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应该多写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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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国平人文演讲录》自序

在演讲这件事上,我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是这块料。善演讲的人有三个特点,而我都缺乏。一是记忆力,名言佳例能够信手拈来,脱口而出,而我连自己写的东西也记不住;二是自信心,觉得自己是个人物,老生常谈也能说得绘声绘色,而我却连深思熟虑过的东西说起来也没有信心;三是表演欲,一面对观众就来情绪,而我却一上台就心慌。所以,每接到这类邀请,我的第一反应是推辞,万一心软接受了,灾难便从此开始,直到讲演之日没有一天心安。从实践看,我的讲演也基本上是一个失败的历史,经常是怀着对自己沮丧和对听众歉疚的心情走下讲台的。

我的讲演也有似乎成功的时候,不过那要感谢听众,他们的情绪实在太好,把我的情绪也调动起来了,使我仿佛变了一个人,竟然也能口若悬河了。这是一种美好的体验,台下数百上千个座位座无虚席,所有的空间站满了人,重重叠叠的年轻的脸都洋溢着笑容,亮晶晶的眼睛热情地注视着你,听到会心处,大笑、鼓掌、跺脚。你知道孩子们喜欢你,随时会给你友好的回应,于是你的心的闸门打开了,那些最想讲的话源源不断地涌流出来,台上台下仿佛形成了一个共同的磁场。这种情景多半出现在大学校园里,青年学子对精神营养的渴求令人感动,好些学生怕没有座位,提前几个小时来到会场,会场挤得水泄不通,不得不开放第二会场,都是经常有的事情。到大学讲演,我才知道我有这么多可爱的年轻读者,这对于我的写作是多么有力的激励。

近些年来,除了学校,我还在另外一些场合做讲演,其中有面向社会公众的讲座,有企业或企业家论坛,也有党政机关论坛和培训班。如果是开放的讲座,台下有许多我的读者,面对面的交流也常有热烈的时候。如果是面向某一界的讲座,就更需要平静的交流,内容必须有针对性。我所讲的无非是一些哲学道理,为了使不同领域的听众对我讲的东西感兴趣,我就必须了解相关领域的情况,寻找两者的结合点。事实上,正是做这些讲座的需要,推动了我更多地关注和思考现实问题,这对于我自己来说未尝不是一个收获。

话说回来,虽然有快乐,有收获,我仍认为自己不是一块做讲演的料。我的本能告诉我,坐在家里静静地读书和写作,这是我最舒服的状态。读者的反馈也告诉我,普遍的感觉是读我的书比听我的讲演舒服。既然如此,我想我还是应该多写少说,这样自己舒服,别人也舒服。最合理的次序是,读书和思考第一,写作第二,讲演第三,把读和思的精华写到书里,把书里的精华讲给人听,岂不皆大欢喜。

那么,为什么我还要出版这个讲演集呢?正因为不擅讲演,我对每次讲座就特别认真,不敢敷衍,花了许多工夫备课,自己觉得内容还是比较充实的,听众一般也这样认为。所以,不妨把它们整理出来,可以对我的文字作品形成补充和参照,同时也让那些没有听我讲演的读者看一看我的另一种状态。不过,倘若不是上海文艺出版社来向我约这部稿子,我还想不到要做这件事。本以为这是一件容易的事,一旦着手做,才知道大不然。最大的麻烦是各次讲演的内容会有交叉,在做讲演的当时,由于是不同的场合和不同的听众,这不成为问题,可是汇集在同一本书里,就重复得让人讨厌了。怎样一方面尽量减少重复,另一方面尽量保持各篇的连贯性,我与这个难题展开了凶多吉少的搏斗。还有一个困难是,每次讲演我只有一个备课提纲,讲完就算了,其中有一些,主办方事后把录音稿或速记稿发给了我,许多没有发的,我就只好根据备课提纲和记忆整理,等于是重写讲稿,实在是吃力不讨好的活。我在这里要向给我录音稿或速记稿的主办方表示感谢,同时希望今后邀请我的单位照此办理。

好了,这部稿子就这样交给出版社了,就这样走到读者中间去了。我说什么都已经没有用,那么就让我听你们说吧。

200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