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请尽快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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帮助他人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他想,这应该和吃饭差不多——只是他在生命过程中做的某件事而已。

根本一彻会不时召集一群自杀者参观受欢迎的自杀地点,它们中有很多是在日本,其中最广为人知的是位于富士山脚下的青木原森林,即树海。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松本清张写的两部小说出版之后,这片森林便与自杀联系了起来,一九九三年鹤见涉在他的《自杀完全指南》中将那里描述为完美的死亡之地后,情况更严重了。森林里的树长得很茂密,而且几乎没有动物和鸟,因此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宁静。树海很大,大约十四平方公里,尸体可能数月都不会被发现;游客会为尸体拍照,并清理被抛弃的财产。另一个经常被当作目的地的是东寻坊悬崖,那里能俯瞰日本海。去这样一个地方参观与在脑海里想象它是非常不同的,从悬崖顶部看海景可能是很可怕的事。

在其他时候,根本这位大和尚会在他的寺庙里为自杀者主持死亡工作坊。他告诉参加者去想象他们已被诊断出得了癌症,只有三个月可活。他引导他们写下在那三个月里想要做的事。然后他让他们想象只有一个月可活,然后一周,然后十分钟。多数人在这个练习的过程中开始哭泣,根本也在其中。

一个来参加工作坊的男人已经有好几年对根本说想要去死。他三十八岁,不时住进精神病院。在写作练习期间,他只是坐着擦眼泪。当根本走过来检查的时候,他的纸上一片空白。这个男人解释道,对这些问题的答案他没什么要说的,因为他从没考虑过。他唯一思考的事情就是想去死,从没想过用自己的人生去做些什么。但是,如果他真的没有活过,又怎么会想要死呢?这一洞见最终奇异地令那个男人想通了。他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在一个工厂里当机械师。先前,他对人群非常抵触,只能在很有限的范围内发挥自己的能力,但现在他可以与人交流,并得以升迁。

有时候,根本让参与者把白色衣物蒙在脸上,就像日本人对待死尸的常规做法一样,而他会为他们举行葬礼。后来,他让每个人都拿着一支点燃的蜡烛走到庙后的小山上,想象进入了死者的世界。出于某些他并不理解的理由,这个练习更多制造的不是眼泪,而是一种奇怪的兴奋,仿佛那些人正在体验重生。

过去,根本会组织远足,其主要目的是让宅男们——被关在屋里的人,他们中的一些人已有数年不曾离开自己的房间——走出来。(在日本有几十万宅男,多数是年轻人;他们打游戏、上网,一日三餐由父母装在盘子里送进房间。)他组织露营和卡拉OK之夜,开办煲汤课程,熬通宵聊天。但整体上,这些远足都不能令人满意。宅男们有一种病态的恐惧症,而自杀者则精神紊乱,你不能指望他们露面。

根本信任直面死亡,信任全神贯注地去感受身体的运行与脆弱,信任受苦,因为受苦会暴露真正的你。当被问到是否相信快乐的人比痛苦的人更浅薄时,他首先说,没有那样的人,随后他想了一会儿,说他妻子算一个。作为宁静度日的结果,她比较不深刻吗?是的,他说,也许是的。

在日本,自杀并不像在西方那样是一种宗教禁忌,不必认为取走自己的性命是对上帝恩典的拒绝,或者夺取了只属于上帝的权力。按照传统经验,自杀能够免除内疚,取消债务,恢复荣誉,证明忠心。在日本,自杀可能是道德完整性和自由的一种姿态,或者是一种美的行为。作家江藤淳在一九九九年自杀后得到知识分子的赞赏,其行为被说成是对“一流美学”的展示。二〇〇七年,内阁大臣由于财政失当而被调查时,他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东京政府称他为保护自己荣誉的真正武士。很多日本精神科医生认为,如果没有精神失常,一个人有权选择自己的死,他们无权干涉这一最重大也最私人的人类决定。

写给根本的邮件:

2009/10/8

我有阵子没付电话费了,手机服务明天就会被切断,所以请尽快回复我。我们是一对夫妻……现在住在我们的车里。我们过去生活在H区……但因为我们在那里找不到工作,所以到了N区……我们试着在捡易拉罐的同时找工作,但总是因为不是当地人而被拒绝……渐渐地,我们开始想,死了算了。我们尝试用一根带子勒死自己,但因为太痛,最终把带子松开了。我们也试过一次性吃很多感冒药,但一会儿之后我们醒来了,没能死成。即便如此,也不能说我们真的想死。我们确实无论如何都希望找到一份工作,就这样,我们真的还没有决定,我们靠自己也找不到出路。

通常生与死的不同取决于两点钟与四点钟的不同——取决于细微的基础性调整与几乎无法觉察的情境转变。一个离桥比较远的自杀者一旦在过桥时遇到障碍,通常不会再去找另一座桥,他会回家。东京有的地铁站为了制止卧轨,在站台上安装了一种亮蓝色的灯,结果异常有效。几年前,一个预防自杀小组对日本的自杀情况进行了详细的分析,他们相信,制定更精确的预防措施是必要的——要弄清楚谁会自杀,在哪条街道,在哪幢建筑,用什么方法,在一天中的什么时候——好像掌握足够的因素,你就会当场抓住某人一样。家是最常见的自杀场所,接下来是高楼和水池。实施自杀的人最可能选择星期一,接下来是星期日和星期四,早晨的四点到六点之间。自杀的女人更可能在中午到下午两点之间结束自己,而不太可能在下午两点到四点之间。

2008/7/5

请原谅我的粗鲁,这样贸然给您写信。我叫T……我在网上看到您的博客,现在写这封信是希望您能够就我当前的处境给我一些建议。大学毕业以后,为了成为一名律师,我一直在父母的支持下准备律师资格考试。但是,即便已经尝试了六次,我依然没能通过……我被诊断出因压力过大、负荷太重而患上抑郁症,所以正在休假……结果,我剩下的只有学生贷款的债务。

我认识到能力方面的限制,决定放弃成为一名律师,开始找工作。但是,我已经过了三十岁,以前只做过兼职,找一份工作对我而言非常困难。我迷失了,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或者应该往哪个方向前进。我开始变成一个宅男……现在除了每周一次去见心理治疗师,其余时间都不出门。我明白处于这样无可挽救的处境是我的错,我必须自己解决这个问题。但是,我是个柔弱的、不能独立的人,过了三十岁在经济上还依靠父母,我太软弱了,不能靠自己找到出路……最近我开始考虑自杀。目前我对死亡的恐惧还很强烈,没有足够的勇气真正实施自杀。但如果这种情况持续下去,我担心可能会出于某种原因而失控,真的杀了自己。

这就是我的处境,很抱歉乱七八糟地说了这么多。我感到走投无路,似乎什么也做不了……我希望您有时间的话能给我一些建议。我很抱歉,您那么忙还找您帮忙,但请帮帮我吧!

当根本还是小孩时,他很亲近的一个叔叔自杀了。他上高中时,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他中学时代的朋友也了结了自己的生命。他参加了她的葬礼,看见她的尸体躺在棺材里,嘴巴被缝起来以隐藏往外伸的舌头,因为她是自缢身亡的。很多年以后,他听说另外一个朋友也自杀了,那是高中时代同一个乐队里的女孩。他去了她的葬礼,发现比前者的葬礼更令人不安:这个女孩也是自缢身亡的,但在那之前她已经快把自己饿死了,她的尸体瘦骨嶙峋,令人震惊。

他还年轻时,常常在酒后和其他学校的孩子打架。高中时,他每天读尼采,他喜欢书里谈到的权力。毕业以后,他在一所大学里上了一些跟哲学相关的课程,并在船上工作,对东京湾的污染进行检测。他对污染不感兴趣,他只是喜欢船。有一阵,他在冲绳担任海上导游。他没有什么长远的计划,只做任何看起来有意思的事情。在二十四岁的时候,他出了一次可怕的摩托车事故,失去意识长达六个小时,并在医院里住了三个月。他开始意识到生命是宝贵的,他却一直在浪费它。他不想通过阅读去弄懂生命的意义,他必须通过体验去了解。

有一天,他妈妈给他看了报纸上的一则广告:招聘和尚。她指给他看是因为她觉得为招和尚登广告是件非常滑稽的事,但他却产生了好奇心。他对禅已经有点了解,他在高中之后学过空手道,也涉猎过一些基本的修行,比如诵着经在冰瀑布下站一个小时。他的朋友认为做和尚是荒谬的主意,就连他自己对和尚也没有多高的评价,但他还是回应了这则广告。这是一份无须经过任何训练的入门级和尚的工作,负责宠物葬礼以及类似的一些事情。一段时间以后,他觉得这太容易了,他想学更多。那时,快要三十岁的他和实习护士雪子在一起生活,雪子是他在住院期间认识的,后来成了他的妻子,但他还是决定要进入寺院。

他在临济宗寺庙受训,寺庙位于岐阜县草木丛生的山坡上,在东京以西三百公里处。长长的石阶通往山上,止于一道有瓦顶的木头院门。穿过大门是一个倾斜的砾石庭院,较大的石头与矮小的松树点缀其间,还有几栋屋顶覆着拱形瓦的传统建筑。当参训的候选人介绍自己时,他必须伏在地上,并声明自己愿意为了解决生死大事做需要他做的任何事情。根据传统,住持会对他怒目而视,命令他离开。他坚持伏在地上,两天或三天以后才被接纳。

学徒期的和尚过得就像殖民地种植园里的奴隶。他们必须服从命令,绝不能说不。他们睡得很少,通常早上四点就起来了。多数时候,他们只能吃少量米饭,偶尔会有一点咸菜(新鲜蔬菜和肉类是被禁止的)。寺庙里没有暖气,即使山上的气温很低,和尚们依然穿着凉鞋和棉袍。低级别的和尚不允许阅读。

每天都有很多粗活必须完成(煮饭、洗碗、砍树、劈柴、制作扫把),而他们只有很少的时间来做这些事。如果手脚不够麻利的话,高级别的和尚就会冲他叫嚷。很少有人说话——只有敲钟的声音和叫嚷,精神饱满地做好每件事才是正确的选择。早晨醒来,钟声没有响起是不能动的。一旦钟声响起,则必须立即动起来。他大约有四分钟时间(在下一次钟声响起之前)收起自己的床铺,打开窗户,跑去上厕所,用盐水漱口,洗脸,穿上棉袍并跑去禅室。起初,在四分钟内做完所有这些事情非常困难,但他逐渐发明出一些技巧来提升自己的速度。因为他不得已要发明这些技巧,也因为即使有了技巧动作也很难足够快,所以他强烈地感知着他所做的一切。

他总是太慢,总是害怕,也总是受到严密的监察。在冬天,他感到冷,但如果他看起来冷的话,就会被尖声责备。那里不存在孤独。不断的尖叫与奔跑,伴随着慢性的损耗,在他身体里制造出一种低度的恐慌状态,那也是敏锐专注的状态。好像他头脑中的思想、怀疑、批判和解释都关闭了,被服务于身体的更简单的机制所代替。核心思想是要扔掉自我,并通过这样做找到自己是谁。也就是说,一个经过良好训练的和尚活得就好像已经死了一样:不会依赖,不会犹豫不决,不会困惑,意志与行动之间没有障碍。

每年有几次,和尚们要花八天时间长途乞讨;在冬天,他们在雪地里穿着凉鞋行走。行乞的时候,他们会戴着宽沿的圆锥形草帽挡住脸。他们不和任何人说话,即使有人问起,也不能说出自己的名字。当有人给他们食物时,不管给的是什么他们都有义务吃干净。这种被迫的过度饱食可能是训练中让身体最痛苦的部分。每天,和尚要进见老师,谈谈自己思考的公案。进见至多持续几分钟,有时只有几秒。老师偶尔会做出评论,而通常的情况是什么也不说。公案是肉体残酷训练的精神版本:顽固、令人沮丧、无法吸收,意在对和尚当头棒喝,令其猛然开悟。

一月份,和尚们会进行一周的隐居,在那期间他们不可以躺下或睡觉。在一次隐居期间,根本作为厨师,必须为隐居者准备特殊的咸菜,因此,在隐居开始之前他就已经有一周没有睡觉了,被住持使劲地驱赶着做事情。到隐居的第三天,他累到几乎站不住,但他必须搬动一只很重的装满米的罐子。他拼命拖着米罐,想着我再也搬不动了,我现在就要死了。就在他快要崩溃的瞬间,他感觉一股巨大的能量涌出,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在歌唱,而他能做任何他要做的事情。他也感到,片刻之前那个处于崩溃边缘的、直到此时此刻过着他人生的人,并不是真正的他。那天晚上,他进见了老师,汇报了心得,老师第一次接受了他的答案。这一经验让他相信,痛苦可以制造洞见,只有在痛苦变得不可忍受的那一点,转变才会发生。

现在日本的和尚很少了,根本所在的那种训练极其艰苦的寺庙只有七座。每年都有新和尚来参加训练,也有很多人离开。这年一共来了五个,最后有四个走了。根本信奉的临济宗关注的是个体的觉醒,当和尚带着在世间做功的意愿离开时,禅师会感到失望。

几年前,一个叫R的女人通过根本的网站联系到他,并和他有过几次线下的见面。

2008/1/17

事实上R昨天差点死了LOL(大笑的表情)。我从第一次想要服药自尽到现在已经很久了。但是不管我服了多少次药,我都没能死成,你知道的,如果你还意识清醒的话,洗胃真是超级难受。如果好好服药直到失去意识,可能会有作用,但是要吃几百片药真是太难了LOL……如果很容易就能死,想必我已经死了!现在,R有一个很可靠的朋友,你知道的,所以我哭了两个小时才渐渐冷静下来。但是这对于那个倾听的人也是很难的,对吧?我对他感到同情。我想,总有一天你会厌烦R的,这样一来,我甚至更想死了,或者不,LOL。这很难。但生活就是艰难的。这就是我的结论。好吧,我要去洗澡了!

到了某一时刻,R和丈夫离了婚,搬去和父亲自杀以后就变成了宅男的男朋友住在一起。她把男朋友写的一篇短文寄给了根本,论证说,宅男和和尚在根本上是一样的:

很久以前,成为和尚被看作是一种生活方式,我认为有相当多的和尚是一些在社会中生活有障碍的人——用今天的话来说,他们有点抑郁或者神经质……基本原则就是离开家庭和朋友,抛弃所有,宣布与这个世界脱离关系……旧社会接受了这些和尚,尽管他们被看作是完全没用的人。更准确地说,他们得到有尊严的对待,人们通过施舍供养他们……在极少数情况下,有的人获得了所谓的“觉悟”,可以四处传播自己的教义,而这可能会帮到那些在社会中生活有障碍的人。换句话说,在一定的情况下,和尚可能对社会有用,我认为这正是社会支持他们的原因……我认为和尚和宅男是很相似的。首先,他们都不适应这个社会——和尚在山上与世隔绝,而宅男在自己的屋里与世隔绝。他们都独自面对自己问题的根源……但是不再有人将此视为一种生活方式,这就是为什么宅男要躲在自己的屋里……但宅男是很重要的存在。宅男不能被社会治愈,相反,有问题的是社会,宅男或许可以解决这些问题。

在寺院待了四年以后,根本想要重新走入这个世界,但他不确定自己要做什么,所以搬回了东京,在一间快餐店工作。吃了四年的米饭和咸菜后,他发现卖汉堡是个有吸引力的主意。他足够确定,与他的训练相比,这份工作简直太容易了,他整天都觉得很开心。人们跟他打招呼,对他说他干得很棒,问他回来是否还适应,是不是太热了,需要水吗。真是不可思议!他快乐的举动很快开始吸引大家的关注。没人能理解他卖汉堡有什么高兴的,餐厅里的其他人都是一脸苦相。

人们询问他的秘诀是什么,他就给他们讲了寺庙的事。人们开始向他倾诉自己的苦恼——有的是关于他们如何考虑自杀的事——他发现自己有一种能改变不快乐者思维方式的本领。不久以后,他一个老师的儿子联系到他,问他在餐厅里做什么——他们的宗派需要能够去寺庙里做住持的僧人。在岐阜的关市小镇有一座庙宇,在东京以西大约两百六十公里处,如果找不到住持,那里就会关闭。根本同意前往。

关市都是一些低矮的混凝土公寓街区,以及传统样式的斜屋顶、铺拱形瓦片的两层小楼,那里四面环山,山体被矮小茂盛的竹林覆盖着。寺庙在镇子外面,也是传统样式,被稻田环绕着,有一侧是墓地。寺庙里有一座禅室,里面摆放着教区的纪念牌位,每个牌位旁都有一个名册,上面写着家族祖先的名字,其中一些可以追溯到十七世纪。朝向外面的房间都是推拉门,木格上糊着纸;地板上铺着榻榻米。

根本想象中的乡村住持的生活是很安静的,但事实上工作却多到他无暇顾及自己。他为教区的所有家庭主持葬礼,然后就是二周忌、三周忌、四周忌等。他也在寺庙的田里种植和收获大米,并将其中一些分给教区居民。

至少没有苦修了。和尚一旦离开寺庙,变成僧人,寺庙的限制就解除了。他们喝酒、吸烟、结婚。从习俗比较严格的国家过来的佛教徒会被日本僧人的生活习惯震惊,但根本并不认为应该和普通人保持距离。(另一个宗派净土宗的一个分支走得更远——他们的僧人甚至都不剃头。这是一种谦卑的姿态:净土宗的僧人认为他们和其他人一样,是傻瓜而已。)根本在主持葬礼时会穿上袍子,上了年纪的人会因为看到僧人穿着传统服饰而感到安慰。但在离开寺庙时,他会穿上自己喜欢的宽松的牛仔裤和旧靴子,剃过的头上包一块方头巾。这不仅仅关系到礼节的简化:在日本,佛教和葬礼以独特的方式联系在一起,以至于穿着袍子的僧人看起来就像是死亡信使。

2010/4/22

亲爱的大善寺住持:

近来我的生活真的没有多少改变(因为我丈夫自杀了),但我依然想继续活下去。我想随便聊聊我正在想的一些事。说来话长,请您原谅。我母亲是个很虔诚的人,每日早晚,她都会合掌跪在佛龛前念诵佛经。我父亲喜欢喝米酒,从我记事起就很暴力。我长大了,看到母亲数十年来承受痛苦,却从不抱怨。她辛苦工作,一心一意地祈祷我们家庭幸福,全心全意照顾我父亲,直到他去世。我非常不理解我母亲,我能想到的就是她的所作所为令人感动。我一直都恨我父亲……

我父亲去世后,母亲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她最终从我父亲的麻烦中解放了出来,但我却开始给她制造麻烦。我的婚姻走到了尽头,生活中的一切都不如意,年纪越大,失去的生活意义就越多。我只想死。我心情糟糕,开始很粗暴地对母亲说话……后来她得了肺炎,过世了。我很绝望。我感到被强烈的后悔碾压,无法原谅自己,我痛苦极了,无法再忍受下去。我尝试自杀。

我母亲因为我酗酒的父亲经历了数十载的折磨,而我在父亲死后继续给她罪受。她一生中从没有得到过回报。为什么奉献了自己身体和生命的如此虔诚的人最终却度过了满是折磨的一生?我知道我给她的只是折磨,这是我的错,然而我控制不了自己。想到她时,我感到愤怒,怀疑上帝或者佛祖根本就不存在,不明白这样的好人怎么能毫无回报。我想,假如有德行的生活不能换来幸福,我也就不再关心任何事了。我妈妈在恢复意识后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心怀感激。”

我孑然一身。我知道这是可悲的,因为我再过几年就五十了。我的工作是临时雇员,现在还能够负担自己的生活,但我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我完全不知道要怎么活下去。我觉得焦虑极了,每天都对着妈妈的照片说话。每天早上起来,我都因为自己还活着而感到很失望。我死后去不了妈妈在的地方。这就是我所想的。不过,在我想死的时候,我仍然想找到一条活下去的路。今年年初以来,我一直在找工作。到了这个年纪,除了办公室工作,我什么都不会做。我得到的所有回复都是拒绝,这很正常。所以最终,我很想逃避。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甚至不知道我是想活着还是死去。我可能会再找一份工作来掩饰我想死的事实……夜里我会想到未来,想到我的母亲,除了哭泣别无办法。

找人谈想死的事是很难的,你交谈的对象多数都不能处理这个问题,这太让人困扰了。如果你打自杀热线的话,那个人倒是可以处理这个问题,但他是对你一无所知的陌生人。在日本,谈话疗法应用得不多,你要是去看心理医生,他通常会看你几分钟,然后给你一张处方。根本想帮助有自杀想法的人毫不尴尬地相互讨论,所以建立了一个自杀网站。最开始这个网站叫作“给那些想自杀的人”,但随后有人建议说,这会让它变成寻找陌生人帮助自己自杀的网站——那在日本已经非常普遍——所以他将名字改为“给那些不想死的人”。人们在网站上相互交流,也写信给他。

他回应每一个人。每封邮件他都回,并且当他回信时,常常会在数分钟内收到回复,他也会回应这些回复。不管白天黑夜,每个电话他都接;很多电话在夜里打来。人们打来电话,想和他说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们不知道如何描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电话里数小时的谈话可能传达的是不可言喻、急切却又深不见底的焦虑;在挂掉电话后,这焦虑会感染到他,久久不散。他尝试练习他设想的禅之聆听——让语言和感情流过他,填满他的脑海,这样他就没了做出反应的空间。为了帮助他人,他必须感觉到他们感觉到的东西——他必须去感受,他不是提建议的人,而是一起经历痛苦的人,就像他们一样,试着去了解生活——但这对他的影响越来越大,就好像他们的焦虑变成了他的焦虑。他试着通过打坐来涤除这些感情,但并不能完全做到。

他一直都想着这些自杀者。怎么才能帮助他们呢?他能做什么呢?他睡眠不足,他很累,但是他过去在寺庙的训练也很累,他相信这是训练的延续。三年之后,他意识到自己快要崩溃了,开始考虑养生的方式。他又练起了空手道,打坐更多了,念经的时间也更长了。然而,一直有新的人请求他的帮助,以前的人也一直打电话来,但很少有案例得到解决;他感到对越来越多的人负有责任,而这些人向他索求的也越来越多。

二〇〇九年秋天,他开始感觉胸闷。他感到脖子发紧,呼吸的时候更为严重。几个月以后,情况变得很糟糕,他去了医院,被确诊为心绞痛。五条动脉被堵塞了。他的医生对他说,他可能随时会死于心脏病。随后的两年,他做了四次血管成形手术。在此期间,他父亲也有了自杀倾向。十年前,他父亲因为一次严重的中风偏瘫了。在根本住院期间,他父亲失去了活下去的意志,在几个月以后死于心脏衰竭。

一直以来,电子邮件和电话从没有断过,但有很长一段时间,根本因为生病而无法回复。起初,他没有说自己为什么变得沉默,但几周以后,他觉得必须做出解释。他在医院里给通信者写了一封信,告诉他们,他病了。他检查回信,看他们如何回应他的通告,他震惊了。他们并不关心他的身体,他们说,他们也病了,他们很痛苦,他必须照料他们。他躺在医院里,哭了一个星期。七年来,他牺牲了自己,把自己逼到了崩溃的边缘,差点就死了,只为了帮助这些人,然而他们一点都不在乎他。有什么用呢?他知道,一个想要自杀的人很难理解别人的问题,但是毕竟——他和他们中的很多人聊了很多年,而现在他就要死了,却没有人在乎。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的思想非常阴暗和焦虑,以至于无法整理出自己的思路,但慢慢地,阴暗消退,留下一种强烈的感觉,即无论如何他都想做这份工作。他意识到,即使和他说话的人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他依然想从他们那里得到些什么。在成功地分析出卡住某人的某个问题时,他感到一种智力上的激动。他想知道平常人不知道的真理,似乎从人们经受的痛苦中可以找到。还存在着某种更难被定义的东西——一种精神上的兴奋,当这种兴奋产生时,对他而言就好像两个灵魂发生了撞击。如果这就是他的追求,他就不能将自己的工作看作某种道德义务或者有多么重大的意义。帮助他人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他想,这应该和吃饭差不多——只是他在生命过程中做的某件事而已。

得出这个结论后,他上线访问这个网站,看到了一些支持的信息,他上次访问时,因为太过震惊,忽略了这些信息。那对他是一种安慰,但他依然需要做些改变。很明显,他有些事情做错了。他思考了所有的邮件和来电,以及那些对话是如何年复一年没有任何进展地循环发生的;他也思考了把自己卷入从没见过的陌生人的可怕情感是多么奇怪和令人迷惑的事。

从那时起,他决定只和人面对面交流。如果人们需要他的建议,必须先到他的寺庙中来。这对有些人来说是困难的,他的寺庙地处偏远,离最近的城市名古屋很远,离当地的火车站也相当远,而他之前一直和来自全日本的人聊天。来见他需要花很大一笔钱,但这就是关键——如果他们渴望帮助的迫切程度还不足以让他们来寺庙找他,他就不大可能帮得到他们。

这个新策略大大减少了来找他寻求帮助的人的数量,而且寻求帮助者也确实发生了某种改变。是因为面对面的交流,还是他给了他们更长、更集中的时间?他不确定。但是在会面以后,他常常感到他和他们都找到了某种解决方案。这也意味着,他的人生不再充满焦虑,不用再担心和他对谈或通信的某个人会在那周的某一时刻杀死自己。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发明了一些别的技巧。他开始在倾听的同时做笔记,这能让他与求助者的绝望保持一定的距离,也让他注意到他们之前说过的一些事,提醒他们过去的快乐,帮助他们在这一点和下一点之间建构出一个故事,而不是无穷无尽的循环,这给了他们一个从远处看待自己遭遇的视角。

有一次,一个人走了五个小时来到根本的寺庙。对这个人而言,这次步行是英雄般的旅程,因为他一直是以宅男的方式生活的,而现在他突然来到外面的阳光下,出着汗,感受到自己身体的移动。在行走的过程中,他考虑着自己要说些什么。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真的和人说过话了,而现在他将要对一个陌生人说出他最私密的感受。他流着汗边走边想,五个小时后终于到达寺庙时,他发现自己已经想通了,不再需要根本的帮忙,于是转身走上了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