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歌也不过是哀歌姜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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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词人能写词还能自己作曲、创造新词牌的并不多,北宋有周邦彦和柳永,南宋最著名的大概就只有姜夔了。但是姜夔似乎并不因此闻名,人们想到他,往往会想到他的《扬州慢》。在某种程度上,他是南宋被侵略被蹂躏的见证人,也是南宋走向灭亡的送葬者。
扬州慢
淳熙丙申至日,予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宋孝宗淳熙三年(1176年)的冬至,一年中最冷的一天,姜夔与扬州相遇。
这一天,也成为姜夔人生中最冷的一天,因为,他再也找不到记忆中的扬州了。
记忆中的扬州,应该是李白在烟花三月送孟浩然去的那个人间天堂,远在长江的那一头,但是其魅力却溯江水而上,让重视友情的孟浩然魂牵梦绕,终于决定离开好友太白,前去领略那无穷的美景了。这不得不让李白感觉有些落寞。
其实就是李白,又何尝能忘却扬州呢?他在长安被玄宗赐金还乡,便迫不及待地一头扎进了扬州,还说自己“自是客星辞帝座,元非太白醉扬州”(《酬崔侍御》)。
就是坎坷蹭蹬一脸苦相的杜甫,也经不起繁华世界的诱惑,他熟识的胡商离开他说去扬州,弄得诗圣心痒难耐,也禁不住“老夫乘兴欲东游”(《解闷十二首》)了。
记忆中的扬州,应该是跟那无边的月色相连的。“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在扬州。”(徐凝《忆扬州》)也许,正是这独一无二的月光激发了诗人的灵感,才使一个扬州人张若虚写下了这传诵千古的名句:“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春江花月夜》)扬州的月色在初唐揭开面纱,融入了盛唐的光芒。而这月色,似乎也在歌唱着扬州:“霜落空月上楼,月中歌唱满扬州。”(陈羽《广陵秋月对月即事》)
记忆中的扬州,应该是让杜牧流连忘返的那个扬州。《太平广记》说:“扬州,胜地也,每重城向夕,倡楼之上,常有绛纱灯万数,辉罗濯烈空中,九里三十步街中,珠翠填咽,邈若仙境。”杜牧就迷失在这仙境里了。他说:“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这样的月色,这样的繁华,这样的人间仙境,难怪张祜一声长叹:“人生只合扬州死,神智山光好墓田。”(《纵游淮南》)
可是,这样的扬州,只能存在于姜夔的记忆里了。
唐玄宗天宝十五年(756年)七月,安禄山叛军攻陷长安,杜甫被叛军俘虏,押送长安,此时的长安,已经饱受兵火摧残,凋敝残破。杜甫目睹此景,写下了著名的《春望》: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
四百年后,姜夔就在扬州,与杜甫相遇了。
宋高宗绍兴三十一年(1161年),金主完颜亮率兵大举南侵,自古繁华的扬州,变成了完颜亮的渡江基地,惨罹战争浩劫。十五年后,二十一岁的姜夔来到扬州的时候,这浩劫的创痛仍远未平复。扬州的竹西亭,曾是士大夫们聚会歌咏的地方,杜牧曾经留下过“谁知竹西处,歌吹是扬州”的名句,还赞叹道:“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可是,那繁华的十里长街,现在已经长满荠菜和野麦,荒凉萧瑟,愁绪弥漫。十五年的时间,能平复很多伤痕,可是,却无法使扬州忘却这曾经的噩梦。池塘已经荒废,古木沉寂,这一如既往的沉默尤其回避那十五年前的硝烟和战火。也许是不愿,也许是不敢,也许是不能。黄昏如约降临,清冷的空气中,戍角悲吟,这凄凉的号角揭示了扬州之痛无法平复的原因:十五年之后,扬州仍然和以前一样,是座随时可能再遭兵火洗劫的危险之城。除了驻扎的军队,这个曾经繁盛一时的都市,已经成为一座孤寂的空城。
曾经无比留恋扬州的杜牧,如果现在故地重游,一定会惊愕莫名的。其实何止是杜牧,所有那些在扬州有过美好回忆的人们,谁不会为这天塌地陷的变故而震惊呢?杜牧的诗句中,不会再有豆蔻梢头的妙语;李白的笔下,不会将扬州与烟花三月草长莺飞联系在一起;杜甫不会再费心去抑制自己东游扬州的欲望,而张祜笔下的人间天堂,已经成为人间地狱。二十四桥仍在,但是物是人非,怎能不激起人无限的伤感!
“十里扬州,三生杜牧,前事休说!”(姜夔《琵琶仙》)那就沉默吧!桥在沉默,桥下的清波也在沉默,清冷的月色也在沉默,桥边的芍药花仍然沉默。这样的沉默,令人想起鲁迅先生所讽刺的如“羲皇时的太平”(《阿Q正传》),更让人想起他的另一句名言:“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爆发。”
可是,在屈辱中建立的南宋,似乎从来没有在沉默中爆发的决心和勇气。“公卿有党排宗泽,帷幄无人用岳飞。”(陆游《夜读有感》)武人的刚强,已经被专制的齿轮消磨殆尽,文人的豪壮,也已被无数的先例弄得心灰意冷。士兵无法忘记伤痛,百姓无法忘记伤痛,就连无生命的池塘树木都无法忘记伤痛,但是帝王与公卿大臣们的健忘症却比任何时候都严重。虽然据说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可是如果不忘记过去就意味着终生的苦痛,那个对过去念念不忘的辛弃疾就是个最好的例子。因此,不如忘却吧,在忘却中沉默,在沉默中更加忘却,一直走向灭亡。
此时,偶有一点声音,也早已不是怒发冲冠的呐喊,而是喃喃自语的哀歌了。当无法在现实生活中解救急难的时候,文人就很聪明地退而求其次,在文字上表达自己的苦痛。这苦痛似乎关联现实,其实与现实无涉,既不会上干天听,下面的蠢蠢小民也不会懂得。于是,文字从山河退回了书斋,再次成为小圈子里的玩物,成为彼此欣赏标榜的工具。所以,姜夔不无自得地特地强调,这首诗曾得过千岩老人的青眼,赞誉其有“黍离之悲”。(“黍离之悲”详见前章《万里江山知何处》——笔者注)千岩老人名叫萧德藻,姜夔曾向他学诗,后来娶了他的侄女。也许姜夔对老师的评价是颇为得意的,可是在我看来,这句自我感觉太好的补叙却让人大倒胃口,就像是一个在正在台上倾情演出的悲剧演员,自己慷慨激昂,也把下面的观众惹得满脸泪水的时候,突然收起表情,严肃地说:“专家都说我这段戏是演得最好的。”此时,下面的观众怎能不一片哗然!表演者只会以演技相标榜,不管自己扮演的是忠臣孝子还是逆子贰臣,只要装扮得像,就是最好的演员,其本质,已与乡间出殡、丧家雇请的哭丧者没有区别了。
不过,哀歌唱得再好再感动人,也是于事无补的,因为哀歌者,无非也就是哀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