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法调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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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我写《小说稗类》,其中一文《说时迟、那时快——一则小说的动作篇》提到:生命中就有连施耐庵都写不好的动作。我特意举非常知名的段子“鲁智深倒拔垂杨柳”为例,说明叙述句的主词之后倘若出现了一连串不得不予以记录的动作,在口耳相传的“说”故事环境里,人们也许不会在意动词之冗赘,可是在书写与阅读的文本环境里,一个主词很难挑起大量连串的动作,当时我举的例子是这样的:
智深相了一相,走到树前,把直裰脱了,用右手向下,把身倒缴着;却把左手拔住上截,把腰只一趁,将那株绿杨树带根拔起。
(按:“相”即是看、打量的意思,“趁”即拉直、伸直之意)
为什么施耐庵不去掉几个重复的“把”字,写得简洁一点,如:
智深相了一相,走到树前,把直裰脱了,右手向下,倒缴着身;左手拔住树上截, 一趁腰,便将那株绿杨树带根拔起。
这样多俐落?但是,我虽然像小学老师改作文一样修剪了语词的毛病,却仍不能改善较大的问题,那就是一个主词其实拖不动那么许多连贯性的动作。说书人推动情节, 唤起听众掌握物象与意象,听众但凡进入了动作的情境,不会计较那主词是否不堪负荷。可是诉诸文本却迥然不同,熟练的作者必须另辟蹊径。
《三国演义》写战阵、《西游记》写武打,无论多么生动入微,仍不免凝滞、拖沓, 要避免大贤尚且不免之病,就要学着将一部繁冗紧密的动态,拆解得玲珑剔透。举个例子:说烹调。熟眼人看得出来,我偶尔写吃食,意思都不在写吃食。嘟嘟鸡当然是吃食,以之作题,写得又那么短,还能有什么别的意思呢?
从技巧上来说,这一篇是以调度句法的方式,描述一连串的烹调实况。做菜的手段既不可偏省,书写的内容又不能冗赘,四、五、六段是矣!要诀之一就在于领句的时间副词如何变化。不过,常见的“接着”、“后来”、“然后”之类语词能省则省。个人以为,最好的调度方式是“掉开一笔”,也就是不必关心叙述是不是按着时间轴线行走。
比方说:第三段从沙锅里有一块两许重的猪油岔开写声响,而不继续描述工序,其目的就是把做菜的活动分配到下文去写,如此一来,既揭露了嘟嘟二字的由来,也舒缓了一直描述工序的臃肿之感。
从主题上来说,写吃不只写色香味,是一个别开生面的尝试。写声响也不只是写声响,还引出魏环溪的话来,则别有怀抱。然而借事说理,还嫌不够,末了再“掉开一笔”,写掌杓妇人看电视,刻意添补形容细节,以便舒缓前文的教训颜色,则趣味横生。不期然、竟有之,却不是写文章的人能编得出来的。
例
嘟嘟鸡
有一年崔健在广州办演唱会,我受命去作一个为期四天的贴身采访,住在一家叫白天鹅的饭店。夜里闹饿,翻开客房餐点单,发现样样贵得惊人,只好出门下楼,到街上找小吃。拐弯儿抹角地来到一爿小店,木门半掩,昏灯微明,门前的夹板上绿漆大字“个体营业中”,我是走过了再绕回头的,因为门里头透出来的香味儿实在不能错过!
这是我跟嘟嘟鸡的第一次遭遇。
为什么叫嘟嘟鸡?据说是象声之词。沙锅端上桌,一路嘟嘟作响,算个噱头。之所以会响,乃是因为沙锅里原先有一块两许重的猪油,油沸之际,放入温度较低的物料, 冷热相逢,冰炭怀抱,不免嘀咕,这是嘟嘟的由来。道理不大,要能闹出这声儿却是个学问,因为无论是生料太多、锅身太小或者温度不足或太过,都叫“哑巴锅”,哑巴锅没有好吃不好吃的问题,就是外行而已。
爱听响声的必须谨记食材分量:此锅主料是鸡,鸡不能大,一斤二三两足矣。猪肝三两、生鸡切块,猪肝切片,以精盐三钱、白糖二钱、太白粉五钱,杂拌,算是腌一下;之后鸡归鸡、肝归肝,小别两处。
其次,要用大火干烘沙锅片时,才下猪油,复将已经切作寸断的二两葱和五六片姜入锅爆香,随即把鸡块置入,继续爆至金黄,才下生抽酱油——有人好甜,那么老抽也可,但是切记焦糖熬练的老抽往往抢鲜,对猪肝不利。
生抽五钱足矣,入锅即加盖,三分钟后再下猪肝。讲究的店家往往在鸡块上铺成一圈,状似花瓣,加盖再嘟一分钟,就成了。其间碧碧波波,喧填热络,食材佐料,相互缠斗,颇有摐金伐鼓的气魄。魏环溪谓:“君子如水,小人如油。水,君子也。其性凉,其质白,其味冲;其为用也,可以浣不洁者而使洁。即沸汤中投以油,亦自分别而不相混,诚哉君子也。油,小人也。其性滑,其味浓;其为用也,可以污洁者而使不洁。倘滚油中投一水,必致搏击而不相容,诚哉小人也。”如此看来,嘟嘟锅里的小人亦复不少。
我第一回尝嘟嘟鸡便一扫而光,掌杓的妇人端鸡上桌之后与我隔案而坐,老冲我傻笑。过了好半天,经我仔细一打量,才发现她是目睭脱窗,注视的焦点不在我身上,惹笑的也不是我的吃相——人家是在看我左后方的电视。
“你看电视怎么不开音量呢?”我说,“这样看得懂吗?”她猛可转脸朝我,眼睛却像是看着我右后方的厨房:“开声音就听不见嘟嘟了。”足见嘟嘟鸡是吃声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