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随流水到天涯秦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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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是面对贬谪,秦观跟苏轼、黄庭坚的态度是不同的,正如柳宗元选择了跟刘禹锡不同的态度一样。苏黄的乐观固然令人钦佩,但也不必因此而贬低秦观的悲观。事实上,道路的选择是由自己的个性决定的,更关键的是,不管是悲剧还是喜剧的生活态度,都是认真而严肃的生活态度。

我站在三楼一个窗口,朝外望。楼下的草坪上有一棵银杏树。这是一个初冬的早晨,小寒刚过去不久,银杏树的叶子全部变成灿烂的金黄,很多已经落了下来,落在树下的桂花树的枝叶上,落在树下的草坪上。围着树干,金黄的落叶深深浅浅地铺了一圈。天色还未亮,桂树和草坪都是一律的深蓝色,阴阴地,几乎看不出轮廓。灿烂的金黄铺在这深蓝色的底子上,显得很热闹,但这热闹中,似乎又有些凄凉;这灿烂中,也满含着忧伤。

我突然想到,公元1100年前的那天,秦观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背后靠着的,是否也是和今天这棵树一样的银杏树。或者,至少也是这样的热闹中带着凄凉、灿烂中满含忧伤的一棵树。

初次与秦观结缘,应该是在二十年前我上高中时。一本薄薄的竖行本的《淮海词笺注》是我的导游,把我引入了这个哀伤的词人的世界。也就在那时候,我知道,秦观字少游,号淮海居士,是苏轼的好友,也是“苏门四学士”之一。后来看《宋史》,知道他“少豪隽,慷慨溢于文词”。苏轼任徐州太守的时候见到他,认为他有屈原、宋玉一样的才华。可是,才华与仕途的顺利似乎从来就不是成正比的,秦观最初的两次科举都未高中。也许,这也与他的另一个爱好有关。史书说他为人志大而气盛,见解独到,喜欢读兵书。也许,这个柔弱的书生竟有一颗强悍的心脏,因此时时刻刻做着投笔从戎、驰骋疆场的美梦吧。可是,在重文轻武的宋朝,梦想在疆场上建功立业的秦观显得比他的老师更不合时宜。无奈之下,他只得听从苏轼的建议第三次参加科举,终于登第,被授予定海主簿的小官,这一年是元丰八年(1085年),秦观三十六岁。

苏轼第一次看见秦观的诗文,就对其才华赞不绝口,并把秦观推荐给王安石,王安石说:秦观的诗“清新妩丽,鲍、谢似之”,还说:“公奇秦君,口之而不置;我得其诗,手之而不释。”有这两位当时的文坛和政坛领袖的称许,秦观的文名迅速传遍海内。虽然他当时只是担任一个定海主簿后转蔡州教授的小官,但是人们已经把他和当时最著名的词人之一黄庭坚并提,并根据他们的排行称为“秦七黄九”;苏轼更是认为秦观的才华不在柳永之下,并分别摘取他们词作中的名句,戏称他们为“山抹微云秦学士,露花倒影柳屯田”。

清代词论家冯煦说,秦观的词,“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李调元在《雨村词话》更是说:“首首珠玑,为宋一代词人之冠。”秦观词中的许多名句,即使已历经近千年风霜,仍如温润剔透的美玉,令人玩赏不忍离去。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

——满庭芳(三之一)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

——浣溪沙

星分斗牛,疆连淮海,扬州万井提封。花发路香,莺啼人起,珠帘十里东风。

——望海潮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

——八六子

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千秋岁

当然,少游最著名的,应该还是这首流传千古的《鹊桥仙·纤云弄巧》吧?

爱情是否与永恒有关?

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古诗十九首》)这两颗离地球数亿光年的恒星,离中国人却是最近的。也许,牛郎织女坚贞得令人浩叹的爱情和他们过于稀缺的相会形成了巨大的剪刀差,于是,人们的惋惜、钦佩、向往、思索便由此而生了。对于自以为拥有了甜蜜和永恒的爱情的人来说,牛郎织女似乎是应该被自己嘲笑的,唐玄宗和杨贵妃就“当时七夕笑牵牛”(李商隐《马嵬》)。而更多的人,还是为他们惋叹:为什么这样动人的爱情却得到这样的安排?欧阳修《渔家傲·七夕》说:“一别经年今始见,新欢往恨知何限。天上佳期贪眷恋。良宵短。人间不合催银箭。”

可是,爱情真的与永恒有关吗?

一切的秘密都在七夕那晚浩瀚的天河两边埋伏。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要渡过这天河,本来似乎不是什么难事,但是,心里的那条天河,又何止千万里之迢迢!暗暗地过去,因为属于心灵的故事从来都不会那么张扬,总是在一颦一笑之间,一举手一投足之时,一切便已从前生开始注定。这前缘不属于人世,而属于前世那无数次的回眸,属于前世那块顽石与那棵小草的约定。那么,即使相见短促,其实都已跨越了无数时空,还有什么耳鬓厮磨,能与这眼神刹那的交会相提并论呢?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方已破晓,一场美梦,已被东风吹散。恨不能忘记来路,醉入这阑珊星光,隐入这熹微晨雾。

一切的泪水与哀愁,都与离别有关。可是,爱情真的与永恒有关吗?

有多少年少时的激情与梦幻被时间的砂轮打磨得麻木,最后终于残缺不全?有多少如胶似漆在岁月的长河里分别被冲到两岸,于是永远只能在岸边守望,永远无法再靠近?当爱情已经不再,爱情是否还是爱情?如果爱情已经不是爱情,靠着惯性又能留住多少个春天?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可是,任何久长不都是朝朝暮暮的累积吗?如果没有瞬间,又哪里会有永恒?

也许,天地间,还有另一种久长,它无关乎时间的匆促,也无关乎空间的逼仄,它在乎的是纯度而非长度,因为有了这个,它就可以超越现世的空间而直抵无数的来世。因此,它可以离经叛道,可以惊世骇俗,于是,注定要承受指责和非议,牛郎织女的故事,其实就是这样一个离经叛道故事的原型。当真挚和依恋无法阻挡权势和习俗的时候,这样的故事注定就会是一个悲剧。从焦仲卿刘兰芝到梁山伯祝英台,从陆游唐琬到罗密欧朱丽叶莫不是如此。相比之下,牛郎织女的结局也许还是最美好,最有人情味的了。

突然想到了《廊桥遗梦》,一次偶然的邂逅,一场转瞬即逝的激情,却一直深深地刻在男女主人公内心最隐秘的地方,在这凡俗得麻木的人世中,他们分别扮演着自己应该扮演的角色,但是在夜深人静之时,却把这段往事悄悄翻出,晾晒在如水的月光下,那是自己最珍贵的财富,只能与一个人共享。

而让人无奈的是,这些灿烂都是如此的短暂,如此的仓促。也许,人类本不该如此贪婪,拥有了这如玉般的温润清纯就不该再去奢求它还能天长地久?或者,时间根本就是缱绻与柔情的天敌,任何爱情的火焰都会被时间的凉水慢慢浸灭,最后变成一堆死灰?

如果时间会成为爱情的杀手,那么舍弃时间,追求一份拥有最高纯度的爱,也许也不失为一种选择。人生,也许应该经历这一场熊熊烈火,让炽烈的火焰燃烧出生命稀缺的激情。其实,任何东西即使如天长,如地久,也终有消亡的一天。我们的生命太渺小,太仓促,永恒不过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永远无法得到。

乱随流水到天涯

公元十一世纪的苏轼像一块磁石,将当时最有名的文士牢牢吸引在自己身边,这其中最出名的当然是以秦观为首的“苏门四学士”。元祐初年,苏轼以“贤良方正”的名义向朝廷推荐秦观,秦观被任命为太常博士,兼国史馆编修官,和黄庭坚一起预修《神宗实录》。这段时间应该是秦观仕途最顺利的一段,可是当苏轼倒霉的时候,秦观当然也成为小人们报复的对象。

绍圣初年(1094年),哲宗亲政,章惇等新党重新被起用,苏轼及门下都以元祐党人罪名被贬,秦观被贬为杭州通判,不久,又因为御史刘振弹劾他增损《神宗实录》,再贬到处州(今浙江丽水)去监酒税。至此当权者仍未罢手,还安排心腹随时随地挑拣秦观的过失,“望风承指,候伺过失”。三年后,又找了个借口,削去秦观的官职,把他贬到了郴州。

踏莎行郴州旅舍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在郴州的一个旅社里,日暮途穷的诗人写下了这首《踏莎行·郴州旅舍》。龙应台说:“重读秦观的《踏莎行》,简直就是典型的忧郁患者日志:‘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此时的秦观,如何能不忧郁!对他来说,人生也许就是这场永无停息之时的大雾。雾里看花也许是审美的一种境界,但是,当自己的未来在雾中越来越迷茫,越来越远离,最后终于无可挽回地失去的时候,没有人会觉得这会有多少诗意。月下的渡口也是那样的迷茫和不可捉摸,不知道前进一步,等待自己的会是期待的彼岸,还是无尽的深渊。春寒料峭,在孤寂的客栈里面,子规在啼叫:“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可是,回望来路,归去,谈何容易!

三国时,陆凯遇到即将出发的驿使,于是顺手折下一枝梅花,托他带给自己的好友范晔,并写下了这首著名的《赠范晔》:

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寄一枝春。

这就是著名的“驿寄梅花”典故,和汉乐府《饮马长城窟行》里的“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都被后人用来指代远方的来信。秦观遭贬谪时,朋友并没有忘记他,可是,当自己在江湖漂零憔悴的时候,朋友的关怀也许只会提醒诗人自己处境的尴尬和艰难,还不如就这样糊里糊涂地浪迹天涯吧。白居易被贬两年,一直“恬然自安”,直到遇见身世相似的琵琶女,“是夕始觉有迁谪意”,原因也就在此。进亦忧,退亦忧,诗人知道,快乐早已远去,永不再来。

前人对词最后两句“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一直评价甚高,叶嘉莹先生说:“头三句的象征与结尾的发问有类似《天问》的深悲沉恨的问语,写得这样沉痛,是他过人的成就,是词里的一个进展。”(《唐宋词十七讲》)还有人说它是“故作痴语”。可是,如果是“故作”的话,请问什么“故”,能够这样直接抵达内心,又游离出人的身体,化为这似癫似傻、如痴似狂的“痴语”呢?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一语道破天机:“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词心也。得之于内,不可以传。”

心太痴,情太痴,不会在人生的卖场上随行就市,与世容与,于是,人痴了;人痴了,所以,口中吐出的,不是锦绣莲花,而是疯言乱语。

同样是面对贬谪,苏轼与黄庭坚选择了跟秦观不同的态度,正如刘禹锡选择了跟柳宗元不同的态度一样。苏黄的乐观固然令人钦佩,但也不必因此而贬低秦观的悲观。事实上,道路的选择是自己的个性决定的,更关键的是,不管是悲剧还是喜剧的生活态度,都是认真而严肃的生活态度。宗白华先生说:

生活严肃的人,怀抱着理想,不愿自欺欺人,在人生里面体验到不可解救的矛盾,永难调和的冲突。然而愈矛盾则体验愈深,生命的境界愈丰满浓郁,在生活悲壮的冲突里显露出人生与世界的“深度”。

……在悲剧中,我们发现了超越生命的价值的真实性,因为人类曾愿牺牲生命、血肉及幸福,以证明它们的真实存在。果然,在这种牺牲中,人类自己的价值升高了,在这种悲剧的毁灭中,人生显露出“意义”了。

肯定矛盾,殉于矛盾,以战胜矛盾,在虚空毁灭中寻求生命的意义,获得生命的价值,这是悲剧的人生态度!

——《悲剧的与幽默的人生态度》

可是,郴州也没有秦观的落脚之地。第二年,他就被逐到雷州(今广东雷县)。在这里,他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为自己作了挽词,打算埋骨遐荒了。可是,命运之神又跟他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他竟然在最后的岁月迎来了东山再起的一天。徽宗即位之后,迁臣内移,秦观也得到赦免,恢复了他宣德郎的职位,他终于可以离开贬所,回到朝廷了。

刚过五十但是却已老态龙钟的秦观一路迤逦回京,到达滕州(今广西藤县)。在这里,他游览了当地的光华寺,他跟朋友说,几年前,他在梦中作了一首词,调寄“好事近”:

好事近梦中作

春露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行到小溪深处,有黄鹂千百。

飞云当面舞龙蛇,夭矫转空碧。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

诗人说,自己累了,于是,他靠在一棵树下休息。诗人说,我渴了,让家人给他打点水来。很快,家人把水端来了,叫醒了靠在树下的秦观。秦观睁开眼,看着水,笑了一下。然后,这笑容永远留在了他的脸上。秦观含笑而逝,时年五十一岁。秦观的死讯传来,苏轼长叹:“少游已矣!虽千万人何赎!”

…………

这一天,一位姓谭的太守在合江亭大宴宾客,命令歌妓们唱《临江仙》,其中一个歌妓只唱两句:“微波浑不动,冷浸一天星。”宾客十分赞赏,问她为什么不唱全篇,歌妓说:“妾身家住河岸边,这几天,经常听见邻舟一男子斜倚帆樯唱这首词,声调十分凄苦,但是我记性太差,只记得这两句。船今天还没走,愿带大家一起去听。”第二天晚上,大家一起来到岸边,果然听见一条船上一个男子在唱这首词,歌妓中有一个叫赵琼的,听着听着垂泪说:“这一定是秦少游的词。”太守派人询问,原来,这正是秦观的灵舟。

临江仙

千里潇湘挼蓝浦,兰桡昔日曾经。月高风定露华清。微波澄不动,冷浸一天星。

独倚危樯情悄悄,遥闻妃瑟泠泠。新声含尽古今情。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曲终了,人散了,那棵少游在生命最后一刻曾经依靠过的树,是否还枝繁叶茂?或者,和那个曾经依靠过他的人一样,早已化为尘土?窗外草地上的那棵树,它也会让谁在疲惫的时候倚靠一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