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祸起无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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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527年,弗雷维厄斯·阿尼西厄斯·查士丁尼一世(1)成为东罗马帝国的统治者。

这位来自乌斯库布(在后来的战争中争议极大的一个铁路连接点)的塞尔维亚农夫不喜欢“书本知识”。他一声令下,古雅典的哲学学派便受到了致命的打击。基督教僧侣入侵尼罗河谷数百年后,仅存的一座埃及神庙也被他下令关闭了。该神庙坐落在一个名为菲莱的小岛上,靠近尼罗河的第一个大瀑布。

在人们的记忆中,这里一直是崇拜爱西斯(2)的圣地。由于某些原因,非洲的、希腊的和罗马的神都没能在这儿站稳脚跟,而爱西斯女神却始终受到人们的崇敬。到了公元6世纪,只有在这里才能找到懂得象形文字书写艺术的人。少数宗教僧侣依然在此从事着这种古老而神圣的艺术,埃及其他地方的人们则早已将其遗忘。

这时,随着农夫出身的那个文盲皇帝查士丁尼的一道旨意,该神庙和附近的学校都成了国家财产,神庙中的雕像和绘画等被送到君士坦丁堡的博物馆,僧侣和书写匠们则被投进监狱。当他们中的最后一个人在饥馑中悄然死去时,那古老的象形文字书写艺术也就自此消失了。

这简直是巨大的遗憾。

倘若查士丁尼(这个上帝该降罪于其身的家伙!)行为不如此决绝,哪怕是只留下几位懂得古象形文字的书写匠,那么,今天历史学家的任务就要轻松很多。所幸由于商博良(3)的天才,我们现在得以重新读写出那些原本匪夷所思的文字,但是要想理解留传后世的文字究竟有什么深意,对我们而言,仍然是非常非常困难的。

对古代世界的其他民族来说,也都有过这样的遗憾。

蓄着奇怪的大胡子的古巴比伦人,当他们虔诚地感叹“有谁能够理解天神的忠告”时,脑子里究竟想的是什么呢?他们给我们留下了一批批刻满经文的泥版(4)。他们日复一日地祈祷,尽心尽力地诠释神灵的律条,且把神灵的旨意镌刻在圣城的石柱上。然而,在心灵深处,他们对神灵又怀有怎样的情感呢?他们时而是最宽容的人,鼓励僧侣们研究天国,探索陆地和海洋;时而又是最残暴的刽子手,用骇人听闻的酷刑惩罚那些疏忽敬神礼仪的人。

缘何如此?直到现在,这仍然是个未解之谜。

我们派出了探寻队到尼尼微(5),在西奈的沙漠中发掘搜寻,破译的写满楔形文字的书简腓起来足足有几十米之长……我们在埃及,在美索不达米亚(6),苦苦寻觅着开启这神秘而智慧的宝库前门的钥匙。

就在这时,我们几乎是完全偶然地发现,这座宝库的后门始终敞开着,人们可以随意地进出。但是,那道不大的方便之门不在阿卡德(7),也不在孟菲斯(8)周边。而是隐匿于丛林深处,且几乎被异教庙堂的木柱遮挡。

我们的先辈在寻觅易于劫掠的对象时,曾经接触过他们欣欣然称之为“野蛮人”或“原始人”的人。然而,他们之间的会面并不令人愉快。

那些可怜的异教徒误解了白人的意图,用长矛和弓箭相迎。来访者则以大口径弹枪回敬。

之后,这不同世界的人们就难得有机会进行心平气和、不带偏见的交流沟通了。

东西方的相遇

原始人总是被描写成一无是处的游民,他们肮脏、懒惰、游手好闲,崇拜鳄鱼和枯树,理应得到不幸的报应。

到18世纪,情形有所改变。先是让·雅克·卢梭开始透过伤感的泪水,观察眼前的世界。他的同时代的人被他的观念深深打动,便纷纷掏出手帕,一起落泪了。

愚昧的原始人成了他们最热衷的话题之一。在他们的笔下(尽管他们从未曾见过一个原始人),原始人是环境的不幸牺牲品,但这些人真正具备人类的一切美德。只是如今这些美德已经被3000年的腐朽文明体制销蚀不见了。

时下,我们对这个领域有了更多的了解。

我们研究原始人,犹如研究比他们稍微低级一些的高等家畜。一般说来,两者的关系并不十分疏远。

付出辛劳总会有所回报。我们渐渐懂得了,原始人其实就是生活在更恶劣环境下的我们自己。只是他们还没有被神感化罢了。通过对他们的仔细研究,我们开始了解尼罗河谷和美索不达米亚半岛的早期社会。通过对他们的彻底认知,我们才得以窥见人类所具有的很多奇特的天性。只是这种天性已被过去5000年中形成的行为与习俗深深地掩盖起来了。

这些发现不一定总能让我们感到自豪,但另一方面,对我们早已脱离的环境有所了解,加之对已经取得的业绩的欣赏,就会让我们更有勇气完成自身的工作。如果还有别的什么,那就是对那些落伍的远亲兄弟,我们会抱一种更宽容的态度。

这本书并非一部人类学手册,它是一部表现“宽容”这一主题的作品。可是,宽容是一个非常广阔的主题。我们很容易跑题,一旦偏离正题,天晓得我们会落脚到何处。

因此,最好还是让我用一点儿篇幅,准确而具体地阐明我所讲的“宽容”究竟是什么。

语言是人类最具迷惑性的一项发明,所有的定义都难免专断任意。所以,那些谦恭的好学之士最终要接受大家公认的权威。

我参考的是《不列颠大百科全书》。该书第26卷第1052页上写道:“宽容(源自拉丁语tolerare“容忍”一词),容许别人有行动和判断的自由,对异于自己或传统见解的观点有耐心与公正的容忍。”或许还有其他的定义,不过就本书的目的而言,不妨就遵从《不列颠大百科全书》的释义。

既然我已经有了一个明确的宗旨,就再回到原始人那里吧!我要向你们叙述的是从有记载的最早期的社会形态中关于宽客我发现了什么故事。

通常人们总是认为原始社会十分简单,原始人说的只是一些叽里咕噜的简单语言,原始人都无忧愁地自由自在,只是当世界变得“复杂”之后,这种自由无忧的状态才消失了。

然而,最近50年来,探险家、传教士和医生们在中非、北极地区及玻利尼西亚附近的土著人中进行的调查表明,实际情况恰恰相反。原始社会极其复杂,原始语言的形式、时态和变格比俄语、阿拉伯语还要多。原始人不仅是现在的奴隶,还是过去和将来的奴隶。

一言以蔽之,原始人乃生于忧患死于恐惧的不幸生灵(他们并非我们通常认为的那样自由无忧)。

我们已经习惯认定那些勇敢的印第安人在大草原上兴高采烈地游荡,到处寻觅野牛和战利品的情形,不过,目前的结论跟这样的画面相去甚远,却更接近实情。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呢?

我曾阅读过很多关于奇迹的故事,然而,它们始终未涉及这样一桩奇迹——人类缘何能够生存下来的奇迹。在哺乳类动物中,人类几乎可以说是最缺乏爪牙之利、筋骨之强的一种,为什么却可以抵御严寒酷暑,抗拒疾病与猛兽,最终又是怎样成为万物之主宰的呢?这个问题我不打算在本章中就加以解答。

但是,有一件事可以确定:人类绝不可能依靠一己之力完成这些事情的。为了获取成功,人类必须把自己的个性融入部族的共性中去。所以,原始社会只有一个支配所有的观念:求生欲望。然而,生存是非常艰难的。任何想法都必须服从一个高于一切的要求:生存。

个人是微不足道的,集体高于一切。部落是一座可以移动的堡垒。部落中人依靠群力得以自食其力。部落是独立且排外的,唯有如此,部落中人才能获得安全感。然而,问题要比初看时复杂得多。我刚才所陈述的,只对可见的世界有效,但在人类发展的早期,与不可见的世界相比,可见的世界简直不值一提。

为了彻底理解这一点,我们必须谨记:原始人和我们是不一样的。他们并不熟悉因果法则。倘若我不小心接触了有毒的常春藤,我就会责怪自己粗心大意,急忙去找医生。期间,我还会叫人把那东西尽快铲除掉。分辨因果关系的能力告诉我,毒藤会诱发皮疹,医生会给我一些止痒的药物,只要除掉那些毒藤,这种痛苦的经历就不会再次发生了。

真正的原始人的反应会完全迥异。他根本不会把皮疹和毒藤联系在一起。在他生活的世界里,过去、现在和未来是交织在一起,无法分离的。他的那些死去的首领变成了神灵,死去的其他人变成了魂魄,仍然是部族中看不见的成员,无时无刻不陪伴着部族中的每一个活着的人。他们与活着的每一个人同吃同睡,并为其守护门户。

他的本职是让这些神灵和魂魄待在身边或赢得他们的友谊。倘若他做不到这一点,就会立刻遭到惩罚。由于他不清楚如何随时随地地讨好所有的神灵和魂魄,所以,他总是处于胆战心惊的情绪中,担忧因神灵和鬼魂的报复而遭遇不幸。

因此,他碰到一小点儿不同于往常的事情,也会将其看成某位看不见的神灵或魂魄在作怪,并不追寻这些事情的真正源头。当他看到手臂上起皮疹的时候,不会说“该死的毒藤”。他们会自言自语地嘀咕:“我肯定是惹怒了哪位神灵了。这是他在惩罚我。”之后,他会跑到巫医那里,不过不是向巫医讨要一些能消解毒藤的药物,而是去乞求一张“符”。这张“符”一定要能镇住那位发怒的神灵施加给他的“符咒”才行。

而对于那诱发皮疹并且给他带来痛苦的毒藤,他却任凭它继续生长在原处。要是刚巧来了个白人,这个白人用一桶煤油把毒藤烧毁了,他还会咒骂这个白人多事。

于是,这样一个把每件事都视为某个不可见的神灵直接干预的社会,要想继续生存下去,就必须严格遵从貌似能够消除神怒的律条或法则。

根据原始人的观点,这样的律条或法则是存在的。他的先人将其制定下来,并传授给了他,他就必须保有它们,且将其丝毫不动地传给他的子孙,这是他最神圣的职责。

这种现象在我们看来,的确荒谬不经。我们信奉的是成长、发展以及永不停息的改进。但是,“改进”只是近代才逐渐形成的概念。在所有低级的社会形态中存在一个典型的共同之处:即生活其中的人们觉得自己拥有的就是世上最完美的生活,他们从来不曾想有哪些应该改进,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还有另外的天地。

既然这一切都被理所当然地看成真理,那么,怎样才能防止有人改变律条或法则及改变社会的既成形态呢?答案很简单。就是如果有人拒绝遵守代表神的意志的律条或公共法则,就立即给予惩罚——说得更直截了当一点,即依靠僵化的专制体制。

也许这样表述会让人觉得原始人是最专制的人类(他们最不宽容)。事实上,我的本意并非是侮辱之。所以,我要赶紧补充说明一句:在原始人的生存环境下,专制是必须的。如果容许有任何成员对部落的律条或法则指手画脚,就会威胁到整个部族的人身安全和人心的安定,部落的生存就会由此陷入危险之中,这可是非常大的罪过。

然而,值得一提的是,数量相对有限的一小撮人,他们是如何维护这套口口相传的复杂的律条体系的呢?要知道,今天我们虽有成千上万的军队和警察,倘若要执行几部并不复杂的法律,依旧是件困难的事情。

说起来也很简单。

原始人比我们聪明得多。他们仗着精明的估算,做到了使用武力做不到的事情。

他们发明了“塔布”(9)这一概念。也许“发明”这个词用得有点不够恰当,这样的东西不大可能源于突然而至的灵感,而只能是在长年生活经验中慢慢摸索而出的结果。不管怎么说,非洲和玻利尼西亚的原始人想出了“塔布”,由此而使他们自己免除了很多麻烦。

“塔布”这个词来源于澳大利亚。我们或多或少都知道它的含义。我们自己的生活中也充满着“塔布”(即禁忌)。简单地说,就是那些我们不能说的话,不能做的事。比如在餐桌前不能说我们刚刚做的手术,不能把汤匙放在咖啡杯里,等等。只是我们的禁忌本质上没有那么严重的内容罢了,它们通常只是日常礼仪上的一些规定,对我们的个人幸福影响不大。

塔布(禁忌)

可是对于原始人而言,塔布(禁忌)可就至关重要了。它们意味着超越于这个世界的某些人或无生命体。如果使用希伯来的同义词,即“神圣的”,不可以随意谈论或触及,否则就会有当场送命或长期遭受痛苦的风险。总而言之,禁忌是一个相当庞大的宗教体系,会毫不怜悯地惩罚那些胆敢违抗祖先魂灵意愿的人。

到底是教士发明了塔布,还是为了维护塔布才创立了教士这个职业,这个问题仍有待解决。既然传统要比宗教古老得多,那么更可能是塔布早在巫师和巫医出现之前就已经存在了。但后者初一现身,就成了塔布观念最坚定的捍卫者,且由于他们运用塔布的本领如此高超,使得塔布成了史前时代“严禁……”的象征。

当我们初次听到巴比伦和埃及的名字时,塔布在这些国家还处于盛行的发展阶段。塔布虽说并不像后来在新西兰所发现的粗糙、原始的那种形式,但已经演变为一种约束人们行为的规范,这种情形如同我们所熟悉的基督教十诫中,那六条“汝不能……”式的戒律。

毋庸置疑,在那些国家的早期阶段,“宽容”的概念是完全不为人所知的。

我们有时候误认为是宽容的表现,其实不过是由于无知而造成的漠视。

在那些国王或教士的身上,我们完全看不到一点(哪怕是含糊不清的)迹象,允许别人行使“行动和判断的自由”,或者“对异于自己或传统见解的观点有耐心与公正的容忍”,这可已经成为我们当前时代的理念了。

因此,本书对通常称为“古代史”的史前历史并无兴趣。即使有,也是以一种非常否定的方式。

争取宽容的斗争是以个体的觉醒为前奏的。

这一最伟大的现代启示,其荣誉应该归功于希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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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查士丁尼一世(483—565):东罗马帝国皇帝,527—565年在位,完成了著名的《查士丁尼法典》,并发动战争向西扩张,占领了大片土地。鼎盛时,东罗马帝国的疆域西至直布罗陀海峡,南至尼罗河流域,地中海几乎成了它的内湖。——本书所有注释均为译者注。

(2) 爱西斯:埃及神话中司生育和繁衍的女神。

(3) 商博良(1790—1832):法国的埃及古物学者,建立了现代科学的埃及古物学。1821年起研究破译埃及象形文字。破译了罗塞塔石(公元1799年拿破仑工兵团的一位军官在埃及罗塞塔城附近发现的写有象形文字的石头)上的古埃及文字,并据此弄清了古埃及文字的语法,编纂了一部古埃及语词典。

(4) 泥版:古巴比伦人在泥版上书写楔形文字,再将其晒干或烘干,以便长时间保存。

(5) 尼尼微:古代亚述帝国的都城。

(6) 美索不达米亚:今伊拉克和叙利亚东部两河流域地区,人类城市文明的发祥地。

(7) 阿卡德:古巴比伦城北约48千米处的商业中心。

(8) 孟菲斯:尼罗河西岸的埃及古城。

(9) 塔布:原文为taboo,意为禁忌。更通俗地说,“塔布”即“这件事做不得”的意思。每个社会都有它的塔布,并且非有不可,但塔布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慢慢变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