率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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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叫“率然”?率然不是任性,而是让严密组织起来的文章有一种诸般元素自然呼应的活性。

我在《大唐李白》的故事里说过一个现象。就是唐代寺院宣教,常常刻意不立文字,而借助于歌唱。归根结柢,是由于当时传教者有一个普遍的想法:人们即使能透过文字的记录获取知识、传递信息,却不一定由于对于文字的理解而产生出宗教的情感。

若要问:如何才能让善男信女产生礼佛的虔敬之心呢?恐怕是要经由佛曲的传唱也就是音乐美感的召唤反而更为迷人。这是一个相当幽微深刻的道理,在此暂不细论。要之在于传唱佛曲跟我们今天唱流行歌有些相似。受众为旋律所吸引,反复讽诵,熟悉其曲调,追随其节拍,有些时候未必一一辨识字句,已经起了情感的波动。所谓“乐以道和”者是。

说起写作文,回顾一下中小学时代我们在课堂上受到的训练,总是先分辨:今天要写叙事文、今天要写议论文、今天要写抒情文。所谓“文体”的认识,让我们为“写什么”所制约。在这个认知基础上,老师当然须要解释概念,说明作法,以俾学子下笔时有其张本,就像逐字逐句讲解佛经上的义理一样。由于先有了概念(我要写的是哪一类的文章),这个概念还可以引申成更繁复的概念(这一类的文章该这么写,那一类的文章该那么写),通常还会教导学生彼此殊异,勿相杂厕。这个作法会让学生从小就是在条条框框的格式里作文章,也很难真正辨别各个作家、作品风格上细腻的差异。

由于身在条条框框里,作起文来,往往顺丝就理,很难活泼。而活泼之文必须摆脱掉“我这是在写哪一种文章”的“就轨”之念。这就要先解释一下以下所展示的例文了。这是我几年前写的一系列与“遗忘”有关的小文章之一。命意之初,是两个常见的成语:“得志毋相忘”、“得意忘形”。得志和得意在此处是相近的意思,可是一个要人莫忘前恩,一个却指责人忘了本体,说的原不是一回事。两句话、两个理,能不能绑在一起说?天下无不可罗织之文,当然可以——问题是怎么调度。

首先,要把一个说起来可能嫌长的故事(姑且把这故事命名为《涌金门前卖字》)打断成两截,中间隔离出一个能够让读者暂时忘记这故事的空间,装上几则相关的漫谈,这样会使文章丰富起来。

之后,才绕回来继续说《涌金门前卖字》,读者会发现他几乎已经忘了前面还说过这个故事。这是在走文的形式上运用“遗忘”的作用,当读者再想起来故事还没说完的时候,已然得到“重拾”情节的快感。这就是为什么传统的说书人常常硬煅硬接地说 “此处按下不表”、“前文说到”,就是强行阻断记忆以及召回记忆的手段。一件事从头到尾、从前到后,严丝合缝地说,固然合理,不过,容我们想一想孙子用兵的一个譬喻。《孙子·九地》篇上说:

故善用兵者,譬如率然;率然者,常山之蛇也。击其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其中,则首尾俱至。

“率然”,只是一个形容词。将用兵之语用在作文上,其法亦同。它一方面是要灵活地让敌人(读者)捉摸不到眼前以外的兵阵部署,一方面更不会忘了自己(作者)原先在哪里埋伏着可以调度的部队。

文章中的大道理是隐藏着的,是不动弹的,想象一下佛经上那些发人深省的字句, 它是一直在那儿等待读者走眼而过的时候,会心一见,若有所得,这就是孙子所谓的“击”了。读者一击,文章乃应。

回头再想想:一首优美的歌曲,往往透过它曼妙的音乐让我们记忆、感受,获得欢愉;有时不一定要逐字解悟,辨旨训诂,一样心领神会。告诉你个秘密:我很喜欢听“西蒙和加芬克尔”(Simon & Garfunkel)的《Scarborough Fair》这首歌,可是我唱这首歌唱了四十多年,到现在为止,还经常搞混,在parsley、sage、rosemary、thyme里,究竟哪一个是荷兰芹、哪一个是鼠尾草、哪一个又是迷迭香或百里香。然而当这四种香草出现的时候,并不是借助于语词的意义打动我,而是熟悉的、重复地敲打着记忆的旋律。

毋相忘

相传雍正还是皇子的时候,有“任侠微行”的活动。某年游杭州,将泛西湖,出涌金门,见一书生卖字,笔画颇为精到,遂命书一联,中有“秋”字,可这书生好卖弄, 将左禾右火的秋字写成左火右禾。胤禛指着那怪字问道:“这个字,没写错么?”书生当下例举某帖某碑为证,说这是个古写的秋字。胤禛随即道:“你这么有学问,怎么不应个举业,讨个功名出身?”书生答曰:“不瞒您说,学是进了的、举也是中了的,无奈家贫候不着职缺,连妻儿都养不活;还是卖字维生、得过且过,哪里敢奢望什么富贵呢?”胤禛闻言,立刻从囊中取出几锭马蹄金,慨然道:“我作生意赚了些,不如资助你求个功名——他年得志,毋相忘耳!”

这里且打住,先说“得志毋相忘”。在中国民间的叙事传统里,“得志相忘”是个老题目。蔡伯喈与赵五娘、陈世美与秦香莲、莫稽与金玉奴、洪钧与李蔼如,可想而知:只要有微时结褵的故事,便少不得“他年得志,幸君慎毋相忘耳”的叮咛,且这叮咛通常是无效的。故事里固然有薄悻男对痴情女的性别问题,也有忘得多和忘得少的差别待遇,但是,说“得志”似乎总是会“相忘”则大体成立。

多年前曾有基隆某男中了乐透、独得彩金三亿三千万,又不想被糟糠之妻瓜分,竟至闹到诉请离婚的地步,可知此君之凉薄,竟也颇合于古。在《孔子家语·贤君篇》里就曾经记载,鲁哀公拿一则新闻问孔老夫子:“寡人听说,有人忘性大到搬了家、竟然把妻子忘在老宅子里了。”孔老夫子当然要借题发挥一下,话锋一转,指责起夏桀“忘祖”、“坏法”、“废其世祀”、“荒于淫乐”;老夫子可能一时忘了他自己半途而废的婚姻,因此没有想到,鲁哀公对这一则忘妻的故事之所以情有独钟、引为笑谈,必定有他自己不足为外人道的羡慕之意。

《今古奇观》第五卷的《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就是这么一个儆醒人什么该忘、什么不该忘的故事。其中有一个段子,是老鸨斥骂十娘:

我们行户人家,吃客穿客,前门送旧,后门迎新,门庭闹如火,钱帛堆成垛。自从那李甲在此,混帐一年有余,莫说新客,连旧主顾都断了,分明接了个钟馗老,连小鬼也没得上门,弄得老娘一家人家,有气无烟,成什么模样!

这老鸨堪称专业,知道烟花行户有个“相忘”的本质在,送往迎来、前出后进,一旦流连顾盼,必有晦气麻烦。故事的后半截儿李甲还没来得及“得志”,便要把十娘转卖给个盐商,可见他才该吃十娘这“行户人家”的饭。

同样是“前门送旧、后门迎新”,可是烟花这行户和官场仍有不同;其不同者唯在于后者是不容“得志相忘”的——这就要把话说回来了。话说涌金门前卖字的书生拿了胤禛的马蹄金,“即上公车,连捷翰林”,推其经历,当有个一两年的光景。

这个时候胤禛已经践祚,是为雍正。一日,皇上看见翰林里头有这么个名字,想起涌金门前旧事,遂召见,交发了一张写了个“和”字的纸片给书生——只这左禾右口的和字,却写成了左口右禾,雍正还问了句:“这,是个什么字啊?”书生立刻奏答:“这是个错写的‘和’字。”雍正笑而不语,让书生退下去了。第二天一早,书生奉诏前往浙江向巡抚衙门报到。巡抚启视上谕,雍正批的是:“命此书生仍向涌金门前卖字三年,再来供职。”书生这才想起来:他实在是忘了不该忘的人、以及不该忘的事。

得意而不宜忘者不只是恩情,还有本分。世传另一个故事也归之于雍正,可就惨烈得多。某日宫中献演杂剧,有搬绣襦院本《郑儋打子》,扮演剧中常州刺史郑儋的是个曲伎俱佳的伶人,雍正对此伶十分称赏,有“赐食”的恩典,未料这伶人一时得意忘形,顺口问了声:“如今常州府知府是谁啊?”雍正却出人意料地勃然作色——可见他老子康熙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曾经说他“喜怒不定”,真是识虑深远了。话说雍正当下斥责那伶人道:“你不过是个唱戏的,居然敢擅问官守?”天子之怒,非比寻常,这伶工当场就给乱杖打死了。

这个故事听过就忘了罢,不好到处传诵;一旦听的人多了,大家总十分容易联想起当今台面上得志忘形的官儿,那得预备下多少棍棒伺候?照忘形的德行打遍了,恐怕要满朝为之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