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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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之师
——孟子
孟子,并非完美无缺,但他有非凡的智慧。在许多人都认为孔子思想已经日暮途穷时,只有孟子能够独立潮头,以超人的信念挽救了儒家思想,使其重新焕发出光辉,他深刻地预见到了孔子思想势必激发出中国人的想像力和激情,他无愧于中国的伟大先知的称号。
在对中国哲学的介绍结束之前,如果无视孔子的伟大传人孟子的非凡的工作,是不完全的,也是不可想像的。就像要准确地评价老子就不能不对庄子进行全面介绍一样,在孔子的丰富的思想宝库中探宝绝对不能忽视孟子。
孟子是鲁国贵族之后,他的先祖是孔子时代拥有极大权势的孟孙氏,他与季孙氏、叔孙氏并称鲁国“三桓”,中国历史上著名的“三桓四分王室”就是他们发动的。孟孙氏是春秋时代有名的不安分的豪门贵族。孟孙氏等豪族的反叛精神给孔子带来不少麻烦,最终使孔子不得不离开鲁国,长期过着浪迹天涯、漂泊不定的生活。公元前371年,孟子出生于山东邹国1,这时孔子已经去世100多年了。尽管孟子像孔子一样一生奔波不定,但他精通养生,据史料记载他尽享天年,一直活到84岁高龄。莱吉博士说,孟子出生时,欧洲哲学大师柏拉图已到了中年,而亚里士多德、芝诺、爱比克泰德、戴摩斯塞内斯及另外一些古希腊哲人都在这个时期先后出生,孟子与这些伟大的欧洲哲学大师生于同一时代。这种情况似乎在表明,精神与智慧之光对这个世界的照耀,是有一定节律的,好像涨潮和落潮;又像光线的衍射:白色光衍射出一个七彩的世界,在艺术和真理领域,具有某种惊人的相似性。我们知道,孔子与释迦牟尼、老子是同时代的人,对这些伟大的人类先知同时出现在世界上的这种历史事实的解释,将是令人很感兴趣的事。
孟子的母亲是一位不平凡的女性。她的事迹被中国的正史所记载,她很可能的确是位极其伟大的母亲。直到今天,孟母仍受到中国人的崇敬,是一切中国母亲效法的榜样。孟轲3岁丧父,由母亲仉氏抚养成人,母子二人相依为命,生活之艰难可想而知,在这样的家庭中培养出一个思想家,一个伟大哲人,这样的女性实在极不寻常。据说,孟母为了教育孟子,曾三次搬迁住处,以便找到理想的邻居和有利于儿子思想健康成长的环境。
他们原来的住处离坟场很近,坟场上发生的一切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小孟轲在附近玩耍,像个猴子一样地模仿所看到的葬礼上的各种仪式,人们嚎哭的样子和声音等等,母亲对这一切很担心。
“我儿子不应该住在这种地方!”于是,她带孟轲搬离了那里。新的住所附近有一处集市。
在这个新环境中,小孟轲仍没有长进。人们在集市上讨价还价、买卖东西的情形引起了他的兴趣,商贩们大夸海口,漫天要价,买东西的人则横挑竖拣,就地还钱。了解东方习俗的人可以想像出那一幕幕虚伪、奸诈的奇特情景。小孟轲在这方面的兴趣越来越大,甚至以此作为自己生活的目标。
“这可不行!”于是孟母又搬了家。这次搬到了一所学校附近。在这里,小孟轲看到的是学校中教授的端庄举止,各种正规的礼仪程式,就是根据孔子的理想制定出的那一套礼仪。
孟母终于感到欣慰了:“这就好了,这才是适合我儿子的地方!”
他们于是在这里定居下来。
母子俩的生活一直处在困苦之中,经常很长时间吃不起肉。新搬的居处附近有一个屠户,杀猪时猪的嚎声不时传来,震撼着孟轲幼小的心灵,一次,他禁不住问母亲为什么要杀猪,他母亲随口答到:“给你吃肉呀!”但她立刻意识到这可不是很诚实的回答。她想:“我怀儿子的时候,如果席子放不正,我不会去坐;不是切得方方正正的肉,我也不会吃;在他还没生下来时我就开始教育他了啊!这孩子现在已经懂事了,我就更不能骗他了。那么做不是在教他骗人吗?”
于是她就去屠户那儿买来一小块肉,以证实自己没有说假话。那天小孟轲高兴得像过节一样。
中国人普遍相信父母会影响未出生的孩子。楚墨写过一本书,开头几章就是关于父母教育未离娘胎的孩子的。如果做父母的在妊娠期全身心地想着教育好腹中的胎儿,很难相信那在母亲腹中的宝贝不会受影响。据我所知,有一些西方母亲也有这样的信念,不单是在身体的方面,而且在智力和心理的方面也有同样的信念:她们的这种信念都得到了所预期的回报。这一结果可能会被认为是遗传因素的作用:那些持这种观点(即母亲在孩子出生前就可以影响其生理和心理的观点)的人一定具有某种似乎能够遗传的品德。这是极有可能的。谁能挑战自觉意识的原动力呢?直到现在,我们对这一原动力的奇迹般的作用了解得仍很少。
孟轲进学堂读书了,据说有时孟母对儿子的进步很不满意。一天,孟轲放学回家时,孟母正在织布。母亲见儿子蹦蹦跳跳地跑回来,突然想问一问儿子的学习情况。于是就停下织机,问起儿子学堂的情况,问他学得好不好,是否喜欢那里等等。小孟轲漫不经心地回答说,上学一点也没意思,而自己功课不用努力也学得很好。孟母听到这里,感到十分震惊,她认为儿子的这种态度不正确。她并没开口指责儿子,而是抄起一把剪刀,把织机上的线一下子全剪断了,又扯下机杼,“啪”地折为两段!母亲的举动把儿子惊呆了:剪线断杼,这是什么意思?小孟轲受到极大震动。母亲看到儿子不知所措地呆在那里,看到儿子眼里涌出的两行眼泪,回想起这许多年母子相依为命的情形,想到儿子的聪明可爱,善解人意,少年老成,比平常儿童懂事很多。孟母有点后悔,真想把儿子紧紧抱在怀里。但这念头刚一闪现,她马上意识到,必须利用这个机会对儿子进行一番认真的教育。于是,她沉着面孔,厉声说道:“你好好听着!看一看这断了的线和杼,这就是你的榜样。你现在的行为正在毁坏你的前程和希望,如果你再这样下去,再这么散漫不羁,虚掷光阴,你就会像这些断了的线一样再也无法接起来,就会像这根折断的机杼一样毫无用处。”
小孟轲领会了母亲的教导,明白了一切,刚才的委屈一下子消失了,心中生出了深深的悔意。他对着母亲连连点头,暗暗下定决心,以后绝不让母亲再为自己的学业操心!这“断线折杼”强烈震撼了孟轲的心灵,从此以后,孟母果然再没有为儿子读书的事费心。
在这位伟大的中国女性身上,人们看到了那种远大的抱负、宽广的胸怀、坦荡的气度。在这些方而,许多女性是难以做到的。下面是一件发生在孟子结婚以后的事。
成年的孟子越来越表现出哲学大家的风范——他走上了哲学研究的道路,事业渐渐有所成就。然而,他对自己妻子却不是那么满意。这也许是因为完美的哲人理想远远高于普通人的理想的缘故吧。据说在某一天,孟子回到家里时,看见妻子衣衫不整,头发蓬乱,坐在她自己的房间发呆。这令孟子大吃一惊,并且非常厌恶——因为孟子认为一个知《礼》的女人绝不应该这样不枸礼节,放浪形骸、无所事事,这简直让他无法容忍。他一言不发,掉头出来,气冲冲地走进母亲房间,对母亲说他打算休掉妻子。因为她的行为有悖妇德妇容——没有严守女性应奉行的礼仪规范。无疑,孟子希望获得母亲的同情与支持,因为她不仅深爱着儿子而且是中国式淑女的典范。孟子没有想到,或说令他大失所望。孟母不是那种拘泥小节的人,更不是将某种偶发行为视为一贯品行的人,她对儿子说:
“依我看,不懂《礼》的是你自己而不是你的妻子。《礼》中是怎么讲的?进门之前先打声招呼让别人知道你回来了;还有,在进屋时眼睛要盯着脚下。为什么要作这样的规定呢?这是因为人人都有各自的隐私,都有自己的天地,都有不愿让别人知道的2事情。
“3我问你,你进你妻子的内室时不先招呼一声就闯进去,看到了你不应该看到的事,你以为这就抓住了她的短处吗?这只能算是你自己的错,而不是她的!”经过母亲这番教训,孟子的一腔怒气顿时消散了。
有一天,孟母见儿子靠着柱子呆立在檐下,愁容满面,忧郁不乐,就问他怎么了。孟子慢慢说出了缘由。我想,所有爱子心切的母亲都会因此而感到痛心。孟轲说:“我听说君子应该担任与自己的品行和才能相称的职务,而不能领受不应该得的奖赏,也不能贪求声名与钱财。可是,您看,我的主张在齐国似乎难以得到实行。因此,我打算离开这里到别的地方谋求发展。但又想到母亲您这么大年纪了,作为儿子,应该在身边照顾您,所以犹豫不决,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孟母听了,眼里的慈祥与爱意好像凝固了,眉头紧锁了起来:很明显,她的自尊受到了伤害:“女人的事不应该由自己决定,而应遵循‘三从’之礼。这是古人传下来的规矩。年轻未嫁时要听从父母,出嫁后应听从丈夫,丈夫死了就应该听从儿子。你早已长大成人,我也已经老了。你就按你的主意去做吧,我也会按我们女人的规矩去做。”
毫无疑问,孟子虽然幼年丧父,却由于有一位贤德的伟大母亲而受到了良好的教育,这使他以后的伟大事业大受裨益。至于在家庭之外所受的教育,据孟子自己说是师从于孔子的门徒。中国著名历史学家司马迁则说他曾与孔子的曾孙、著名哲学家子思的学生共过事,是子思门徒的弟子。如果真是这样,那他能够将孔子学说完整地继承下来就不足为怪了。人们同样不会感到惊讶的是,老子和庄子的深思冥想和信条,无不在孟子的思想中有所反映和表现。
孔子的思想正需要革新和发展,孟子生逢其时,正好可以担此重任,重新对孔子的崇高理想进行实践方面的建构。孔子逝世后,中国经过了战争连绵、纷争不已的恶梦一样的时代。分封制已土崩瓦解,社会似乎再也不能在这样的基础上重建了。周帝国早已被削弱得名存实亡、毫无希望了。大的诸侯国不断吞并那些小的封国,有时两个诸侯国联合起来对付第三国,实现目的后立刻撕破脸皮,开始新一轮争斗和征战。整个中国完全成了一个弱肉强食,强盗横行的世界,冒险家们可以把任何珍宝卖给任何肯出最高价钱的人。在这样的年代,哪里还有哲学思想或任何对生活进行根本性思考的生存空间吗?生活是这么艰难,这么严酷。各种各样的学说纷纷涌现、生根开花,孔子的思想却已渐渐被人们遗忘。孟子看着世界发生的这一切,他的话语中充满了绝望:
再不见有圣王出现,诸侯们一味醉生梦死,沉迷于欲望享乐之乡。那些所谓的学者全都热衷于愚蠢的谈论。杨子推崇“人人为我”,墨子信仰“非攻”、“兼爱”(施于世人平等地爱),他们都不重视对父亲和兄长的恰如其分的、特殊的爱。
他认为空洞浮泛的普遍仁爱——兼爱原则,往往会成为不履行对父母、对君主的第一义务的托辞,是可以信手拈来的冠冕堂皇的折衷办法。
对于“人人为我”的原则,孟子则以尖刻的言辞进行了猛烈抨击,他引用另外一位智者的话对那些当权者们进行描述:
他们的厨房中堆满了肥美的肉,他们的牲口棚中栓满了膘肥体壮的牛马,然而,老百姓却那么穷困,缺衣少食,荒野中到处是冻饿而死的人的尸体。如果杨子和墨子的信条不被禁止,孔子的学说得不到阐释弘扬,那些宣扬邪恶堕落的学说就会将百姓们引向邪路,阻塞通向仁义的道路,人类就会兽性大发而相互吞噬。
自然而然地,孟子将改变人们的恶习当做自己终生为之奋斗的目标。孟子在很大程度上效法孔子,他下决心抓住一切机会,利用一切条件要尽可能去影响那些掌权的诸侯王公们。这可是很不容易的事。就像庄子所指出的那样,这样做无异于既想摆弄污秽之物又想不弄脏自己的手。孟子也未能做到一尘不染,经常会犯一些不大不小的错误:不时也会口是心非,也会在迫不得已时自相矛盾,甚至有时会阿谀奉承、溜须拍马。因此,尽管孟子的人格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就像一道黑暗背景之下的振奋人心的耀眼的天光,但总难免存在各种瑕疵,这似乎是为了要向人们证明一下他只不过是个凡人而已。当人们回顾那古代的情景时,孟子的一些言行,有时似乎显得很有趣,也很值得世人铭记在心上。有这样一个事例,人们完全有理由相信它就发生在昨天,就发生在当代的某个地方。我之所以选择这件事,是因为它很典型。这故事说的是孟子应齐宣王邀请,来到了齐国。
当时,齐宣王的威名远播,而孟子则初露头角。宣王先派人私下对这位有大量信徒的年轻哲学家进行了一番调査,大概地搞清楚了他的根底,然后才邀孟子进宫。但也仅仅是礼节性地见了一面谈了一谈,看上去,孟子的面前并没有出现什么明显的、能马上兑现的希望。但孟子却打算暂时留在齐国,并接受了宣王的任命,却拒绝领受俸禄以保持廉洁。这个不同寻常的举动引起了一些人的警惕,据说某卿相曾送给孟子一份丰厚的礼物,想拉拢他,孟子收下了礼物,却未按惯例进行回访。孟子说:“礼物虽然丰厚,但却没有与之相称的敬意。那么,还有什么必要费心去表示感谢呢?我当然不会去。”
孟子深居简出,不去结交那些王公大人,宣王渐渐地对他产生了好感,于是召他进宫,与他进行了一次深谈。据说,这次齐宣王以上宾之礼接待孟子,摆出一副虚心向他求教的架势,孟子也敞开了心扉,抓住时机宣扬他那套“仁政”、“王道”的思想。当然,他也很注意方式方法,而且大量地运用了生动的比喻,其中有许多后来成了人们耳熟能详的成语故事。4一次,宣王毫不隐瞒地向孟子请教有关妇女的问题,说了自己面临着的一些困难。
“我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太喜欢美女了,看到美貌的女子就想纳入后宫,而且力求越多越好,从不知满足。”沉吟了片刻,宣王接着说,“我对此感到困惑,认为这对我实现你所推崇的王道非常不利。你看我应该怎么办?”
谁知孟子根本不为所动,保持着一副哲人洞悉一切的沉静神态,他缓缓地说出一番话来,就连宣王听了也感到意外:
不要为此烦恼。王者本来就应该尽量满足自己的欲望,最大限度地使自己高兴、快活。只是应该注意一点,那就是不要因自己快乐和满足而忘记了或损害了百姓的利益。王者应该与民同乐。
即便是孟子的最虔诚、最忠实的弟子,对孟子的这番话也感到吃惊。很明显,孟子的意思是要齐宣王注意了解百姓的疾苦和呼声,并希望通过齐宣王实现自己的改革大业——推行“王道”。但是,这番言辞却难免使人产生怀疑。也许,相互疑忌就是宣王和孟子间的微妙关系的基本特征,这也正是孟子迁回妥协、以退为进策略的必然结果。此后并没有出现孟子所期待的真正的信任和尊敬。下面这个故事,是孟子和齐宣王这两个注重形式、相互疑忌、谨慎小心又想给对方留下好印象的人物之间交流的典型例子。
一次孟子穿好朝服,准备上朝面君,这时宫中来人传话说宣王本打算接见他,但突然患了伤风,原定的会见不得不取消了。那么,孟子第二天是不是应该去见宣王,慰问探视一番呢?听了那口信,孟子就对宣王的所谓伤风心生怀疑。他认为这是宣王精心谋划的计策,是故意礼貌地回避他。因为哲学家们都有不容漠视的强烈的自尊,而宣王则有意要含蓄地损一损孟子的这种尊严。第二天他也派人进宫报告说自己身体不适不能入宫晋见。然后,又故意前呼后拥地出门参加吊唁去了,他想着宣王也许会派人来问侯他的健康状况,并且会因为听说他一早就出门去了而体会到某种失落和蔑视。
宣王派了他的一个毛手毛脚但非常随和的侄子去了孟府,想使僵持气氛缓解一下。那侄子对孟子家人说:“宣王身体好一些了,已急急忙忙地上朝去了,也许现在已经到了大殿了。”家人忙派人去找正在闹情绪的哲学家主人,劝他赶快入宫晋见。但孟子那被伤害的尊严还未因此而得到抚慰,这事已在朝廷上下闹得沸反盈天。自尊心受挫的孟子直到晚上也没进宫,却跑到另外一位大臣家中睡觉去了。那位大臣指责孟子对宣王的不敬,也搅进了这场君臣矛盾。孟子愤愤地反驳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只有我才注意高尚和忠诚。”
“我不是那个意思。”那个大臣说,“按规矩应该是,君王一声令下,臣下应该马上行动。大王召你上朝你就应该去,现在宫中传旨召你,你却故意不去。我想这种做法好像不合《礼》吧!”
孟子则认为,按照一般原则,如果君王不懂得尊敬德高望重者,那么贤者就不会与他打交道。接着引经据典,旁征博引,证明自己立场的正确,把那位朋友的规劝全都驳倒,直到对方无言以对为止。孟子这才感到像大获全胜一样地轻松下来。
这场君主纠葛最终平息下来了,但却留下了抹不平的痕迹,过了不久孟子就准备离开齐国了。那时,齐宣王又想出了一个主意,因为他意识到得罪了像孟子这样的圣贤对自己没有什么好处——增加不了自己的尊严和荣耀。他打算给孟子师徒建一座豪华府第,再赐给他们一份万钟粟的俸禄。这确实是非常丰厚的俸禄,但在孟子看来却是莫大的侮辱。他们根本不理解孟子,他们认为可以用财富买到智慧,然而,这是根本不可能的。这次孟子真的被激怒了,也有理由如此震怒了。他们怎么能认为他会出卖自己呢?他拒绝了这份俸禄。他绝不会出卖自己。
于是他决定离开齐国,在离开齐国的途中,他步履沉重,心乱如麻,就像当年孔子离开鲁国时的心情一样,他期待着齐宣王以更高尚的理由召他回去。有的弟子以为他的这种期待有损他作为圣贤的尊严,但孟子回答道:“这你就不明白了,宣王的本性是善良的。如果他能用我,那就不仅是齐国人的福分了,天下人都会为此而感谢他。我期望他改变主意,每天都在期盼着。我不是心胸狭隘的人,那种人往往会一怒之下就拂袖而去。我不是这种人!”
然而,齐宣王并没有将他召回去。他在河南住了一段时间,在那里,滕国人子正在等着他。这位也是名士的太子不顾路途遥远专程跑来和圣贤孟子见了一面。两人促膝长谈,相见恨晚,从古代圣贤谈到孔子学说,那份诚挚的情感难以言表。年轻的滕太子非常敬佩孟子,孟子有关“仁政”、“王道”的学说更是令他兴奋不已。然而,谈到这学说的实际应用价值,太子却心存疑虑,犹豫不决了。不管怎么说,经过与孟子10多天推心置腹的交谈后,在太子要回国时,他差不多已成为一个哲学家了。此后不久,滕太子又邀孟子到滕国去,并慷慨许给他一份厚礼——给他王公一样的待遇,孟子欣然应邀前往,但最终还是没能得到重用。孟子到了滕国后不久,老王去世,滕文公为父亲举行了非常隆重的葬礼,葬礼严格按照孟子所阐述的礼仪程式进行,这使孟子得到了很大的满足,以为自己的学说有望得以实施。而实际上这一切只是让新登基的滕文公孝名远播,却没有成为仁政王道的先声,丝毫没有改变人民的生活状况。
从这以后,孟子心中的悲哀加重了。他游历了一国又一国,一路传播他的学说,却好像将种子撒到了荒漠戈壁。他的学说很少得到公众的支持。对于诸侯王公们而言,放弃攀援孔孟那些只有很少人能够理解的崇高理想的峰巔,奉行其他的毫无阻力的政策,沉溺于感官享乐并相互争斗征战要容易得多,在当时的形势下,这一切都已变得无可挽回了。
孟子所到之处常常遭到指责,有时是因为他的折衷主义冒犯了孔子学说中的既成观念,有时则完全是不公正的指责——因为他的公正、他的不被个人利益所诱惑是出自于对孔子学说的由衷的、真切的、深挚坚定的忠诚。
就在孟子最失意的时候,孟母去世了。年迈的孟母随儿子从故乡鲁国来到齐国,后来孟子离开齐国时,她年事已高,没有随行,客居齐都10余年,并终老于此。母亲的去世,令孟子悲痛难抑。几十年来,母亲是他惟一的最亲的人,母亲在他幼年和少年时代的教诲仍在他的耳中回响,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孟子对母亲极尽孝道,隆重地奉母亲的棺椁回到鲁国邹邑,同父亲葬在一起。尽管有的弟子对他这样的破费表示不理解,孟子不为所动,依然按自己的想法行事,他不想放弃这个既能展示自己的礼仪知识又更能表达对母亲的诚挚感情的机会。对弟子们的异议,他回答说:“高尚的人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父母。既然我有这个能力,能办得到又真正想办,为什么不可以尽我所能来表达我的真挚感情呢?”
有人可能会想到,孟母的那种平和的性格可能会反对孟子的这种铺张。但中国人在这方面的观念,不应由我们西方人以我们的立场和观点妄加评判。孝敬的清泉会因不同情况、不同条件而有种种不同的喷涌方式。
尽管历尽了种种磨难,胜利还是来临了,这次胜利使孟子激动万分,以至于夜不能寐。他的弟子乐正克当上了孔子故乡鲁国的首席执政官——卿相。孟子激动地盼望着能看到他的理想由弟子在鲁国转化成行动。他随乐正克来到鲁国,简直有些迫不及待,甚至有点得意忘形了。鲁平公亲自出城迎接这位伟大的哲学家,坐到孟子的车上与他相互问候寒暄,与孟子并肩进城。对孟子来说这真是美好的一天,是晚霞映空般的最美好时刻。这时深得鲁王宠爱的卑鄙小人臧仓,看到鲁平公对待孟子这么样亲热,心中非常嫉妒,急忙跑过来对平公低语了一番,无非是警告鲁王不要过于亲近孟子之类的话。这番谗言明显发挥了作用,鲁平公竟然匆匆别过孟子,登上自己的车离去,将孟子扔下不管了,而且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接见他。
多年的四海为家、浪迹天涯的生活,希望之光的一次次转瞬即逝,又遭遇了这次重大挫折,孟子认为这都是上天的旨意,天意难违,他建立王道仁政的时机还没有到来。
“上天还不想让国家和平宁静,还不想让仁政王道得以实现。”他自我解嘲地说。孟子知道时间在流逝,自己一天天老去。他一次次满怀热望全力以赴,又一次次经受失败的痛苦。天意不可违,他向命运屈服了,不再徒劳地在那些诸侯王公身上浪费自己的精力了。就像一位以色列先知所说的那样:“以法莲被谬见幻象所蒙蔽——被魔鬼迷住了,不要管它了,随它去吧!”
从那以后,孟子突然隐形遁迹,从那以后再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从诸侯王公大臣到平民百姓,没有人再看到过孟子,他好像真的一下子消失了。他曾经走遍天下,再三地尝试、反复地失败,好像整个世界都不容他。他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了人间,他的言谈举止上的那些小小的污点与他所努力追求的伟大目标、他在哲学和治国方略上所取得的成绩相比,就像无价珍宝上的瑕疵与那夺目的光彩相比一样,只能说是微不足道、瑕不掩瑜。他想到先师孔子一生奔波流浪,游遍列国而最终也没有实现那梦寐以求的理想,那番人生际遇并不见得比自己更好,他多少感到了一点安慰,甚至有点庆幸的感觉——但他马上就祈求上天宽恕他的这种念头。
就这样,孟子隐居了。人们认为,他很可能去了一个极其僻静的地方,一边在宁静中进行哲学思索,一边授徒讲学去了。这样一位伟人的晚年肯定是安详宁静的,对身边人的影响也一定是悠远深刻的。关于他生平的记载只有这些。
中国永远感谢这位伟大的儿子。孟子的后裔中产生了56位皇家翰林院成员,和负责解释“五经” 5的委员会——国子监成员。后来这变成孟氏家族的传世殊荣。孟子死后被谥封为邹国公。他的灵位也被请进孔子庙受到供奉。更重要的是,他得到理解并能正确评价他对国家和民族的真正价值的人们的尊崇。
有人这么说:“正因有了孟子的推崇和发扬光大,现在的学者们才知道如何尊崇孔子,推崇仁义,侍奉君父,鄙视那些觊觎王位、企图犯上作乱的人。”
“孟子的功绩以及他对前辈圣贤学说的贡献与价值,不是语言所能够表达的。”
孟子的理论是具有永远照耀世间的光辉,比如他自己所阐明的那条伟大原则:
在一个国家中,人民是最重要的,统治者则处于第二位。
在现代人看来,这似乎成了陈词滥调。但在孟子时代,在那悠远的古代中国,这远远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甚至被人们认为是荒谬的。相对于孟子所处的时代而言,他走得实在太远了,他的勇气也确实令人惊讶、令人敬佩。
有一次,齐宣王问他:“臣子可以处死自己的君主吗?”并举了周武王诛杀自己的君主——商朝末代最无耻、最邪恶、最残暴的统治者纣王的例子。孟子回答说:“为政不仁者就叫作强盗,为人不义者就是暴徒。我只听说武王杀掉了叫纣的强盗和暴徒,从未听说武王杀死过自己的君主。”
这就是克伦威尔们处置昏庸无能的査理一世时所应用的原则;这就是法国大革命时的雅各宾党人处罝路易十六时所运用的规则;同样也就是布尔什维克主义者们处置沙皇时所作出的决策的根据。我们不难想像出来,如果孟子处在这些情况下,他会作出怎样的判断。在这三个事例中无一例外都是把当权者从至高无上的君主的宝座上拉下来,进行肉体上的消灭。这显然是个存在争议的问题,双方各有各的理由。
然而,孟子的结论是:
夏桀、商纣之所以失去了天下,是因为他们失去了他们的人民。所谓失去了人民,是指失去了民心。人民的观点就是上天的观点,人民的意愿就是上天的意愿。
这是一种民主思想。老子和庄子肯定会对这种思想表示怀疑。但老庄学说与孟子思想大不相同,那是更高层次的、精神世界的福音,只有极少数通神的心灵才能达到那种境界,才能领悟其真谛。
这就是孟子的生平。孟子的哲学是以孔子的思想为基础的,但它又具有很大程度上的独创性。孟子创立了自己的哲学王国,尤其是在有关好的政府及个人品质方面,有其独到的见解。其中之一是,统治者对待臣民应该像慈父一样。孟子在这方面发展了孔子学说,使用大量孔子时代不曾发生的生动事例进行说明和论证。下面是一个例子,是那孟子与诸侯王公进行的许多著名谈话中的一例,完全可以称为“帝王必修课”。这是孟子和齐宣王的对话。齐宣王问:
“像我这样的人也能担负起仁爱的大任并保国安民吗?”
“当然,这是毫无疑问的。”
“你怎么知道我能胜任呢?”
“因为我曾听说过一个关于您的故事。据说,有一天您在大殿上看到有人牵着一头牛走过,您问这牛要被牵到哪里去,那人回答说要杀它取血去祭一口新铸的大钟,你就说:‘放了它吧,我不忍心看到它那双惊恐无助的眼睛,好像一个无辜的人将被处死的样子。’那人就问您是不是不祭钟了。陛下您说:‘怎么能不祭呢?换一头羊吧。’我不知道是不是真有这么回事?”
“是有这么回事。”宣王说。
孟子说:“从这件事上就可以看出您的心地善良,这就足可使您成为明君了。人们都认为您舍不得那头大畜性。我知道那是陛下您不忍见那生灵受难。”
“您说对了。我怎么会舍不得一头牛呢?实际上,我是受不了它那惊恐的眼神。”
孟子又说:“陛下您也不必因为人们认为您舍不得一头大牛而用一小羊祭钟而不快。您确实是把一头牛换成了一只小羊,让人们如何猜测其中的原因呢?如果是因为您不忍伤害性命,那么杀一头牛与杀一只羊又有什么区别呢?这正是您的仁慈的技巧呀!您看见了那头牛而没有看到羊,因此有德之人不忍见牲畜受苦。看到它们活得好好的,不忍看着它们去死;听见它们临死时的惨叫声,就不忍心吃它们的肉。所以君子要远离厨房啊!”
宣王听了非常高兴,说:“《诗经》上说:‘别人心中想什么,我琢磨一番就能猜到’。先生就是这样的人啊。我反省自己的行为时,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会这么做。经您解释了一番,我才知道那是自然产生的同情心所使啊。但请问,我的心中有没有可与明君圣王相比的东西呢?”
孟子说:“您的仁慈施及牲畜,却没有施及您治下的臣民。为什么会这样呢?是您的同情之心没有用到他们身上的缘故。您与明君圣王的差别是您努力得不够,而不是没有这种能力啊。”
宣王问他应该如何去做,孟子说了一番话,很像他所崇拜的先师孔子当年的声音:
尊敬自己家中的老人,并以同样的态度尊敬别的家庭中的老人;对自己家里的年幼者要慈爱,并以同样的态度关爱别人的家庭中的孩子。如果能做到这些,您就能牢牢地掌握住整个国家了。正像《诗经》中所说的那样:“他的行为会影响到妻子,夫妻的示范作用又会影响到兄弟,整个家族都以他为榜样,全国上下都会以他为榜样。”这就告诉了我们,仁爱的武王为什么那么容易地意识到自己的善心并用它来为一切人服务。如果您能建立一个对一切人都仁爱的政府,那么没有一个官员不愿意为您效劳;没有一个农民不愿长期耕种您治下的土地,没有一个商人——无论是游商还是坐商——不想在您的市场仓库里储藏他的货物。天下所有受不仁不义君王蹂躏的人都会推翻那些昏君,让他们倒在您的脚下。
宣王说:“我不是那种非常聪明的人,达不到您所说的那样高的水平。请您帮助我,帮助我达到目的。尽量详细地教导我,我很想努力去试一试。”
6孟子说:
7百姓的生活太苦了,他们没有钱财赡养父母、养家糊口,他们只能祈求保住性命,有时甚至连性命也得不到保障。哪里还有什么心思注意言行举止是否合理?您应该从最基本最实际的那一点开始。在每家的宅院周围分给他们五亩土地让他们栽种桑树,这样50岁以上的老人就可以穿上丝绸了。再让每个家庭养一些鸡鸭牛马猪羊,让这些禽畜进行繁殖,这样70岁以上的老年人就可以吃上肉了。再分给每家一百亩地,让他们耕田种地、除草施肥,不误农时,那么八口之家就不会有断炊之虞了。大力兴办学校,提倡教育,尤其要强调孝悌之道,这样就不会再看到弯腰驼背的白发老人背着口袋在路上艰难地奔波了。
老人能穿上丝绸,吃上肉食,年轻人不会受冻挨饿,这样8的国家的君主怎么会不受人敬重,怎么会不成为明君圣主呢?
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孟子的遣词造句是多么得体、圆融和优雅,他循循善诱,使王公们认识自己身上的美德,暗示他们只要充分发扬这些美德就足够了。孟子称得上是一个称职的忠臣,因为他既不缺乏仗义直言的勇气,也不缺乏恰如其分的谦恭。下面再举一个真正具有哲学意蕴的例子。
陛下,我和您谈谈音乐好吗?您的官廷里常常演奏音乐。人们经常听到宫中传出的钟鼓齐鸣,箫瑟相和的声音。每当这时候,他们就紧锁双眉,十分难受,都说我们的君主可真喜欢音乐啊!但他为什么要把我们搞得这么悲惨呢?让我们父子分离,难以相见;妻儿骨肉离散,不能团聚。
陛下您经常到附近狩猎,人们听到您车马奔驰之声,看着您华盖遮顶、旌旗蔽日地出城而去,都满面愁容地说我们的君主可真喜欢狩猎啊,可为什么却让我们的生活这么悲惨?
这都是因为您没有像关心自己的幸福那样关心人民的幸福啊!您在这宫里鸣钟奏乐,假如您的臣民听到您的宫廷中传出的奏乐声,就高兴地说:一听到这音乐就知道当今圣上身体健康,心情也不错。您前呼后拥地外出狩猎,假如人民看到大王前呼后拥威风凛凛的狩猎队伍,就欢欣鼓舞地说:多么美好啊,大王又去打猎了呀!若是那样就好了,因为您像重视自己的享乐一样关心人民的疾苦了。因此,如果陛下您能与治下的臣民甘苦与共,就一定能成为圣明的君主。
这样,孟子就齐宣王喜好音乐之事本身引中出一番道理,他还从宣王推崇勇武精神引出了另一番道理。通过这些故事,我们可以看到纯粹的中国式的民主精神。无论在什么时候,总有大无畏的人对君主直言上谏,不怕为此丢官罢职,将生死置之度外。即便在阴险狡诈的慈禧太后统治期间,也有一些品德高尚的臣子效法孔孟,在朝廷上与太后面对面地据理力争,引经据典,冒死诤谏。就像古希腊悲剧哲学家克勒斯所写的“上帝赋予他们无穷的、不朽的力量。”孟子那被推岽为“无限”的伟大学说,使他具有了威力,处于极有利的位置,那些王公诸侯们在孟子的学说面前瑟瑟颤抖。因为他们知道,人人都敬畏圣人,即使他的出身十分微贱。因而,除了在极少数情况下,孟子都会毫无顾忌地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而且也尽最大可能仗义直言,评说大大小小的是非。他对待《诗经》的态度,也像孔子一样,并经常信手引用其中的妙语而使自己的文章、演讲文采飞扬。这是为了把关心人民的利益的道理讲得更透彻、更切实,在那种时候他往往会描述出一幅远古中国的有趣图景。比如齐宣王曾问:“我有个弱点,我这人常常迷恋女色而难以自拔。我应该怎么办呢?”
孟子却说:
很久很久以前,大王就非常喜好女色,十分宠爱厥妃。《诗》云:“远古时期的帝王擅父,早早起来牵出骏马,在西河岸边策马奔弛,远远看到美人菁杨,两人遥遥相望,越走越近,终于走到一起,找了一块平地,手挽着手,坐到平地上。”
在那个时候,宫中没有怨妇,民间没有娶不上妻子的男人。如果陛下喜欢女人,就应该让人们都能得到同样的满足。如果您能做到这些,那么即便您拥有多少女人也不会妨碍您成为圣君明主啊!
然而,孟子的弟子们对这种折衷妥协颇为不满。但更多的时候,孟子就像一位犹太先知,一旦有需要就进行谴责——甚至也可以说,迫使君主进行自我谴责。他常常采取这样一种方式:
“假如陛下的一位臣民将妻儿托付给一位朋友照顾,自己到楚国去了很长时间,回来后发现朋友根本没有履行他的承诺,妻儿衣食无着,受冻挨饿,那么他应该怎么办?”
宣王说:“那他就再不能与这个朋友交往了。”
“那么假如大司寇不能管理好他手下的司法机关,应该怎么办?”
“那就应该立即撤职查办!”
孟子接下去说:“假如您的王国中的政府根本就没有为人民着想,那又该怎么办?”
宣王一听,顿时哑口无言,尴尬地左顾右盼,最后叉开话头说起了别的事情。
在这里,我们从孟子身上看到了勇敢,一种不计个人安危、一种先师孔子所缺乏的冒险精神。孔子总是犹犹豫豫,从不敢直言一个昏君未来必遭的厄运。他总是反复地赞美舜尧,反复宣扬美德,推崇圣王,想使那些君主王侯们能从这些故事中借鉴和学习。孟子可不这么胆小,也没有这么多顾虑。他像那位向亚哈9宣布其厄运的以利亚10,无论冒多大的风险都勇往直前。他毫不隐晦地说明应该怎样进行改革。楚庄王就曾请教孟子:“我想请教一下有关大臣的事,他们是贵族,是君主的亲属。这样一种关系,他们应该怎么处理?”
孟子回答说:“如果君主犯了很大的错误,他们就应该努力规劝他;但如果君主屡劝不改或根本不听劝告,他们就应该另立贤明君主,将那昏君推翻。”
楚庄公一听这话,受到强烈震动,脸色大变。孟子注意到这点,但仍接着说:“陛下不要以为我这样说有些离谱,既然您问了我,我就只能实话实说,如实回答。”
正如所有深刻的思想家一样,在孟子身上也有某种神秘的气质,因此他还在寻求另外一种途径,他相信上天最终会派另一个更合适的人来取代前一个堕落的、被废黜的、万众痛恨的君主。这后一个君主可能出身寒微,但绝不能是个造反派,并且一定要正直,要堪当大任。由于坚信人类具有善良的天性,孟子认为人们一定会聚集到这位贤者的身边。因而,在周王朝已腐朽没落,摇摇欲堕的时候,孟子就努力唤起一家(如果不是更多的)诸侯王公,起来反对日渐衰弱腐朽、暗无天日的暴政,发动一场宫廷政变——贵族革命,就像当年孔子倍加推崇的英雄周文王、周武王所做的那样。孟子的这一设想未能得以实现,但他的努力却永载史册。
因而,孟子一面崇尚贵族化的生活,一面又宣扬对人民的仁爱,认为这样做比采取压制政策效果更大,而且以此为原则,总有一天会有一个诸侯发展壮大起来并最终推翻周王朝。孟子说:
如果天下的诸侯王公中有一位好仁尚义,那么其他大多数的诸侯王公的不仁不义就无异于在帮他的忙——以他们的暴政把自己的臣民赶到那位实行仁政王道的诸侯那边。这样,即使他不想一统天下,在众望所归之下,也由不得他不那样做。
首先,必须使人民得到安抚,满足人民的自然需求;其次,应该让他们受到教育。只有前者,没有后者是极其危险的。孟子认为,教育的惟一目的就是为了说明人们之间的相互关系——人际关系。“书本知识”则是次要的,是他最后所寻求的东西。他确信,那些需要也有能力掌握这种知识的人,会自然而然地最终走向书本的知识。对芸芸众生来说,关于人与社会的关系以及人们之间的知识就是他们所需的全部知识。
这是真正的教育。这种教育引导人们把他人的利益视为自己利益的一部分。孟子非常清楚,在周围环境十分残酷,人人都充满兽性的情况下,就不存在把他人利益视为自己利益的一部分的可能性了,因为在这样的环境中,对物质的占有对人们而言就成了第一需要。对此,庄子的学说中有这样的意思:
是的,但人们可能最终会放弃这种自发行为,并且会很高兴这样做,只要人们的精神发展到更高阶段的话。
孟子并没有明确地这么说,但在他的学说中暗示着类似的观点。
有时,孟子思想显得极具现代色彩。比如他的有关社会分工的观点。他认为,无论何时何地都必须有劳动的分工,每个人都应去做最适合自己的工作。
手工业者绝不能像农夫种地那样去干他的工作。大人物有适合大人物做的事;小人物有适合小人物做的事。因此常言道:“有人从事脑力劳动,有人从事体力劳动;那些从事脑力劳动的人管理别的一切人,而出卖劳动力的人则是被别人管理的人,那些受别人管理的人提供生活资料,而那些管理别人的人则靠别人提供的生活资料生活”。这是普天之下通行的原则。
同老子和孔子一样,孟子也坚持“黄金法则”。可以将这种情况视为存在于人类天性之中的普遍的、通行的真理的证据和证明。这些不同时间、不同空间、不同民族的人类导师们,这些彼此相距遥远、互不相知的先知——孔子、佛祖、基督以及其他许多人,都对人的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精神生活方面进行了深入的思考,而且他们的思考结果又是那么地相似,那么地接近。我们只能说这是基于人类的天性,否则绝无另外的更合理的解释。因此,以仁爱对待别人毫无疑问是孟子学说的主旨。
孟子的“激情”说也很有意思。激情是人的推动力,但意志力——愿意行善事的主动性力量,却是激情的向导。他并不主张像某些印度哲学家所主张的那样压制激情。他把激情视为某种可利用的提供动力的工具,视为一匹拉车的马——牵引灵魂之车的烈马,只要将它与生俱来的善良天性开发出来,进行很好地训练,将它驯服调顺了,就可以加以利用了。两者之间存在着某种差别——尽管这一差别看起来非常细微,却足可让人们认识到印度人的弱点和被动——即便在那些伟大的学说当中也是这样,足可让人们认识到中国的男子气概,中国特有的尊严和高尚,足以使中国在全世界保持并弘扬自己独特的思想体系。
就像孔子所做的那样——任何信仰都必须那么做,孟子对伟大的楷模反复宣扬:“那些圣人,那些完美地展示了人类关系的圣人们”是人们的楷模。让人们以这些人为楷模来要求自己。就像没有圆规和矩尺,再灵巧的手也画不出圆和方一样,没有崇高的榜样,美德就不会存在。而且,孟子还用令人惊讶的美丽的辞句,提前说出了基督和神秘主义学说很久以后才说出的话,在这点上,他与他的伟大的同胞、后来的庄子携手并肩共同作战了——当然他自己并不知道这点。孟子说:“伟人就是永不失其童心的人。”
这句话引人深思,极其耐人寻味。品味着这句千古名言,我们与这位最伟大的先哲告别了。孟子,并非毫无缺点,但他具有非凡的智慧。在许多人都认为孔子思想已经日暮途穷时,只有孟子能够独立潮头,力撑大厦于将倾,以坚强的信念挽救了儒家思想,使其重新焕发出光辉,并且他深刻地预见到了孔子思想一定会激发出中国人的想像力和激情,他无愧于中国的伟大先知之称号。
1 即现在的邹县。
2 校者注——原文为“知道”。
3 校者注——为本段引文添加前引号。
4 校者注——原文标点为“,”。
5 指《易》、《书》、《诗》、《礼》、《春秋》五种儒家经书。
6 校者注——本段“孟子说:”修正为非引用。
7 校者注——本段“话虽这么说……”原文中跟随在上段之后,现作为引文单独成段。
8 校者注——原文为“挨饿这样”。
9 基督教《圣经》中邪恶的以色列王。
10 公元前9世纪以色列的先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