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菩萨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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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蓬只逐惊飙转。行人过尽烟光远。立马认河流。茂陵风雨秋。

寂寥行殿锁。梵呗琉璃火。塞雁与宫鸦。山深日易斜。

怀古诗在历代诗词作品里要算一个大类,好作品不在少数,但表的意其实也都差不太多,要么就是感叹兴废无常,要么就是悟出兴亡哲理。总之,在历史朝代的兴废面前,个人总是更容易对比出自己的人生微渺,很容易引发感叹。

怀古诗的意象符号主要有这么一些:皇陵、废殿、夕阳、风雨,容若这首小令全都占了。从用词上来讲,实在有些老土,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去,容若却大胆得惊人。因为容若是在明清易代之后不久,以征服者的身份经过明陵(北京十三陵),对明陵而怀古。这又该如何把握言论尺度呢?

如果这么写:唉,大明如此锦绣江山,却断送于异族之手;如此先进的汉文明,却断送于落后的满文明之手,岂不悲哉!岂不悲哉!—可容若自己就是那个异族和落后的满文明中的一员,这么写肯定有问题呀。

如果这么写:唉,大明如此锦绣江山,都怪皇帝糊涂、奸臣当道,这才导致亡国,要是重用袁崇焕、史可法他们,何至于此!—读者该奇怪了:容若不会是明朝遗民吧?

如果豪放一些:江山易主总无凭,壮志饥餐胡虏肉!康熙皇帝该纳闷了:容若你这是要干吗?咱俩不就是胡虏吗,你惦记着要吃谁的肉呀?

如果是你,处在容若的位置上,你会怎么写呢?

容若这首《菩萨蛮》一共八句,七句都是置身事外地白描写景,只有一句“立马认河流”有了“人”的意象,但这个意象还是如此含糊不清,这个“人”只是勒住了马缰绳,从河流的流向来辨别路线,仅此而已,既没有叹息伤悲,也没有怒发冲冠。那么,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飘蓬只逐惊飙转。行人过尽烟光远”,这是意象的堆积,“飘蓬只逐惊飙转”,表面写飘蓬不定,随风乱舞,实则暗示出世界的命运如飘蓬一般不定,世界是脆弱的、轻浮的,人生也是脆弱的、轻浮的,只有命运的“惊飙”是主宰者,它要往哪个方向吹,大家就得跟着往哪个方向跑,完全由不得自己。而“惊飙”也没有个固定的方向,只是“转”,一会儿这边,一会儿那边。于是,人生、王朝、世界、命运,这一切都是茫然无据的,我在这里边迷了路,完全看不清方向。

“行人过尽烟光远”,人都走光了,路也不见尽头,这句话描绘出了一种场景上的“空旷”,虽然没有提到“我”在哪里,但读者明显能感觉到“我”就在这个“空旷”的中央,孤独、无助,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向哪里去,不知道该去问谁。

这两句,简洁地构造出了迷茫、空旷和孤独,然后“立马认河流”便顺理成章地具有了字面之外的含义:迷茫的我需要停下来细细思考,辨别方向。这个“方向”的含义语带双关,既是实指在明陵一带赶路的方向,更是在力图辨认人生、世界、命运的方向。我,此刻正站在历史的迷宫面前,我需要辨认方向。

辨认出来了吗?不知道,容若没说,话锋却一转,“茂陵风雨秋”,点明时间和地点,作为上片的收尾。

但是,这个收尾,不仅是点明时间和地点而已,而且在用意象的堆积转达着更深的含义。茂陵,是汉武帝的陵墓,是历代诗人经常吟咏的,明陵当中,明宪宗的陵墓也叫茂陵,所以,容若这里用茂陵二字,一是以明宪宗之茂陵代指整个十三陵,但他为什么不用定陵或其他什么陵来指代呢,这就是意义之二:让人联想到汉武帝的茂陵。

汉武帝的茂陵几乎是一个被诗人们用滥了的主题,西汉之世以武帝朝为最盛,但汉武帝这个最盛者,这个千古一帝,最终也只不过是一抔黄土而已。这种对照给诗人的刺激是很强烈的,由此而怀古,便生出了许许多多的情绪与感悟。所以,茂陵二字,在诗人的世界里便是一个含义复杂的意象符号。

茂陵,风雨,秋,全是名词排列,一个动词和形容词都没有,但容若想要表达的意思和情感却传达得一清二楚。这便是诗人以景写情的技术,其他例子如陆游的“楼船夜雪瓜州渡,铁马秋风大散关”,貌似客观写景,其实是以景语为情语。

下片更是白描。

行殿,即行宫。梵呗,指僧人的唱经声。琉璃火,即琉璃灯,也就是琉璃制的油灯。塞雁,大雁远渡,随季节而在江南、塞北之间往返。宫鸦,栖息在宫殿里的乌鸦。除了开头“寂寥”二字,再没有一点抒情之语,但苍凉之感跃然纸上。尤其是末一句“山深日易斜”,是一个精彩的无理句—这里的日斜是指日落,而太阳的易不易落和山的深不深一点关系都没有,容若却说:在这里,因为山很深,所以太阳容易落,于悖谬处见真理,发人深省。这就是诗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