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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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字片的小街,十之八九是没有院子的小街。一户人家挨着一户人 家,家家户户的门窗都直接开向沙土街道,开向对面的人家。初来乍到 之时都穷得叮当响,拖儿带女仅挑一副担子流落至此,哪敢妄想建一处 有院子的家啊!并且,如前所述,那时都还心系着老家呀,没打算长住 下去嘛。既没打算长住下去,可不好歹盖成一两间土坯房,全家凑合着 有个容身之处就行了呗!所以家家户户挨得紧,大多数人家是为了省 事,可少砌一面墙,共有的那面墙也不会是冷墙了,对两家都有益的。小 街窄,窗对窗,门对门,在当年图的是安全。任何一家发生了不好的事,开 窗或开门一喊,几乎一条小街的人都能听到。

  在此种居住情况之下形成的左邻右舍的关系,是以前他们在农村 时没有过的新型关系。好处是,“拆了墙就是一家人”这句形容亲近程 度的话,提醒着家家户户和谐是多么重要。不好之处是,如果两户人家 闹成了誓不两立、水火难容的恶劣关系,那么可就都别想有顺心的日子 了!甭说那么一种关系的两户人家了,就是住在同一条街的任何两户人 家,也不愿甚至不敢使彼此的关系糟糕到那么一种地步。“低头不见抬头 见”,用以形容小街上人与人包括孩子与孩子的生活常态,特别贴切。还 有种不好之处是,家家户户都难有隐私可言。谁家剁菜劈柴砸煤块,无 论冬夏,起码左邻右舍是听得清楚的。若在开窗图风凉的季节,街对面 人家的大人孩子在干什么,彼此一目了然。若谁家来了陌生人,想让别人家在一整天内根本不知道也是不可能的。

  与一九四九年前后相比,小街虽已有了街名,每户人家有了门牌 号,但所有的人家,都变得越发不像家了。从前的草房顶看上去还较为 顺眼的草,二十几年间早已不知被无数次大风刮到何方去了,草房顶变 成了油毡的房顶。油毡房顶换一次得花不少钱,没有哪家花得起。这里 那里破了,雨天屋里漏雨了,只得用不知从哪儿捡的油毡片儿盖住。怕 被风刮跑,用各种各样的石头压着,许多人家的房顶看上去像留在那儿 的象棋残局。

  家家户户的门窗都不正了,有些人家的门窗歪斜得厉害,开关都费 事。男人们一次次用菜刀斧头砍削门框窗框,多次后,门框窗框就不成 样子了。

  若谁家的女人到别人家串门,见别人家的门框窗框接近完好,都会 忍不住羡慕地说:“我家门窗要是也这样,我这辈子对家也就再没什么其 他奢望了。门窗这样,才多少像个家的意思啊!”

  所有的土坯房也都变矮了。这是因为当初修路时,将路面垫高了。路 面高了,雨水自然会从街上流进屋里。为防止自己家被雨水淹了,家家 户户不得不在门前“筑坝”。当然,说筑坝是夸张,其实是用泥土掺煤灰 堆成弧形的坎——从小街的这一端向那一端望去,仿佛每一户人家门前 都修筑了射击掩体。

  街头街尾的公厕也都摇摇欲坠了。有的公厕已不存在,由街道干部 指挥居民填平了。踏板腐朽,上厕所成了冒险之事,怕孩子们掉下去溺 死。填平是填平了,但是从开春起,臭味儿便从地下散发上来,人们无 不掩鼻而过。街道干部们又煞费苦心,弄来半高不高的树栽在那儿。不 久树死了,都是从农村来的人,谁都知道是被过足的肥力烧死了。这点 儿属于农民的常识他们是有的,却谁都不道破,怕街道干部指责自己是“事后诸葛亮”。

  每一根电线杆子还立在原地,但早已没了灯泡。灯泡总丢,证明那 几条街上贪小便宜者大有人在。有的电线杆子也倾斜了,人们经常怀想 曾有街灯的美好日子。

  周秉昆的家住在街头,是那条小街的第一户。他家由里外两间构 成,两间屋同样面积,都是二十几平方米的方正的房间。周秉昆的父亲 周志刚是孝子,当年考虑到了,自己作为单传独苗,一旦在城市立稳了 脚跟,应将父母从山东老家接出来,以尽床头之孝。他当年一咬牙借了 民间的高利贷,非要使自己的家有两个房间不可。他在做儿子和做父亲 两方面都极要强,并且还较幸运。两位老人从山东来到这个家后,秉昆 的奶奶交给他一副镯子,说是祖上传下的,值些钱。那年秉昆的哥哥秉 义刚出生,周志刚请识货的人过过眼。识货的人断定是好东西,愿意将 他介绍给一位喜爱中国玉器的富有的俄国人,条件是成交了给点儿提 成。当时东北已“光复” 了,放高利贷的人因为有不少恶行被新政府镇 压了,高利贷不必还,也没法还,满洲币作废了。所以,那副镯子保留下 来了。待周秉昆出生时,新中国成立了,他不但有了哥哥,还有了姐姐。姐 姐大他三岁,哥哥大他姐三岁。

  在六十年代初的饥饿时期,秉昆的爷爷奶奶因为没有城市口粮,不 得不回山东老家去了,不久先后死在老家。

  那时,周秉昆的父亲已是建筑工人,身在大西北。

  虽然,住两间打了地基的土坯房的周家很被人羡慕,却有不那么开 心的方面。政府建公厕时,地点离周家最近,也就十来米的距离。秉昆 的母亲当然强烈反对,但经不住一位善于做思想工作的街道干部的说 服。实际上,因为小街太窄,公厕除了建在周家门窗的斜对面,也没另 外的地方可选。建公厕是有益整条街的事,如不许建,会将整条街的人 都得罪了,所以成了不同意也得同意的事。为了对周家的体谅予以补 偿,街道干部允许周家在门前围上十几米地面做小院子。这么一来,周 家又成了那条街唯一有小院子的人家。

  以后的两年,不论多热的夏季,周家的门窗轻易是不敞开的。

  周秉昆的父亲从大西北回来探家那年,见已是那种情况,倒也没多 么的不高兴。

  这位新中国第一代建筑工人自我安慰地对妻子和儿女们说:“看来 政府办事还是公平的,你们不是都喜欢养些花花草草吗?没有那公厕,咱 家哪来这院子?再者,离公厕近有近的好处,上厕所还方便呢!”

  在探家的日子里,他在两间屋的后墙上各开出了一扇窗。屋子不但 更亮堂了,夏季也凉快了。

  周家小院子的花草,遂成那条小街唯一的景点。

  一九七二年,周家只剩周秉昆和他母亲两口人了。

  周秉昆的哥哥周秉义“文革”前是市一中的高三学生,他本是要 考大学的,父母也支持。“文革” 一起来,他的大学梦成泡影了。“上山下 乡”前,他是“逍遥派”,除了躲在家中偷阅禁书,就是与自己的同班同 学郝冬梅恋爱。郝冬梅的父亲曾是副省长,“文革”初就被打倒了。“黑 五类”子女是哪一派红卫兵组织都排斥的,她自己也不愿死乞白赖地加 入,便也只能是“逍遥派”。“逍遥派”是造反派们对自行边缘化的一类 人的嘲讽之谓,其实既不能升学也不能工作,他们的心理状态并不“逍 遥”。比之于狂热的造反派,反而多了份闲愁。造反毕竟是一桩可以让 青年人暂时忘忧的似乎特有意义的事,连这样的事也不积极,当然就得 自己解决烦恼问题啰!

  周秉义与郝冬梅这对恋人,抵抗烦恼与闲愁的办法,只有读禁书和 恋爱,那简直也可以说是他俩的绝招、法宝。除了毛泽东和鲁迅的书,其 他书籍在中国似乎已不存在了,但也就是似乎而已。任何时代都有些不 怎么怕事的人,周秉义和郝冬梅便总是能搞到以前不曾读过的书来读。有 时还在周家拉上窗帘一个读,一个听;还讨论,甚至争论。秉昆和姐姐 周蓉以及周蓉的男友蔡晓光,是他俩地下读书活动的积极参与者。“上山 下乡”运动一开始,他俩便破釜沉舟地报了名,第一批离开了城市。遗 憾的是,郝冬梅由于父亲的问题去不了兵团,只得去农场,好在她去的 农场离周秉义分到的兵团不远。对于大儿子的走以及与“走资派”女儿 的恋爱,周母持顺其自然的达观态度。周秉义成为兵团知青的第二年,调 到师部宣传股当上了宣传干事。

  周秉昆的姐姐周蓉曾是三中高一学生。三中和一中都是A市的重 点中学,周蓉与周秉义都曾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且都有文艺细胞。周 秉义拉得一手好二胡,是校园诗人,“文革”前已有几首诗发表了。周蓉 嗓子好,是大美人儿,以学生演唱者的身份参加过A市举办的音乐会。她 的追求者蔡晓光是A市一所著名技校的造反派头头,其父是省军管委员 会的成员之一。省革委会成立后,他服从上级安排,脱下军装,在省商 业厅当了一把手。不过周蓉与蔡晓光的关系不像哥哥与郝冬梅的关系那 么明确,似乎是蔡晓光剃头挑子一头热。周蓉甚至不承认他俩是恋爱关 系,多次对家人强调仅仅是朋友,而且是一般的朋友关系。

  周母却希望女儿与蔡晓光是明确的对象关系,在当年那意味着是未 婚夫妻。未婚而夫妻关系成立,根本不受法律保护,当年却是民间“道 德法庭”最喜欢保护的关系。那种保护的义务感和热忱,往往高于对街道卫生的保护。

  周母不止一次对女儿苦口婆心地说:“蓉啊,如果连小蔡这样的对象 你都三心二意,那你究竟想找什么样的呢?他除了个子比你稍矮点儿,依 妈的眼光看,别的方面全都配得上你。人家那种家庭的青年,不嫌咱家 门槛低,妈觉得单凭这一点,就是人家孩子难能可贵之处……”

  周蓉总是笑盈盈地应付道:“妈,我的个人问题,你就别瞎操心啦。非 要操心,那就先操我哥的心行不? ”

  周母则说:“你哥与冬梅,人家两个好成一个人似的,已经是板上钉 钉的关系了,钉透了还又砸了个弯的关系,妈有什么可操心的?你的事 不让妈操心不行,妈是怕你错失了良缘!”

  周蓉听烦了,就会反驳道:“妈,第一点,你一定要明白,我与他蔡 晓光根本不是什么对象关系!我已经在家里声明过多少次了,我和他只 不过是朋友关系!而且是一般的朋友关系!第二点,我就不明白了,咱 家的门槛怎么就低了?我爸是新中国第一代建筑工人……”

  周母也会光火起来,指着门说:“你看你看,咱家的门槛高吗? ”

  周蓉看一眼门那儿,忍俊不禁。

  她就哄母亲,搂着母亲半撒娇半认真地说:“妈,我没嫌小蔡的个子 比我矮,我承认他对我特好,人也不错。可全市又不是只有他一个未婚 青年,不能说什么错失不错失良缘的。妈,我不急着像我哥似的将个人 问题定下来,真的不急,所以求你别再絮叨,多给我点儿考虑的时间啊!”

  女儿一撒娇,当妈的没咒念了。别看周蓉一向文文静静,其实是有 拗脾气的,当妈的也有几分怕自己絮叨得女儿犯了脾气。母女俩如上内 容的谈话从无结果。

  蔡晓光经常来周家,与周蓉、郝冬梅一起听周秉义读《战争与和平》 《德伯家的苔丝》《红与黑》等名著。他虽是技校造反派头头,却并不每 每摆出唯我独革的嘴脸,起码在周蓉和周家人面前从没那样过。相反,他 表现得特别有礼貌,有教养,文质彬彬。周秉义与冬梅讨论时,他也不 见外地坦率发表看法,而他的看法、观点,连周秉义与冬梅也常常一致 赞同。

  比如,他认为《战争与和平》,其实更应理解为一部反映战争与人的 关系的文学著作。它不仅描写到了沙皇、拿破仑这样的君主和库图佐夫 等两国元帅、将领,还描写到了安德烈、皮埃尔等俄国贵族,并为战争大 背景之下的俄国贵族女性刻画出了难得的群像。更主要的是,他还用如 椽大笔描写了双方军队的下级军官和普通士兵,特别是被占领国俄国的 市民、农民甚至农奴的命运和心理感受——它是托尔斯泰笔下人物最多 的小说,几乎描写到了战争背景之下的俄国各阶层人物。如果没有这样 一部史诗性的小说,托尔斯泰当不起“俄国的一面镜子”,估计列宁也不 会以那样的比喻评价他。

  那一日,蔡晓光说罢他的看法后,周家的三个儿女一时都低着头默 不作声。在哥哥姐姐和郝冬梅面前,周秉昆自愧没读过几部外国小说,也 就没什么个人观点可言,只有默不作声的份儿。但他极喜欢听哥哥们的 讨论,觉得比听年长于自己的人聊闲天有意思多了。他是幸运的,也明 白自己是幸运的,所以将那种幸运的时光当成幸福的时光来享受。

  周秉义沉默片刻,用小指挠挠腮,抬头看着郝冬梅问:“你认为呢? ” 郝冬梅想了想说:“晓光的看法不无道理。在俄语中,’和平’一词 的词根不是’社会’吗?那么《战争与和平》也可以理解为战争与社会、 战争与人。”

  蔡晓光又说:“我还认为,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受《战争与和平》 的影响很大,也可以理解为反映革命与人的小说。它的主人公不是彻底 的革命者,而是被裹挟到革命洪流中的。特别是他后来写出了《一个人 的遭遇》,可以看成是他对革命与人这一主题意犹未尽的补白式的创作。” 周秉义听完他的第二番话,没再低下头去,而是继续微眯双眼注视 着他,直接问道:“你对葛利高里这个人物究竟怎么看? ”

  他立刻回答:“一个身不由己而又不甘于身不由己的人物。”

  低头沉思的郝冬梅一下子抬起头来,她先看一眼蔡晓光,见他起身 离开屋子,到外边去了,便将目光望向秉义,微微摇头。

  秉义说:“好,不问他什么了。但我承认,他今天令我刮目相看了。”

  周蓉说:“他也挺喜欢看书的,这倒是一个事实。”

  原来蔡晓光听到了卖冰棍的老妪的叫卖声,出去买回了十几支冰 棍,还都是奶油的。

  周蓉接过冰棍后,吩咐弟弟也给在小院里的母亲送一支一一每当孩 子们在屋里读书、交谈,周母便找点儿活到小院里去做,就像早年间做 地下工作者的儿女和同志们秘密开会,当娘的在院门口放风。周母知道 自家的儿女在和别人家的儿女读禁书,却从不反对。如果说有些书是对 青年人有害的,这她信。但将全中国的书几乎都禁了,烧了,都说成是“封 资修”的,她就不信了,因为连她这位文盲母亲的常识也违背了。何况,自 己的儿子女儿自己了解,那是绝不会把坏书当好书读,还与别人家的好 儿女一块儿讨论的。既上不成学了,也没工作可找,再不许他们读书,还 不将些好孩子闲出病来呀?当妈的总不能跟着社会走,把自己的儿女逼 到整天造反的道上去吧?

  所以她从不反对。

  蔡晓光说,他进院时已给周母一支了。

  秉义接过冰棍后对周蓉说:“别让晓光走啊,留下一块儿吃饭。”

  周蓉说:“你要想留他吃饭,那就自己对他说,干吗下指示似的让我 留住他?至于他留不留下,那是由你和他的关系决定的,与我何干?

  她说罢,吮着冰棍也到小院里去了。

  秉义皱皱眉,批评道:“阴阳怪气。”

  他只得看着蔡晓光说:“听我的,留下吃饭。”

  蔡晓光笑着点头。

  周母拿着冰棍进屋了,也说:“这个小蓉,有时候就是阴阳怪气的,晓 光你别和她一般见识啊!”

  蔡晓光说:“大娘,我怎么会呢? ”

  周母又对秉义说:“你是当哥的,该训她的时候,那就得替爸妈板起 脸来训她,只是背后表示不满不行。”

  秉义说:“我才不,她会记我仇的。”

  周蓉在外边听到了,大声说:“哥,这点儿明智可要永远保持啊!”

  周母只得自己朝外边训了一句:“小蓉你有点儿样啊!别忘了你是 当姐的,也是大姑娘了,给你弟做的什么榜样?就不怕你冬梅姐笑话你 吗? ”

  郝冬梅赶紧大声说:“我不笑话她。大娘啊,她是成心调节气氛 昵!” ——她主要是说给周蓉听的。

  周母更加认真了,也大声说:“冬梅你用不着替她分辩!屋里气氛怎 么了?有什么不对劲儿的,需要她那么阴阳怪气地来调节? ”

  周秉昆冷不丁说了一句:“十个美人儿,九个是性格古怪的!”

  他的话音刚落,周蓉冲入屋里,嚷嚷道:“你个没大没小的昆子,看 我今天不把你的舌头系成死扣!”她边嚷嚷,边举手朝弟弟打去。

  周秉昆慌得将冰棍也掉了,从他妈背后躲到冬梅背后又躲到蔡晓光 背后。

  除了姐弟俩,大家都乐了。

  吃晚饭时,不知谁引的话题,这些青年又谈论起了《叶尔绍夫兄 弟》,秉昆实在按捺不住表达看法参与讨论的冲动,幽幽地说:“老三谢 尔盖是值得同情的!”

  一语方出,哥哥姐姐们一齐将目光注视在他脸上,像听到哑巴说话 了似的,每个人的表情都是那么的惊讶。

  那时周母串门去了,也不是寻常的串门,街上有户人家婆媳吵架 了,她去劝劝。她是街道组长,那类事能带给她别人无法体会到的愉快,就 像用指甲花汁染指甲能带给少女们愉快一样。

  秉昆既已开口,索性竹筒倒豆子,将久闷在内心的观点一股脑儿倾 吐出来。有次郝冬梅在他家读《叶尔绍夫兄弟》,他躺在床上装睡,听到 了几段。

  他像要与谁争吵,脸红脖子粗地又说:“没有哪一个士兵是甘愿当俘 虏的!他受伤了,失去了战斗能力,因而成了俘虏,这能怪他吗?能算 是种罪过吗?哥哥嫂子们都不理他了,连与他相爱的姑娘也对他无比冷 漠,这对他公平吗? ”

  郝冬梅将另外三人环视了一番,垂下目光若有所思地说:“从今往 后,我对小弟也将刮目相看了。”

  周蓉拍了弟弟后脑勺一下:“以后不许偷听啊!要听我们也不限制 你,但那就要像今天一样,规规矩矩地坐在一旁听。”

  她那一拍,又拍出了弟弟一句话:“斯大林的儿子还成了俘虏呢!”

  哥哥姐姐们的表情全都更加惊讶了。

  周蓉严肃地问:“老实交代,听什么人说的? ”

  秉昆犹豫。

  周蓉用筷子打了他的头一下,“别装哑巴,说!”

  秉昆小声说:“那天妈让我替你送送晓光哥,他路上跟我说的。”

  周秉义与郝冬梅对视一眼,都暗松了一口气。

  蔡晓光平静地说:“是我跟他说的,但我说的并不是谣言啊!”

  周蓉打断道:“别解释了。希望你能记住,我弟弟头脑简单,爱认死 理,以后别什么话都跟他说。”

  秉义忽然微笑了,对周蓉说:“你也不必把气氛搞得这么严肃,多大 点儿事嘛!”

  他起身走到弟弟背后,搂着弟弟说:“哥哥姐姐们读了些什么书,谈 了些什么看法,别对外人讲啊!”

  秉昆说:“我明白。”

  郝冬梅对周蓉说:“我认为小弟的头脑并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

  蔡晓光紧接着说:“我也这么认为。”

  大家就都笑了。

  秉昆却快哭了,他觉得自尊心受到了严重伤害。

  哥哥下乡不久后的一天中午,一位街道干部来到周家,当时秉昆和 母亲、姐姐刚吃完饭,还没收拾桌子。

  姐弟俩都礼貌地起身让座,亲近地称对方“婶儿”。周母与那位“婶 儿”稔熟,关系处得很好。

  婶儿坐下后,看着周蓉和秉昆说:“当着她姐弟俩,我话到嘴边还不 好讲了呢!”

  周蓉是冰雪聪明的人儿,婶儿一进门,她便猜到了婶儿光临的目的。

  不待母亲开口,她已微笑着问:“婶儿是来动员我姐弟俩也下乡的 吧? ”

  婶儿两手一拍,夸道:“哎呀你个周蓉,料事如神啊!”

  秉昆抢话道:“可我哥不是下乡了吗? ”

  周母说:“既然事关你俩,那你俩就坐旁边,听你们婶儿怎么说。”

  婶儿说:“我要说的事它是这样的,上级政策很明确,也不是咱们省 市一级,而是北京那边中央一级那种上级的规定——多子女家庭,只能 有一个留城的,其他属于’上山下乡’对象的子女,早晚都得走’上山 下乡’这条革命青年的必由之路。所以呢,早走比晚走好,早走不是就 早革命了吗?……”

  不待她说完,周蓉爽快且无所谓地说:“婶儿,打住。你已经说得够 明白了,我现在就当你的面表态,我和我弟俩,我走。”

  秉昆也大声说:“我姐留城,我走!”

  周母心烦意乱地说:“你俩争什么争啊?我还没表态呢,我这个妈是 什么态度就一点儿不重要了吗? ”

  “是呀是呀,你俩先别争。这么重大的事,搁谁家都是当妈的意见很 重要!你俩究竟谁走、谁留城,娘儿仁好好商量商量,过几天给我个准 话儿。我呢,还得到前趟街去继续动员,就不多待了。”婶儿是很识相的 人,见机行事地边说边站了起来。

  周蓉紧跟了一句:“我走啊,就算定下了。”

  “行,行,你说定下了那就定下了吧。唉,谁愿意做这种背后挨骂的 工作啊!”婶儿说此话时,一只脚已在门外。

  母亲流泪了,看看女儿,看看小儿子,却说:“她也确实是没法子。”

  周蓉瞪着弟弟说:“你是老疙瘩,我是当姐的,必须我走。”

  秉昆赌气说:“你是女的,我是男的。女的留在妈身边,我男的走!反 正妈对我这个老疙瘩也不怎么重视。”

  “我哪点上不重视你了? ”母亲搂抱住小儿子哭了。

  周蓉笑道:“妈,我认为你表态了啊!”

  秉昆恼道:“我要天天看住你,让你想走也走不成!”

  母亲虽然一句明确表态的话也没说,但下午便已配合女儿拆洗起被 褥来,还给了女儿二十元钱,意思是让她买些自己需要的东西。

  晚上,睡在外间屋的老疙瘩听到睡在里间屋的母亲和姐姐说悄悄话。

  母亲说:“妈当然也舍不得你走。可是呢,你弟他哪方面都不如你和 你哥,他从小就缺心眼儿,也不懂人情世故,一根筋,他走妈不放心啊!”

  姐说:“妈,我走我没不好的情绪。全国统一的政策,别人家也都是 只留一个,咱家有什么资格例外呢?何况我自己也想走,二十多岁的一 个大姑娘,整天在家里晃进晃出的,早晚会被笑话。趁现在还没人笑话,何 不主动点儿一走了之呢?至于我弟,有的男孩子就是立事晚。他立事晚 是有原因的,别说在妈面前了,就是在我和我哥眼里,也总是把他当成 个长不大的孩子。凡大小事,家里从没人征求他的意见,就是他发表了 几句看法,咱们也从不认真对待,渐渐的他可不就那样了呗。”

  老疙瘩本想大吼一句——“我哪样了? ”却没喊成。哥已经走了,姐 即将走了,郝冬梅和蔡晓光肯定也不会到家里来了,他有些惶惶不安,害 怕自己不适应以后的孤独。

  姐又说:“妈你放心,小昆毕竟是个好孩子,就是不太聪明而已。哪 天忽然立事了,兴许还能聪明起来的。”

  老疙瘩的自尊心又受到了严重伤害,不知不觉流泪了。

  母亲说:“蓉啊,妈希望你别去兵团了,在城市周边的哪个农村就近 插队得啦。兵团挣工资这一点虽好,可离家远啊,而且两年一次探亲假,有 军队那种纪律约束着,不是谁想回家就能回家的。就近插队,你随时可 以回家,也省得妈牵挂了。”

  姐说:“行,我听妈的。”

  母亲说:“你这一走,你和晓光的关系不就吹了? ”

  姐说:“不一定,从长计议吧。”

  母亲叹道:“姑娘家,好年华就那么几年,你不懂? ”

  在里间屋,母亲也流泪了。周蓉轻轻握住母亲的手,用细小的声音说: “妈,你别操那么多心了,好人生比好年华更重要。”

  自那日后,周蓉白天基本不着家了,开始向小学、初中和高中的老 师同学们告别。她一向人缘好,特念旧情,与她成为“死党”的同学多,教 过或没教过她的老师全都欣赏她,喜欢她。母亲和弟弟明白这一点,也 就不疑不问,随她早出晚归。

  一日她回来得早,带回了两张票,说是省市歌舞团为纪念什么“最 高指示”发表几周年联合演出的票,一般人搞不到的,让弟弟第二天上 午陪母亲去看。

  母亲说没心情去看,秉昆却很想去看。姐弟俩你一句我一句地劝,母 亲便同意去看了。

  第二天下午母亲与秉昆回到家里,周蓉没在家。这本身并不奇怪。当 母亲发现属于女儿的一切东西都不见了,而弟弟发现了姐姐插在镜框缝 隙的信封时,母子二人都意识到情况太不正常了。

  在母亲惴惴不安的催促之下,秉昆赶紧从信封里抽出仅一页纸的留 信读给母亲听。

  周蓉信上的字不多,就几行,却写得很美观,一如她向来的字体那 么秀丽,证明她写时心情一点儿也不乱,是极平静的。她首先请母亲和 弟弟原谅她不告而别了,接着声明她当然是下乡去了,并且是听从母亲 的话插队去了。只不过不是在A市的近郊,而是到很远很远的外省插队 去了,有蔡晓光送她上火车,所以会走得很顺。至于自己为什么非要到 外省的农村去插队,其中自有原因,希望无论母亲还是弟弟,都不必去 询问街道干部们。问也白问,他们并不清楚,但晓光清楚,三天后他会 到家里来替她向母亲和弟弟解释的。最后一行字是写给弟弟的,要求他 多替哥哥姐姐尽孝心,照顾好母亲。

  “完了? ”

  兀J。

  “就这么一页纸? ”

  “一页纸还没写满丁

  秉昆回答母亲的话时,心中多少有点儿对姐姐进行了种报复的快 感,谁叫她对他这个弟弟的评价那么差呢! “不聪明而已!” 一一还“而 已”——她当姐的有什么资格那么评价他这个弟弟呢?就你这个姐姐聪 明是吧?可你这个聪明的大美人儿做的这又是什么事呢?见母亲张大瞳 呆住了,他双手捏着信纸的上角让母亲看,并说:“我没骗你吧? ”

  “她……她怎么还敢写着是听从我的话? ! ”

  母亲将信纸一把抢过去,结果信纸的两个上角留在了小儿子秉昆指 间。他四指一分,两小片纸像白蝴蝶翅膀似的打着旋飘落地上。

  “捡起来!”母亲命令式地喊道,迁怒于他。

  “有必要吗? ”他才不愿代姐姐成为受气包呢,仍想将母亲的怒火 引到姐姐身上,指着信说:“这行,你看着妈,我一个字一个字念给你 听。’并、且、是、听、从、母、亲、的、话’,一共九个字,我可没多念一个 字,也没少念一个字!”

  “她这是要活活把妈气死呀!”

  母亲情绪失控了,放声大哭。

  秉昆这才慌了,终于觉得大事不妙,“妈你小声点儿,让外人听到了 多不好,还以为是我在惹你生气呢!”

  椅子一斜,母亲连人带椅子倒在地上了。她坐在地上,直直地伸着 双腿,响亮的哭声收敛成了竭力抑制的呜咽。

  无论母亲还是秉昆,都没去向街道干部询问什么。

  母亲跟自己较劲儿地对秉昆说:“我才不去问,也不许你去问!她既 然说三天后蔡晓光会来替她讲明白原因,那咱们就等!”

  夜里,秉昆听到母亲在里间屋不断地唉声叹气。

  早上母亲双眼红肿。

  第三天早上,母亲的腮明显地塌下去了,梳头时满地落发。

  秉昆不禁心疼地问:“妈,要不我今天就将晓光哥找来? ”

  母亲冷冷地说:“不许。过了三天他不来,那也别去找。妈想开了,儿 女大了不由娘,全当我根本没有你姐这么个女儿好了。”

  她的话听来特别的寒心,证明她半点儿都没想开。

  秉昆没听他妈的,背着她自作主张地去找蔡晓光。蔡晓光已不在学 校革委会,分配到拖拉机制造厂了。秉昆转而找到厂里,几经周折才见 到了蔡晓光。蔡晓光听了秉昆的话,不敢拖延,请了半天假,跟秉昆一 块儿匆匆而去。路上,秉昆问晓光,自己的姐姐究竟为什么要到外省的 农村去插队。晓光说:“到了你家,讲给你母亲听了,你不是也就一切都 明白了?不是几句话讲得清楚的,所以你路上就别多问了。”

  拖拉机制造厂在共乐区内,离光字片不远。二人走得快,十几分钟 后就到了周家。

  当着晓光的面,周母不愿让小儿子下不来台,一句训责的话没说,强 打起精神给晓光倒了杯热水。

  三人刚一坐定,她便迫不及待地问:“周蓉究竟到哪个省去了?”

  晓光小声说:“贵州。”

  “贵州? ”周母的身子摇晃了一下。

  秉昆立刻起身站到母亲旁边,以防万一。

  母亲尽量以平静如常的口吻问:“为什么? ”

  蔡晓光也尽量以平静的口吻回答:“她爱的人在那里。”

  “她爱的人?……你俩不是在恋爱来着吗? ”

  母亲的双眼瞪大了。母亲年轻时也是好看的女人,就是眼睛小了点 儿。秉昆从没见到过母亲的眼睛瞪得那么大。

  蔡晓光摇头苦笑说:“我当然是很爱她的,但她只不过拿我当朋友,当 她最信赖的朋友。”

  母亲张张嘴,就那么张着嘴呆住了。

  按蔡晓光的说法,周蓉初二时开始与北京一位诗人通信。通了一年 信后,对方才在信中告诉她,自己曾是“右派”,但已摘帽了,还允许继 续发表诗歌,所以她才能从报刊上发现他的一些化名诗。他表示要与她 中断通信关系,但对于她已经不可能了,因为她明白自己千真万确地爱 上了他……

  秉昆也像母亲那样,尽量以平静的口吻问:“等等,你没讲清楚,我 姐爱的主要是他的诗吧? ”

  蔡晓光扭头看他一眼,垂下目光寻思着说:“有时两者能分开,有时 两者根本分不开,这你懂的。”

  秉昆大声说:“我不懂!”

  蔡晓光表情异常庄重地说:“反正我懂。”

  母亲提高了声音说:“别打岔,听他继续讲。”

  蔡晓光就继续讲道:“那位北京诗人,单方面中断了与周蓉的通信。而 她在写给他的一封信中发誓,自己一定要考到北京的大学去,从此与他 相伴在一起。寄出那封信后,她也几乎没再给他写过信,改寄明信片 了。,文革’不久,她十分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可能考到北京的大学了,便 亲自去了一次北京……”

  母亲问:“周蓉见着他了? ”

  蔡晓光回答:“我想是没有。”

  母亲说:“晓光啊,大娘问的不是你怎么想的,而是周蓉她怎么告诉 你的。事情都到了这种地步了,孩子,大娘求你,一定要对大娘说实话 啊!”

  母亲那么说时,眼里已是满眶泪水。

  蔡晓光难以对视母亲泪光闪闪的目光,又低下头,内疚地说:“大 娘,我没往细里问过她,但是,从她对我说的前前后后的话中,我分析她 是没见着他的。”

  年轻的工人撒谎了,他不忍告诉周母实情,只有撒谎。

  真相乃是——周蓉不但见着了那让她梦魂牵绕、心灵上已合二为一 的人(起码她自己觉得合二为一了),还同时看到自己写给他的许多封 信以及更多的明信片,按时间顺序贴在揭发批判他的大字报旁——大字 报的题目是“看右派诗人是如何引诱工人阶级的女儿的”,而这意味着 他又多了一桩罪行,同样是政治性质的罪行。大字报的内容向人们昭 告,曾经的摘帽“右派”政治思想上始终还是不可救药的“右派”,当年 给他摘帽,是无产阶级专政的一次深刻教训。深刻就深刻在——树欲静 而风不止,“右派”分子等一切形形色色的社会主义的敌人,绝不会因为 无产阶级的心慈手软而改变反动的立场。至于他的诗,统统被斥为“可 耻的伪装,两面派伎俩的产物”。

  她见着他的情形毫无诗意。

  他正被批斗。

  在亢奋的口号声浪和令理智者头晕目眩的气氛下,他偶一抬头,居 然鬼使神差地发现了她在人群中的存在。此前二人虽未相见过,但彼此 都有对方的小照。

  他一发现她,他的头便不再低下,被一双双手一次次使劲儿往下按 也不肯驯服地低下。

  结果他被抽了数皮带,一记抽在额角,顿时血流如注。

  “晓光啊,你想不想告诉大娘,既然我们周蓉她……那你和她……还 经常在一起……她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是何苦的啊你?……”

  母亲缓缓淌下的两行泪,已被她转身擦去了。

  蔡晓光说:“大娘,我承认我是周蓉的追求者。但是,自从她告诉了 我她和那位诗人的关系,我就决定只做她忠实的朋友了。我觉得,她太 需要我这样一个朋友了。因为我俩给别的追求者的印象是恋爱关系,别 的追求者就不至于对她纠缠不休了,这会让她减少许多不快。”

  “孩子,你叫大娘怎么说你好啊? ”

  母亲眼里又淌下泪来,她的话中既有对蔡晓光的心疼,也有几分对 他的怨恨。

  蔡晓光终于勇敢地迎着母亲的目光了,他高傲地说:“大娘,我为周 蓉那么做,特别的心甘情愿。如果她是露茜,我也会无怨无悔地要求自 己是卡顿。”

  母亲又问:“露茜是谁,怎么又出了个卡顿? ”

  蔡晓光就看秉昆,那意思是——你应该知道的,你对你妈解释。

  秉昆没好气地说:“别看我,我没听说过他俩!”

  母亲把目光从小儿子脸上收回,望着蔡晓光,叹道:“我也不管那两 个是谁了,大娘心里塞不下那么多杂人愁事了。我只再问你一个问题—— 那个……那个写诗的男人,他多大岁数了? ”

  蔡晓光说:“比周蓉大是大些,但也并非大得多么离谱。”

  母亲追问:“实话告诉大娘,他究竟多大岁数? ”

  秉昆说:“妈你就别追问了!问得傻不傻啊?五七年都打成’右派' 的一个诗人,怎么说也得二十多岁了吧?今年都六八年了,又过去十多 年了,你自己算吧!”

  听了小儿子的话,母亲的嘴又半张着良久合不拢了。

  蔡晓光就又低下头去。

  秉昆看看母亲,看看蔡晓光,不知对人还是对事骂了一句:“他妈 的!”

  母亲终于能再说出话来了。

  她说:“秉昆,替妈送送你晓光哥。”

  蔡晓光站起,低头朝门口走。

  母亲又说:“晓光,你以后不要再登我们周家的门了。再见到你,大 娘不知究竟该如何对待你了 o ”

  蔡晓光站在门口听完母亲的话,小声说:“大娘,我记住了。”

  蔡晓光已经走出去了,秉昆却仍坐着未动。他认为蔡晓光毕竟很无 辜,不仅同情他,内心里还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好感,甚至也可 以说那是一种不能确定值不值得的敬意。

  他不是不愿送,是深陷到关于姐姐,也是关于他们这个家的突发事 件里难以自拔。

  母亲缓缓扭头看着他说:“没听到我对你说的话啊? ”

  他这才如梦初醒地追出门去。

  路上,他问蔡晓光,为什么姐姐常常冷言冷语地对待他,而他却无 怨无悔?

  蔡晓光说,那是他和周蓉演戏给他们周家人看的,为的正是有一天 需要他替她向家人进行解释时,周家人不至于将他看成一个受害者,感 到周家对不起他。

  “那么一来,你们周家人的精神压力不就是双重的了吗?现在,我仿 佛成了你姐的一个同谋,而不是一个受害者,所以你们周家的人谁也不 必对我有什么负疚心理。这样挺好,符合预期。”

  蔡晓光说得轻描淡写,如释重负。

  秉昆问:“你俩,你和我姐那么演戏,是你的主意,还是我姐的主意? ”

  蔡晓光说:“是我要求你姐必须那么做的。”

  听了他的话,秉昆心里好受了些。如果蔡晓光说“是你姐的主意”,他 想姐姐就有些卑鄙了。

  他又问:“现在你告诉我,露茜和卡顿是什么人? ”

  蔡晓光说:“你哥哥姐姐看的那些书,想必一本也没敢带走,全藏在 家里,其中肯定有一本是《双城记》。回去自己找出来,读了就知道了。”

  蔡晓光说完,拔腿便跑。

  周秉昆回到家里,见母亲居然还呆坐着。

  母亲说:“你再坐下。”

  秉昆乖乖坐下了。

  母亲问:“现在,你对你姐怎么看? ”

  秉昆说:“妈,我不想说。”

  母亲说:“不想说也得说,必须说。”

  秉昆吞吞吐吐地说:“我姐……她爱上了什么人我不好评论,可她的 做法确实是不对的。”

  母亲说:“岂止不对,简直就是大逆不道!她眼里哪儿还有我这个母 亲?她等于是搬起一扇大磨盘压在了我心上!你爸只身在外,那么放心 地把教育你们三个儿女的责任交给了我。他还当面表扬过我,夸我教育 有方,对这个家劳苦功高……等你爸探家回来了,让妈怎么向你爸交代?就是只想到这一点,妈连死的心都有了!”

  秉昆跪下了。

  他哀哀地说:“妈,你可千万别死。我还没工作呢,你死了我怎么办 啊!”

  母子俩抱头而泣。

  母亲叮嘱他,外人如果问起他姐姐来,他就说去往贵州投奔父亲当 建筑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