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采桑子]
04-14Ctrl+D 收藏本站
桃花羞作无情死,感激东风。吹落娇红。飞入闲窗伴懊侬。
谁怜辛苦东阳瘦,也为春慵。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
这首《采桑子》,看上去只是一首泛泛的伤春自怜的小令,其实另有本事。
“桃花羞作无情死”,桃花,是个艳丽娇柔、多情婉转的意象,花开总要花落,而桃花的落地却是不甘心的,因为它是多情的花,无法接受无情的死。和人一样,多情的花总要有某种多情的死法。
“桃花羞作无情死”是从桃花而言,接下来的“感激东风”是从观花的容若来说。感激东风,把娇红的桃花吹落,没有任它委于尘土泥泞,而是吹它飞进了容若的小窗,让它来陪伴容若这个正陷于烦恼郁闷的才子。懊侬,就是烦恼、懊恼的意思,这里是指烦恼中的容若。
下片开始,“谁怜辛苦东阳瘦”,是容若的自况。
东阳瘦是南朝沈约的典故,沈约也是和容若一样的美男子,也一样的才调高绝,我们现在得以欣赏四声分明、抑扬顿挫的诗词音律,还得要感谢沈约这位音律研究的开山鼻祖。沈约曾任东阳守,人们便称他为东阳,这是古人一种习惯的称谓方式。沈约在一次书信中谈到自己日渐清减,腰围瘦损,此事便成为了一个典故,习见的用法是“沈腰”或“沈郎腰”—前者如李后主的名句“沈腰潘鬓消磨”,后者如许庭“东君特地、付与沈郎腰”。有趣的是,沈约的腰肢消瘦本来是愁病所损,但一来因为六朝时代特殊的审美品味,二来因为沈约素来有美男子之称,故而沈腰一瘦,时人却许之为风流姿容。
容若用沈约之典也最是风流自况得体,因为容若和沈约有太多相似的地方,除了才情与姿容之外,他们都有一副孱弱易病的身体,也都在各自的时代里为人所欣赏、为人所仰慕、为人所效法—容若二十四岁那年刊刻的第一部词集题为《侧帽词》,用的是北朝独孤信的典故:独孤信姿容绝代,大为时人所慕,一天他出城打猎,回来的时候不小心被风吹歪了帽子,却因为要赶在宵禁之前回城,并没有留心到这个细节。等到第二天,城里却突然出现一件怪事:满城的男子们尽是歪戴帽子的造型,流行就是这样,比风吹得还快。
容若词集用独孤信侧帽的掌故,正是贵公子风流自赏的姿态,和消瘦的沈约有一拼。所以,容若以东阳瘦的掌故自况,自是贴切得很,同时也交代了自己正在患病愁闷之中,无力出门,故而需要那窗外飞来的多情桃花的陪伴。
“春慵”,是说自己之所以身心如此慵懒,非关他事,只因为春天将尽。
但是,事情真的是这样吗?
“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脱自王次回的“个人真与梅花似,一片幽香冷处浓”。王诗有个主语“个人”,容若化来的句子却没有主语,凭空生出了几多歧义。如果主语是桃花,这就好像是在说,桃花虽艳,却不及芙蓉的清幽,纵然在寒冷的地方也散发着浓浓的芬芳。此处又可有两解,一是桃花不及芙蓉可以在冷处有浓香,二是桃花不及芙蓉,桃花落到了房间里寒冷的角落,偏偏幽香更甚。这两个解释,在文法和意思上都是通畅的。
但是,如果浓的是“幽香”,那么“冷处浓”显然不是在说芙蓉,因为芙蓉和桃花一样,也是属于春夏季节的,所以,只有王次回原句中的梅花才真正堪当此喻。而容若把王诗原句中的“幽香”换作了“幽情”,这一字之差,含义迥异。“幽情”应当是人的情愫,是容若自己的情愫,是容若自比为“不及芙蓉”。
但是,新的歧义又出现了:芙蓉在这里是个凭空而来的意象,上无所承,让人很难搞清楚用在这里是什么意思,而且芙蓉和“冷处”恐怕也很难搭上关系。
芙蓉是什么?一般而言是指荷花。荷花在诗词里有很多名字,比如菡萏,李璟的名句有“菡萏香销翠叶残”;比如芙蕖,苏曼殊诗有“笑指芙蕖寂寞红”,总之这个意象是与容若的词中场景难以合拍的。
问题到底在哪里呢?这还要从容若这首《采桑子》的写作背景说起。
这时候的容若虽然年纪还轻,但早已拜了名师,熟读了各种儒家经籍,在十八岁那年通过了乡试,中了举人,次年春闱,容若再一次考取了很好的成绩,接下来的三月就是科举考试的最后一关—由皇帝亲自在保和殿主持的殿试。对这次殿试,容若志在必得,而以他的才学,也确有必得的把握。但上天总是不遂人愿,就在临考的当口,容若的寒疾突然发作,无情地把他困在了院墙之内、病榻之上。
上天是无情的,所以容若幻想着桃花的有情,如果春天就这样过去,下一次的殿试就要等到三年之后了。而他的这一病,也真的病过了整个春天。所以,容若这首词里的伤春、“懊侬”与“春慵”就是为了这件事情。
“不及芙蓉”,自然也是在这个背景之下的。所以,芙蓉便不是指芙蓉花,而是指“芙蓉镜”的典故。
芙蓉镜,字面意思就是形似芙蓉的镜子。传说唐代李固在考试落第之后游览蜀地,遇到一位老妇,预言他第二年会在芙蓉镜下科举及第,再过二十年还有拜相之命。李固第二年再次参加考试,果然如言及第,而榜上恰有“人镜芙蓉”一语,正应了那老妇的“芙蓉镜下及第”的预言。二十年过去,李固也果然如言拜相。这一典故,在蒙学读本《龙文鞭影》里被写为“李固芙蓉”,所以,容若这句“不及芙蓉”的芙蓉并不是芙蓉花,却是这一朵事关科举的“李固芙蓉”。于是,下启“一片幽情冷处浓”,正是抒写自家在殿试希望落空之后的懊恼之“幽情”,尤其是在友人高中、一派欢天喜地的时候,自己却病榻独卧,倦看春归,只有一朵偶然被东风送入窗口的桃花为伴……
读书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个机会就这样被无可奈何地错过了,但上天这一次也许真的怜惜了他的苦闷:病愈之后,他结了婚,得到了他生命中第二个重要的女人—卢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