇到大危险。
那些勇敢坚定傲视一切又想得出办法的人们,
就一定能够通过困难而又逃出了困难。
这也是关键所在。弱者而能战胜强者,被压迫者而能战胜压迫者,没有勇气,是不行的。
在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里,被压迫者要想起来反抗压迫者,首先必须打破对命运的迷信。不然的话,如果相信万事皆由天定,那就连反抗的念头也不敢有了。在这一部书里有不少地方响起了打倒命运的呼声。第一卷第一九五首诗:
对那个永远精勤不懈的人,命运也一定会加以垂青。
只有那些可怜的家伙才老喊:“这是命呀,这是命!”
把命运打倒吧,要尽上自己的力量做人应该做的事情!
那么你还会有什么过错呢,如果努力而没有能成功?
第二卷第一一五首诗说,正像一个年轻的老婆不愿意搂年老的丈夫,幸运女神也不愿意搂相信命运的懦夫。这样的人定胜天的思想,在很多地方都可以找到。比如第二卷第一四五首诗:
不要放弃自己的努力,而想到:“一切都由命运去安排”;
如果不努力的话,连芝麻粒也压榨不出香油来。
第二卷第一三七首诗:
好比是一只手,无论如何也拍不出响声,
人如果不努力,命运也帮助他不成。
第五卷第三十首诗给命运下了一个很有趣的定义:命运实际上就是不能预见的东西。第五卷第二十九首诗说明,命运变幻不定,力大无穷,而人们的行动也有很大的威力。
在古代,这样的思想是极其难能可贵的。
此外,这些寓言和童话还教给人一些处世做人的道理。比如第三卷第一○一首诗告诉人不要制造怨仇。第一卷第十七个故事讲的是三条鱼,告诉人做事情要未雨绸缪。第一卷第二七六首诗讲到一只天鹅在夜里把星星的影子当做莲花梗;到了白天,又把真正的莲花梗当做星星。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经验主义。很多地方都告诉人不要骄傲。第四卷第五十七首诗很形象地用鹧鸪睡觉两脚朝天想把天托住这情景来讽刺自高自大的人。第一卷第八个故事告诉人做事要有决心。第五卷的基本故事和第五卷第一个故事,都是告诉人做事一定要调查研究,一定要谨慎仔细。第四卷第二个故事讲的是一匹呆驴,它告诉人要仔细观察。第五卷第三个故事讲的是四个婆罗门使一只狮子复活;第五卷第四个故事讲的是两条鱼和一只蛤蟆;这两个故事告诉人不要专靠知识和聪明,要有理智。第四卷第四十二首诗告诉人不要多嘴多舌。第五卷第二个故事告诉人不要贪得无厌。第五卷第七个故事告诉人不要空想未来。第一卷第二十五个故事告诉人不要多管闲事。猴子捉了萤火虫来烤火,一只鸟偏要警告它们,结果被它们杀死。第一卷第二十九个故事讲的是两只同母的鹦鹉,后来因为环境不同,性格也就大不相同。这说明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很多故事和很多诗,都赞美了友谊。
以上这一些东西,对于生活在那样的社会里的人来说,确实都是金玉良言。如果认真遵行这些教条,他就会趋吉避凶,化凶为吉,就能够安全地活下去。其中有一些,一直到今天,对于我们社会主义社会里的人来说,也还是有教育意义的,比如未雨绸缪,避免经验主义,不能骄傲,一定要调查研究,要谨慎仔细等等。
但是,用今天的眼光来看,其中也有一些是成问题的,必须加以细致的分析。谈到不能制造怨仇,就要先分析是什么样的怨仇;谈到不能多管闲事,就要先分清楚是什么样的闲事;谈到不能多嘴多舌,最好是不说话,就要先问是为了什么。对于这些东西,应该分别对待,不能片面地肯定或否定。
在这些寓言和童话里,还有几点值得我们重视的东西。创造这些故事的劳动人民对当时社会上最有势力的人物表现出一种轻视和讽刺的态度。在很多地方,婆罗门就是嘲笑的对象。第一卷第四个故事讲到一个爱财的游方僧。在第三卷第三个故事里,一只猫装成了苦行者的样子,来诱骗兔子和鹧鸪,把它们吃掉。第二卷第五十一首诗说:
谁要是一心想入地狱,那么就让他当家庭祭师当上一年;
或者,不用再干别的事了,就让他管理修道院管理三天。
还能有比这更辛辣的讽刺吗?
他们也没有把国王放过。在很多地方,他们用毒辣的辞句讽刺了国王。第一卷第五十首诗说国王只知道寻欢取乐,就跟毒蛇一样。第一卷第二十八首诗把国王比做葛藤,谁在身边,就往谁身上爬。第一卷第一○一首诗指出了人民和国王的矛盾。第一卷第一一○首诗说没有人会跟国王做朋友。第一卷第二六九首诗把国王比做火焰。第一卷第四三二首诗说国王又真诚,又虚伪,又粗暴,又和蔼,又残酷,又慈悲,又喜欢钱,又浪费,就跟个妓女一样。好多地方都强调国王一定要保护人民,比如第三卷第六十三首诗、第三卷第二二八首诗都是。
这些故事也讽刺了印度传统的悲观哲学。在第一卷第四个故事里,一个骗子想骗一个和尚的钱,就装模作样地对师傅说道:“生命就像干草点起来的火。享受就像是云彩的影子。”表示他已经悟到了生死轮回的大道理。结果是把老家伙的钱骗走。
上面谈到的都可以说是本书的精华。但是,这部书是不是只有精华而没有一点糟粕呢?这也是不能想象的。
糟粕中最突出的一点就是好多故事里和诗里都有宿命论的色彩。第一卷第二十四个故事讲到因陀罗的一只鹦鹉,命里该死,连阎王爷都没有法子救它。在第二卷第五个故事里,主人公嘴里总是说:“应该得到的东西,总会得到。”至于诗句里面讲到命运的力量的,就更多了。第二卷第八首诗、第二卷第十二首诗讲到一切都由命运安排。第二卷第十五首诗说:“命运的力量大无穷!”第二卷第六十一首诗说:“善有善报,恶又有恶报,命运早已经安排得妥妥当当。”第二卷第六十四首诗说人的一生从生到死,未出母胎以前,命运已经安排好了。第二卷第一四○首诗说人们努力而不能成功,那是因为命运不让他施展本领。第二卷第一五二首诗说应该得到的东西一定会得到,即使躺在床上不动也会得到。第二卷第一七六首诗说谁也挡不住命运的力量。第四卷第六十六首诗说,只要命运照顾,连一只小鹿都可以得到草吃。第三卷第二三三首诗更把命运的力量无限夸大,说神仙也是命运创造的了。
类似的例子举不胜举,现在就不再举了。上面我曾谈到,本书精华之一就是打倒命运。现在又谈到这样多的宿命论,这不是有点矛盾吗?实际上,这矛盾是很容易解释的。这一部书里的故事不是一时一地一人的作品,而且还不知道经过了多少编纂者的加工。因此,在同一部书里,有的地方想打倒命运,有的地方又向命运顶礼膜拜,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其他的糟粕也还不少。比如第一卷第一七三首诗相信转生。第一卷第一七五首诗把身体看成脏东西的大汇合。这与厌世的佛教思想是有联系的。第三卷第八个故事宣传牺牲,宣传自焚殉夫。第三卷第九十四首诗宣传无原则的慈悲,连虱子、臭虫、螫人的虫子都要保护。好多地方,比如第三卷第九十六、九十七首诗宣传天堂地狱。第二卷第一三五、一三六首诗宣传业的学说。这些东西也是受时代的限制而产生的。
对金钱的赞扬也应该在这里谈一下。第二卷第二个故事讲到一只老鼠,因为窝盖在钱财上面,钱财有热力,老鼠就跳得高。后来钱财被人挖走,它也就跳不高了。这个故事里面有很多赞颂金钱的诗。第四卷第十九首诗说:
只要手中有钱,
没有什么事情办不成;
聪明人必须加倍努力,
为金钱而拼命。
这首诗十分具体、坦白。再引别的诗也没有必要了。在那样的社会里,正如中国从前的说法:“有钱买得鬼上树”,钱受到这样的赞颂,也就是很自然的了。
我们特别应该提一下对女子的诬蔑。在本书里,这样的诬蔑是可以找到不少的。本文具在,我们没有必要再在这里加以引证,加以论述。我们必须指出,这些诬蔑都是十分恶毒的,令人看了觉得又可笑又可气。但是其中也有原因。从母系社会消灭以后,女子就倒了霉,成为男子的附属品。对女子来说,凌辱诬蔑就是家常便饭。在中国是这样,在印度也是这样。作这些诬蔑女子的诗的人,一定都是男人。可能是老百姓,也可能是编纂这本书的文人学士。我现在把这些诗保留在这里,给新中国的青年们留下一面古镜,在这里可以照见旧社会的黑暗。
上面简短地叙述了《五卷书》在世界上传布的情况、对世界文学的影响,也概括地分析了它的精华和糟粕。但是有一个问题,我还没有交代清楚,而这个问题正是大家所最关心的:《五卷书》同中国文学有些什么关系呢?
现在就来谈一谈这个问题。
在过去将近两千年的时间内,我们虽然翻译了大量的印度书籍,但几乎都是佛典。中印两国的佛教僧徒,在翻译书籍方面,有极大的局限性。所谓外道的著作,他们是不大译的。在中国浩如烟海的翻译书籍中,只有极少的几本有关医学、天文学、数学的著作。连最有名的印度两大史诗《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都没有译过来,更不用说《五卷书》了。国内的几个少数民族,在这一方面,比汉族多做了一些工作。蒙族就翻译了《五卷书》。
汉族过去没有翻译《五卷书》,并不等于说,《五卷书》里面的故事对于中国没有影响。我们上面已经谈到过,《五卷书》里面的寓言和童话基本上是民间创作。《五卷书》的编纂者利用这些故事,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印度的各宗教也都利用这些故事来宣传自己的教义。佛教也不能例外。因此,在汉译佛典中就有大量的印度人民创造的寓言和童话。这些故事译过来以后,一方面影响了文人学士;另一方面,也影响了中国民间故事。因此,《五卷书》的故事在中国是可以找得到的。
在汉译佛典里,可以找到不少的《五卷书》里也有的故事。我这里只能举几个例子。《五卷书》第四卷的基干故事是讲的一只猴子和一个海怪。母海怪想吃猴子的心,公海怪就把猴子骗至水中,猴子还是仗了自己的机智救了命。在汉译佛经里,在很多地方都可以找到这个故事,比如《六度集经》三十六,《生经》十,《佛说鳖猕猴经》、《佛本行集经》卷三十一等等。为了参证起见,我把《六度集经》里的那一段抄在这里:
昔者菩萨,无数劫时,兄弟资货,求利养亲。之于异国,令弟以珠现其国王。王睹弟颜华,欣然可之,以女许焉,求珠千万。弟还告兄,兄追之王所。王又睹兄容貌堂堂,言辄圣典,雅相难齐,王重嘉焉,转女许之。女情泆豫。兄心存曰:“婿伯即父,叔妻即子,斯有父子之亲,岂有嫁娶之道乎?斯王处人君之尊,而为禽兽之行。”即引弟退。女登台望日:“吾为魅蛊,食兄肝可乎?”辗转生死,兄为猕猴,女与弟俱为鳖。鳖妻有病,思食猕猴肝。雄行求焉。睹猕猴下饮。鳖曰:“尔尝睹乐乎?”答曰:“未也。”曰:“吾舍有妙乐,尔欲观乎?”日:“然!”鳖日:“尔升吾背,将尔观矣。”升背随焉,半谿,鳌曰:“吾妻思食尔肝,水中何乐之有乎?”猕猴心恧然曰:“夫戒守善之常也。权济难之大矣。”日:“尔不早云。吾以肝悬彼树上。”鳌信而还。猕猴上岸日:“死鳌虫!岂有腹中肝而当悬树者乎?”佛告诸比丘:“兄者即吾身是也。常执贞净,终不犯淫乱。毕宿余殃,堕猕猴中。弟及王女俱受鳌身。雄者调达是,雌者调达妻是。”菩萨执志度无极行持戒如是。
从这里面也可以看出佛教徒怎样利用民间故事达到自己宣传的目的。《六度集经》是中国三国吴康僧会翻译的,可见这个故事在公元3世纪已经传到中国来了。
第一卷第九个故事讲的是,一个婆罗门从枯井中救出了一只老虎、一只猴子、一条蛇和一个人。结果两个野兽、一条蛇都报了恩,而人却恩将仇报,《六度集经》四十九也就是这个故事。
在佛典以外的书籍里,也可以找到印度来的故事,特别是《五卷书》里面有的故事。我也只能在这里举几个例子。
《五卷书》第一卷第八个故事讲的是一个织工装成了毗搜纽的样子,骑着木头制成的金翅鸟飞到王宫里去,跟公主幽会。同样一个故事,用另外一种形式,也出现在中国的《太平广记》二八七里。我也把这个故事抄在下面:
唐并华者,襄阳鼓刀之徒也。尝因游春,醉卧汉水滨。有一老叟叱起,谓曰:“观君之貌,不是徒博耳。我有一斧与君。君但持此造作,必巧妙通神。他日慎勿以女子为累!”华因拜受之。华得此斧后,造飞物即飞,造行物即行。至于上栋下宇,危楼高阁,固不烦余刃。后因游安陆间,止一富人王枚家。枚知华机巧,乃请华临水造一独柱亭。工毕,枚尽出家人以观之。枚有一女,已丧夫而还家,容色殊丽,罕有比伦。既见,深慕之。其夜乃踰垣窃入女之室。其女甚惊。华谓女曰:“不从,我必杀汝。”女荏苒同心焉。其后每至夜,窃入女室中。他日,枚潜知之,即厚以赂遗遣华。华察其意,谓枚曰:“我寄君之家,受君之惠已多矣,而复厚赂我。我异日无以为答。我有一巧妙之事,当作一物以奉君。”枚日:“何物也?我无用,必不敢留。”华日:“我能作木鹤令飞之。或有急,但乘其鹤,即千里之外也。”枚既尝闻,因许之。华即出斧斤以木造成飞鹤一双。唯未成其目,枚怪问之。华日:“必须君斋戒始成之,能飞;若不斋戒,必不飞尔。”枚遂斋戒。其夜华盗其女,俱乘鹤而归襄阳。至曙,枚失女,求之不获。因潜行入襄阳,以事告州牧。州牧密令搜求,果擒华。州牧怒,杖杀之,所乘鹤亦不能自飞。(《出潇湘记》)
故事虽然改变了一些,但是《五卷书》故事里所有的基本东西,这里都有。很可能是出自同源。
宋吴兴韦居安《梅磵诗话》里有一段话:
东坡诗注云:有一贫士,家惟一瓮,夜则守之以寝。一夕,心自惟念:苟得富贵,当以钱若干营田宅,蓄声妓;而高车大盖,无不备置。往来于怀,不觉欢适起舞,遂踏破瓮。故今俗间指妄想者为瓮算。
江盈科《雪涛小说》也有一段话:
见卵求夜,庄周以为早计。及观恒人之情,更有早计于庄周者。一市人贫甚,朝不谋夕。偶一日拾得一鸡卵,喜而告其妻日:“我有家当矣!”妻问:“安在?”持卵示之曰:“此是。然须十年,家当乃就。”因与妻计日:“我持此卵,借邻人伏鸡孵之。待彼雏成,就中取一雌者,归而生卵,一月可得十五鸡。两年之内,鸡又生鸡,可得鸡三百,堪易十金。以十金易五悖。牸复生牸,三年可得二十五牛。牸所生者又复生牸,三年可得百五十牛。堪易三百金矣。吾持此金举债,三年间半千金可得矣。就中以三之二市田宅,以三之一市僮仆,买小妻。我与尔优游以终余年,不亦快乎!”妻闻欲买小妻,佛然大怒,以手击卵碎之,曰:“毋留祸种!”夫怒,挞其妻,仍质于官曰:“立败我家者,此恶妇也。请诛之!”官司问:“家何在?败何状?”其人历数自鸡卵起至小妻止。官司曰:“如许大家当,坏于恶妇一拳,真可诛!”命烹之。妻号曰:“夫所言皆未然事,奈何见烹?”官司曰:“你夫言买妾,亦未然事,奈何见妒?”妇曰:“固然,第除祸欲早耳。”官笑而释之。噫!兹人之计利,贪心也。其妻之毁卵,妒心也。总之,皆妄心也。知其为妄,泊然无嗜,颓然无起,则见在者且属诸幻,况未来乎?嘻!世之妄意早计希图非望者,独一算鸡卵之人乎?(见郑振铎:《中国文学研究》:《寓言的复兴》)
谁读了上面这两段记载,都会想到《五卷书》第五卷第七个故事。
最后,我还想举一个例子。《五卷书》第三卷第十三个故事讲的是一个苦行者收一只小老鼠当义女,用神通力把它变成一个人。嫁她的时候,却出了问题。太阳、云彩、风和山,她都不中意,最后还是嫁给了一只老鼠。中国也有类似的一个故事。明刘元卿《应谐录》里有一个短的寓言:
齐奄家畜一猫,自奇之,号于人曰“虎猫”。客说之曰:“虎诚猛,不如龙之神也。请更名日‘龙猫’。”又客说之日:“龙固神于虎也。龙升天,须浮云,云其尚于龙乎?不如名曰云。”又客说之日:“云霭蔽天,风倏散之,云固不敌风也。请更名日风。”又客说之日:“大风飙起,维屏以墙,斯足蔽矣。风其如墙何?名之日‘墙猫’可。”又客说之曰:“维墙虽固,维鼠穴之,墙斯圮矣。墙又如鼠何?即名之曰‘鼠猫’可也。”
东里丈人嗤之日:“噫唔!捕鼠者固猫也。猫即猫耳,胡为自失其本真哉!”
中国同印度的这两个故事,从表面上看起来,是有一些差别的。但是基本结构却是相同的;很难想象,它们之间没有联系。
我决不是在这里宣传故事同源论,因为这是不科学的。但是,我们也不能否认故事确能传播,否认这个也是不科学的。统观中印两国文化交流的整个情况,随着佛教的传入,印度的一些故事传入中国,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对《五卷书》的分析就到此为止。
我上面已经说到,中国翻译印度典籍有很长的历史,我们却并没有汉文译的《五卷书》。只在解放前出过一个译文既不高明而所根据的英文本子又是莫名其妙的、极为简略的汉译本,这就是卢前译的《五叶书》。
解放后,1959年3月出版了从阿拉伯原文译过来的《卡里来和笛木乃》,这实际上是《五卷书》的阿拉伯文译本。现在又出版了这一部从梵文直接译过来的《五卷书》。这总算是一件可喜的事情。但是,限于译者的水平,在本书序言和译文里难免有一些错误。改正这些错误,就要靠读者的指教了。
译 者
1963年7月12日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