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的战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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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边无际而又默无声息的黑暗中,一个十分疲惫却依旧挺直腰杆的孤独身影,坚定无悔地朝着更为黑暗的地方走去,身后留下一个又一个闪着光芒的含血脚印。

——题记

人们习惯称鲁迅先生是伟大的思想家、文学家、革命家,是封建的叛逆者,是中华的民族魂。但我却喜欢用我幼年最崇敬的动画人物“战神”来称呼他。在我的心目中,没有其他更合适的词语来形容鲁迅先生了。因为他就是一位具有铮铮铁骨的战神,一位在黑夜中鏖战了整整一生的战神。

鲁迅先生是一个非常爱夜的人,爱夜的宁静与旷达。他说:“爱夜的人于是领受了夜所给予的光明。”在万籁寂静的夜里,先生扭亮他那盏绿色的台灯,点上一根绿听子的纸烟,默默地思索着一切,而一切又都在先生苦苦的思索中,变得明朗起来。沉浸在夜里的先生,躲开了白天的空虚与喧嚣,找到了一个真实的自我。

鲁迅先生又是一个非常恨夜的人,恨夜的冷寂和黑暗。“这上面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没有见过这样的奇怪而高的天空。他仿佛要离开人间而去,使人们仰面不再看见。然而现在却非常之蓝,闪闪地眨着几十个星星的眼,冷眼。”(《秋夜》)刺骨的凄凉,恐悚的孤单,先生恨透了这秋夜的冷寂。“鬼眨眼的天空越加非常之蓝,不安了,仿佛想离去人间,避开枣树,只将月亮剩下。然而月亮也暗暗地躲到东边去了。”(《秋夜》)远离了光明,远走了希望,整个世界突然只剩下浓浓的黑暗,这黑暗又会是多少罪恶的掩护,难怪先生“一意要制他的死命”。

爱夜又恨夜,因为爱夜而更加恨夜。对夜矛盾的爱,赋予了鲁迅先生“听夜的耳朵和看夜的眼睛”,先生就用它们去洞悉一个大黑夜——当时的社会,以及在这黑夜中昏睡的国民。

鲁迅先生不停地在“骂”,骂黑暗的社会,骂愚昧的国民,骂自己的可恶病根,骂人们的不懂忏悔,这几乎成了先生的一项欲罢不能的使命。有不少人因此而抱怨鲁迅太偏激、太尖刻,对什么都无情攻击,更有甚者诋毁鲁迅先生是“骂人精”。可是,了解先生的人都非常清楚,鲁迅先生这“大骂”的背后其实是“大爱”,是对国家和民族的至深之爱。因为只有真正爱他的人,才会一心想着要去治他。

“吾广漠美丽可爱之中国兮,而实乃世界之天府,文明之鼻祖也。”“中国者,中国人之中国。可容外族之研究,不容外族之探险;可容外族之赞叹,不容外族之觊觎。”(《中国地质略论》)“我们生于大陆,早营农业,遂历受游牧民族之害,历史上满是血痕,却竟支撑以至今日,其实是伟大的。”(1936年3月4日致尤炳圻信)鲁迅先生是那样真诚而热烈地爱着这块生养他的土地,爱着同饮黄河之水的兄弟姐妹,并为作为一个中国人而感到万分的自豪。当他看到他深爱着的土地竟是这样的乌烟瘴气,他深爱着的同胞竟是这样的麻木愚昧,他怎能不心如刀绞?他无法坐视,他决心站起来,肩负起唤醒国民、振兴中华的重任。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尝试,经过了一夜又一夜的思考,先生终于找到了他的方向,“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呐喊》自序)先生毫不犹豫地弃医从文,提出了立国兴邦“其首在立人”的主张,从此踏上了布满荆棘的文艺救国之征程。黑夜的战神开始拿起武器,双眼放出坚毅的雄光。

选择这样的方式来救国,鲁迅先生早已有了各种心理准备。可是,现实偏偏不是先生想象的那样。人们既不支持,也不反对,而是抱以一种隔岸观火、事不关己的态度,鲁迅先生陷入了毫无边际的寂寞之中。就在鲁迅先生寂寞彷徨的时候,他看到了新文化运动的光亮,于是,他重新拾起了他的“金不换”,挥笔写下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借狂人之口喷泻多年淤积在心口的痛楚,发出了抨击封建礼教和家族制度的最强音。“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觉,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几个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狂人”道出了正常人所无法言及或不敢言及的社会本质,这正如一道犀利的闪电,猛地划过漫漫黑夜。它让清醒的人们得到了前进的动力,让昏睡的国民渐渐睁开了双眼。“救救孩子”的呼声还未消失,一声又一声愈渐响亮的“呐喊”紧随而来,那是一位黑夜的战神,冒着“枪林弹雨”,怒吼着奔来了。

鲁迅先生认为“我们民族最缺乏的东西是诚和爱”,而占据国民心灵最多的却是“奴性”。要“立人救国”,当然首先要有一面镜子,照出国人的灵魂,进而唤起人们心底的诚和爱,彻底驱除那可恶的“奴性”。经过几年的酝酿,先生融合了他心中活了许多年的人物形象,写出了轰动世界的杰作《阿Q正传》。在很大程度上完全可以说,这部作品其实是鲁迅先生对病态的国民性的全部感受的结晶,鲁迅是要用它来显示“愚民的专制”的真相,用它来照出国人的灵魂。在鲁迅心目中,阿Q正是无数麻木愚昧的中国人的典型代表。阿Q处于社会的最底层,穷得一无所有,又倍受人们精神上的欺凌。但他却用他的“精神胜利法”来自我安慰,自欺欺人,浑浑噩噩,苟且偷生,这是他最大的特点。

我曾经探寻过阿Q的“精神胜利法”的形成因素,觉得王晓明先生的分析非常有理,他认为阿Q这种性格的形成有好几个层面,“首先是懦弱,受了欺压,不敢真刀真枪地反抗;其次是恼恨,虽然不敢反抗,但受欺压产生的恼恨却依然存在,必须要用某种方法加以排遣;再就是自欺,因为不敢向外界报复,就只有作自我辟解,而这辟解的唯一办法,就是对现实闭上眼睛,用想象的胜利来安慰自己;最后是健忘,如果不健忘,自欺的效力就不能维持,只有借着自欺迅速忘却恼恨的直接原因,心境才能恢复平和,阿Q也才能重新高兴起来。”但王晓明先生只分析了内因(认为阿Q之所以形成这种性格,是因为他心中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奴性,一种遭受压迫之后不敢反抗,甚至不敢正视这压迫的奴性),而忽略了一个重要的外因,那就是社会对阿Q缺乏真诚的同情和怜悯,他周围的人们对他的悲剧命运采取的是冷漠无情的旁观者甚至是欣赏者的态度。

《阿Q正传》一出版,社会上就引起了强烈的反响,有许多人都感到惴惴不安,以为鲁迅先生是在嘲讽他们。这种反映,正说明了小说的成功,也充分体现了先生的良苦用心。黑夜的战神用“听夜的耳朵和看夜的眼睛”,“自在暗中,看一切暗。”他用《阿Q正传》,在黑夜里燃起一把圣火,它让黑暗瑟缩,它让冷寂低头,它让人们有意无意地看清了自己。但是人们懂得反省自己了吗?

先生站在了时代的最前端,想唤醒人们,让大家联起手来,撕破黑夜的长空。可是,漫漫黑夜不允许有一丝光亮,愚昧的国民读不懂先生的良苦用心。于是,这里一支冷箭,那里一声暗枪,先生深深地陷入了悲苦的孤独之中。这时,先生创作了一系列以《孤独者》为代表的作品,描绘了一个个在地狱般的黑暗中苦苦挣扎的孤独者形象,这其实是先生的灵魂在诉苦。《孤独者》中的魏连殳有先生的影子,可鲁迅先生决不是魏连殳。魏连殳在饱受孤独寂寞的苦楚之后,抛弃了自己的灵魂,最后连仅仅剩下的一副躯壳,也如一缕轻烟消失在冰冷的风中。虽是同样面临寂寞无助,同样会被淹没吞噬,但先生从来没有放下手中的匕首和投枪,从来没有停止犀利深邃的剖析和批判。“有一种开过极细小的粉红花,现在还开着,但是更极细小了,她在冷的夜气中,瑟缩地做梦,梦见春的到来,梦见秋的到来,梦见瘦的诗人将眼泪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诉她秋虽然来,冬虽然来,而此后接着还是春,蝴蝶乱飞,蜜蜂都唱起春词来了。她于是一笑,虽然颜色冻得红惨惨地,仍然瑟缩着。”(《秋夜》)就算心灵再孤独,就算希望再渺茫,先生依旧会“做梦”,梦见光明将要出现。

若一个人身陷孤独的折磨,却依旧没有放弃希望,而且还为着那些让他身陷孤独的人们而奋斗,那么,我就称之为战神,我心中的大英雄。孤独的鲁迅先生,正是在此时现出了他的英雄本色,露出了他的铮铮铁骨。黑夜的战神,拖着十分疲惫却依旧挺直腰干的孤独身影,坚定无悔地朝着更为黑暗的地方走去,身后留下一个又一个闪着光芒的含血脚印。

遗憾的是,这位为了唤醒国民,为了振兴中华而在黑夜中鏖战了整整一生的战神,并没有在生前看到他那苦苦追求的光明。心碎的他,真的不愿就这样倒下,他还是紧握着随时都准备飞出的匕首,他依旧用投枪支撑着他将要倒下的躯体,他就这样化为一尊在黑夜中屹立的塑像。我们都赶去虔诚膜拜,我们都为他谱写赞歌。可是先生高兴起来了吗?苦锁的眉头下,分明闪着期望的泪光,冽冽的冬风里,分明响着先生的呼唤,“而创造这中国历史上未曾有过的第三样时代,则是现在的青年的使命!”

年轻的朋友们,我们还等什么呢?让我们联起手来,接过先生的匕首和投枪,齐力掷向这夜色还未散尽的长空,让阳光撕破假恶丑的黑夜,让世界充满真善美的花香。当我们回头,先生的塑像已经轰然倒地,化为灰泥,“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这才是鲁迅先生真正含笑九泉的时候。

鲁迅先生,你是我心中最崇敬的黑夜的战神!但就为着这份崇敬,我必须忘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