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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嘻笑怒骂
道寓其中
庄子不仅是伟大的思想家之一,而且是一位伟大的作家。他的著作使人们深信,中国完全能够使自己的哲学比别的任何哲学更妙趣横生。让人们难以理解的是,在他那副谐谑笑骂、妙趣横生的面具背后,究竟是一副什么样的真实面孔:是在哭还是在笑呢?除非你也以庄子的方式进行思考。
在介绍老子思想的伟大传人庄子时,我们面临着像介绍老子时一样的困难:如何翻译他的著作的名称?中国人使用的是象形文字而不是字母文字,那些由繁复的笔划构成的单字在不同的人看来有不同的意思——就像人们在看一幅画时的感受一样:面对同一幅画,每个人1所形成的印象却各不相同。关于那部极不寻常的著名作品《逍遥游》——即在理想和精神的王国中漫游,我们姑且使用这个名称吧。这本书魅力之一就在于那无拘无束、幽默风趣的风格;作者用这种风格表现了极其广泛的内容。我认为再没有比这本书更能令人感到亲切的了,再没有比这本书更能巧妙地引导人以一种绝无尘心、游戏人生的方式进行思考的了。书中有很多非常有趣的故事和寓言,这本书的文体被当成中国文学的典范,庄周也因此被奉为佯谬大师。
像老子和孔子一样,庄子生于中国春秋战国时代,生活在基督诞生前三个到四个世纪之间。当时的周朝只剩下一个空名,早已衰败不堪,几十个大大小小的诸侯国之间你攻我伐,混战不休。中国大史学家司马迁曾介绍过庄周,说他出生在今天中国的安徽省一带,还说:“庄周做过一段时间小官。他博学多识、多才多艺,但他的主要思想是以老子的学说为基础的。”
尽管庄子的思想是以老子学说为基础,但他还是发展并形成了具有自己特色的观点,而且,他那精妙如诗的想像,那神秘的感觉与对世俗的冷嘲热讽的融合,使他成为历史上最吸引人的作家之一。更不要说那些用以说明他的观点的精妙绝伦的故事和生动的比喻了。他绝对忠诚于自己内心的信仰但并不显得狭隘偏执。据传,当时楚国的国君楚威王被庄子的伟大智慧所折服,很想请他做自己的首席大臣(卿相),曾派使臣带着厚礼和请柬去拜访他。假如孔子遇上这样的天赐良机,他是绝对不会拒绝的。我们由此可以看到老子思想的不同影响:据说当使者找到庄子时,他正在濮河边悠然垂钓。我们可以想像的出来,使者一定是前呼后拥,衣冠鲜明,礼仪周到,就像孔子所推崇的那种样子。
然而,庄子却毫不理会,继续钓自己的鱼,甚至连头也没有回一下,说道:
“我听说你们楚国有一只神龟,死了大概有3000年了吧,我还听说楚王把这龟小心谨慎、2恭恭敬敬地供在祖庙祭坛上的一个盒子里。请你告诉我,这只龟是愿意死掉并且让自己的尸骨得到崇敬供奉呢,还是愿意在一个臭泥塘中,摇着自己的短尾巴自由自在地活着呢?”
那两位使者回答:“恐怕它更愿意在泥坑里摇着尾巴自由自在地活着吧!”
“好了,那你们就回去吧。”庄子高声叫了起来,“我也一样,我宁愿在泥坑里摇摆尾巴!”
还有一次,梁国宰相惠施听说庄子来到本国,感到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威胁,他担心自己会被取代,于是在全国悬赏通缉这位不受欢迎的人。庄子听说后,就悠哉游哉地去见这位相国大人,对他说:
一只猫头鹰得到了一只已经开始腐臭的死老鼠,忽然看见一只凤凰从它头上的天空飞过,又惊又怕,扬起头对风凰发出尖叫,警告它不要打自己的美味的主意。大人,您不是在警告我不要靠近你的梁国吧?
可见,庄子是那种不被世间常情束缚的人,他对一切事物都自由自在地进行评论,并且以此为乐。而且,他在这么做时,并不在乎对方的身份和地位,即使对神圣的、深受大众尊敬的孔子也时常进行挖苦,他常常设计出一些假想的情境,让孔子说出一些从来不曾表达过的观点,从而虚构出一个孔子的形象来。这是庄子所拥有的独特的乐趣,看到孔子处在各种争执不休、自相矛盾的困境当中,被弄得狼狈不堪,庄子从中得到了乐趣。在那种虚拟的情境中,孔子或者被弄糊涂了,或者靠某种与自己的学说完全不同的学派的理论使自己解脱出来。从长远观点看,所有善良者所追求的目标是相同的,但所走的道路却往往迥然不同。当我们看到那位深为人们崇敬的孔老夫子在老子或庄子的冷冰冰的嘲弄、玩世的游戏中洋相百出,读者往往会忍俊不禁。假如孔子读到类似于下面的一则故事,而且得知某些人竟3会把它当成史实,他会产生怎样的感想呢?想像一下孔子的反应无疑是件很有趣的事,同样有趣的是庄子写这故事时所运用的狡黠的幽默:
子桑户死了,孔子派子贡前去吊唁。子贡到达那儿时,看见子桑户的两个朋友孟子反和子琴张坐在遗体旁边,一位在高声吟唱,另一位正用古琴为他伴奏,只听那人唱道:
“噢,你还能再回来看我们吗,桑户?
你已回归了本元,回到了上天的身边。
我们却还在这儿做人,我的老天!”
子贡十分吃惊,急忙跑进去对他们说:“你们怎么可以在死者的遗体旁边乱弹乱唱呢,这样做合适吗?”
那两个人相互看了一眼,然后放声大笑起来:“这个人哪里知道什么叫合适?”
这话差点把子贡气死。他半天才回过神来,气急败坏地跑回孔子那儿,气得身子直抖,说:“这两个家伙究竟是什么人呢?怎么会坐在遗体旁毫无悲戚地乱唱!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做?”
孔子说:“他们是超越于生活规则之外的人,我们呢,则要守在这规则之中,因此我们的道路并不相通。看来我派你去吊唁,是我的浅陋无知了。这些人认为自己与上天同在,他们认为人与神之间根本没有差别。虽然他们也承认世间存在的事物有现象的不同,但他们坚持‘万物统一’的立场。他们否认自己的感情,闭塞自己的感宫,他们只承认永恒,因而得以看得更远,他们既不承认有开始也不承认有终结。这样的一些人怎么会在乎别人怎么看他们呢?”
“若真是这祥,”子贡说,“那么为什么我们要坚守这些生活规则呢?”
“我所做的是上天对我的惩罚,是上天赋予我的使命。然而,我们还是有可能得以解脱的——挣脱于这些生活规则的约束和限制。”
“怎么样得到解脱?”
孔子说,“鱼生来就应生活在水里,人生来就应生活在道中。鱼儿到了水塘,就会茁壮成长,家族兴旺,绵绵不绝;人若觉悟了道,清除了一切杂念,就能够享受平和宁静。所以,有一则谚语说:鱼儿向往的是水,人向往的则是道。”
这好像太离谱了,庄子一再把孔子当成一个虚拟人物,通过这个虚拟的孔子来表达老子或他自己的观点。庄子从不将孔子的理论仅仅看成一种实用体系。他知道孔子思想比其他任何实用主义要深奥得多;不管是否正确,孔子曾对权术进行过深入研究,并且将他自认为能把握住的东西教给了普通民众。庄子觉察到了孔子复兴传统礼制的热望,也觉察到了世人对荣华富贵的追求——尽管这种追求可能仅仅是出于某个高级学派。庄子感到这一切都会起到某种推波助澜的作用,他时时刻刻都深切地体验着明确的、已经形成的对精神世界构成严重威胁的唯物主义浪潮的冲击。孟子,这个孔子伦理思想的伟大信奉者(后面将予以介绍)的贡献是强化、突出了精神的立足点,重视人们现世追求的目标,同时也重视人们所追求的一切“正当的”、“值得向往的”、“合理的”事物。在老子看来,这些词语毫无意义,对庄子而言也是如此,他强烈地反对这些词语的世俗意蕴。庄子怀疑所有别的学说,他是老子学说的忠实信徒。他对老子的这一思想深信不疑:一个人要想真正把握自己的灵魂,那他最好不理会外在的世俗世界;而且,他还认为,达到这个目的的惟一途径就是返璞归真和让自己陷入深深的冥想。一旦达到了纯真质朴和冥想之境并使之成为习惯,那么直觉就不再只是一个人的天赋了,它可以从他身上传出去并支配别的人。
我们可以看出,庄子是彻头彻尾的形而上学家,在中国,直到现在,在这个领域中再也没有出现过达到他的水平的人。在他看来,仁义并非生硬的教条,而是长期形成的天然本性。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人“逐步领会了慢慢溶融于与善统一的状态”。他的十分著名、非常生动的庖丁解牛的故事,对此作了绝好的说明:
庖丁为文惠君宰牛剔骨,他用手抓着、用肩靠着、用脚踩着、用膝顶着,一阵阵“噼噼剥剥”的声音传出,只见牛皮被剥下,骨肉被分开,极富节奏感。那动作就像在商汤王时代的《桑林》舞,那声音像是在演奏唐尧所创作的《经首》乐,真是美极了。文惠君啧啧称奇:“哎哟哟,真是妙极了,你的技术是怎么达到这么高超完美的水平的?”
庖丁放下手中的刀回答说:“我所喜好的是道,这比一般的技术要高明多了。在我一开始学习宰牛剔骨时,眼睛所见的只是一头整牛。三年之后就再也看不到整头牛了。现在我剔牛肉靠的是心神而不再用眼睛看了,我不再使用感觉,只听凭合于永恒的原则——道去行事。依循牛体的自然之理,先断开大关节,我的刀从牛的骨骼的缝隙等中空之处进去,充分利用牛体的自然结构。所以,我在剔牛时连筋腱都不去触动,更不会去碰那些粗大的骨头了。”
文惠君边听边点头,细细地品味着庖丁的话。庖丁又说:“一个一流的厨师一年要换一把刀,因为他经常要用刀割断那些坚韧的筋腱,二三流的厨师一两个月就得换一把刀,因为他们只会对着大骨头乱砍乱剁。我这把刀用了19年了,剔剥分解了几千头牛,你看这刀刃还像刚磨过一祥锋利。在我看来关节之间是有缝的,但刀刃却是无厚度的。以无厚度的刀刃游行于有缝的骨节之间,自然就可以自由自在地活动了,以心神运刀,轻轻一动就能很容易地使肉与骨分离,牛肉像土块一样落在地上。做完这一切,我轻轻松松地站起来,环视四周,感到心闲气平。把刀擦拭干净,放进刀套里藏好。”
文惠君说道:“真是妙极了,妙极了,听了庖丁的话,我也懂得养生之道了。”
他学到了什么呢?他学到了自发性完全可以成为本能——真正的第二天性。这是一个人应该追求的和应该去实践的:使这种第二天性变成自己的,变成自己本性中的一部分。
庖丁懂得事物相互依存的道理,他由通过盲目的肤浅的感官获得的技巧和知识,转向了不会犯错误的内在洞察力。自发性是真正的仁义、正直的本原和精髄。
从庄子那里我们看到了关于整体的和谐一致或确切地说是关于对立统一的超凡学说。
他知道,从最大的整体上看,一切就是一,用古希腊伟大哲学家赫拉克利特的一句名言来说:“所谓上帝就是白天和黑夜,冬天和夏日,战争与和平,充实与空虚。”在写得非常朴实也极为动人的一章中,庄子探讨了那深邃的理论:对立统一。
一切都是客观的,一切又都是主观的。但我们不可能从客观性开始。只能通过主观认知去获得客观的知识。真正的圣人不承认万事万物相互之间的区别。他像上帝一样将所有事物当做一个整体看待,并使自已置于与万物的主观关系中。
勿庸置疑,这是科学应该遵循的途径,如果它不想使自己陷入在我们今天所看到的种种矛盾之中的话。
庄子还说:
既然主观的就是客观的,既然它们是相互制约的对立面,也是毫无区别地融为一体的,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说主观和客观的区别其实并不存在呢?人们往往不能发现相互之间观点上的一致,而这正是“道”的关键所在。一旦人们发现了这个关键,它就代表了所有无限之物,肯定和否定就融合成为一个无限的惟一。
这的确是对一个十分深奥的命题的清晰明白的论述。当人们真正了解到:像庄子这样关于人类终极文明精神的著述早在公元前4世纪时就在中国出现了,如果再听人说中国人现在需要我们的文明教化时,就会感到可笑了。
庄子还说:
所以,我们可以这么说:以道来观察,一根房梁和一根柱子,丑陋和美丽,高贵和卑贱,统统可以归入同一个范畴。
就我们目前所掌握的知识而言,一切事物都是有一定区别的。只有站在宇宙概念的高度,我们才能看出它们在本质上的同一。
庄子继续对这一问题进行了论述:
分离必会导致相合,成就必会导致毁坏,虽然一切事物都在不断地被成就、被毁坏,但依然可以依其同一性进行思考。惟有智者才能理解这些,他们可以将自己置于所观察的事物的主观关系之中。因此,真正的智者把对立面视为同一体,又把自己归之于天道,同时遵循这两个原则。
这也就是说,他明知没有任何事物像感官所感受的那样,却仍然要根据他要与之打交道的那些事物的相对的知识行事。庄子用我曾在前面引用过的、猴子和它们的主人的寓言来解释这种做法:主人早上给每个猴子三颗栗子而晚上给四颗,猴子们表示强烈不满,于是,他改变了安排,早上给四颗栗子而晚上给三颗,猴子们一听都乐得抓耳挠腮。他们搞不明白那不同名目下的同一事物。养猴者不由地笑了——就像那些领悟了道原本就是同一因而视万物为统一体,却仍要遵循大众的观点的人的淡然微笑一样,因为这是天道(规律)在现实世界中的展现。
他写过古代的一对师徒间的一段有趣的对话,那徒弟问道:
“您真的认为一切事物从主观上看都是一样的吗?”
“我怎么会知道呢?”师傅回答,他明显是从客观的立场出发的,“但你既然这么问,我总要告诉你点什么。我怎么会知道无知就不是知识呢?一个人住在潮湿的地方,往往被湿气所侵而患上风湿病,甚至会因此而死掉,但泥鳅终生住在泥水里却绝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一个人若爬到树上,就会胆战心惊,但如果是一只猴子就根本不会害怕。谁能告诉我哪里是绝对合适的住处呢?人吃肉,鹿吃草,蜈蚣吃小蛇,猫头鹰和乌鸦吃老鼠,哪一个可以称得上是惟一正确的口味呢?毛嫱和丽姬是在任何人看来都是绝色美女,但她们一出现,鱼儿就沉到水底,鸟儿也都飞走了,麋鹿也撒腿奔逃,人和鱼、鸟、鹿,哪一个掌握着美人的标准呢?我认为,这就像人们所谓人类道德的基本原则一样。这东西是如此地晦涩,如此地模糊无条无理,我怎么能够弄清楚呢?”
那徒弟被他这番话弄得更糊涂了,问:“那么,是不是您也搞不清什么是善什么是恶,或者说那些至善至美的人是不是也是愚昧无知的呢?”
那位已悟到了终极真理的师傅终于爆发了出来:“至善至美的圣人是精神性的,即便连海洋也涸竭了,他也不会觉得热,即使是天河也结了冰,他也不会觉得冷;即便是高山被雷电击坍,海洋被风暴搅得波涛翻滚,他也毫不担忧。他的这种精神性的存在,可以腾云驾雾,飞过天涯海角,可以飞临太阳、月亮和群星,既然死和生并不能主宰他,有益或有害的想法对他又有什么意义呢?”
庄子著作的实用而谐谑的风格,以及对孔子的极端蔑视的态度,都激动着人们。庄子参加了一场想像中的、他同一位古代学者的讨论。当他想表达一个观点时,他会把不同时代的人拉到一起,他根本不在乎这种明显的时代错误。那位学者一开始是作为虚拟人物代老子立言的孔子。
我听说孔子这么认为:真正的智者根本不会去关心俗世之事,他既不去追求获取什么利益,也不去努力避免什么损害,他毫不怀疑地追随着“道”。他可以用沉默说明一切,也可以话语滔滔但其实什么也没有说,这样他就获得了超越于俗世的污垢的幸福。孔子又说:“但这些还不全是疯话嘛!”
我想,这不正是对神秘的道的精妙的阐释么?先生,你认为呢?
嗨,连黄帝都犹疑不决的事,孔子怎么能搞明白,但你的思绪也太快了,你拿着鸡蛋,就看到了小鸡;看见了弓箭,一下子就想吃到烤熟了的鸽子。我随便说几句话,你呢,也随便听听。
智者一言不发,把一切事物都融和到一起,无视事物的纷杂混淆。但在他面前,纷杂依然存在。
我如何知道对生命的热爱不是一种幻象,而一个对死亡怀着恐惧的人就像一个找不到回家的路的孩子一样呢?美女丽姬是丽戎国艾地守疆人的女儿,在晋献公刚娶她的时候,她哭成了泪人,胸前的衣服全被眼泪打湿了。但她一住进了王宫、同他一起睡在那张豪华舒适的大床上,吃了宫中的山珍海味,她立刻就后悔了:这么舒适美好的生活,我那时怎么会哭呢?
我如何知道死去的人是否会后悔?人们都有对生命的热望和依恋,只有到大梦初醒时,我们才会明白此生此世只不过是一场梦。
孔老夫子过于偏执,你和他一样都在做梦。我说你们都在做梦,那么我在做什么?是否也同样在做梦?也是也不是。一万年后也许会出来一个圣人,彻底解释这个问题。有人会问:那么,因为你和我以及其他人都弄不明白,我们就用不着互相信任了吗?我的回答是这种信任并不是真正的信任。我们拥抱的是神的融会万事万物的统一。用不着在意时间,用不着顾及正确与错误,只要进入无限,在那里占一席之地。
从前我做了一个梦。梦中的我变成了一只蝴蝶,东飞西飞,所欲所求所为,全都是一只蝴蝶的行为和心理,我一点也不知道那就是我。后来突然醒了过来,我又成了我自己,成了名副其实的庄周。现在我有些糊涂了,究竟是庄周做梦变成了蝴蝶呢,还是那个蝴蝶做梦变成了庄周了呢?在一个人和一只蝴蝶中间一定要有个区别才行,这就是所谓的事物转化的例子吧。
他认为,普通生活和一般的感性认识,可能会错误地把我们引向某种对宇宙的虚假的、像梦境一样无法证明其正确也无法证明其错误的观念。好像两面都是真理,但又都不是。
接下来我们要欣赏孔子与当时统治着鲁国的鲁哀公之间的一段谈话,在这段话中,庄子仍用他惯用的方式安排孔子说了许多与《论语》中的某些语录完全相反的话,而老子提倡的那些原则被当成管理国家的办法,并且占据着有利的地位。孔子,作为一个内心深处极具良知的圣贤,面对那些征战不休的诸侯们,面对那无休无止的战乱和破坏,他也许真的意识到了人类本性的另外一面,即善于玩阴谋使诡计的一面,具有让人们大失所望的丑陋性,而超越了这一切,高高在上的,是永不变动的“道”。这“道”规定了我们的目标,而我们只能尽自己的能力粗略地琢磨这些目标。他也许产生过庄子托他之身、让他说出的那种观念,尽管实际上他也许会认为这些观点简直就是疯子的想法。
在庄子的描写中,鲁哀公对孔子说:
卫国有一位丑得不能再丑的人,人人看了他的相貌都会避之惟恐不及,叫哀骀它。他的继父曾经同他住在一起,离开他一段时间就非常想念他,没有他简直就活不下去,他的妻子第一次见到他就对自己的父母说:“我宁愿永远做他的妾也不愿做别人的正妻。”他从来不会对别人宣扬鼓吹什么,但却总能感受到别人所感受的;他并不拥有可以保护别人的能力,也不能满足他们物质上的需求。他是那么丑陋,完全可以吓坏全世界的人。他极具同情心,却从来不去争辩什么,即便是家里人也只能对他一知半解。但是,只要他一出现,所有的男人和女人全都会全心全意聚到他身边。我听说这种情形,认为他一定有独特的才能,便去拜访他,并见到了他。他确实非常丑陋,但我和他交往了几个月就被他吸引住了,不到一年我就完全相信他了。当时国家正缺首席大臣,我就请他到政府任职。他犹豫着好像要拒绝,我对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就不再催促他,让他自己拿注意。不久之后,他离开我,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我真为他这样一位朋友的离去而惋惜,也为再没有能与我共欢乐的人而感到伤心。你可以给我再找出这样一个人吗?
4鲁哀公的意思是,能够战胜如此大的天然缺陷的人是很少见的。像往常一样,孔子这次又被派去解决了一个他从未解决过的问題,他回答道:
有一次,我出使齐国,看见一群小猪争争抢抢哼哼唧唧地围着已死去的母猪吃奶。过了一会儿,它们都抬起头来看着那死母猪,好像十分不解,然后就都跑开了,因为母猪不会再对它们表示关心,好像也不再是它们的同类了。它们所爱的母亲——不是它的身体而是那使这身体有生命的东西。这个人也是同样的,尽管他什么也不说,但却受到人们的普遍信任,即使别人让他到政府中任职,也担心他会拒绝。尽管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精神力量已在自己的人格中显露出来,他也还是一位已具备完美力量的人。他一定是这样的人。
5哀公问:“你所说的完美的力量是什么意思?”
6孔子说道:
死与生,败与胜,穷与富,饥与饱,以及其他许多事情——这些都是既定的命运在起作用,它们日日夜夜,连续不断地发生,没人能追溯到它的根源。但决不能让它们破坏了和谐,它们也绝不会进入精神王国。要形成这种和谐,就要不断地传播光明,也就是说,一个人的内心与外界的关系应该总是像处于令人赏心悦目的初春时光中,并时刻准备应付一切季节变化。这就是那种拥有完美力量的人的特质。
然而,鲁哀公仍不满意:“但你说他并不通过自己的外表表现他的力量又是什么意思呢?”
孔子说:
再没有比一池水波不兴的水更宁静的东西了。“道”中的一切都宁静平和,外界的一切都不能使它发生变化。正直人的力量就是宁静中庸的完美修养,尽管并不显露在表面上,但它的魅力却是难以抗拒的。
庄子并不能一味坚守这种所谓的“存在但不行动”的学说,也就是说,他也存在着一种强劲而普遍的律动,人们一旦意识到它的存在,就会被它完全同化。这是他所拥有的无法用言语描述的力量,他的一切行为都是那种律动的反应,如他要做什么、他在想什么,它向他身上输送着什么(通过他实现什么)等等。这种情形也出现在基督教《圣经》当中:“不要企图获得活力”。门徒们被告知,在他们需要说什么时,自然就会被赋予活力。既然这样,何必要去作什么准备呢?他们自己不是已经成了宇宙统“一”的组成部分了吗?对于这一点,庄子作了十分精辟的解说。
一个学生对鲁遽说:“师傅,我已经领悟了道。我能在冬天不用炉火把鼎弄热,而在夏天我可以做出冰来。”
鲁遽说:“那只是学会了运用自然界反和正的原则,而不是我所说的道,我给你演示一番。”
他调好了两只古琴,将一只琴放在客厅里,另一只则放到隔壁房间里,当他在这一只琴上弹出“宫”调时,另一只也响出“宫”调,他又在这只上弹出“角”调,另一只也以“角”调响了一声。这是因为两只琴调到了同一音高上,如果改变了其中一根弦,那么所有的声音就全乱了,只能发出剌耳的噪声了,虽然声音还在,但感应作用却失去了。
这确实是极为贴切形象的比拟。
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东西会永远决定一个人以及他周围的人的基调。一个人的本质是什么,是他的言行所不能掩饰的——无论他的言行看起来多么合情合理、多么冠冕堂皇。或者可以说,他的外在人格特征被其内在的本质抛弃了,无论那些外在人格特征是恶劣到极点还是善良到极致。“我们必须成为真人、至人,我们也会因此拥有超越的智慧。”这是真正的庄子式的话语——是庄子从内心深处发出的呼声。而且,庄子在描绘至人、真人(与孔子的“君子”不同)时,所使用的措辞与印度瑜伽派的吠陀主义的概念极为相似:
何为至人(超验的人)?这些古代人在采取行动前并不制定什么计划。因此,失败了也不后悔和遗憾,7成功了也不会感到庆幸。他们可以攀上很高的地方而不会感到恐惧,下到水里也不会被浸湿,进入火里也不会被烧着。因为他们拥有智慧,他们的“道”行已如此之深。他们的呼吸深邃悠长而无声无息;圣人可以在心灵最深处呼吸,而常人只能用喉咙呼吸。
庄子对一位圣人教一个人“修道”的过程进行了描述:
我传给他克制之法,过了三天,在他眼里尘世已经不存在了。我要他继续克制,七天过后,外部的物质世界对他而言也不存在了。过了九天,他连自身也意识不到了,进入了那种无生无死的状态——好像死去了但生命并没有毁灭,而生命的延续却不再是一般生的状态;在那种状态中他仍然与周围环境协调一致。“道”是骚动纷乱中的寂静状态,骚动纷乱最终会走向“道”的完美状态。
这就是佛教涅槃和《奥义书》中所说的无忧无虑的境界。正如庄子后来所说的:
人终有一天要会见上天的,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害怕呢?
他在另一个地方说:
让上天伴我同行吧!
关于那些作为“道的一部分的”的人——领悟道的真谛之人的人身安全,他写下一段很离奇也很有趣的文字:
一个醉汉如果从车上摔下去,他可能会受伤,但却不会摔死。他的身体与别人没有什么两样,但在发生事故时,他的心情与别人不一样:他的心情处在无思无想无忧无虑的安全状态,他并没有意识到在乘车,也不会担心从车上跌下来,日常生活中的一切观念和对死亡的恐惧等等不可能打动他的心灵,因而他与客观的存在接触时就不会受伤。既然这种安全状态能够通过饮酒获得,那么通过悟“道”就会获得更多,道才是智者的避难所,才能够躲开伤害,获得真正安全。
为了论证这一点,他又讲了一个十分生动的故事:
两个人在一起练射箭,其中一个人是神箭手,他在手臂上放了满满一碗水,然后把箭接连不断地射出去,像尊雕像一祥站在那儿纹丝不动,碗中的水一点也没有洒出来,真是棒极了。但另外一位却很不以为然,他喊道:“这算不了什么,这只不过是在平常条件下射箭罢了。来来,你随我到那悬崖边缘上试试,这样才能看出你射箭的本领到底怎么样。”
他说完就率先上了那悬崖,并走到了那令人恐惧的边缘,背对着悬崖,一点点后退,直到脚的一半都伸到了悬崖外,于是招呼那位神箭手过来以这样的姿势射几箭,那神箭手早就吓得冷汗直流,瘫倒在地上。
那站在悬崖边缘的箭手庄重地说:“真人即便翱翔在空中,潜进死亡的国度,无论处于什么样的境地都面不改色心不跳。但你却被吓坏了,你的眼睛充满了迷茫,你看问题的方法很不完善。”
接着是一段令人很吃惊的、关于“对立统一”的文字,其中提到了著名的盗跖,关于这个人在后文中还会提到。
盗跖的一个弟子问他:“在强盗的生涯中也可以发现‘道’吗?”
盗跖回答说:“请你告诉我道不存在于什么事情中?发现物品藏在哪里是智,在危急时上前是勇,撤退时在后是义,寻找把握成功的机会是洞见,分配盗来的东西要公正。自古以来伟大的强盗无不具备这些品德。”
是的,“道”寓于偷盗之中,寓于一切事物之中。即便是偷盗也需要有德。庄子作出这样的论断:“智的学说对仁人善者和强盗都不可缺少。为什么呢?因为这就是权力之道,它是无善无恶的。”他接着又补充:但是好人太少,恶人却到处都是;好人运用智慧对这个世界行的善太少,而恶人所作的恶却很多。就像同样善于运用想像的兰德尔那样,庄子向我们提供了老子和孔子两大圣贤之间的一段十分精辟的对话。我们应该在此多费些笔墨。
孔子西行去洛邑,打算将自己的著作献给周朝的国家图书馆,子路给老师出主意:“听说老子曾在那里负责过图书管理,他现在巳经赋闲在家。先生,您既然要把自己的著作存在那里,为什么不请老子帮忙呢?”
孔子说:“这个主意不错!”于是就去拜见老子,但老子不愿意帮忙。孔子就跟他谈论《春秋》的主要内容,想以此打动老子。老子打断了他的话,说:“全是些胡说八道。你就直接告诉我,你的基本原则是什么吧。”
孔子回答:“仁慈。对邻居尽责。”
老子说:“难道你真的认为仁慈与正直是人的本性吗?”
“我真的是这么认为。不具备仁义,君子就不能称其为君子;一个人如果不正直,那么他就不会有什么大的作为。仁慈和正直是真人的本性。”
老子接着问:“那么你讲讲,你所谓的仁慈与正直究竟是什么?”
孔子回答:“发自内心地同情一切事物,爱所有的人而不自私自利,这就是仁慈和对邻居尽责的特点。”
老子叫起来:“全是一派胡言!难道宇宙本身不喜欢矛盾吗?你要根除私欲,8岂不是反而把私欲放大、提高了吗?”(如果每一个人都爱别人,就说明没有爱的东西了。没有对比和衬托,爱也难以被体验、被理解了。同样,绝对的自私——每个人都自私——作为一种实践的结果也一定会因为缺少对比和衬托而不能被人们意识到)我们可以想像得到,孔子陷入了麻烦,他竟然说不出话来。老子滔滔不绝地讲下去:
“先生,如果你想使整个国家的秩序不被破坏,那就想一想天和地吧,想一想它们是如何不偏不倚地运行的;想一想飞禽和走兽们是如何保持它们的种群的;想想树木是如何笔直地生长而不弯曲扑伏的。像所有这些事物一样遵循自然规律,一切都遵循着‘道’,你就可以达到目的了。你为什么要自寻烦恼,去搞那些仁义之类的毫无意义的东西呢?你这么做不就像鼓噪着追捕逃犯一样吗?唉!你这样不是存心要把人心人性全搞乱吗?”
这段对话是否出自庄子,人们存有争议。所以会如此,也许是因为他们看到庄子竟允许孔子阐述自己的观点,因而感到惊讶——即便这样做仅仅为了引出孔子和老子之间的一场舌战。我个人却认为这很有可能就是孔子去洛邑和老子会面时谈话的一部分。
下面讲了孔子和盗跖9的故事。这段故事当然是杜撰出来的,而且不是出自庄子,但是,这个故事写得非常好,与庄子哲学故事的风格非常一致,所阐明的也是庄子最为得意的观点,因此长期以来一直被人们看成是庄子的手笔。我认为,这篇超验哲学艺术领域中的古老而有价值的作品,极有可能是伪托之作。下面就是这个故事:
盗跖有9000多个追随者。他横行天下,经常劫掠诸侯贵族,有时也侵扰百姓,抢夺牲畜,掳掠妇女。他极为贪婪,置家庭亲情于不顾,不敬父母兄长,甚至连祖宗也不当回事。盗跖所到之处,大国严守城池,人们闭门不出;小国的人们则四处逃难。
孔子对跖的哥哥柳下季说:“你这做兄长的应该管管自己的弟弟。如果你对弟弟的行为不加约束,那么你们之间的兄弟关系还有什么价值呢?先生,你是当代著名的学者,但你弟弟却是个强盗,我真替你感到羞耻。让我代你去劝劝他吧。”柳下季回答:“你说得不错,先生,但如果弟弟根本不听当哥哥的话,你又能有什么办法?你去劝说就会有什么效果吗!我告诉你,跖的脾性就像急风骤雨。他雄辩滔滔,他会把错的说成对的,而且他无所顾忌,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侮辱人更不在话下,我劝你还是别去见他,离他越远越好。”
孔子不听柳下季的劝阻,让大弟子颜回驾车,让子路坐在车的左边,就找盗跖去了。孔子师徒来到跖的山寨时,跖正在狼吞虎咽地吃一大盘经过精细烹调的人肝。孔子在山寨门口下了车,对传令官说:“我是鲁国的孔丘,你们大王的美德如雷贯耳,我仰慕已久,今天特来拜访他。”
说完向那守门人连连鞠躬。传令官进去禀报,盗跖听说孔子来了,不由得勃然大怒,连眼睛都红了:“什么,那个诡计多端的鲁国恶棍孔丘来了?去告诉他,他不过就是个伶牙俐齿的家伙,只会花言巧语地制造谣言妄语,无根无据地称颂文王和武王,头戴像树枝一样华丽的帽子,腰系死牛筋一样的皮带,凭着如簧巧舌,不耕而食,不织而衣,到处逞口舌之利,搬弄是非,想尽办法迷惑天下的君主,使天下学者远离了根本大道,不务正业。在他的煽动下,不少人大搞那套毫无意义的孝悌,他自己却因此而弄到一块富饶的采邑美滋滋地享用。让他赶快滚蛋,否则就挖出他的心肝,中午加一道菜!”
但孔子还是坚持要见盗跖,一心想对这位犯上作乱者进行教化,他再次让传令官传话:“去禀报你们大王,我真的很想见他,那怕只看一下他的鞋带也行呀。”
经过孔子再三请求,跖终于给了个面子,传令让孔子进去。孔子一听,喜出望外,急忙走进寨门,避开长者们该呆的地方,又深深地作了两个揖。
盗跖满面乌云,叉着双腿,手按剑柄,像老虎一样地咆哮着:“孔丘你过来!如果你说的话合我的心意,就让你活着回去,否则就宰了你!”
孔子说:“我听说有三种德。一是高大而貌美,被公众视为偶像,二是具备经天纬地、辨识万物的无所不包容的大智慧;三是果敢剽悍、能聚众率兵。无论是谁,只要具备其中一种美德,就足可南面称王了。大王您是三德齐备于一身,你确实有帝王之相,双目炯炯,神采飞扬,嘴唇如朱砂,牙齿像编贝,声音如洪钟,可惜的是被人称为盗跖。大王啊,我真为你感到羞耻。如果你能听从我的意见,我将为你四处奔走游说,让人们为你建一座几百里的大城,划一个几十万户的封邑让你统治。只要你能把你手下这帮人遣散,让家族亲戚团结在你身边,祭祀供奉好你的先祖。这样做才是真正圣人的行为,也符合人民的愿望。”
“你到这儿是为了教训我的吗?”跖怒不可遏,“那些用利禄可以劝诱,听一番说教就会改邪归正的人,都不过是些浅陋的蠢货罢了。你夸我高大美貌,那是父母所赐,难道我连这点也不知道?你许诺给我美妙的采邑之类的东西,不过是想用蝇头小利诱惑我,把我圈住、拴牢,你以为我是那些可以任意糊弄的百姓吗?你说的那些东西全都不会长久!”
接着跖又滔滔不绝的说了一大篇:
“即便是古代的圣王,他们的子孙后代统治天下也不能长久。我还听说在古代,人们躺倒就睡,从不关心睡的是什么地方,睁眼就走从不操心要到哪儿去。一个人只识其母不识其父。他们与动物和平共处,耕种收获自得其乐,用自己织的布遮蔽身体,人们从不会相互伤害,甚至从不产生伤害别人的想法。那就是至德之世。但到了后来,人们就失去了这一切,失去了和平而进入动乱不已的时代了。
“现在出了你这么一个家伙,到处鼓吹文王武王的那套东西,还提出一套诡辩,把人们都搞糊涂了,还要贻害子孙后代。你穿着宽大袍子,到处胡言乱语,行事虚妄,其实在心里想的是自己如何发财、如何掌权!你是我所知道的最大的盗贼!若人们叫我盗跖,他们就该叫你盗王!
“你那套说教,若是关于神的事,那跟我一点也没有关系;如果是关于人的事,那我早就明白了。现在我告诉你点人情世故方面的事吧!
“眼睛想看美色,耳朵想听美妙的音乐,嘴巴想吃美馔佳肴,志向所要得到的当然是权力。人最多能活100岁,一般人能活到80岁,少的也能活60岁。除去生病、死亡、悼念,各种麻烦事等耗费的时间,一月中有四五天痛痛快快地笑笑就不错了。天地是不朽的,人却注定是要死去,重新回到永恒的。回头看看俗世的生活,只不过是弹指之间罢了,转眼就完结了。那些不满意自己的志向却又终生耗在上面而不能颐养天年的人,是没有悟道的人。
“你的那套说教对我毫无作用。快滚回去吧!别再费什么口舌了。你所说的都是些乱七八糟、荒谬虚伪的东西,根本不值一提!”10
孔子被教训了一通,竟然张口结舌,头上冒出虚汗,听到跖叫他快走,急忙拜了两拜,转身就走。出了寨门,上了车后,手脚还在发抖,驾车的缰绳从手里掉了下来好几次。眼前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灰一阵,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一上车就抓紧了车栏。颜回看到这种情景知道不对劲,急忙驱马上路。当孔子一行一路狂奔赶到鲁都东城门外时,正巧碰上盗跖的哥哥柳下季,柳下季看到孔子说:“几天没见您了。看来您这是出门旅行去了,是去跖那儿了吗?”
孔子长叹一声,说:“是呀,我是去那儿了。”
“他不曾像我所说的那样顶撞您吧?”
“他那样做了。”孔子说,“不过,这也怪我,明明没有病,却非要去找针扎,去找不自在。这不,这次去敲打老虎脑袋,揪着虎须打秋千,差点让它吞进肚去。”
在这里,我们又遇到了那“寂然不动”(清净无为)的道,宣称即便是邪恶的强盗,一味地施展蛮力的生活,也是以道为根基的。我有点怀疑,这故事是不是古代中国对孔子和老子的学说的模拟和讽刺的滑稽之作。如果不是庄子自己所作,那么至少他一定看过,而且对其中的辛辣的讽刺口吻也许会抚掌大笑。
庄子的优美语言和他的深邃哲理,在另外一篇叫作《秋水》的短文中表现得更加淋漓尽致。这篇短文又被中国历代的文学大家们一致推崇为中国历史上所出现过的最优美动人的哲理文学作品。虽然文章不长,但限于本书篇幅,我仍然只能像先前一样,尽量避繁就简,仅将其作简要介绍。然而,由于我的目的仅仅在于把我的伟大伴侣——庄子介绍给更多的人,这样简略的介绍引见,似乎也可以聊作安慰了。
秋季来临,河水迅速上涨,一条条溪流涌进浑浊的黄河,水势越来越大,两岸相距越来越远,到后来连对岸的牛和马都看不清了。
河伯看到这种景象,不禁洋洋得意,认为天下之美全都集于自己一身了。他飘飘然顺流而下,一直来到了大海,在那儿,河伯向东一望,只见遥遥无际、海天相连,他的脸色大变。呆呆地张望着那浩淼无边的海洋,长叹一声,对海神若说“俗语云,听说过一百,就以为没有比得上自己的人了,我不就是这样的人吗?以前有人跟我讲,有人轻视孔子的学说和伯夷叔齐的壮举,当时我根本不相信。但现在我终于看到你这海洋的广阔了。唉,如果我不到你这儿来,我岂不永远要囿于我那小小的河中,永远贻笑于人吗?”
听了这番话,海神若说:“你不能对井底之蛙谈论大海,因为它们终生住在狭小的井中;也不要对生活在夏天的虫儿谈论什么冰雪,因为它们局限于时令;对那些孤陋寡闻的人,就不要谈论什么道,因为他知道的太少了。现在你走出了小天地,看到了浩淼无际的大海,明白了自己的偏狭之处。所以,我就可以和你谈大道理了。大下没有比海洋更广大的了。天下的水都流进大海,但它从不会满溢出来。海水从尾闾流出去,但大海也不见消减。大海不理解什么是洪水或干旱,它比那些所谓的大江大河大多了。但是,作为海神我也不敢吹牛自夸,因为我的形体来自天地,我的精力来源于统驭一切的阴阳之气。在浩浩天地之间,我就像大山上的一颗小小的石子或一根无足轻重的野草。世间万物,人仅仅是其中之一而已,与万物相比,一个人岂不就像九牛一毛吗?”
“噢,您这样说,”河伯说:“是教我以天地为大而以一毛为小,是吗?”
“不,绝没有这个意思。空间是无穷的,时间是无休无止的,条件是变化无常的,一切都不是最终的、永不变化的。既然是这样,又怎么能说毫毛的尖就是最小的而天地就是最大的呢?”
这又是相对主义。佛教哲学的另一种形式——相对真理,是人类的理性能够把握的——当然仅仅是相对地把握,而绝对的真理却永远超出人类的能力之外。这一章对这种思想和关于道的其他思想进行了详细阐述。以文学眼光来看,这一章的文字是精致而简约的,有志于了解更多的内容并具备这种能力的人可以读一读阿尔伯特基利斯博士的译本。莱吉博士的译本对西方读者而言则更难一些,对于那些熟悉中国式的表达方式的人,也更值得一读。
庄子不仅是伟大的思想家,而且是一位伟大的作家。他的著作使人们深信,中国完全能够使自己的哲学比别的任何哲学都更引发人的兴趣。让人们难以理解的是,在他那副谐谑笑骂、幽默风趣的面具背后,究竟是一副什么样的真实面孔:是在哭还是在笑呢?除非你也以庄子的方式进行思考。“庄子葬妻”的故事源自何处?难道是纯粹的杜撰?还是源于某种信仰?或者只是对孔子看待生死的态度的又一番嘲弄和讽刺?这事是不是真的发生过?庄子在讲述这个故事时,用的是第三人称。
庄子的妻子去世了,有位朋友赶去吊唁,却看到庄子坐在院子里,叉着双腿,面前放着一个铜盆。庄子一边敲着那铜盆,一边摇头晃脑地唱着歌。
那位朋友十分惊讶,失声喊了起来,指责他道:“你的妻子与你共同生活了半辈子,为你生儿育女并把他们养大,如今她耗尽精力去世了,你不哭她几声也就罢了,却这样敲着盆子唱歌胡闹,也太过分了吧。”
庄子答道:“你错了,根本不像你说的那样。她刚去世时,我惶惶不知所措,悲伤得难以忍受。但后来我想到她原本没有生命,而且也没有形体,甚至连气息也没有。后来,神魂之外才被附加了气息,然后才有了形体,后来她降临于世。现在这轮回又一次开始了,于是她就去世了。这一切不就像四季的更替一样吗?现在她的灵魂已升上九天,安息在永恒的天国。我明白了这种情况,如果还为此哭泣,岂不是等于没有明白生命的道理吗?因此我就不哭了。”
在这一章之后,继续探讨这一结论,用一个典型的中国式的出类拔萃的头脑深入思考了许多印度式的观点,但缺少印度人那种超越宇宙的精神高度,而那种对天地的光辉灿烂的一面的幽默的观察,则是印度人所没有的。
在《庄子》中,有前后相连的两章,前一章是关于猪的滑稽故事,后一章关于渔翁的优美文字。请读者留心其美妙的讽喻。在一切都说完、都做过之后,应该在猪和祭司之间作出什么样的选择呢?
身穿黑色的、经过精心栽剪的礼服的祭司来到猪圈,对猪说:“你为什么会讨厌死呢?从现在开始我就用粮食好好地喂你三个月,然后虔诚地斋戒十几天,再铺上洁白的茅草……然后,把你的肩和臀放在刻着精美花纹的木椁上。难道你不应该为此而高兴吗?”
接着,庄子站在猪的立场上说话了:
那样当然不如吃糟咽糠,住在自己的圈里好。
从祭司的立场上想,他当然更愿意有大车坐,锦衣玉食,戴着高高的官帽,享受一切好吃好喝;死后被放在彩饰的棺椁中,用雕花刻纹的柩车送到墓地。但这一切与猪又有什么区别呢?关于渔夫的故事,我只能简约地讲一讲,仍然是为了激发人们更多地了解庄子哲学的欲望。故事一开始,就像一幅优美的中国画,像所有的中国艺术一样美,而且这幅画寓意深刻。
孔子带弟子们外出游玩,到了中午,他们都累了,便停下来休息。弟子们都拿出书来读,孔子也拿出古琴边弹奏边唱了起来。
时光像金子一样宝贵,生命是那么短暂,深受孔子价值观影响的君子会时时用功;即便他的身体疲劳,需要休息了,他的心智也不停歇,要全身心地不断提高。孔子聚精会神,全身心投入到抚琴吟歌之中。那优雅的乐曲,令人心驰神移,只有具备大智慧的人才能体验到那真正的可爱之处。这就是那幅中国画中的情境。
孔子刚唱了一半,一个老渔翁驾一叶扁舟飘然而至,他下了小船,向孔子师徒这边走来。他的胡子和眉毛雪白,头发飘飘地下垂着,又长又宽的袍袖随微风飘动着。老人走近孔子师徒,站在那儿,左手扶膝,右手托腮静静地听着。孔子的歌声一停,老渔翁向子贡和子路招手,两人急忙走了过去。老人指着孔子,问:
“那个人是谁?”
子路回答说:“鲁国的君子。”
“请问他贵姓?”
“姓孔。”
“他是干什么的?”
“他嘛,以诚信忠义对人处事,并以自己的一言一行体现仁义。他修复了礼乐典制,重视人伦关系。他忠于君主,全心全意致力于教化平民,他的目标是为天下造福啊!他就是干这个的啊!”
“那么,他是个诸侯或王公吗?或者是某位君主的辅弼大臣?”那人又问道。
子贡答话了:“都不是。”
那老者仰首大笑,转身离去,一面说:“这个人是够仁的了!我担心他只会劳身费神,难免损及自然本性。哎呀,这个人已远远地偏离了大道了啊!”
孔子听了他的话,心有所动,打算与老渔翁好好谈谈——他想那人可能是位圣人,急忙赶过去。那老渔翁说完话已健步回到小船上。孔子三步并作两步匆匆追去,终于在那老渔翁正要撑船离开时叫住了他。孔子向那老渔翁施礼求教。他终于领悟了与自己那些琐屑的学说迥然不同的大道中的永恒宁静的真理。他不禁为自己这么多年来凄惨的生活感到痛惜……
“嘻嘻,”老渔翁以一种讥讽的口吻说话了:“你醒悟得未免太迟了!你就像一个惧怕自己的影子、整天想着要甩掉它的人,整天拼命地跑,最终耗尽精力而死掉。可你从来没有想到,走进树荫中去不就可以轻松地甩掉那影子了吗?”
那老先生由此而引申出那寂然宁静的伟大学说:“放弃所有外在的东西吧。你的那些礼仪、仁义等等,还不全都是人折腾出来的吗?发自内心的悼祭是无声的哭泣。真性,就在你心中。你早就应该认识它了。如果你现在真想认识它,那就从静观开始吧!”
渔翁解释完以后,孔子一再拜谢,谢完后孔子要求跟随那位神秘的陌生人去做他的奴仆。
那老翁摇手拒绝,“我听说,如果遇到可与之交往的人,就与他同行,一道去体悟那奥妙无穷的道;如果遇不到……实在对不起——我不能和你交往。我得走了,我应该走了!”
老翁上了小船,缓缓撑离湖岸,划进湖中的芦苇丛中去了。这时的孔子已69岁了,垂垂老矣,他看着那离他而去的老渔翁,心中慢慢升起沉沉的悲哀之情。孔子转过身来,众弟子一个个满脸惶惑地看着他,子路忍不住问孔子为什么对那渔翁如此恭敬,孔子严肃地说:“道是万物之本源,掌握了道的人就得到了永生,失去了道的人就会死去。那老渔翁可是个得道高人,我怎么敢视而不见,怎么能不恭敬呢?”
他们站在那里思考着,掂量着。那条小船在芦苇中若隐若现,越去越远了。芦苇摇摆着,好像在昭示着与道的和谐、同一。我们将以庄子的死来作本章的结尾。这其实也是庄子自己讲的一个故事。庄子之死的故事,仍充满着他惯用的冷嘲热讽,也带着他的思想中惯有的、永恒的庄严和崇高。
庄子的亲友们打算为他举行隆重丧礼来厚葬他,在他活着时就把这个打算告诉了他,想让他高兴高兴,然而庄子却说:“我死后要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以星辰为珍珠宝石,天地之间的一切东西都是我的陪葬物。我的随葬品难道还不齐全吗?”
徒弟们说:“我们担心乌鸦和老鹰会啄食你的遗体。”
庄子说:“在地上面,自然会有乌鸦和老鹰来把我的遗体吃掉,可埋在土中,还不一样是蛆虫、蟋蟀、蚂蚁的食物?夺下乌鸦的食物而去送绐蛆虫,不是太偏心了吗?”
就这样,像那渔翁一样,庄子渐渐地消失在时间的茫茫雾霭之中。他的时代已非常遥远,但他的头脑却那么现代。老子的后继者中,庄子所达到的水平最高,称得上是道家的一代伟大宗师。像他这样的人,绝不能以肉体的消失作为生命的终点,而只能用他写下的、生动的、永垂不朽的话语作结束:
噢,我的榜样,你能毁灭一切,却不能说是残暴;你恩泽万物,却不能称为仁慈;你具备古雅的技艺,但不能称为圣贤;你立地顶天,但称不上熟练。这就是上帝之德。
对于庄子这样的人而言,死亡这个字眼儿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假如他能预知自己学说的未来命运——与那个自己一直冷嘲热讽(幽默而并无恶意的嘲弄)的孔子的学说后来珠联璧合、难分难离的命运,是否还会对历史付之以更精妙的、挖苦的但又无奈的一笑呢?造化弄人比庄子的冷嘲热讽更微妙,更难以捉摸!
孔子的学说对普通人有强大的吸引力。他为自己确立的标准是:即便世人不能完全掌握那些礼仪,不能实现情感上的完美,但只要能努力去遵循它们就可以了。孔子认识,礼所强调的是完美的形式,是高雅之人一定认可的形式;同时,礼也贬抑具有罪恶本性的事物。就像一位著名学者针对古希腊的研究曾说过的那样,礼仪如果得到恰如其分的遵循,是可以引导人们前进并带给人们很大好处的,不只是今世可以受益,而且还会泽被来世。礼中蕴含着崇高的精神,这好像是他不经意之间说出来的,因为那一切都是如此重要,同时又包裹在世俗的外衣之中。
孔子的思想普照着中国——像一盏明灯,同时也像一部伟大的世俗福音。在教师和文人们看来,它是法律和秩序的根据,对于皇帝们来说它是国家的根基。孔子的思想已完全融入中国人的血液中,孔子本人也成了中国人的灵魂。老子和庄子的学说,则成了少数先知、少数梦想家的精神食粮。世界各地各朝各代都有这样的人,但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很多。
那些沉迷于“道”,在“道”上倾注了比对一切其他事物都多的热情的人,大都沉默寡言,即使这些人之间也不会相互开怀畅谈。他们品尝的是一杯来自上帝的葡萄美酒,而且那杯被放在祭坛之上,无论对中国还是对西方而言,那都是一只圣杯。在这样一些人手中,道的火炬以这样的方式在中国代代相传,长明不灭。而且在另一方面还有伟大的拓展。
老子和他的伟大弟子庄子的学说,融合了精神和我们称为物质的东西。这也是中国艺术的一个目的。道家思想对中国艺术的影响是非常大的:老庄的道家哲学是中国艺术家灵感的源泉。它的这种崇高地位在佛教传入并融入中国文化之后得到了巩固和强化:道家艺术创造了山水画和肖像画的伟大流派——中国在这方面一直处于峰巅。这种山水画能够体现完美的精神韵律,无论是谁看到它们都能领悟“道”;这种反应就像海藻对冲击它的波浪的反应一样。这就是生活,这就是生命的韵律,这就是道家的思想给中国人的礼物。要详细介绍这些博大精深的内容需要写成几部专著,但我在这里只能略作介绍。老子和庄子铸造了中国伟人们的精神,中国文化的输出也铸造了日本伟人们的精神,这二位思想上的巨人畅饮了天上的玉液琼浆,并把它变成了民族的精神食粮。
然而,道家的学说也有它世俗的一面,它注定要使自身通俗化,成为芸芸众生所能理解和掌握的东西。庄子高高在上,拥有无所不能的法力,掌握这种法力的通道对那些天地间的有意识的部分——得道成仙之人是敞开的。就像佛祖、耶稣以及其他伟大导师一样,他所说的话被人们奉为金科玉律,他所讲述的一切都给人以无处不在的真理的深刻印象,但却没有像其他伟人一样的风险意识——即这种深奥的学说被未悟真道者掌握时所可能带来的危险的意识。耶稣不喜欢奇迹,佛祖预见到了奇迹的发生,并为它所导致的后果担心,但庄子从未表现出任何类似的担忧。
然而,无论是否谨慎,该发生的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民族性的神秘主义就像细菌一样,在道家学说的沃土上生长出来并泛滥成灾。冒充内行的庸医和骗子,游手好闲盲目崇信的群氓和到处招摇撞骗的术士,各种大仙、二仙和半仙,真真假假,遍布天下。为西方人所熟悉的就是这样的乌合之众,他们以老子思想为旗号,炮制出形形色色的神仙之术,以此上欺帝王下骗平民。
今天,道家思想已退化到如此下流的地步,已堕落成为一种迷信。最好的学说遭到了曲解和滥用,变成了最坏的东西。然而,即便如此,也不能说道家现在一无是处。道家经典优美的风格趣味并未全部丧失,那种高深的精神境界并未完全退化掉。
有一次,我在一座道观中,看到了一些道士在做法事,他们穿着绯红色的、绣有金黄飞龙和符咒的长袍,身体前后摇晃,在施一种古怪的法术,请仙驱鬼。那弥漫的香烟,昏暗的灯光,使我陷入一种恍惚状态。有那么一会儿,我在那些道士身边看到了那叶扁舟和那个渔翁,那渔翁容光焕发、鹤发童颜,脸上洋溢着对天地浑然一体和天道的简约古朴全都领悟的神情,当他缓缓地摇动船桨时,宛如神仙附体一般。不!他本身不就是大自然的精灵吗?
这些道士们所信奉所传播的东西,已经超出本书的范围了,那已经不是哲学。但我们不得不承认,千百年来伴随着道士产生了大量诗歌和小说,对中国文学作出了很大的贡献,不可等闲视之。这些诗歌和小说创造出一个神奇的仙境,在这个仙境中,充满了关爱与祥和,而不会是邪恶和残忍,但这一切都是非物质的。它掀开了另外一个不可见的世界的帷幕,道家三祖——道观中供奉的三大祖师像,显现着美丽的微光——对那些不能承受太多精神之光的简单头脑显现出微弱的光。
老子和庄子的工作并没有白费,他们思想的种子依然充满生机,在这亚洲已对欧洲敞开大门的时代,道家的伟大思想必将结出更丰硕的果实。
1 校者注——原文为“但每个人”。
2 校者注——原文标点为“,”。
3 校者注——原文为“竞”。
4 校者注——本段修正为非引用。
5 校者注——本段修正为非引用。
6 校者注——本段修正为非引用。
7 校者注——原文标点为“;”。
8 校者注——原文标点为“、”。
9 盗跖:孔子知交好友柳下季的弟弟。名跖,因为大盗而称盗跖。
10 校者注——为“现在出了你……”“你那套说教……”“眼睛想看美色……”“你的那套说教……”以上引文段落加上引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