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生命的内在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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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现象世界,我们的肉体受千百种外部因素的支配,我们自己做不了主人。可是,在本体世界,我们是自己内在生命的主人,不管外在遭遇如何,都能够以尊严的方式活着。
内在生命的伟大
一
小时候,也许我也曾经像那些顽童一样,尾随一个盲人、一个瘸子、一个驼背、一个聋哑人,在他们的背后指指戳戳,嘲笑,起哄,甚至朝他们身上扔石子。如果我那样做过,现在我忏悔,请求他们的原谅。
即使我不曾那样做过,现在我仍要忏悔。因为在很长的时间里,我多么无知,竟然以为残疾人和我是完全不同的种类,在他们面前,我常常怀有一种愚蠢的优越感,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
现在,我当然知道,无论是先天的残疾,还是后天的残疾,这厄运没有落到我的头上,只是侥幸罢了。遗传,胚胎期的小小意外,人生任何年龄都可能突发的病变、车祸、地震,不可预测的飞来横祸,种种造成了残疾的似乎偶然的灾难原是必然会发生的,无人能保证自己一定不被选中。
被选中诚然是不幸,但是,暂时——或者,直到生命终结,那其实也是暂时——未被选中,又有什么可优越的?那个病灶长在他的眼睛里,不是长在我的眼睛里,他失明了,我仍能看见。那场地震发生在他的城市,不是发生在我的城市,他失去了双腿,我仍四肢齐全……我要为此感到骄傲吗?我多么浅薄啊!
上帝掷骰子,我们都是芸芸众生,都同样地无助。阅历和思考使我懂得了谦卑,懂得了天下一切残疾人都是我的兄弟姐妹。在造化的恶作剧中,他们是我的替身,他们就是我,他们在替我受苦,他们受苦就是我受苦。
二
我继续问自己:现在我不瞎不聋,肢体完整,就证明我不是残疾人了吗?我双眼深度近视,摘了眼镜寸步难行,不敢独自上街。在运动场上,我跑不快,跳不高,看着那些矫健的身姿,心中只能羡慕。置身于一帮能歌善舞的朋友中,我为我的身体的笨拙和歌喉的喑哑而自卑。在所有这些时候,我岂不都觉得自己是一个残疾人吗?
事实上,残疾与健全的界限是十分相对的。从出生那一天起,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体就已经注定要走向衰老,会不断地受到损坏。由于环境的限制和生活方式的片面,我们的许多身体机能没有得到开发,其中有一些很可能已经萎缩。严格地说,世上没有绝对健全的人。有形的残缺仅是残疾的一种,在一定的意义上,人人皆患着无形的残疾,只是许多人对此已经适应和麻木了而已。
人的肉体是一架机器,如同别的机器一样,它会发生故障,会磨损、折旧,并且终于报废。人的肉体是一团物质,如同别的物质一样,它由元素聚合而成,最后必定会因元素的分离而解体。人的肉体实在太脆弱了,它经受不住钢铁、石块、风暴、海啸的打击,火焰会把它烤焦,严寒会把它冻伤,看不见的小小的病菌和病毒也会置它于死地。
不错,我们有千奇百怪的养生秘方,有越来越先进的医疗技术,有超级补品、冬虫夏草、健身房、整容术,这一切都是用来维护肉体的。可是,纵然有这一切,我们仍无法防备种种会损毁肉体的突发灾难,仍不能逃避肉体的必然衰老和死亡。
我不得不承认,如果人的生命仅是肉体,则生命本身就有着根本的缺陷,它注定会在岁月的风雨中逐渐地或突然地缺损,使它的主人成为明显或不明显的残疾人。那么,生命抵御和战胜残疾的希望究竟何在?
三
此刻我的眼前出现了一系列高贵的残疾人形象。在西方,从盲诗人荷马,到双耳失聪的大音乐家贝多芬,双目失明的大作家博尔赫斯,全身瘫痪的大科学家霍金,当然,还有又瞎又聋的永恒的少女海伦·凯勒。在中国,从受了腐刑的司马迁,受了膑刑的孙膑,到瞎子阿炳,以及坐着轮椅在文字之境中自由驰骋的史铁生。他们的肉体诚然缺损了,但他们的生命因此也缺损了吗?当然不,与许多肉体没有缺损的人相比,他们拥有的是多么完整而健康的生命。
由此可见,生命与肉体显然不是一回事,生命的质量肯定不能用肉体的状况来评判。肉体只是一个躯壳,是生命的载体,它的确是脆弱的,很容易破损。但是,寄寓在这个躯壳之中,又超越于这个躯壳,我们更有一个不易破损的内在生命,这个内在生命的通俗名称叫作精神或者灵魂。就其本性来说,灵魂是一个单纯的整体,而不像肉体那样由许多局部的器官组成。外部的机械力量能够让人的肢体断裂,但不能切割下哪怕一小块人的灵魂。自然界的病菌能够损坏人的器官,但没有任何路径可以侵蚀人的灵魂。总之,一切能够致残肉体的因素,都不能致残我们的内在生命。正因为此,一个人无论躯体怎样残缺,仍可使自己的内在生命保持完好无损。
原来,上帝只在一个不太重要的领域里掷骰子,在现象世界拨弄芸芸众生的命运。在本体世界,上帝是公平的,人人都被赋予了一个不可分割的灵魂,一个永远不会残缺的内在生命。同样,在现象世界,我们的肉体受千百种外部因素的支配,我们自己做不了主人。可是,在本体世界,我们是自己内在生命的主人,不管外在遭遇如何,都能够以有尊严的方式活着。
四
诗人里尔克常常歌咏盲人。在他的笔下,盲人能穿越纯粹的空间,能听见从头发上流过的时间和在脆玻璃上丁零作响的寂静。在热闹的世界上,盲人是安静的,而他的感觉是敏锐的,能以小小的波动把世界捉住。最后,面对死亡,盲人有权宣告:“那把眼睛如花朵般摘下的死亡,将无法企及我的双眸……”
是的,我也相信,盲人失去的只是肉体的眼睛,心灵的眼睛一定更加明亮,能看见我们看不见的事物,生活在一个更本质的世界里。
感官是通往这个世界的门户,同时也是一种遮蔽,会使人看不见那个更高的世界。貌似健全的躯体往往充满虚假的自信,踌躇满志地要在外部世界里闯荡,寻求欲望和野心的最大满足。相反,身体的残疾虽然是限制,同时也是一种敞开。看不见有形的事物了,却可能因此看见了无形的事物。不能在人的国度里行走了,却可能因此行走在神的国度里。残疾提供了一个机会,使人比较容易觉悟到外在生命的不可靠,从而更加关注内在生命,致力于灵魂的锻炼和精神的创造。
在这个意义上,不妨说,残疾人更受神的眷顾,离神更近。
五
上述思考为我确立了认识残奥会的一个角度、一种立场。
残疾人为何要举办体育运动会?为何要撑着拐杖赛跑,坐着轮椅打球?是为了证明他们残缺的躯体仍有力量和技能吗?是为了争到名次和荣誉吗?从现象看,是;从本质看,不是。
其实,与健康人的奥运会比,残奥会更加鲜明地表达了体育的精神意义。人们观看残奥会,不会像观看奥运会那样重视比赛的输赢。人们看重的是什么?残奥会究竟证明了什么?
我的回答是:证明了残疾人仍然拥有完整的内在生命,在生命本质的意义上,残疾人并不残疾。
残奥会证明了人的内在生命的伟大。
2008.7
让生命充满内在意义
——王川《破晓,醒来!》序
2003年春季,SARS肆虐,北京成了一座半空的围城,我和家人在郊外住宅过着安静的日子。那些天里,我略感意外的是,未尝谋面的画家王川忽然常打电话来。当时他卜居在深圳郊外海边的一个小渔村里,每日埋头作画。在电话里,他跟我谈不久前他在尼泊尔的朝圣,谈艺术界的人和事,谈他的各种感想。他那四川口音的普通话忽近忽远,忽清晰忽模糊,仿佛从他身边的南中国海传来的遥远潮声。他说话语速很快,话题跳跃,我即使聚精会神也总有听不明白的时候。但是,我听明白了一件事,就是自从做胃癌手术以后,他写了几百万字的日记和笔记。我把这件事一直放在心上。现在,我读到的这部书稿就是他从日记和笔记中整理出来的。
人生无常,死亡随时可能来临,这个道理似乎尽人皆知。但是,对于多数人来说,这只是抽象的道理,而在一个突然被死神选中的人身上,它却呈现出了残酷的具体性。同是与死神不期而遇又侥幸地逃脱,情况也很不相同,这种非常经历能否成为觉悟的契机,取决于心性的品质。在中国美术界,王川被同行称为离上帝最近的人,他有浓烈的玄思倾向和宗教情怀,耽于终极问题的追问,并通过绘画予以表达,其抽象艺术的成就得到了广泛的承认。这样的一个人,从死神身边回来了,我相信他一定会有重要的感悟告诉我们。
王川于1998年被诊断出胃癌第三期并做了胃切除百分之八十的手术,此后曾出现复发的迹象,这使他的生命时间始终处在极大的不确定之中,他的感觉是佛家说的“分分秒秒正在死去”。对于潜伏在身边的死亡,王川终于找到了一种合宜的态度,不但不回避、不拒绝,与之和睦相处,而且把它当作一位导师,在它时时刻刻的提醒下思索人生。这正合海德格尔所说的“面向死亡而存在”的思路,使死亡由致人毁灭的负面力量变成促人净化的正面力量了。他的感悟若用两个词来概括,就是当下和内在。生命大于肉身,死亡揭示了肉身的有限,却启示了生命的无限。生命的内在疆域无比宽阔,只要你能进入其中,每一个当下即是永恒。
一般人活在世上,对于未来会有种种期望和计划,并且为之忙碌。可是,倘若一个人意识到死亡近在咫尺,他就会明白,期待中的未来也许并不存在,唯一可把握的是当下。王川就是这样,他说他活得像只剩下几分钟,每一天破晓睁开眼睛起来,喝上一口热水,深深地吸一口气,这时他会想,不知明天还能不能再睁开眼睛起来,于是就感到自己非常幸运了。因此,他不会给自己安排许多事,好像把所有这些事做完了就可以看得更清楚。他知道,结果正相反,这只会让头脑里装满垃圾,欺骗自己前面还有无限的时光和明确的目标,过多的期望逐渐变成过多的恐惧,掉进了致命的陷阱。他已经习惯于放下一切,首先是放下对未来的执着。于是,他做事的心态是:“见了便做,做了便放下,了了有何不了。”这种心态看似消极,其实包含着大智慧。事实上,每一个人都可能突然遭遇没有明天的一天,可是世人往往为不可靠的明天复明天付出全部心力,却把一个个今天都当作手段牺牲掉了。
把心放在当下,如何做,做什么?王川的回答是:“利用生命每一刻来转化内在。”人们为未来奔忙,多半有具体的名和利作为目标。精神的追求自然也可以设立某种目标,但是,精神性的目标只是一个方向,它的实现方式不是在未来某一天变成可见的现实,而是作为方向体现在每一个当下的行为中。也就是说,它永远不会完全实现,又时刻可以正在实现。因此,把心从未来收回到当下,也就意味着把心从外在的名利世界收回到内在的精神世界。王川的淡泊名利,在美术界有口皆碑,而死亡这位导师的教导使他更加看清了名利的无价值,更加坚定了生命的精神性目标。他曾是一个基督徒,后来又潜心佛教和禅定,不过,在我看来,这些都只是形式,他始终在做着同一件事,就是他常说的“转化内在”,从而让生命充满内在意义。他深切感到,对生命的正确思考和深度体验是实实在在的、最高级的、不可估量的东西,拥有了这个东西,就“身在黄金岛,何须寻凡石”,不必在乎世俗生活中的得失了。
对于作为艺术家的王川来说,绘画也是“转化内在”的一种形式。从他一些个展的主题,例如“生命的指标”、“精神生活的手稿”、“涂画的觉醒”,我们亦可看出这一点来。他画抽象水墨画,只是出于内心的需要,与中西文化优劣之类的伪命题毫无干系,最反感那种“自我东方化”的民族主义情绪。他批评中国画家头脑里装了太多与艺术无关的事情,使得艺术本身变得很弱。面对空前热闹的大陆艺术界,他宁愿“彻底将自己变成局外人,变成什么都不是的人”,背着行囊四处漂泊,在漂泊中脱光身上虚假的文化盔甲。当他孑身一人漫游在喜马拉雅山麓生机勃勃的丛林之中时,他如此告慰自己:“我最满意的不是我画出一点抽象艺术之美的作品,而是我获得的一种生活。”
从这部书稿中我第一次知道,就在2003年他常给我打电话的那段时间后不久,他卜居的小渔村遭受十二级飓风袭击,而他在那里辛苦画出的一百五十多幅水墨画被雨水浸泡成了纸浆。遭此劫难,他在日记中平淡地写道:“消融于生命自身之中的生命,乃是无限丰盈的自足。当下,水墨画被水弄湿的讲法已经无聊至极。只好随它去。”
仍让我用王川自己的话来结束这篇序言吧:“开始的时候,什么都不会来,中间的时候,什么都留不住,最后的时候,全部都在。”那最后的时候全部都在的是什么?他如是说:“精神与世界不曾分离,天空与大地、生命是一个整体。”
在确诊患了中晚期胃癌的那个时刻,王川向自己预言:“此时,我的人生又是一次开始。”信哉。
2007.9
人生边上的智慧
——读杨绛《走到人生边上》
杨绛九十六岁开始讨论哲学,她只和自己讨论,她的讨论与学术无关,甚至与她暂时栖身的这个热闹世界也无关。她讨论的是人生最根本的问题,同时是她自己面临的最紧迫的问题。她是在为一件最重大的事情做准备。走到人生边上,她要想明白留在身后的是什么,前面等着她的又是什么。她的心态和文字依然平和,平和中却有一种令人钦佩的勇敢和敏锐。她如此诚实,以至于经常得不出确定的结论,却得到了可靠的真理。这位可敬可爱的老人,我分明看见她在细心地为她的灵魂清点行囊,为了让这颗灵魂带着全部最宝贵的收获平静地上路。
在前言中,杨先生如此写道:“我正站在人生的边缘上,向后看看,也向前看看。向后看,我已经活了一辈子,人生一世,为的是什么呢?我要探索人生的价值。向前看呢,我再往前去,就什么都没有了吗?当然,我的躯体火化了,没有了。我的灵魂呢?灵魂也没有了吗?”这一段话点出了她要讨论的两大主题:一是人生的价值,二是灵魂的去向,前者指向生,后者指向死。我们读下去便知道,其实这两个问题是密不可分的。
在讨论人生的价值时,杨先生强调人生贯穿灵与肉的斗争,而人生的价值大致取决于灵对肉的支配。不过,这里的“灵”,并不是灵魂。杨先生说:“我最初认为灵魂当然在灵的一面。可是仔细思考之后,很惊讶地发现,灵魂原来在肉的一面。”读到这句话,我也很惊讶,因为我们常说的灵与肉的斗争,不就是灵魂与肉体的斗争吗?但是,接着我发现,她把“灵魂”和“灵”这两个概念区分开来,是很有道理的。她说的灵魂,指不同于动物生命的人的生命,一个看不见的灵魂附在一个看得见的肉体上,就形成了一条人命,且各自称为“我”。据我理解,这个意义上的灵魂,相当于每一个人的内在的“自我意识”,它是人的个体生命的核心。在灵与肉的斗争中,表面上是肉在与灵斗,实质上是附于肉体的灵魂在与灵斗。所以,杨先生说:“灵魂虽然带上一个‘灵’字,并不灵,只是一条人命罢了。”我们不妨把“灵”字去掉,名之为“魂”,也许更确切。
肉与魂结合为“我”,是斗争的一方。那么,作为斗争另一方的“灵”是什么呢?杨先生造了一个复合概念,叫“灵性良心”。其中,“灵性”是识别是非、善恶、美丑等道德标准的本能,“良心”是遵守上述道德标准为人行事的道德心。她认为,“灵性良心”是人的本性中固有的。据我理解,这个“灵性良心”就相当于孟子说的人性固有的善“端”,佛教说的人皆有之的“佛性”。这里有一个疑问:作为肉与魂的对立面,这个“灵性良心”当然既不在肉体中,也不在灵魂中,它究竟居于何处,又从何方而来?对此杨先生没有明说。综观全书,我的推测是,它与杨先生说的“大自然的神明”有着内在的联系。这个“大自然的神明”,基督教称作神,孔子称作天。那么,“灵性良心”也就是人身上的神性,是“大自然的神明”在人身上的体现。天生万物,人为万物之灵,灵就灵在天对人有这个特殊的赋予。
接下来,杨先生对天地生人的目的有一番有趣的讨论。她的结论是:这个目的绝不是人所创造的文明,而是堪称万物之灵的人本身。天地生人,着重的是人身上的“灵”,目的当然就是要让这个“灵”获胜了。天地生人的目的又决定了人生的目的。唯有人能够遵循“灵性良心”的要求修炼自己,使自己趋于完善。不妨说,人生的使命就是用“灵”引导“魂”,使之成为名副其实的“灵魂”。用这个标准衡量,杨先生对人类的进步提出了质疑:几千年过去了,世道人心进步了吗?现代书籍浩如烟海,文化普及,各专业的研究务求精密,皆远胜于古人,但是对真理的认识突破了多少呢?如此等等。一句话,文明是大大发展了,但人之为万物之灵的“灵”的方面却无甚进步。
尤使杨先生痛心的是:“当今之世,人性中的灵性良心,迷蒙在烟雨云雾间。”这位九十六岁的老人依然心明眼亮,对这个时代偏离神明指引的种种现象看得一清二楚:上帝已不在其位,财神爷当道,人世间只成了争权夺利、争名夺位的战场,穷人、富人有各自操不完的心,都陷在苦恼之中……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人世间,好人更苦:“你存心做一个与世无争的老实人吧,人家就利用你、欺侮你。你稍有才德品貌,人家就嫉妒你、排挤你。你大度退让,人家就侵犯你、损害你。你要保护自己,就不得不时刻防御。你要不与人争,就得与世无求,同时还要维持实力,准备斗争。你要和别人和平共处,就先得和他们周旋,还得准备随处吃亏……”不难看出,杨先生说的是她的切身感受。她不禁发出悲叹:“曾为灵性良心奋斗的人,看到自己的无能为力而灰心绝望,觉得人生只是一场无可奈何的空虚。”
况且我们还看到,命运惯爱捉弄人,笨蛋、浑蛋安享富贵尊荣,不学无术可以欺世盗名,有品德的人一生困顿不遇,这类事例数不胜数。“造化小儿的胡作非为,造成了一个不合理的人世。”这就使人对上天的神明产生了怀疑。然而,杨先生不赞成怀疑和绝望,她说:“我们可以迷惑不解,但是可以设想其中或有缘故。因为上天的神明,岂是人人都能理解的呢?”进而设问:“让我们生存的这么一个小小的地球,能是世人的归宿处吗?又安知这个不合理的人间,正是神明的大自然故意安排的呢?”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杨先生的潜台词是:这个人世间可能只是一个过渡,神明给人安排的真正归宿处可能在别处。在哪里呢?她没有说,但我们可设想的只能是类似佛教的净土、基督教的天国那样的所在了。
这一点推测,可由杨先生关于灵魂不灭的论述证明。她指出:人需要锻炼,而受锻炼的是灵魂,肉体不过是中介,锻炼的成绩只留在灵魂上;灵魂接受或不接受锻炼,就有不同程度的成绩或罪孽;人死之后,肉体没有了,但灵魂仍在,锻炼或不锻炼的结果也就仍在。她的结论是:“所以,只有相信灵魂不灭,才能对人生有合理的价值观,相信灵魂不灭,得是有信仰的人。有了信仰,人生才有价值。”
那么,杨先生到底相信不相信灵魂不灭呢?在正文的末尾,她写道:“有关这些灵魂的问题,我能知道什么?我只能胡思乱想罢了。我无从问起,也无从回答。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不知为不知’,我的自问自答,只可以到此为止了。”看来不能说她完全相信,她好像是将信将疑,但信多于疑。虽然如此,我仍要说,她是一个有信仰的人,因为在我看来,信仰的实质在于不管是否确信灵魂不灭,都按照灵魂不灭的信念做人处世,好好锻炼灵魂。孔子说“祭神如神在”,一个人若能事事都怀着“如神在”的敬畏之心,就可以说是有信仰的了。
杨先生向许多“聪明的年轻人”请教灵魂的问题,得到的回答很一致,都说人死了就是什么都没有了,而且对自己的见解都坚信不疑。我不禁想起了两千五百多年前苏格拉底的同样遭遇,当年这位哲人也曾向雅典城里许多“聪明的年轻人”请教灵魂的问题,得到的也都是自信的回答,于是发出了“我知道我一无所知”的感叹。杨先生也感叹:“真没想到我这一辈子,脑袋里全是想不通的问题。”“我提的问题,他们看来压根儿不成问题。”“老人糊涂了!”但是,也和当年苏格拉底的情况相似,正是这种普遍的自以为知更激起了杨先生深入探究的愿望。我们看到,她不依据任何已有的理论或教义,完全依靠自己的生活经验和独立思考,一步一步自问自答,能证实的予以肯定,不能证实的存疑。例如肉体死后灵魂是否继续存在,她在举了亲近者经验中的若干实例后指出:“谁也不能证实人世间没有鬼。因为‘没有’无从证实;证实‘有’,倒好说。”由于尚无直接经验,所以她自己的态度基本上是存疑,但绝不断然否定。
杨先生的诚实和认真,着实令人感动。但不止于此,她还是敏锐和勇敢的,她的敏锐和勇敢令人敬佩。由于中国两千多年传统文化的实用品格,加上几十年的唯物论宣传和教育,人们对于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往往不肯相信,甚至毫不关心。杨先生问得好:“‘真、善、美’看得见吗?摸得着吗?看不见、摸不着的,不是只能心里明白吗?信念是看不见的,只能领悟。”我们的问题正在于太“唯物”了,只承认物质现实,不相信精神价值,于是把信仰视为迷信。她所求教的那些“聪明的年轻人”都是“先进知识分子”,大抵比她小一辈,其实也都是老年人了,但浸染于中国的实用文化传统和主流意识形态,对精神事物都抱着不思、不信乃至不屑的态度。杨先生尖锐地指出:“什么都不信,就保证不迷吗?”“他们的‘不信不迷’使我很困惑。他们不是几个人。他们来自社会各界:科学界、史学界、文学界等,而他们的见解却这么一致、这么坚定,显然是代表这一时代的社会风尚,都重物质而怀疑看不见、摸不着的‘形而上’境界。他们下一代的年轻人,是更加偏离‘形而上’境界,也更偏重金钱和物质享受的。”凡是对我们时代的状况有深刻忧虑和思考的人都知道,杨先生的这番话多么切中时弊,不啻醒世良言。这个时代有种种问题,最大的问题正是信仰的缺失。
我无法不惊异于杨先生的敏锐,这位九十六岁的老人实在比绝大多数比她年轻的人更年轻,心智更活泼,精神更健康。作为证据的还有附在正文后面的“注释”,我劝读者千万不要错过,尤其是《温德先生爬树》、《劳神父》、《记比邻双鹊》、《〈论语〉趣》诸篇,都是大手笔写出的好散文啊。尼采有言:“句子的步态表明作者是否疲倦了。”我们可以看出,杨先生在写这些文章时是怎样地毫不疲倦、精神饱满、兴趣盎然,遣词造句、布局谋篇是怎样地胸有成竹、收放自如,一切都在掌控之中。这些文章是一位九十六岁的老人写的吗?不可能。杨先生真是年轻!
2007.9
最合宜的位置
——《最合宜的位置》自序
我相信,每一个人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一定有一个对于他最合宜的位置,这个位置仿佛是在他降生时就给他准备了的,只等他有一天来认领。我还相信,这个位置既然仅仅对于他是最合宜的,别人就无法与他竞争,如果他不认领,这个位置就只是浪费掉了,而并不是被别人占据了。我之所以有这样的信念,则是因为我相信,上帝造人不会把两个人造得完全一样,每一个人的禀赋都是独特的,由此决定了能使其禀赋和价值得到最佳实现的那个位置也必然是独特的。
然而,一个人要找到这个对于他最合宜的位置,却又殊不容易。环境的限制,命运的捉弄,都可能阻碍他走向这个位置。即使客观上不存在重大困难,由于心智的糊涂和欲望的蒙蔽,他仍可能在远离这个位置的地方徘徊乃至折腾。尤其在今天这个充满诱惑的时代,不少人奋力争夺名利场上的位置,甚至压根儿没想到世界上其实有一个仅仅属于他的位置,而那个位置始终空着。
我的这个认识,是在许多年里逐渐清晰起来的,现在可以说到了牢不可破的地步。我丝毫不怀疑,我现在所在的这个位置是最适合于我的,因此,外界的诱惑对我发生不了什么作用了。可是,若有人问我这究竟是一个什么位置,我好像又说不清楚。可以肯定的是,完全不能用学者、作家之类的职业来定义它。如果勉强说,就说它是一种很安静的生活状态吧。现在我的生活基本上由两件事情组成:一是读书和写作,我从中获得灵魂的享受;另一是亲情和友情,我从中获得生命的享受。顺便说一说,友情的极致也是亲情,我深感最好的朋友都是我的亲人。亲情和友情使我远离社交场的热闹,读书和写作使我远离名利场的热闹。人最宝贵的两样东西,生命和灵魂,在这两件事情中得到了妥善的安放和真实的满足,夫复何求,所以我过着很安静的生活。
我当然知道,这种很安静的生活适合于我,未必适合于别人。一定有人更适合于过一种轰轰烈烈的生活,他们不妨去叱咤风云,指点江山,一展宏图。人的禀赋各不相同,共同的是,一个位置对于自己是否最合宜,标准不是看社会上有多少人争夺它、眼红它,而应该去问自己的生命和灵魂,看它们是否真正感到快乐。
本书是我1999年至2008年的文字的一个选本。乘出版的机会,我把我这十年来最深切的一个感受写了出来,与我的读者共勉。
2008.12
少儿时代是我的良师
——《周国平寄小读者》序
二十一世纪出版社向我约稿,要我从迄今为止的作品中选出十来万字,编成一本给少儿读的书。这真是和我想到一块儿了,在约稿之前,我已经想要做这件事,并且列入了今年的工作计划。那么,我就说一说为什么我想要做这件事。
我自己也有过少儿时代,曾经也是一个小读者。那当然是老早的事了,但是,儿时的求知渴望,少年的惆怅心情,仿佛仍在我心灵深处的某个角落里潜藏着,我是一点儿不陌生的。我一路走来,走了人生大半路程,离那个从前的男孩越来越远。然而,我有一个感觉,我觉得自己好像一路都在和那个男孩做伴,与他交谈,不断地把我的所见所闻和所感所思告诉他,听取他的回应。我诚然比他成熟,也许有以教他,但他不只是我的学生,他那么纯真、敏感,本能地厌恶一切空话和假话。深藏在我心中的少儿时代同时也是一个良师,一直在检查我的作业,督促我做一个诚实的思想者和写作者。
你们一定想到了,那个良师不只在我的心中,也在我的眼前,那就是你们,我的小读者。在你们面前,一个作家必须诚实,你们不屑于理睬任何的故弄玄虚、牵强附会和言不由衷。我多么希望我的作业能够经得住你们的检查。当然,如果作业是合格的,应该也能使你们受益。
那个从前的男孩一路走来,走到了今天的时代,垂垂老矣。如果那个男孩晚生几十年,今天仍是一个孩子,处在这个物欲膨胀、竞争激烈的时代,他肯定会比当年更感到迷惘,有更多的困惑。我多么爱他,凭我的人生阅历和思考,我能给他一些什么指点呢?在选编这本书时,我作如是想,斟酌再三,由此形成了一个思路。全书分五辑,实际上是我认为一个涉世不深的人在今天时代最容易迷失,因此最应该珍视的价值,这就是——
一、成为你自己——我愿他不受外界时尚和潮流的支配,有真实的自我;
二、爱使人富有——我愿他的心不在社会的竞争中变得冷漠,有丰盈的爱心;
三、向教育争自由——我愿他能抵御现行教育的弊端,做学习的主人,有活泼的心智;
四、生命中不能错过什么——我愿他的真性情不被物欲污染,保持本色的生命;
五、人的高贵在于灵魂——我愿他做人有道德,处世有理想,有高贵的灵魂。
你们一定想到了,这也是我对你们的希望,因为你们就是生活在今天的那个少儿时代的我,你们还是今天的我的孩子。我爱你们,我的小读者。
2010.5
我更愿意是我自己
——答《青年心理》杂志
1.你怎样形容自己的性格?
恰好二十年前,《中国青年》杂志做过类似的采访,对于同样的问题,我是这样回答的:“敏感,忧郁,怕羞。拙于言谈,疏于功名。不通世故,不善社交。”如此等等。现在再看,觉得仍基本准确。但也有变化,现在不像当年那样敏感和忧郁了,似乎已趋于坚韧和达观。当然,这可以是成熟,也可以是衰老,我姑且当作是前者吧。
我认为,人的基本性格是难以改变的,也不必刻意改变。性格本身无所谓好坏,关键在于正确地使用,使之产生好的结果。比如说,我不善社交,也就不去社交场折腾了,反倒为自己赢得了宁静的心境和独处的时间。
2.你最喜欢哪个童话故事?为什么?
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在成人的功利世界里,我常常感到孤独,而这时候孩子便是我的救星。我觉得和孩子非常好沟通,没有任何障碍。在这篇童话中,我读出了作者同样的心情,并且他做了最有力的表达。
3.做什么事会让你感觉最舒适最享受?
读一本好书。与一个好女人相爱。和自己的孩儿疯玩傻乐。
4.你对自己最满意和最不满意的是什么?
最满意的是,我在做自己喜欢做的工作,和自己喜欢的人一起生活。最不满意的是,我不善于拒绝,有时候仍会因为情面而做自己并不喜欢做的事情。
5.近一段时间,让你感到最快乐的是什么事?
停下了一切工作,无所事事。
6.如果真的有可以让时光倒流的时间机器,你希望回到什么时候?为什么?
古希腊是人类健康生命和高贵心灵的乐园,唐宋是中国文人的黄金时代,都很值得去游历一番。但是,我不想在那里定居。我投生在今天这个时代,因此成为了这个时代的产物。设想我是别的时代的人,就等于设想我不是我,而这又等于设想我不存在。
如果你问的是希望回到我自己人生的什么时候,我告诉你,我不想回到任何时候。人生一切美好经历的魅力就在于不可重复,它们因此而永远活在了记忆中。
7.你觉得自己最好的习惯是什么?怎样养成的?
写日记。我在五岁时就自发地写日记了。开始的原因似乎很可笑,那时候大家都穷,吃到一点好东西不容易。我想,今天吃了,明天忘了,不是白吃了吗?于是做了一个小本子,吃到好东西就记下来。后来所记的当然不这么幼稚了,但相同的是,我通过写日记留住了人生的许多好滋味。
写日记是心灵生活的好方式。我的体会是,通过写日记,第一能把自己的外在经历转化成内在财富,从而使心灵丰富;第二能经常从热闹的外部生活中抽身回来,与自己相处和对话,从而使心灵宁静。
8.成长过程中什么人或者什么事对你的影响最大?是怎样的影响?
我上大学时的同学郭世英。请参看我的《岁月与性情》一书。
9.你最喜欢异性身上的什么特点?
温柔,聪慧,善解人意。单纯一些,不要太功利,女人一功利就特别俗。当然,我摆脱不了男人的偏见,还喜欢女人漂亮。
10.爱情中最重要的品质是什么?
真诚,信任,包容。
11.你觉得爱一个人最好的方式是什么?
把她(他)当作独立的个人尊重她(他),把她(他)当作最亲的亲人心疼她(他)。
12.失去什么,会让你觉得绝望?
爱的能力,思想的能力。
13.你觉得最好的职业是什么?为什么?
最好的职业是有业无职,就是有事业,而无职务、职位、职称、职责之束缚,能够自由地支配自己的时间,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例如艺术家、作家、学者。当然,前提是他们真正热爱艺术、文学和学术。否则,职位、职务、职称俱全而唯独无事业的所谓学者、作家、艺术家,今天有的是。
14.怎样才能确定一个职业是否适合自己?
应该符合三个条件:第一,有强烈的兴趣,甚至到了不给钱也一定要干的程度;第二,有明晰的意义感,确信自己的生命价值借此得到了实现;第三,能够靠它养活自己。
15.讲一讲对你来说最难的一次选择。你是怎样选择的?有没有后悔?
人生的道路分内外两个方面。外在的方面往往由命运、时代、环境、机遇决定,自己没有多少选择的主动权。因此,我基本上是顺其自然,很少主动去争取什么。内在的方面,精神的取向和历程,我相信在很大程度上自己是可以支配的,我会比较执着。
在人生的某种绝境中,真正发生的情况实际上不是难以选择,而是无可选择,所以也谈不上后悔。你应该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16.促使你成功的最重要的品质是什么?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个成功人士。我自小比较自卑,没有出人头地的野心,今天所获得的这些外在的东西,所谓名声之类,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期。如果这算是成功,那么,我能得到它们,也许正是因为我没有把它们太当一回事,至少没有当作自己的目标。现在我的总结是,把优秀当作第一目标,而把成功当作优秀的副产品,这可能是最恰当的态度,有助于一个人获取成功,或者坦然地面对不成功。
17.你怎样处理工作中的人际关系?讲一个你认为好用的方法。
我给自己处理人际关系确立了一个原则,就是尊重他人,亲疏随缘。工作中的人际关系稍微麻烦一些,因为躲不开,常常还会影响自己的切身利益。不过,只要对利益超脱一点,这个原则仍然适用。
18.学习或工作觉得倦怠的时候,你怎么办?
马上放下,看看闲书,听听音乐,去散步、游泳,或者和孩子玩。
19.你是否遇到过危机,如何克服的?
人生难免遇到危机,情况各异,不可一概而论。大体上是,能主动应对当然好,若不能,就忍受它,等待它过去。
20.如果你有机会可以做另外一种人,你想做什么人?过什么样的生活?
我曾和一个五岁男孩谈话,告诉他,我会变魔术,能把一个人变成一只苍蝇。他听了十分惊奇,问我能不能把他变成苍蝇,我说能。他陷入了沉思,然后问我,变成苍蝇后还能不能变回来,我说不能,他决定不让我变了。我也一样,想变成任何一种人,体验任何一种生活,包括国王、财阀、圣徒、僧侣、强盗、妓女等,甚至也愿意变成一只苍蝇,但前提是能够变回我自己。所以,归根到底,我更愿意是我自己。
2008.7
经济危机下的生命反思
我曾接到邀请,让我出席今年的博鳌论坛,就“经济危机下每个人如何生活”的主题发言。可是,我对这场经济危机实在看不明白,怎么能到这样隆重的会场上去瞎说一通呢?所以我推辞了。
这场经济危机来势凶猛,据说百年不遇,迅速席卷全球,闹得人心惶惶,迫使大国首脑们频繁开会,商讨对策。看来情况确实严重,绝非空穴来风。我看不明白的是,没有全球性自然灾害,没有世界大战,何以人类生活的场景说变就变了呢?
听到和读到一鳞半爪,好像全是银行惹的祸。次贷,坏账,不良资产,金融海啸,按我这个外行的理解,这些可怕的术语无非是表示,银行把账算错了,突然发现钱远远没有原来以为的那么多。银行的职责是管钱,管得这么糟,应该打屁股。但是,把这么大的权力交给银行,让大家都根据算错了的账瞎折腾,是不是更大的教训?
再说,既然发现钱没有那么多,那就少花些钱好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是的,钱已经花出去了,事情只做了一半,如果没有后续的钱,项目就黄了,这当然是很大的损失。那么,岂不应该从根本上反省一下,许多项目是否本来就不该上,贪婪地扩张经济本身就不是人类正确的生存方式?我们诚然可以通过拉动内需来应对或预防市场冷清,但是,在人类文明和人生幸福的层次上,节制物质需要是否具有更重要的意义?
据我观察,受这场经济危机影响最大的是相反两极的阶层。一极是老板,尤其是上市公司的老板,经受了生意惨淡、资产缩水的烦恼。不过,他们衣食无虞,只是钱赚多赚少的问题,挺一挺就能渡过难关。另一极是没有稳定职业的人,尤其是农民工,遭受了失业的痛苦。农民工是最悲惨的,家乡不再有足以养育他们的土地,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他们的境况始终是对大规模城市化的质疑,只是现在更尖锐地显现出来了而已。
在这两极之间,多数城市居民的生活其实受经济危机的影响甚小,至少从我接触的范围来看是如此。人们照常上下班,照常去菜场买菜,照常过着从前的日子。风暴在金融、证券、房地产等领域里回旋,未能撼动普通生活的基础。对于许多普通人来说,经济危机几乎是一个尚未证实的传说。不管高端经济人士把账算得怎样一团糟,一个明显的事实是,社会上基本生活资料的数量并没有减少,而这就意味着人们的基本生活可以不受影响。既然如此,经济危机就毫不可怕。
在我看来,这场经济危机反倒是提供了一个契机,促使我们反思人生和人类的某些根本问题。我一直认为,人生的幸福在于两大快乐:一是生命的快乐,例如健康、亲情、与自然的交融,这是生命本身的需要得到满足的快乐;另一是精神的快乐,包括智性、情感和信仰的快乐,这是人的高级属性得到满足的快乐。这两种快乐当然需要一定的物质条件,但所需十分有限。物质的贪欲是社会刺激出来的,不是生命本身带来的,其满足诚然也是一种快乐,但是,与生命的快乐比,它太浅,与精神的快乐比,它太低。我相信,一个人越是满足于过俭朴的物质生活,并善于从生命本身和精神世界中获取快乐,经济危机对他的影响就越小。原因很简单:这场经济危机只是打击了消费主义,不能伤及生命本身的享受,只是打击了物质主义,不能伤及精神的享受。
这个道理同样适用于人类。人类应该朝什么方向发展?用什么来衡量人类文明的水平?物质财富的制造和享用当然是一个方面,但是,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真正的自由王国存在于物质生产领域的彼岸,那实际上就是精神的创造和享受。然而,长期以来,财富成了我们这个时代最光芒万丈的词汇,成了从政府到个人所追求的第一目标。在相当程度上,可以把这场经济危机视为泛滥于当代世界的物质主义和消费主义的一个恶果。它在物质主义和消费主义的大本营美国首先爆发,对于人类岂不是一个警示?
最后,我必须承认,我对这场经济危机仍然看不明白,我所说的只是一些基本的道理罢了。不管与这场经济危机联系起来是否恰当,这些道理本身是不会错的,而且确有必要在遭到忽视的今天予以重申。
2009.5
诗意地栖居
鉴于碳排放过量导致全球环境破坏和气候异常的严峻事实,国际社会正在倡导低碳理念,实施低碳行动,中国政府对此也积极响应。低碳理念的落实,在技术层面上有赖于能源体系的变革,即寻求化石能源节约、高效和洁净化利用的途径,并大力发展非化石洁净能源。但是,单有技术层面显然不够,严重碳污染只是人类某种错误的生存发展观念的恶果之一,唯有在哲学层面上深刻反思,根本转变人类的生存发展观念,才能真正解决问题。
本年度北京科技周以“诗意地栖居”为主题举办低碳生活专题论坛,邀我做嘉宾,我就从今天在中国广泛流传的这一句诗谈起吧。荷尔德林有一首诗,其中的一句是:“人诗意地栖居在这个大地上。”海德格尔对这一句诗做了非常繁复的分析,其中心意思是,诗意是栖居的本质,只有诗意才使人真正作为人栖居在大地上,从而使栖居成为安居,使大地成为家园。我认为可以由之引申出两个观点:第一,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上,人应该以诗意方式而非技术方式对待自然;第二,在人自身的幸福追求上,人应该以诗意生活而非物质生活作为目标。从这两个方面来看当今中国人的生存境况,我们不得不承认,诗意已经荡然无存。
什么叫对待自然的技术方式?就是把自然物仅仅看成满足人的需要的一种功能,对人而言的一种使用价值,简言之,仅仅看成资源和能源。天生万物,各有其用,这个用不是只对人而言的。用哲学的语言说,万物都有其自身的存在和权利;用科学的语言说,万物构成了地球上自循环的生态系统。然而,在技术方式的统治下,一切自然物都失去了自身的存在和权利,只成了能量的提供者。今天的情况正是如此,在席卷全国的开发热中,国人眼中只看见资源,名山只是旅游资源,大川只是水电资源,土地只是地产资源,矿床只是矿产资源,皆已被开发得面目全非。这个被人糟蹋得满目疮痍的大地,如何还能是诗意地栖居的家园?
由此可见,问题不是出在技术不到位,而是出在对待自然的技术方式本身。与技术方式相反,诗意方式就是要摆脱狂妄的人类中心主义和狭窄的功利主义的眼光,用一种既谦虚又开阔的眼光看自然万物。一方面,作为自然大家庭中的普通一员,人以平等的态度尊重万物的存在和权利。另一方面,作为地球上唯一的精神性存在,人又通过与万物和谐相处而领悟存在的奥秘。其实,对待自然的诗意方式并不玄虚,这在一切虔信的民族那里是一个传统。比如在藏民眼中,自然山河绝不只是资源和能源,更不是征服的对象,相反,他们把大山大川看作神居住的地方,虔诚地崇拜。我们不要说他们愚昧,愚昧的可能是我们而不是他们,他们远比我们善于和自然和谐相处,并从中获得神圣的感悟。
毫无疑问,人为了生存,对待自然的技术方式是不可缺少的。但是,必须限制技术的施展范围,把人类对自然物的干预和改变控制在最必要限度之内,让自然物得以按照自然的法则完成其生命历程。人类应该在这个前提下来安排自己的经济和生活,而这就意味着大大减少资源和能源的开发及使用。
也许有人会问:这不是要人类降低生活质量,因而是一种倒退吗?且慢,我正想说,若要追究我们对待自然的错误方式的根源,恰恰在于我们的价值观、幸福观出了问题。正因为在我们的幸福蓝图中诗意已经没有一点位置,我们才会以没有丝毫诗意的方式对待自然。在今天,人们往往把物质资料的消费视为幸福的主要内容,国家也往往把物质财富的增长视为治国的主要目标,我可断言,这样的价值观若不改变,人类若不约束自己的贪欲,人对自然的掠夺就不可能停止。我听到有论者强调说:低碳经济的目标是低碳高增长。我不禁要问:为什么一定要高增长?我很怀疑,以高增长为目标,低碳能否实现,至少在非化石能源尚难普及的相当长时期里是无法实现的。在我看来,宁可经济增长慢一点,多花一点力气来建构全民福利,缩小贫富差别,增进社会和谐,这样人民是更幸福的。
所以,真正需要反思的问题是:什么是幸福?我一向认为,人最宝贵的东西,一是生命,二是心灵,而若能享受本真的生命,拥有丰富的心灵,便是幸福。这当然必须免去物质之忧,但并非物质越多越好,相反,毋宁说这二者的实现是以物质生活的简单为条件的。一个人把许多精力给了物质,就没有什么闲心来照看自己的生命和心灵了。诗意的生活一定是物质上简单的生活,这在古今中外所有伟大的诗人、哲人、圣人身上都可以得到印证。现代人很看重技术所带来的便利,日常生活依赖汽车和家用电器,甚至运动和娱乐也依赖各种复杂的设施,耗费了大量能源,但因此就生活得比古人幸福吗?李白当年“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走了许多崎岖的路,留下了许多不朽的诗。我们现在乘飞机往返景区,乘缆车上山下山,倒是便捷了,但看到、感受到的东西可有李白的万分之一?我们比李白幸福吗?苏东坡当年夜游承天寺,对朋友感叹道:“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二人耳。”我们现在更少这样的闲人,而最可悲的是,从前无处不有的明月和竹柏也已经成了稀罕之物,我们比苏东坡幸福吗?
是的,诗意是栖居的本质,人如果没有了诗意,大地就会遭蹂躏,不再是家园,精神就会变平庸,不再有幸福。
2010.5
戏说欲望
——在巴黎之花晚宴上的讲话
今天的晚宴设计了六个话题,分别请六个人讲,刚才五位朋友讲了前五个话题,按照主办方的安排,现在我来讲最后一个。据我所知,原先拟定的话题里有“婚姻”,可是,婚姻好像是一个尴尬的话题,没人肯认领。这也难怪,因为,如果你赞美婚姻,等于是你在证明自己的平庸,如果你抨击婚姻,又等于是你在控诉自己的配偶,反正怎么说都不对。结果,“婚姻”被“回忆”取代。
这颇具讽刺意味。在现实生活中,回忆正是婚姻的避难所:当我们对婚姻发生动摇时,我们就回忆曾有的爱情,来坚定自己的信心;当我们对婚姻感到绝望时,我们就回忆从前的情人,来安慰——确切地说是加深——自己的痛苦。
但是,这恰恰证明,在人生舞台上,婚姻是一个多么重要的角色,给了我们多么复杂的感受,不该缺席。所以,在向大家介绍一个新角色之前,我首先要恢复它的位置,而让“回忆”靠边站。
那么,人生舞台上的角色有这么五位:爱情、婚姻、幸福、浪漫、生活。现在我想告诉大家的是,我发现,这五位角色其实都是一位真正的主角的面具,是这位真正的主角在借壳表演,它的名字就叫——欲望。
什么是爱情?爱情就是欲望罩上了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
什么是婚姻?婚姻就是欲望戴上了一副名叫忠诚的镣铐,立起了一座名叫贞洁的牌坊。
什么是幸福?幸福是欲望在变魔术,给你变出海市蜃楼,让你无比向往,走到跟前一看,什么也没有。
所谓浪漫,不过是欲望在玩情调罢了。
玩情调玩腻了,欲望说:让我们好好过日子吧。这就叫“生活”。
欲望在人生中起这么重大的作用,它是好还是坏呢?
许多哲学家认为欲望是一个坏东西,理由有二。一是说它虚幻。比如,叔本华说:欲望不满足就痛苦,满足就无聊,人生如同钟摆在痛苦和无聊之间摆动。萨特说:人是一堆无用的欲望。二是说它恶,是人间一切坏事的根源,导致犯罪和战争。
可是,生命无非就是欲望,否定了欲望,也就否定了生命。
怎么办?这里我们要请出人生中另外两位重要角色了,一位叫灵魂,另一位叫理性。灵魂是欲望的导师,它引导欲望升华,于是人类有了艺术、道德、宗教。理性是欲望的管家,它对欲望加以管理,于是人类有了法律、经济、政治。
你们看,人类的一切玩意儿,或者是欲望本身创造的,或者是为了对付欲望而创造的。说到底,欲望仍然是人生舞台上的主角。
欲望是一个爱惹事的家伙,可是,如果没有欲望惹事,人生就未免太寂寞了。
所以,最后我要说一句:谢谢“欲望”。
2010.11
蓝色
站在大地仰望天空
天空是蓝色的
无边的宇宙
奇妙 神秘
我们的心灵向蓝色飞翔
蓝色是心灵的自由
升上太空俯瞰地球
地球是蓝色的
美丽的星辰
吉祥 温暖
我们的心灵向蓝色降落
蓝色是心灵的家园
[附言]
第二届“中国杯”帆船赛在深圳举办“蓝色盛典”大型晚宴,邀我上台讲话,我吟诗一首,阐释“蓝色”之意蕴。
2008.10
哭铁生
凌晨,何东的短信:“史铁生于12月31日3时46分离开我们去往天国。”
铁生走了?这个最坚强、最善良的人,这个永远笑对苦难的人,这个轮椅上的哲人,就这样突然走了?不可能,绝不可能!
我祈祷,我拒绝,我失声恸哭。
在这一瞬间,我清楚地知道,我的世界荒凉了,我失去了人世间最好的兄弟。
一直相信,虽然铁生身患残疾,双肾衰竭,但是,以他强健的禀赋和达观的心性,一定能够渡过一个又一个难关,活很长的时间。一直相信,只要我活着,我总能在水碓子那套住宅里看见他,一次又一次听他的爽朗的笑声和智慧的谈话。
人与人之间一定是有精神上的亲缘关系的。读铁生的作品,和铁生聊天,我的感觉永远是天然默契。
半年前,铁生刚从一场大病中复原,我和郭红两次去看他,郭红为一家杂志做他的访谈。虽然病后虚弱,他谈兴仍很浓,谈文学,谈写作,谈人生,谈信仰,话语质朴而直入本质。铁生和我都感到意犹未尽,相约以后要多谈。
此后,我和郭红拟了计划,待铁生身体状况较好时,做一个他和我的系列对话。因为血液的污染和频繁的透析,他有精力写作的时间极其有限,但他的头脑从未停止思考,如果能用一本对话录的形式留住他头脑中的珍宝,岂不很好。
然而,再也不可能了。我恨自己,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原谅自己,我是一个忙于俗务而背叛了圣洁使命的俗人。
不是久患的肾病,而是突发的脑溢血,把铁生带走了。和死不期而遇,他会不会惊诧,会不会委屈?不会的。他早已无数次地与死洽谈,对死质疑。在那次谈话中,他告诉我,他想证明死是不可能的。当然,死是不可能的,他的高贵的灵魂就是证明,一定有天国。
亲爱的希米,你陪伴铁生走过了多么神奇的生命路程。在最艰难的日子里,我在你美丽的脸上看到的仍是妩媚的笑容。我相信,这笑容不会消失,它曾经是照耀铁生的尘世生命的阳光,而今后,它是对铁生的天国生命的永远祝福。
2010.12.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