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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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比一天地凉起来,鸡在脱毛,脱光了脖颈,也脱光了尾巴。二婶把摘回来的柿子取了蒂杷,塞在瓷瓮里酿醋,醋十几天就酿好了,满屋里都是酸味,蚊子少起来,却惹得更多的苍蝇进来,都趴在电线绳上。夏天义在池塘边的柳树上捡着了三十七个蝉壳,也从地砸的捡着了三条蛇的蜕皮。蝉壳和蛇蜕研末了可以治中耳炎的,光利从小耳朵就不好,时常会流出一些发臭的脓水来。但是,当他把蝉壳和蛇蜕要交给二婶让保存起来时,他意识到光利已经离开了清风街,就自个把蝉壳和蛇蜕放在了窗台上,而从口袋掏出一把酸枣给了二婶,说:“你尝尝这个。”他坐在门槛上挽上了裤管,狠劲地挠腿,鳞一样的皮屑就落下来。二婶把酸枣吃在嘴里,又吐了,说:“你不知道我牙掉了一半,还能吃酸?”夏天义说:“几时给你也镶镶牙,白恩杰的小舅子镶牙镶得好呢。”也就是这一天,光利的信到了清风街,使夏天义例外地没有去七里沟,而垂着脑袋整整在院子里闷坐了半天。光利和他的未婚妻远走了新疆,再也没有消息。庆金时常跑邮电所,终于等来了一封信,信却是写给夏天义的,还寄了一小包裹,装着一个可以拉长收短的挠手。挠手正面写着“光利的手”,背面写着“孝顺”。夏天义心里酸酸的,却没有念叨孙子的好处,倒把挠手丢在了一边。在夏家的本门后辈中,夏风是荣耀的,除了夏风,再也没一个是光前裕后的人了。老话里讲: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书读得好了你就去吃公家的饭,给公家工作,可庆金、庆玉、庆满,还有雷庆,却不是没混出个名堂就是半道里出了事。书没有读好的,那便好好耕田吧,夏雨完全还能成些事体的,可惜跟着丁霸槽浪荡。而使夏天义感到了极大羞耻的就是这些孙子辈,翠翠已经出外,后来又是光利,他们都是在家吵闹后出外打工去了。夏天义不明白这些孩子为什么不踏踏实实在土地上干活,天底下最不亏人的就是土地啊,土地却留不住了他们!夏天义垂着脑袋坐在院里,院门被挤开了一条缝,钻进来了来运和赛虎,还有那几个狗崽子也一个一个滚进来了,但这些夏天义都没有理会,直等到来运把那个挠手叼起来进堂屋门时,挠手碰到了门扇,夏天义才抬起头来,说:“滚!”这一声吼使来运害怕了,夏天义也害怕了,自己打了个冷怔。夏天义害怕的是在这一瞬间里认定夏家的脉气在衰败了,翠翠和光利一走,下来学样儿要出走的还有谁呢,是君亭的那个儿子呢,还是文成?后辈人都不爱了土地,都离开了清风街,而他们又不是国家干部,农不农,工不工,乡不乡,城不城,一生就没根没底地像池塘里的浮萍吗?夏天义叹息着这是君亭当了村干部的失败,是清风街的失败,更是夏家的失败!他便在傍晚去了书正媳妇的饭店里吃凉粉,这可能是他第一回凉粉端在手里了却没有吃,因为他看见了斜对面的土地神庙,一群鸡在庙门口刨着尘土觅食,他端了凉粉过去,贡献在了土地公土地婆石像前,一跺脚,把鸡群撵得嘎嘎乱飞。
夏天义在土地神庙里坐到了天黑,书正媳妇操心着她的凉粉碗,赶了过来,问:“天义叔你做啥呢,钻到这黑屋子里不出来?”夏天义一语不发,顺门就走。走到巷口了,迎面走来夏雨,他突然问:“夏雨,你记不记得原来十八亩地头的那一块石板?”夏雨莫名其妙,说:“石板?”夏天义说:“上面写着‘泰山石敢当’五个字。”夏雨说:“记得。”夏天义说:“后来呢,知道不?”夏雨说:“谁知道弄哪儿去了,是不是修街道时棚盖了水道?”夏天义张着嘴,一嘴黑牙,是一个黑窟窿,说:“可能是棚盖水道了!”夏雨说:“二伯咋想起那块石头?”夏天义说:“我托付你件事,选一块大青石,上面刻上‘泰山石敢当’,就栽在这巷口上。办得到?”夏雨说:“这简单得像一个字!栽这干啥?”夏天义说:“土改时才分了地,那时害怕守不住,我是让人刻了个石板栽在十八亩地头上的,从此地主富农再没有翻过势。现在你看么,清风街成了啥了,得镇一下邪哩!”又说:“你们年轻人怕不信哩。”夏雨说:“信的,咋不信呢,我得找一块大大的青石!”
夏雨果然从小河里抬来了一块大青石,让人在上边刻了“泰山石敢当”,但夏雨把刻好的石头不是栽在清风街口,而是栽在了万宝酒楼门前。
夏天义对夏雨的做法极其不满,开始对这个侄儿不抱希望了,尤其听到了万宝酒楼上有妓女的传言,他甚至在夏天智家一看见夏雨进门就起身走了。夏天智一次在家请夏天义吃酒,夏天智提到夏雨在家里身沉手懒,给金莲的侄女家挖地窖却一天一夜不出洞,说:“咱给人家养儿哩!就这,金家那女子还两天好了,两天恼了。你说咱的娃贱啊不贱?”夏天义说:“他能不贱吗?瞧着吧,他会有报应的事哩!”这话四婶却不爱听,她在厨房里对夏天智说:“他二伯说的是当伯的话吗?夏雨再不好,他也不该咒呀!”夏天智说:“二哥的脾气你不知道?”四婶说:“他现在活得不得人爱!”在为客人盛面条的时候,给一块来家的上善面碗下卧了两颗荷包蛋,给夏天义卧了一颗。
终于有一天,是个阴天,风刮得呼呼响,柳树、槐树和杨树披头散发,巷道里的鸡羽毛翻着,像毛线缠成的球都在滚。夏天义把夏家所有的孙子、孙女们都叫到了七里沟;文成在家里睡觉,不想去,不去不行。夏天义黑着个脸,手里提着一节麻绳。一路的风吹得孩子们蓬头垢面,他们在七里沟的石坝前,没有坐,都站着,听夏天义讲夏家的祖先怎样从湖北沿汉江逃荒而上,翻过了秦岭,在这个四面环绕的小盆地里开垦出第一块地,又怎样先有了东街的村子,待到清朝以后外姓不断进来,才逐渐有了中街和西街。孩子们听了并不感到震动,却埋怨祖先逃荒逃的不是地方,为什么没去关中大平原呢,没去省城呢?夏天义说:“放屁!”文成说:“就是没选中好地方么!在关中平原上葱长得二尺高,咱这儿撑死才五寸高。还不让人说!”夏天义说:“狗东西,倒怪起祖先了?没祖先哪有你?!”文成说:“生娃都是寻乐的副产品。”文成这话,说得文绉绉的,夏天义一时还没听清,等醒悟了,气得拿眼睛瞪文成,但文成说的也还有点道理,他就忍了忍,又讲当年他们这一辈人如何修河滩地,所有的男劳动力,没有谁的肩上不被杠子磨出一块死肉的,又如何在坡塬上建大寨田,仅一个冬天,俊奇他娘在坡塬上捡穿烂的草鞋,就捡了三千二百双,又如何在水库上干吃着稻糠子炒面抬石头,连水都喝不上。文成又说:“水不是用河装着吗?”夏天义说:“你咋啦?你咋啦??!”文成不敢插话了。夏天义又讲修河滩地,伤了多少人,建大寨田又累病了多少人,而他的大哥,也就是孩子们的大爷死在了水库工地上。孩子们已经知道那一段历史,但他们也听说了二爷当村干部的时候,县上原准备征用清风街的地,要把县煤矿上的煤运来建炼焦炭的基地,而二爷以清风街耕地面积少为由带头抵制,结果炼焦厂移到了八十里外的赵川镇。他们说:“人家赵川镇已经是座城了!”夏天义说:“是城又怎么着,那里到处都是煤,人去了要尿三年黑水的!”他们说:“上海当年被外国人占了,现在又怎么样?”夏天义说:“你们这些猪狗王八蛋,帝国主义侵略有理有功啦?谁给你们灌输的这种思想?!”夏天义发了火,不讲话了,他要用劳动来改造他们。他让赵宏声把那幅对联用红油漆写在了七里沟的崖壁上,然后用红油漆将沟里的大小石头都标上一到二十的数字,让孩子们去把这些有数字的石头往坝上抬,而他就在坝址上验收,必须每人一天抬够三百分。夏天义说,这种计量法就是当年他们修河滩地修水库时采用过的,那时吃的啥,喝的啥,一天要抬够六百分的!
孩子们当然要偷懒了,他们暗中用布头蘸着还未干的红油漆涂改数字,往往将写有2的石头改成8或12。夏天义并未觉察,奖赏着他们,就钻进草棚里要给他们生火烤洋芋吃,一人吃三个。
把孩子们赶到七里沟劳动,本家的媳妇们不大愿意,但当面不敢说。文成是父母离婚后总逃学,他娘拿扫炕笤帚打着赶不到学校去,在七里沟抬了几天石头,回来喊肩疼腿疼,他娘说:“你爷是教育你哩,看你还上学不,再不上学,将来就抬一辈子石头!”梅花对小儿子去七里沟抬石头虽不高兴,却也没多阻止,因为小儿子在家不听话,让夏天义管管也好,而且回来还能带些北瓜。我们在七里沟垫出来的地上种了很多北瓜,北瓜结得很大,夏天义常常回来摘一个就送给了街上碰着的人,夸耀说这是七里沟的北瓜,随便撂了几颗籽儿就见风长,瓜蔓都一丈长,瓜结得一个筛箩一个筛箩的。梅花的小儿子每次回来拿一个北瓜,夏天义没有吭声,但夏天义没有想到的是就因了北瓜又生了一肚子的气。
说起来都是三踅惹的。三踅的媳妇一直不生育,按清风街的风俗,在媳妇生日的那天,若有人能把瓜果偷偷塞在炕上的被窝里,就预示着能怀上孕的。三踅经过了白蛾的风波后,老实地回家过日子,也请中星爹给他算能不能生儿生女的卦,中星爹让三踅写一个字来,三踅写了个“牛”字,中星爹说:“恐怕生不了。”三踅问:“为啥?”中星爹说:“生字缺了下面一横,就成了牛而不是生了。”三踅说:“?!”中星爹说:“牛是有地耕了才有牛的价值,可你这牛没地,事情不怪你,怪你媳妇。”三踅当下骂媳妇:“把他娘的,她给我凶哩!”又问中星爹有没有禳治的办法,中星爹说明日你把你媳妇叫来,这得检查检查。三踅回来,并没有领媳妇去检查,他在大清堂里对赵宏声说:“他是让我送礼哩,这老东西!我让媳妇去检查什么,让他在媳妇身上摸呀?老流氓!”赵宏声便记起了老风俗,让他在媳妇生日那天叫人往炕上塞瓜果。三踅说:“那你给我家塞么!”赵宏声说:“这得娃娃们干。你肯买条纸烟,记住,要好纸烟,我会让你满炕都是瓜果!”三踅就买了一条纸烟,赵宏声在晚上给了文成一袋核桃,如何如何交待了,文成他们在第二天将八个大北瓜揣在怀里去了三踅家。三踅当时在家,心下明白,故意不理会,等他们把北瓜塞在炕上的被窝里了,出来每人发了一小包花生。夏天义发觉北瓜少了许多,问到我,我说了原因,夏天义说:“三踅是个害祸,让再生个害祸呀!”虽没骂文成,却再摘了北瓜叮咛我给秦安家送去。
我是把北瓜送到秦安家后,又匆匆地往七里沟去,到了东街外的小河边,瞧见了白雪又在那里洗衣裳。这条小河肯定与我有缘分的,这是我第二次在这里碰上她了。秋天里的水比夏天的水旺,河面上的列石被淹没得只剩下个石头尖儿。白雪已经洗好了一篮子衣服,要从列石上过,但白雪的肚大起来了,几次要过几次又吓得不敢过,我就从路上跑了下去。我这一次非常地勇敢,没有犹豫,一犹豫就胆怯了,我说:“我背你过!”连鞋带袜子就在了水里。我说“我背你过”这话时,把白雪吓了一跳,但我连鞋带袜子在了水里一定是感动了白雪,她没有愤怒,说:“啊,不,不用。”掉头就往河的下流走,想寻个水面窄的地方过去。我愣在那里,脸火烧火辣的,却念叨:河呀河呀,你不要有窄的地方!河水也就眼看着又涨了一些。白雪到底没寻着窄处,她又走了上来,准备脱了鞋呀。我站在了列石上,可怜地说:“你不要,我拉你过来,行不?”说完了还怕她不肯,在岸上就折了一个树棍儿,把树棍儿的一头伸给她。白雪撩了一下头发,往周围看了看,把树棍儿的一头握住了。这树棍儿是怎样的一个树棍儿呀,一头是我,一头是白雪,我们就在列石上走。别人家牵的是红绳儿红绸子,我们牵的是树棍儿。我手不停地抖,通过树棍儿,白雪的手也抖起来。白雪到底是正面看我了,她一看,我倒害羞了,眼光落在了列石上。这列石实在是太少了,它有一百个一千个,永远的走不完,多好!但列石却很快走完了。我听见她说了声“谢谢”,抬起头,她已经走了。她走得急,篮子里洗过的一件东西掉下来。我说:“……哎,哎!”她没有回头,走得更急了,一到了岸上的漫坡,漫坡上一丛毛柳挡住了她,一只鸭子嘎嘎嘎地从毛柳下跑出来。我走过去,静静地看那掉下的东西,它竟然是一件小小的手帕。
等我赶到了七里沟,夏天义却在拿了麻绳抽打文成。文成犟得很,任凭夏天义的麻绳怎样在他的屁股上抽打,都挺着身子,硬起脖子,一声不吭。我说:“你学刘胡兰呀?!”把麻绳夺下,推了夏天义到草棚。夏天义气呼呼地说:“他要是回个话,哭一声,我倒是不打了,狗东西竟这么犟!”我问怎么回事,夏天义才告诉我,在我走后,他摘了一个最大的北瓜,想生火熬了给孩子们吃,切开时竟然发现里边有了人的粪便。当下追问是谁干的,孩子们先都不说,后来就检举是文成。是文成用小刀将北瓜开出一个口儿,掏了里边的瓜籽,将粪便拉进去,然后再把开出的那块原口子放好,几天切口就长合了,而且北瓜长得越发大。听夏天义一说,我也生气了,出去对文成说:“你咋这坏的?!”文成唬着眼瞪我。我说:“你还能打了我?”文成就提了两个拳头。我那时一是有夏天义作靠山,二是我才得了白雪的手帕,我就不怕文成,趁他不注意,一脚踹在他的后腿弯,他扑通跪下了。我说:“给你爷认错!”文成竟一下子扑起来向我挥了拳。我们在那里斗打起来,他打我一拳,我打他一拳,然后像两只仗的公羊,分别退后,几乎同一时间伸着脑袋向前冲,砰地一声,两人都坐在地上,他头上一个包,我头上一个包。孩子们一声喊:“爷!二爷!”夏天义坐在那里看着我们打,不说话,也没有动。直到文成发了狂,他打不过我,却拿了木杠子使劲在石头上抡,木杠子断成了两截,他从七里沟跑走了。夏天义说:“你打他干啥呀?你这一打,他就不会再来啦!”
果然,第二天文成不来了,孩子们都不来了,跟随夏天义的又只剩下我和哑巴。我嘲笑哑巴前世一定是狗变的,就只对夏天义忠诚。哑巴做着动作,意思在说我也是狗,和他一样是两条狗。可哑巴哪里知道我之所以这么卖力,平日两人抬的石头现在一个人掮着就走了,是我得到了白雪的手帕!人有了快乐和悲伤总喜欢诉说的,我的得意不敢对夏天义和哑巴说,我憋得难受,终于在第三天晚上去给赵宏声说了。我说:“宏声,我有话要给你说的。”赵宏声说:“说么。”我却犹豫了,说:“还是不给你说的好。”赵宏声说:“不说了就不说。”不说我又怎么能行呢?我还是给他说了。赵宏声听罢却没激动,说:“就这?这有啥的?!”我说:“你不懂!”赵宏声说:“我是不懂没×人的想法。”我说:“白雪肯定是把手帕故意遗给我的!”赵宏声说:“既然是故意遗给你的,你就去和她多亲近么。”我说:“我又怕她不肯。”赵宏声说:“我倒有个办法,只是有些损。”我说:“损命吗?事情是我的事情,要损就损我的命。”赵宏声说:“但你一得保密,二得孝敬我,我要做个门匾呀,你把你家的桐木板拿一块来!”成了人精的赵宏声果然教授了我一个绝法儿,我就把我家的桐木板拿了一块送给了他,他刻上了“开元济世”四个字,挂在了药铺后的墙上。当天夜里,我就让猫在那件小手帕上撒了尿,第二天偷偷又将小手帕铺在七里沟的一个蛇洞口,果然傍晚要离开七里沟时我去察看小手帕,小手帕上有了蛇排出的精斑。这法儿一定要给我保密,一定不要传给别人,赵宏声说这是他在一本古药书中看到的。我拿了小手帕再次去找赵宏声,我说:“真的拿了小手帕对着白雪鼻前晃晃,白雪就迷惑了,能跟着我走吗?”赵宏声说:“我没试过,或许能吧。”我说:“这是不是违犯法律和道德呢?”赵宏声说:“我只给你法儿,至于你怎么用,给谁用,那是你的事。斧头可以劈柴也可以杀人,斧头仅仅是工具么。男人都身上带着×,难道能说是有强xx嫌疑吗?”我兴奋得嗷嗷大叫,走出他的药店门,头碰着了门上的玻璃,我不疼,玻璃却烂了,赵宏声在后边大声骂我,要我必须赔他的玻璃。
我突然地就在七里沟口瞧见了白雪。白雪是顺着312国道中间的那条白线往前走的,她在训练她的腿,以免成八字步。我就从七里沟跑了出来。我开始实施我的计划了,没有在白雪的身后追,那样会吓坏她的。我上了国道边的庄稼地里拼命地跑,跑过了白雪,然后从庄稼地里下来,潜伏在国道边的一丛茅草中。白雪过来了,她还是微笑着,走着猫一样的步子,屁股一拧一拧的。我忽地跳了出来,像电影里那些强盗,不,是侠客,跳出来还做了一个威武的动作。白雪呀地一声吓着了。白雪受惊的样子真是叫人心疼,她的嘴张着,手在空中抓了一下,就举在那里。我极快地从怀里掏,掏出来的是一双破手套,掏错了,再掏,就掏出了小手帕,在白雪的脸前晃。我听见白雪说:“你干啥,干啥?”我只是晃,白雪脸上的肌肉就僵起来,目光呆滞了。我说:“宏声,我成功了!”转身就走。回头一看,白雪果真也跟着我走,我走多快她走多快,像我的影子,或者像我牵着的木偶。我们走过了整个清风街,清风街的人都注目着我。我拿脚踢了一片树叶,树叶踢飞了,再踢一片树叶,那不是树叶,是颜色像树叶的一块石头,把我的脚趾甲踢掉了,我不嫌疼,继续走。人群里有白恩杰,有丁霸槽,也有张顺和三踅,他们都没有说话。我知道这是他们惊讶得说不出话,也嫉妒得说不出话。我微笑着给人群点头,皇帝也都是这样的。我们走到了我家的院子,进了堂屋,上到炕上,白雪平平坦坦地躺着了。等到白雪躺在了我的炕上,我却不敢去碰她了,就坐在炕沿上一眼一眼看她,担心她是个香草,我气一出粗,香草就飞了。我伸出了手去摸了一下她的脚,脚腻腻的,柔得像婴儿的屁股,但有些凉,像一疙瘩雪,但我从头到脚却火烫火烫的,我又担心再摸她,雪就要化了。我让白雪静静地躺在炕上,她一直昏睡着,我希望她永远就是个睡美人躺在那里。我坐在了门口,不让任何人进屋,连苍蝇蚊子都不能进去。榆树上下来了一只蜜蜂,它硬要进去,把我的头蛰了,它在拔屁股上的毒刺时把半个身子拔掉了,它也死了。我连续三天再没去七里沟,夏天义以为我患了病,寻到了我家,他看见我好好地在屋门口,说:“你在家干啥哩?”我拿眼瞧着土炕,没说话,只是笑。夏天义就走过去揭土炕上的被子,被子揭开了什么也没有。我却是扑过去抱住了夏天义,我不让揭开被子,甚至不让他靠近土炕。夏天义说:“你又犯疯病啦?!”我叫道:“你不要撵她!”夏天义说:“撵谁?”啪啪扇我两个耳光,我坐在那里是不动弹了,半天清醒过来,我才明白白雪压根儿就没有在我的土炕上。我说:“天义叔!”呜呜地哭。
夏天义拉着我再往七里沟去,我像个逃学的小学生,不情愿又没办法,被他一路扯着。刚走到东街口牌楼下,有人在说:“二伯!”我抬起头来,路边站着的正是白雪。这个白雪是不是真的?我用手掐了掐我的腿,疼疼的。夏天义说:“你去你娘那儿了?”白雪说:“我到商店买了一节花布。”我一下子挣脱了夏天义的手,跳在了白雪的面前,将那小白帕按在了她的鼻子上。白雪啊地叫了一声,跌坐在地上。夏天义立即将我推开,又踢了一脚,骂道:“你,你狗日的!”一边把白雪拉起来,说:“你快回去,这引生疯了!”
在我的一生中,这算是第二次最丢人的事了!但我没有恨白雪,也没有恨夏天义,我除了恨我外,就骂赵宏声是个骗子,骗子,大骗子!当天夜里我就去了大清堂追要那块桐木板,他乖乖地把桐木板还给了我,我还拼劲地拿脚在他家墙上踹了一脚。现在那个脏脚印还在,离地面一米高。
足足有一个礼拜,我看太阳都是黑的。真的是黑的。白雪是不是也看太阳是黑的,这我不晓得。那个晚上天下大雨,我独自进了七里沟,连续在七里沟的草棚里住着不回清风街。那棵麦,还记得吧,它的麦秆差不多指头粗,三尺高了,谁在哪儿见过这样粗壮的麦子呢?我坐在桌子下面,和旁边那树上的鸟儿说话。鸟儿说:“喳!”我说:“咋?”鸟说:“喳喳!”我说:“娃娃?”鸟说:“喳喳喳!”我说:“谁的娃娃?”鸟说:“喳喳——喳喳喳!”我听不懂了。夏天义来了,他给我提了一瓦罐饭,说:“你狗日的没回去着好,回去了夏雨便把你打死的!”我说:“他凭啥打我?”夏天义说:“白雪早产了!”我吓得脸色苍白,天哪,是我惊吓得她早产了吗?孩子是几个月的,早产是活着还是死了,白雪又会怎么样?夏天义说:“还好,她们母女都没事,只是那孩子瘦小得像个老鼠。”夏天义这么说,我松了一口气,双腿就软得再也撑不起身子,稀泥一样地瘫在地上。
我拼命地掮石头,我想用超负荷的劳动来惩罚我,但一个大老鼠的模样总往脑子里钻。我想象那孩子瘦胳膊瘦腿的,脑袋挺大,眼睛细眯,一对招风耳。白雪好看得像一朵花,她的女儿却长成那么丑,我也搞不清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但当时确实是这么个想法。待到真正见到那孩子的时候,孩子的长相和我的想象几乎一模一样,让我非常惊奇。这当然都是后话了。我要说的是白雪从地上爬起来,小跑到家,心还扑通扑通跳,当时就上床睡下了。四婶在厨房里摘菜,听着卧屋里夏天智播放秦腔曲牌,先播的是《风入松》,再播的是《凡婆躁》,然后就是怪怪的一段曲子:
四婶说:“这是啥曲子,听着不舒服!”夏天智在卧屋说:“你行呀,还能听出这曲牌不舒服,这是《甘州歌》,专门是鬼魂上场用的。”四婶说:“你快把机子关了,你招鬼上门呀?!”夏天智没关,说:“傻呀你,这是艺术!”还跟着哼起来。四婶这时候听见院门口有脚步声,知道白雪从外边回来了,可过了一会儿,并不见白雪到厨房来。就喊:“白雪,雪,你把花布买回来啦?”白雪没言语。四婶觉得怪怪的,走到白雪的小房间,白雪在床上躺着,手捂着肚子,满头的汗。四婶就说:“你怎么啦,白雪?”白雪说:“我肚子有些疼。”说着,更疼了,白雪的身子蜷起来,头顶在了床上。四婶有些慌,说:“疼得厉害吗?是不是什么东西没吃好?”白雪说:“我在街上碰着金莲,她让我吃了一把花生。”四婶说:“吃她的啥东西?想不想去厕所?”白雪说:“不想。”四婶说:“咋个疼法,是不是拉扯着疼?”白雪说:“像是谁在拽肠子。”四婶一下子慌了,说:“爷呀,今日是几号了,该不会要提前啦?!”就喊道:“别哼啦,别哼啦!”卧屋里收音机声戛然而止,夏天智过来了,说:“咋啦,我在家混得没权没势啦?”四婶说:“白雪肚子疼,你快去把三嫂叫来!”夏天智立即明白了,就弯腰勾鞋,踉踉跄跄跑出去。白雪已疼得从床上下来要走,却走不动了,扶着床沿,一会儿到床这头,一会儿到床那头。四婶说:“甭害怕,白雪,八成是要生了,世上都是人生人的,没什么害怕的!”白雪不呻吟了,却一口一口吸着气,后来就蹴在床根。
屋外突如其来地就起了风,先是呼地一声,把揭窗碢了起来,床上的枕巾,扎头发的手卷,桌上的纸和那把蒲扇,全在了空中,那张纸竟贴在了穿衣镜上,久久地不肯落下。四婶忙把揭窗关了,外边的风有了吼叫,随即是哗啦哗啦的雨,一股一股泼打着窗子。夏天智在三嫂子的屋里说起白雪可能要早产的事,三嫂子说:“不可能吧,早产也不该这么早呀?这么早呀。”夏天智说:“是呀是呀。”三嫂子说:“可不敢出事!出事。”两人一脚高一脚低往前巷子赶,风把他们吹得原地转了一圈,又斜着往前小跑,差点撞在一座厕所的墙上。他们就看见周围的树都倾斜了,方向全是朝着夏天智的家。而一朵云压得低低的在他们头上移,移到夏天智家的院子上空不动了,往下降雨。夏天智一推开院门,院子里的雨像垂了密密麻麻的白线,地上立时有了水潭,他站在痒痒树下,浑身已经淋湿了。三婶还在院门外,身上却干干净净。三婶说:“这雨下得怪不怪!怪不怪。”夏天智说:“你进来,你快进来!”三婶就走进了雨,身子也全湿了,经过院子上了房台阶,夏天智停住在台阶上,看着三婶进了白雪的小房间,他说:“需要什么就喊我!”
夏天智在台阶上踱过来踱过去,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接着就跑厕所。在厕所里,他又拉不下,听见小房间里白雪开始叫唤,叫唤得厉害了。从厕所刚出来,又觉得不对了,再往厕所跑。四婶就喊:“你去烧些水!哎,听见了没,你去烧些开水!”夏天智在厨房里烧水,火老是点不着,点着了用烧火棍捅捅,黑烟呛得喘不过气来。水已经烧开了,白雪还在小房间里叫唤。夏天智似乎没有刚才紧张了,但脸色苍白,他端着白铜水烟袋一口接一口吸烟。三婶在说:“羊水破了,躺好,躺好,生娃娃容易得很,就像拉一泡屎,夏风就是我接生的,他还是横着来的,还不是就把他拉下来啦?天智,天智——”夏天智一口接一口吸烟,烟气都不从口鼻露出一丝一缕,全都吸在了肚里。三婶叫过了,他蓦地意识到是三婶叫他,忙应道:“叫我呢?”四婶说:“你没在台阶上。”夏天智说:“我在哩!”四婶说:“快烧些水,把剪子在水里煮煮!”夏天智到处寻不着剪子,但他不能进去问四婶,还在堂屋柜子里翻。四婶出来,说:“叫你煮剪子,你听着了没?”夏天智说:“剪刀在哪?”四婶说:“还能在哪?”从炕上的针线筐里取了剪子。夏天智说:“咋样么,要不要把宏声叫来?”四婶却转身进了小房间。夏天智又煮剪子,灶口的火嚯嚯地笑,小房间里白雪的叫唤声一声倒比一声大。剪子煮好了,放在盘子里拿到堂屋门口,四婶在中堂板柜里找被单,找净白布,一脸汗水。夏天智说:“还不行呀?”四婶说:“你不要进来,不喊你不要进来!”把一卷带着血的布扔在墙角。夏天智说:“出血啦?”四婶说:“鸡下头个蛋都带血的!”夏天智说:“让白雪坚持住!”四婶瞪了一眼。夏天智说:“那我给放放秦腔,听秦腔会缓解疼痛的。”四婶没言语,又进小房间去,夏天智果然就打开收音机,却怎么也找不着有秦腔的波段,便取了胡琴,坐在台阶上拉。
胡琴声中,风雨在院子里旋,院墙外的榆树、杨树都斜着往院中靠。夏天智拉着拉着,自己倒得意了,竟一时忘掉了他是在给白雪拉胡琴,而白雪正在生孩子。待到孩子一声啼哭,三婶在快活地说:“天智,天智,你有了孙女啦!孙女啦。”夏天智一收弓子,还有一声颤响,他同时看见院子里的风雨在缓下来,缓下来,突然风停雨住,最后的一滴雨有指头蛋大,像一颗玻璃球儿,落在痒痒树上,溅起了无数的水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