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插茱萸少一人,此人正在射菊花【重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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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一年九月九,穿越大军满街走。
“重阳节”近几年在我国又稍稍受到了些重视,大家都不陌生。但是在很多人的观念里,九月九日“重阳节”又是“敬老节”或“老人节”,似乎这一天大家的主要过节方式就是回家陪父母。不过您要是穿越到唐朝,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唐朝的“重阳节”跟老年人没什么特殊关系,它的代表性标志是登高、菊花和茱萸。这三项里我们先体验哪一项呢?您最想知道的是什么?啊?最想知道唐朝人在过重阳节的时候吃啥?
吃······好吧,带穿越团到现在,对我大吃货国的国民性早就习以为常了。咱们就先去尝尝这一天的特色食物。
您看现在面前摆着的这些点心,大都是热气腾腾刚上锅蒸出来的。这一块灰绿色的米糕叫“蓬饵”,汉代就有这种节令食物了。它是用“蓬草”(一种菊科植物,有香气)和磨成粉的黍米拌在一起蒸制的。汉魏时,用米粉蒸的固体食物叫“饵”,用麦粉(面粉)蒸的叫“饼”。重阳节正值深秋,各类菊科植物茂盛争艳,所以采一些清香的蓬草来做“蓬饵”或者“蓬饼”正合时令。
菊科植物里最著名的是菊花,唐朝人也采菊花瓣来做吃食,主要是酿酒。在重阳节这天把菊花和黍米一起封坛投曲,要酿上一整年,第二年重阳节开坛饮“菊花酒”,芬芳微苦,别有诗意。除此之外,菊花也能做糕,您看旁边这个糕面上能看见一丝丝花瓣的就是“菊花糕”了。还有麻葛糕、米锦糕等种种名目,都是蒸食。
您问为什么全是糕啊?您忘了吗,重阳节最重要的习俗就是“登高”,而“高”和“糕”同音,所以这天人们都凑趣只吃糕类食物,它们也有一个统称,干脆就叫“重阳糕”。
别挑三拣四的了,有得吃就不错。您看那边那位叫袁师德的,愁眉苦脸袖手看着别人吃,自己一块都不敢动,为什么?打听一下,原来他父亲叫“袁高”,唐朝人有严格的“避讳”习惯,父母的名字自己是绝对不能叫出口写出来的,还要以各种方式表示尊敬。就因为“高”和“糕”同音,这位袁师德君就不好意思吃糕,每年九月九日要生生饿一天。[注59]相比之下,您能大口吞咽重阳糕是多么幸福啊。
别吃得太急啊,看,噎着了吧。赶紧把旁边这杯酒拿起来猛喝一口。您怎么又喷吐出来了?“这什么酒啊?辣死人了!——哎,唐朝不是没辣椒吗?难道我们穿错时代了?”
哈哈哈,您这是品尝到了辣椒在明朝传入中国之前,中原大地上最流行的辛辣调味品——茱萸。
茱萸也叫“越椒”,也就是“南方的椒”,还有个名称叫“艾子”,是药用植物,味道香辣浓烈,有驱虫、除湿、逐风邪、治寒热、利五脏、延年益寿等作用,所以是重阳节驱邪必备的神物。汉朝人过重阳节,人人都要佩戴茱萸,唐朝人则喜欢把茱萸插在头上身上,或者干脆像这样,用茱萸泡酒喝,大概相当于后世把白娘子打回了原形的那种“雄黄酒”吧。
“茱萸酒”的颜色比较深,擅长写宫词的诗人王建有一首《酬柏侍御答酒》:“茱萸酒法大家同,好是盛来白碗中。这度自知颜色重,不消诗里弄溪翁。”而很多人也把“重阳节”叫作“茱萸节”,盛唐名相张说有一年在重阳节写了五首诗呈给皇帝(《九日进茱萸山诗五首》),其中有一首是:“家居洛阳下,举目见嵩山。刻作茱萸节,情生造化间。”
不过,要说到唐朝最著名的重阳诗,还得数王维那首《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了: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这是王大诗人自己在长安为事业而奋斗努力时,思念留在老家的亲人兄弟,远隔千里拟想家人过重阳节的情景。在这一天,全国各地的群众都打包好酒水食物,佩插着茱萸,向附近的山丘高地进发,登高望远,饮酒赏菊,赋诗思怀。其实王维那天也未必是自己宅在家里,在长安,“重阳登高”的风气更浓重,像他们这样的文艺圈人士,没有哪年这天不呼朋唤友出去游乐比拼诗才的。
长安城里,普通百姓和低品官吏最喜欢的登高地点是“乐游原”,这个景点我们曾经在“长安五大景色一日游”当中介绍过。另外“曲江池”虽然完全谈不上“高地”,但是很多人有地方出来闲逛游玩就成,所以重阳节逛曲江的也不少。等到王维年长时名声传开了,有资格入宫去陪着皇帝公主过节,他的登高地点就换成长安城东北角的龙首原、大明宫——那地方的地势比城内高,站在含元殿前向南看,能一直看到城南的大雁塔,“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的长安大城就在脚下历历展开。
不过奉诏入宫陪侍的大臣名人,未必有闲心站在廊上看风景。皇室重阳过节,除了例行的赐宴、赏菊、赋诗、赐物以外,在初唐和盛唐前期,还有一项非常重要的小众活动,那就是举行“射礼”。
“射礼”本来也是一项古老的礼制活动,大家按规程奏乐、射箭、饮酒、赏罚,以此来激励人们居安思危、不忘武备。唐朝开国以后,前承三百年大乱世,全社会习武风气浓厚,开国前两代君主高祖李渊、太宗李世民都是当时非常有名的神箭手,所以朝廷也很重视“射礼”。平时不定期进行的不算,每年三月三日、九月九日是必定要“赐群臣大射”的,三月三日那次规模比较小,九月九日重阳节搞得很隆重热烈。
比如在贞观年间,那位最喜欢炫耀自己武功的李世民陛下就经常和近臣一起下场“大射”。按规定,“射礼”要在“射宫”举行,但事实上没有一个专门的宫殿叫“射宫”,都是临时指定一个合适的宫内场地。贞观年间曾经举行过“大射”的有武德殿前、仪凤殿前、观德殿前、玄武门等。
前一天,有关负责人员把场地整理好,把乐队的位置设定。在殿门之前九十步张设箭靶——注意,当时的箭靶可不是现在那种一圈一圈的圆形靶,而是用各种动物皮毛做的,叫“侯”。根据等级不同,用的动物也不一样。唐朝皇帝参加射箭的话,靶子就是熊皮,叫“熊侯”;只有大臣们下场,靶子是鹿皮,叫“鹿侯”或“麋侯”。
箭靶的西边和北边各十步处,堆设挡箭的围垒,高宽各七尺,这叫“乏”,是一种安全防护措施,尽量避免哪位手潮的大臣一箭飞出钉死观众(后面我们会看到,手潮的大臣是肯定会有的)。宫殿的台阶下面设五套“楅”,也就是装箭支的木筐,高三尺,宽三寸,厚一寸半,整体做成龙首蛇身状,里面装满箭支。
皇帝要站在殿前正中的位置射箭,在他西面还要布置一些“侍射射位”,也就是陪射的大臣们的位置。另外,东边阶下陈设赏物,用来赏赐给射术高超的参赛大臣,西边阶下则设置罚酒的器具。九月九日这天天亮以后,皇帝穿着这种场合特制的礼服“武弁”,先举行仪式接受大臣们觐见,然后带大家来到“射宫”。奏乐,行酒二遍,一位“侍中”[注60]奏称:“有司谨具,请射。”(各项准备工作就绪,请开始射礼。)另一位侍中往前听皇帝的回答,听完退后宣布“制曰可”(天子说可以开始)。
于是君臣分别入座,由皇帝的近身侍卫(唐朝叫“千牛卫”)人员进呈天子的弓和箭。开射之前,乐队先奏乐,当奏到乐曲《驺虞》的第五节时,只见皇帝开始拉弓,他发出的第一箭与乐曲的第六节相应,第二箭与第七节相应,这样要连发四箭,奏乐奏到第九节,音乐和射箭同时停止。
皇帝的箭术秀完了,下面由千牛卫的将军去查看射箭成绩。初唐的时候,人们还是比较老实敢说真话的,并不因为是皇帝在射箭,就敢公然扯谎“陛下百发百中”。只见那将军从九十步以外的箭靶那边跑回来,手持四支拔下来的御箭,一一奏报。如果这箭射中了靶子中心,就说“此箭获”;箭射得靠下了,说“此箭留”;射得靠上了,说“此箭扬”;射得偏左了,说“此箭左方”;射得偏右了,说“此箭右方”。
接下来“侍射”的大臣们按顺序上场开弓,这时候乐队是要奏乐曲《狸首》,大臣们也按音乐节奏发箭。一轮射完,有专人上门查看成绩,射得最好的大臣赏赐马匹,其次的赏赐绫罗绸缎布匹,如果射得离靶子十万八千里远,猛一看宫殿前摆了一盆盆盛开菊花供赏玩,再仔细瞧哪里是菊花瓣,那不都是射歪的箭支吗······那么请您自觉去西阶下领罚酒。
除了罚酒以外,有时候还要开嘲讽,比如贞观年间的宰相萧瑀,是出身南朝皇室的文弱书生,每次“大射”都成笑柄,大书法家欧阳询专门写诗嘲笑他:“急风吹缓箭,弱手驭强弓。欲高翻复下,应西还更东。十回俱著地,两手并擎空。借问谁为此,乃应是宋公。”(急风吹着速度慢腾腾的箭,力气弱的手挣扎驾驭强弓,本来想射高点儿,箭却飞向下方,应该往西射,箭却往东去了。射十次箭全都落地,别人都在领赏赐,他却双手空空的。请问这是谁啊?是封为宋国公的萧瑀。)
唐玄宗开元年间,也有这么两位箭术寒碜的大臣,一位姓卢,一位姓李,二人在射礼上的箭全部脱靶,最好笑的是他俩还相互吐槽,李某说:“我的箭和卢箭都是三十步远嘛。”别人不知道啥意思,他又解释:“我的箭离靶子有三十步远,卢的箭离我的箭有三十步远。”——大哥,那箭靶离你们站的地方一共也就九十步远好吗。
不管怎么说吧,初盛唐时期,大部分文武官员还都具备上马能跑、引弓能射的基本军事素质。但是到了玄宗开元中期,天下承平日久,君臣骄奢怠慢,就有人上书要求停止“射礼”,理由居然是“射中的官员都要领赏,太浪费财物了”——你堂堂大唐国库缺这点儿钱?
而李隆基陛下居然也就坡下驴地同意,算是省了一笔射箭比赛奖金,自此,宫中不再听闻嗖嗖的羽箭破风与粗嗓子欢呼声。
皇帝倒是毫不心疼地把金银珠宝、锦缎华服、骏马鹰犬、名园豪宅、山珍海味大把大把地赏赐给宠妃亲族、近侍眷臣。他欣赏着为一骑红尘荔枝来而甜笑的妃子容颜,纵容着淡扫蛾眉的虢国夫人强夺祖产竞日炫富,他豢养的斗鸡小儿为父出殡能令地方官千里护柩奔丧,花萼相辉楼上“金开元”钱如雨洒落,南苑曲江池畔钗钿委地碾落成泥,永新念奴高歌入云,公孙大娘剑舞凝光,李谪仙醉赋沉香亭,吴道子破壁点龙睛。四十年太平天子,百余载天朝盛世,人们只要沉醉在繁华富丽中纵情享乐就可以了,又有谁还会去关注那些费力不讨好的古礼和军备话题呢。
而此时河北上空的阴云已经飘向关西,范阳节度使派遣的数千精兵壮马,整齐阴沉地行走在一路向西的宽阔驿道上。斑斓兽皮制成了他们腰间修长的弓囊,胡禄箭筒里装满锋利的大羽箭,马蹄声声,踏碎了长安夕阳投下的血流满地般的光芒。
本篇主要参考资料&深度了解推荐:
王相涛.唐代重阳诗研究:〔学位论文〕.南京:南京师范大学,2006
陈戍国.中国礼制史——隋唐五代卷.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8
王永平.游戏、竞技与娱乐:中古社会生活透视.北京:中华书局,2010
张宏梅.唐代的节日与风俗.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0
注59:此典故出自韦绚《刘宾客嘉话录》。
注60:“侍中”:官名,在古代的本职是负责安排皇帝起居生活,到了唐朝这个官职已经演变为有议政、决策、监督权的宰相。一般定员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