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说《杨柳枝》、《贺圣朝》、《太平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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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被谱入乐曲,成为歌词的题材,其由来已很古。“东门之杨” ,这杨柳是男女恋爱幽期密约的地方。“有菀者柳” ,这杨柳是旅行人休息的处所。“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这杨柳是感伤离别的风物。这些都见于《诗经》,可见杨柳是周代人民生活中,早已成为经常歌咏到的东西。到了汉代,西域的胡乐传入中国,汉武帝设置乐府,吸收胡乐,谱成大量的新曲,就是所谓“乐府新声” 。崔豹《古今注》记载横吹曲云:“横吹,胡乐也。张博望入西域,传其法于西京,惟得摩诃兜勒二曲。李延年因胡曲更造新声二十八解,乘舆以为武乐。后汉以给边将军。和帝时,万人将军得用之。魏晋以来,二十八解不复具存。世用者,黄雀、龙头,出关、入关、出塞、入塞、折杨柳、黄华子、赤之杨、望行人等十曲。” 这说明汉武帝时,李延年用胡乐制成二十八个横吹曲,汉武帝出行时,用作军乐。到了后汉,守边的将军也可以用入军乐。到了魏晋时代,这二十八个曲调亡失了大半,只剩了十个曲调。其中有折杨柳,就是唐代《杨柳枝》曲调的远祖。
沈约《宋书·五行志》记录云:“晋太康末,京洛为折杨柳之歌,其曲有兵革苦辛之辞。” 它告诉我们,此时洛阳民间流行唱折杨柳,歌词都涉及从军辛苦之感。可见这时折杨柳从军乐变成为民间小唱,而还没有消灭其军队生活的题材内容。
《乐府诗集》引《古今乐录》云:“梁鼓角横吹曲,有企喻,瑯琊王等歌三十六曲,二十五曲有歌有声,十一曲有歌。是时乐府胡吹旧曲有大白净皇太子、小白净皇太子等十四曲。三曲有歌,十一曲亡。又有隔谷、地驱乐、折杨柳等歌三十七曲。合前三曲,凡三十曲,总六十六曲。” 由此可见汉代用胡乐谱的横吹曲折杨柳,到梁代还在流行。《古今乐录》又记载西曲歌三十四个曲名,其中有攀杨枝、月节折杨柳歌二曲,这是长江上游湘鄂一带的民间歌曲了。
《乐府诗集》收梁元帝以下至唐代诗人的折杨柳词,仍然都属于横吹曲。陈后主诗曰:“还将出塞曲,仍共胡笳鸣。” 徐陵诗曰:“江陵有旧曲,洛下作新声。” 这说明洛阳流行的折杨柳新歌词,是从江陵旧曲传去的。张祜诗曰:“横吹凡几曲,独自最愁人。” 徐延寿诗曰:“莫吹胡塞曲,愁杀陇头人。” 可见自汉至唐,折杨柳虽然屡次翻变但始终是横吹曲,陈后主咏的是胡笳曲,唐人咏的是笛曲。而且是横吹曲中音调最哀怨的。《乐府诗集》又云:“古乐府又有小折杨柳。相和大曲有折杨柳行。清商四曲有月节折杨柳歌十三曲,与此不同。” 这是说这几个折杨柳曲不属于横吹曲。由此也可知折杨柳这一题材,或其曲调,已发展到横吹曲以外去了。
何光远《鉴诫录》以为《杨柳枝》曲起于隋代,他举唐人《杨柳枝》词多咏汴渠为证。这是他没有仔细研究一下《杨柳枝》的来源之误。开汴渠,栽杨柳、劳民伤财,以至亡国,这是隋炀帝的虐政,唐人作《杨柳枝》歌词,就用到这个新的历史题材,以为鉴戒。不能因为唐人作《杨柳枝》词多用隋炀帝的典故,就认为《杨柳枝》曲起于隋代。
曲名折杨柳,汉魏以来都没有改变。但在梁代,鼓角横吹曲中却出现了“折杨柳枝” 这个曲名。到了唐玄宗时代,再度吸收西域音乐,改造旧曲,谱出新声,于是原有的折杨柳,改作《杨柳枝》。《教坊记》著录开元天宝时教坊所奏三百四十三个曲名,《杨柳枝》亦为其中之一。但在这时期,《杨柳枝》还是笛曲,也就是说,还是横吹曲。张祜诗曰:“莫折宫前《杨柳枝》,玄宗曾向笛中吹。”
到了长庆年间,洛阳忽然又流行一支所谓“新翻杨柳枝” 歌曲。这时,诗人白居易正在洛阳,他很喜欢听这支歌曲,就写了八首歌词,另外又写了一首二十韵的五言诗以赞美它。这首诗的小序云:“《杨柳枝》,洛下新声也。洛之小妓有善歌之者,词章音韵,听可动人,故赋之。” 诗中有句云:“乐童翻怨调,才子与妍词。” 又云:“取来歌里唱,胜向笛中吹。” 《杨柳枝词》八首中有句云:“古歌旧曲君休听,听取新翻《杨柳枝》。” 这些诗句都说明:教坊旧曲《杨柳枝》,原为笛曲,至此时,洛阳乐师把它改为歌曲,给小妓歌唱了。
段安节《乐府杂录》云:“《杨柳枝》,白傅闲居洛邑时作,后入教坊,” 这一条记载显然是错误的。第一,在白居易以前,《杨柳枝》早已是教坊乐曲了。第二,《杨柳枝》曲调不是白居易的创作,白居易不过给这个曲调配了八首歌词。后来因刘禹锡等诗人的和作,于是《杨柳枝》新翻遂成为风靡一时的流行歌曲。白居易诗中所谓“古歌” ,乃指唐以前的折杨柳;所谓“旧曲” ,乃指开元时教坊曲《杨柳枝》。刘禹锡的《杨柳枝词》第一首亦云:“请君莫奏前朝曲,听唱新翻《杨柳枝》。” 这里所谓“前朝” ,有人以为指隋朝,也是错误的,应当是指玄宗朝。
从卢照邻、韦承庆、沈佺期以下,初盛唐诗人十馀家,都有折杨柳词,都是赋咏笛曲。杨巨源是德宗时人,贞元五年进士,他的诗集中也还有折杨柳词。但是,自从白居易、刘禹锡唱和以后,就不见有折杨柳词,诗人所作尽是《杨柳枝》词了。
再迟一些,到宣宗大中年间,温庭筠与公卿子弟令孤滈、裴諴等,为歌妓作“新添声《杨柳枝》” 词。从“新翻” 到“新添声” ,《杨柳枝》歌词又有了发展。僖宗乾符五年,诗人薛能为许州刺史。他令州妓少女作《杨柳枝》健舞;也作了歌词,称为“《杨柳枝》新声” 。其诗有云:“柔娥幸有腰支稳,试踏吹声作唱声。” 这两句说明了《杨柳枝》从笛曲改作歌曲,又以歌曲伴舞,成为舞曲。大概其音声节拍也一变再变了。
但是,无论是折杨柳或《杨柳枝》,在唐人诗集中,都是七言绝句的声诗。温庭筠所作新添声《杨柳枝》词,也仍是七言绝句,因此我们无从知道歌唱时的添声情况。不过,敦煌曲子里有一首《杨柳枝》,其词云:
春去春来春复春,寒暑来频。
月生月尽月还新,又被老催人。
只是庭前千岁月,长在长存。
不见堂上百年人,尽总化为陈。
又《花间集》有顾夐的《杨柳枝》一首:
秋夜香闺思寂寥,漏迢迢。
鸳帏罗幌麝兰销,烛光摇。
正忆玉郎游荡去,无寻处。
更闻帘外雨潇潇,滴芭蕉。
又有张泌的《杨柳枝》一首:
腻粉琼妆透碧纱,雪休夸。
金凤搔头堕鬓斜,发交加。
倚着银屏新睡觉,思梦笑。
红腮隐出枕函花,有些些。
以上三首,都以七言四句为基础,其下各加一个短句,可能就是所谓“添声” 部分。此处本来是和声,故作词者不在此处填词。后来和声也成为正曲,作词者就也填上实字,于是成为《杨柳枝》新调。北宋词人作《杨柳枝》词,都继承《花间集》的格调,即四个短句都用三言句,而敦煌曲的形式却没有出现。王灼《碧鸡漫志》已有所说明:“今黄钟商有《杨柳枝》曲,仍是七言四句,与刘白及五代诸子所制并同,但每句下各增三字一句,此乃唐时和声,如《竹枝》、《渔父》,今皆有和声也。”
殴阳修有一首词,调名《贺圣朝影》:
白雪梨花红粉桃,露华高。
垂杨慢舞绿丝条,草如袍。
风过小池轻浪起,似江皋。
千金莫惜买香醪,且陶陶。
此词与《杨柳枝》几乎相同,惟第三句下三字短句仍协前二句的平声韵,而不和“起” 字协韵。万红友《词律》因此便以为此二词有区别,不能认为是同一个词调。
另外,贺方回有八首词,调名《太平时》。其第一首云:
蜀锦尘香生袜罗,小婆娑。
个侬无赖动人多,是横波。
楼角云开风卷幕,月侵河。
纤纤持酒艳声歌,奈情何。
此词与《贺圣朝影》完全相同。《词律》云:“此调一名《贺圣朝影》,因原名《太平时》,故列于此,不附《贺圣朝》之后,勿谓例有不同也。” 万红友以为此词原名《太平时》,别名《贺圣朝影》,因此将《贺圣朝影》编在《太平时》调后。至于《贺圣朝》与《贺圣朝影》,万氏认为是不相干的二调,所以不把《贺圣朝影》编在《贺圣朝》调后。但是,《词谱》却说:“《太平时》,一名《贺圣朝影》,一名《添声杨柳枝》。” 《历代诗馀》因此就把欧阳修的《贺圣朝影》改题作《太平时》,与贺方回、陆放翁诸人所作《太平时》编在一起。
由以上情况,我们得出一个疑问。《太平时》、《贺圣朝影》和《杨柳枝》的关系如何?这个疑问的关键,在于第三句下的短句,协平协仄,有无区别?五代时人作《杨柳枝》,此句都协仄韵,即与第三个七言句的末一字协韵。宋人作《太平时》,此处皆协平韵,即与第一、二、四句的末一字协韵。这里似乎有些区别。可惜宋人作《太平时》者不多,不能找到许多例证。近来看元遗山的《续夷坚志》,其中载金代大定年中有广宁士人李惟青,与鬼妇故宋宫人玉真相会,玉真作《杨柳枝》词曰:
已谢芳华更不留,几经秋。
故宫台榭只荒邱,忍回头。
塞外风霜家万里,望中愁。
楚魂湘血恨悠悠,此生休。
此词第三句下的短句仍协平韵,应当就是《太平时》或《贺圣朝影》,而元遗山却说是《杨柳枝》。可见《太平时》或《贺圣朝影》就是《杨柳枝》,并无区别。第三句下短句,协平协仄,可以不拘。不能因此就认为它们是不同的二调。
《太平时》乃宋太宗时所制的小曲,属小石调,见《宋史·乐志》。《杨柳枝》属黄钟商,俗称高大石调。小石调乃姑洗商的俗名。二者都是商声,可知北宋初的《太平时》,是以唐五代的《杨柳枝》演变而来,而且只是音律上的小小改变,对歌词句法几乎没有影响。
《贺圣朝影》就是《贺圣朝引》,顾名思义,此曲应当是从《贺圣朝》演变而成,不能说它和《贺圣朝》没有关系。黄庭坚有一首《贺圣朝》词曰:
脱霜披茜初登第,名高得意。
樱桃荣宴玉墀游,领群仙行缀。
佳人何事轻相戏,道得之何济。
君家声誉古无双,且均平居二。
同时张子野亦有一首:
淡黄衫子浓妆了,步缕金鞋小。
爱来书幌绿窗前,半和娇笑。
谢家姊妹,诗名空杳,何曾机巧。
争如奴道:“春来情思,乱如芳草” 。
又杜安世亦有一首:
牡丹盛坼春将暮,群芳羞妒。
几时流落在人间,半开仙露。
馨香艳冶,吟看醉赏,叹谁能留住。
莫辞持烛夜深深,怨等闲风雨。
以上三首《贺圣朝》,和顾、张泌的《杨柳枝》,欧阳修的《贺圣朝影》,对比之下,宛然一式。黄庭坚一首,尤其与敦煌曲子极近。基本上都是在七言绝句的各句下加一短句。所不同者,是这些短句或为三言句,或为四五言句。短句的韵脚,或协平声,或协仄声。张子野、杜安世二词,七言绝句部分的第三句已变成四言二句,显然这里已用换头了。张词第四句仍为八言,而杜词第四句则回到七言,使第三句的换头更为明显。如果以欧阳修的《贺圣朝影》与黄庭坚的《贺圣朝》对比,可知它们的关系正如《花间集》的《杨柳枝》和敦煌《杨柳枝》的关系一样。
《贺圣朝》也是唐代教坊旧曲。张子野集中注明《贺圣朝》属双调。双调乃太簇商的俗名。由此可知宋代的《杨柳枝》、《太平时》、《贺圣朝》、《贺圣朝影》(或引),都是商声曲子,其音律既不甚远,格式又大体相同。因此可知,《太平时》或《贺圣朝影》,实在就是《杨柳枝》。《词谱》的注不错,万红友《词律》的注却失于考究了。
以上,我给词调《杨柳枝》的历史演变作了初步的探讨。现在给本文做一个结论:杨柳在《诗经》时代已为人民歌咏的题材。在汉武帝时,李延年吸收西域音乐,谱出了二十八个新曲调,其中有折杨柳一曲,汉武帝把它用作军乐,属于横吹曲,当时是笳吹曲。西晋末年,洛阳民间流行着一支折杨柳歌,歌词内容仍然是军队生活,但它已不是横吹乐曲,而成为民歌了。到了梁代,横吹曲中还有折杨柳,但有时却称为折《杨柳枝》。从初唐到盛唐,有许多诗人做过以折杨柳为题的歌词,形式是一首七言绝句。内容不限于军旅生活,也不限于杨柳。这时候,折杨柳已成为乐府古题。
唐玄宗时,用旧曲改新声,折杨柳被改名为《杨柳枝》,不用笳吹,而改为笛曲,也不是军乐了。到中唐时候,洛阳民间又流行了一支所谓新翻《杨柳枝》,得到诗人刘禹锡、白居易的赞赏,赋诗宣扬,于是《杨柳枝》从笛曲中解放出来,成为歌曲、舞曲。温庭筠等人又作了新添声《杨柳枝》,盛行于歌坛。所谓“新翻” 、“新添声” ,在当时诗人所作《杨柳枝》词的形式上,是看不出来的,因为它们同样都是一首七言绝句。但敦煌曲子中有一首《杨柳枝》,是在七言绝句的每一句下各加一个四言或五言的短句。在《花间集》中,也有几首《杨柳枝》,是在七言绝句的每一句下各加一个三言的短句。这大概是两种不同形式的“添声” 部分。
在北宋时,欧阳修的《贺圣朝影》,贺方回的《太平时》,短句都是三言句,可认为是《花间集》《杨柳枝》的继承。黄庭坚、张子野、杜安世的《贺圣朝》,短句都是四五言句,可认为敦煌《杨柳枝》的继承。从此以后,《杨柳枝》这个调名极少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