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武士贺铸
04-14Ctrl+D 收藏本站
贺铸因一句“一川烟柳,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而得到“贺梅子”的雅号。不过,他自己也许并不喜欢这个称号,对一个渴望在沙场上建功立业的武士来说,声名由吟风弄月而出,反倒是对他最大的侮辱。而贺铸一直到死都念念不忘的,仍然是年少时那段慷慨激昂、豪情万丈的日子。
贺铸如果生活在别的朝代,肯定不会是现在我们看到的这个模样。他最大的悲剧,就是生活在了宋代。
贺铸(1052—1125),卫州(今河南卫辉市)人。和很多草根出身的词人不同,贺铸煊赫的家世令人注目:他家远祖本居山阴,是唐朝著名诗人贺知章的后裔,他还是宋太祖贺皇后的族孙,他的妻子也是宋宗室之女。虽说到贺铸的时代家族早已不如以前那样兴旺,但是毕竟余绪犹在,因此,贺铸也得以接受良好的教育。他年少读书,博学强记,很早就显露出文学天赋,但是,他又不是个纯粹的文人。
贺铸的友人程俱在为他作的墓志铭中说贺铸“仪观甚伟,如羽人侠客”,这话可能一半是对的,一半是错的。据史载贺铸身长七尺,可是据陆游《老学庵笔记》记载,贺铸状貌奇丑,面色青黑,当时人称为“贺鬼头”。程俱说他“仪观甚伟”,有可能是为死者讳。但是贺铸性格里面有浓厚的豪侠之风,却是不容置疑的。也许是由于出生于武将之家的原因,贺铸很少有当时文人常见的阴柔气息,而是“任侠喜武,喜谈当世事”。贺铸的性格也绝不像一般文人那样温文尔雅甚至小心翼翼,而是敢说敢言,面对问题,“可否不少假借,虽贵要权倾一时,小不中意,极口诋之无遗辞”(《宋史·贺铸传》)。在已经被宋词的香风软化得骨酥肉麻、面色苍白的文人中间,他是一个绝对的异类。
可是,贺铸却生错了时代。北宋朝廷凭借割地赔款的屈辱政策换得了一百多年的安全和发展,在这一百多年里,国家文化发达,经济繁盛,整个社会笼罩在一片盛世的祥和春光之下。但是,这“盛世”背后,隐藏的却是深深的危机:
北宋无力收回汉唐原有的广大草原国土。大宋大宋,实际上它的疆土连汉唐时期的一半还不到。它的北面是包括华北北部和蒙古草原的幅员万里的契丹辽国。它的西面是剽悍的党项西夏和羌族土蕃。它的西南面是白族的大理国。这种局面导致了严重后果。
——姜戎《狼图腾》
可是,即使面对着亡国灭种的危险,北宋末年的统治者们似乎仍然没有大厦将倾的危机感,仍然沿袭宋初制定的重文轻武的政策。在这种情况下,将门出身、渴望建功立业的贺铸遭遇仕途的坎坷也就是意料之中的事了。
贺铸十七岁时赴汴京,曾任右班殿直,监军器库门,后出监临城县酒税,这些都是地位卑下的武职。北宋武官本来地位就不高,贺铸可以说是遭遇双重的歧视,一直不得志,在徐州的时候,他就自称“四年冷笑老东徐”,心中抑郁可见一斑。
借古人之酒 浇我心中块垒
行路难(小梅花)
缚虎手,悬河口,车如鸡栖马如狗。白纶巾,扑黄尘,不知我辈,可是蓬蒿人?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作雷颠,不论钱,谁问旗亭美酒斗十千?
酌大斗,更为寿,青鬓常青古无有。笑嫣然,舞翩然,当垆秦女十五语如弦。遗音能记秋风曲,事去千年犹恨促。揽流光,系扶桑,争奈愁来一日却为长。
晚唐李商隐曾有绰号“獭祭鱼”,因为据说义山写诗喜欢使用典故,每次创作时,参考书堆满了书桌。文人用典,大抵是这样寻章摘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可是“武夫”出身的贺铸用典,却是这样说的:“吾笔端驱使李商隐、温庭筠,常奔命不暇。”明明是借用前人典故,却说“驱使”,还令其“奔命不暇”,贺铸的豪侠性格使他即使在写诗的时候似乎都有大将之风。这首《小梅花》最大的特点,就是整首词基本上是引用或者化用前人典故诗句而成篇,独树一帜。
集句诗很容易受前人局限而落入窠臼,但是这首词却是语意连贯,一气呵成,不仅没有拘束之感,而且自有一番“豪纵高举之气”。(赵闻礼)词的上阕用典分别出自《诗经·郑风·大叔于田》《世说新语·赏誉》《后汉书·陈蕃传》、李白《南陵别儿童入京》、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曹植《名都篇》,虽是使用前人语句,但是诗人内心郁愤之气的抒发却并没有受此影响,仍然是一泻而出,澎湃不绝。
文武双全的贺铸在一个错误的时间,生活在了一个错误的国度,由此而付出了一生的代价,这种愤懑,哪里是几句诗句所能束缚的呢?
纵使你武能缚虎,文若悬河,又能如何?官卑职小的贺铸驾着小车瘦马,在红尘中沉沦。李白曾仰天大笑出门去,高唱“我辈岂是蓬蒿人”,而此时的贺铸似乎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注定要沉沦下僚,了此一生了。时间和空间的双重错位使诗人对仕途失去了最后一点信心。那么,就让我们举起酒杯,和无数与我们拥有同样命运的古人一起,径须沽取对君酌,与尔同销万古愁吧!
反正,人生总难免老去,不管你是达官贵人,还是贩夫走卒,对生命,我们不能拥有同样的过程,但是至少能拥有同样的结局,这多少也算是个安慰。娇美的妙龄歌女殷勤劝酒,舞姿翩跹,可是,你为什么唱起了汉武帝那首《秋风曲》:“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生命的短促,功业的无常,似乎真的是人类共同的悲凉和伤痛。从上一次叹息,到今天的纵饮,千年的时光,似乎也只是转瞬之间!诗人醉眼蒙眬,歪歪倒倒地站起,想爬上树梢,系住西斜的残阳,让年华不再老去。一阵凉风吹来,诗人突然酒醒:带着这样的郁愤,一天都觉得太长,时光如果真的从此停滞,如何才能排解这无边的悲凉?
戛然而止。
似乎诗人在这猛然的自问中定格,时间的确就在这一刻停止了。无数的古人,从诗句中走出来,和诗人一起,凝视这西斜的残阳,心中怀着同样的哀伤,从遥远的远古走来,走到诗人的身旁,和诗人并肩站在一起。在无尽的未来,还会有更多的人加入这个行列。在历尽了世事的悲凉和坎坷之后,能够与有过同样的悲凉与坎坷的人们站在一起,这也是所有的失意者唯一的安慰。
忧愁的重量
青玉案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当“心”上压着一个“秋”的时候,“愁”就来临了。
也许是因为秋风的萧瑟,或者是因为秋景的凄凉,或者是纷飞的落叶勾起了人的无限愁思,古诗中的愁很多似乎都是在秋天发生的。所以冉云飞先生笑称“秋天是用来出气的”。不过,在不同的诗人的眼中,一般的愁,却也有着不同的模样。
在李白眼里,愁就是那无法用宝剑斩断的江水,也是杯中那永远冲不去洗不净的暗色。“举杯消愁愁更愁,抽刀断水水更流。”(李白《宣州谢脁楼饯别校书叔云》)才华盖世的诗仙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这装点了盛唐气象的诗篇就不能为自己铺平登上高山的道路,铲除无处不在的阻碍?
在李商隐眼中,愁大概就是那场似乎永远也下不完的雨,和雨中客舍那盏微茫的孤灯吧?“滞雨长安夜,残灯独客愁。”(李商隐《滞雨》)漂泊在外的李义山累了,倦了,灯芯上跳跃的,大概是家乡的山水和亲人的笑脸吧?
在苏轼眼中,愁大概就是那阵若有若无的青雾。朝云已经去世多时,但是东坡眼中,却始终留存着她如天女维摩一般高洁脱俗的身影,“玉骨那愁瘴雾,冰肌自有仙风”。(苏轼《西江月》)苏轼的愁,是无法抑制的思念,是夜深人静时的悲怆低首。
远窜天涯的秦观,他的愁是红色的,如杜鹃啼出的血。“飞红万点愁如海。”(秦观《千秋岁》)朋友孔毅甫听了这首词后对亲近的人说:“少游将不久于人世了。这样的愁,生命脆弱的脊背怎能承受!”
贺铸的愁,在秋天来临之前来临了。
有人说,贺铸的愁是被那个女子引发的。那天,她娉娉婷婷地走过那条湖边的小路。诗人无法赶上她,只能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渐渐远去。她经过的小径上,如散花一般,散下了一路的愁绪。诗人跟随她的足迹,将愁绪的花瓣捡拾起来,编成词的花环,等待她下次的路过。李清照所说的“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大概就是这样如花的愁。
有人说,贺铸的愁绪是被自己的身世引发的。有什么哀愁能抵得上这生命与时代的错位?一身武艺无法施展,满腹文采只能用来赏花吟月,忍看年华老去却一事无成。那偶遇的女子,其实是诗人心中永远的梦想的化身,与屈原笔下的香草美人一样,寄托的不是爱情,而是诗人对理想中的那个我的期待。多年以后,跟贺铸有着极其相似的生命感悟的辛弃疾在他的《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中写道:“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也许,探究诗人愁的原因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每个人的忧愁都只能属于自己,别人无法复制,也就没必要猜测。不管这种愁是自君别后的忧伤,还是壮志难酬的悲凉。每个人的忧伤的内容可以是不同的,但是忧愁的感觉却经常是一样的。那种极封闭又极空旷,极平静又极躁动,极空虚又极沉重的感觉,就是忧愁的感觉。一川烟草,满城风絮,迷茫的双眼似乎在期待,但是又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淅淅沥沥的雨从容不迫地敲打着庭院里的芭蕉,也敲打在诗人的心上。
据说,此词一出,人们都对最后一句赞不绝口,贺铸也得到了一个雅号:“贺梅子”。不过,我想,贺铸自己也许并不喜欢这个称号,对一个渴望在沙场上建功立业的武士来说,声名由吟风弄月而出,反倒是对他最大的侮辱。而贺铸一直到死都念念不忘的,仍然是年少时那段慷慨激昂、豪情万丈的日子。
格式化后的生命是否还是生命?
六州歌头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生死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鹖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好友千山兄的BBS签名是托尔斯泰的一句话:“习惯正一天天地把我们的生命变成某种定型的化石,我们的心灵正在失去自由,成为平静而没有激情的时间之流的奴隶。”
每次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心中总是涌起一股莫名的伤感:是否我自己也早已成为习惯的奴隶,逐渐失去了曾经有过的激情和幻想。曾经为之而激动的某些东西,现在已经成了早已废弃的儿时的玩具,被遗忘在某个布满灰尘的角落。化石上的惨白代替了生命的绿色,化石上深深的刻痕代替了生命之叶上纤细的叶脉。而我们总是每天早上起来,认认真真戴上面具,庄严隆重地出门,迎接一场又一场好戏的上演。
年少的轻狂是一场必然失败的战役,一代代的人不知疲倦地投入这个血腥的战场,被击败,被打垮,然后躲到角落里偷看那些胜利者,像他们一样,逐渐磨掉自己身上的棱角,掩饰起自己的感情,戴上各式各样的假面,顺从体制的安排,听任上苍的调遣。而我们,管这个,叫成熟,其实,这也是习惯。
贺铸自踏入官场,就担任位低事烦的武官,一直郁郁不得志。后来,在李清臣、苏轼的推荐下,改为文职,但也一直是位卑职小。重和元年(公元1118年)以太祖贺后族孙恩,迁为朝奉郎(正六品),赐五品服。班超曾因厌恶文职官员的琐碎与繁苛,愤然投笔从戎,贺铸却是被迫离开自己心仪的武职,陷身于刀笔吏庸常而无趣的生涯之中。
但是诗人心中永远留存着那份怀念,那段年少轻狂的日子。豪侠是属于少年的,肝胆相照,生死与共,快意恩仇,纵论天下事。每个人都有驰骋疆场建功立业的梦,即使不能出将入相,也愿意马革裹尸。他们纵酒驰马,呼鹰唤犬,在猎场上一较高低,在高歌中满载而归。
可是,现在这一切只如一场旧梦。干云的豪气已然散去,如今的诗人,在无聊而烦琐的公务中消磨自己的生命。虽然心中还怀着那个戎马倥偬的旧梦,可是沉醉在盛世大梦里的北宋,从天子到公卿都没有意识到,一场巨大灾难即将来临,更无人居安思危。诗人想主动请缨,抵御外寇,可是却无人理会。西风中,匣中宝剑发出长啸,可是诗人却只有登上高山,手挥七弦,用纯粹文人的方式来抒发一个武士的悲凉。
宣和七年(1125年),七十三岁的贺铸在常州一个僧舍里去世,结束了自己蹭蹬坎坷的一生。就在这一年,金灭辽。贺铸是幸运的,因为,他不必看到,金灭辽之后立刻进攻北宋。北宋拥有当时世界上最多的人口、最繁华的都市、最灿烂的文化、最先进的科技、最有威力的火器,可是,却没有几个称得上有肝胆的武士。仅仅两年之后,汴京城被攻破,宋徽宗、宋钦宗被掳到北方,北宋被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