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篇 法国和英国的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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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法国实证主义及其反对者

第一节 对感觉主义的反动

在法国,启蒙运动依托于自然主义哲学,并引发了一场大革命以及相应的社会动荡和政治变迁。孔狄亚克、百科全书派和霍尔巴赫等人的唯物主义和感觉主义理论在18世纪后半期曾经备受欢迎,但大革命之后,他们失去了风头,新的哲学家走到了前沿。毫不奇怪,过度的批判主义和自由主义会激起保守主义的反对,对于自由思想的要求也遭遇了来自一派强调权威原则的思想家的阻力,他们提出用超自然主义的哲学来医治这个骚乱的时代。迈斯特勒(Joseph de Maistre,1754年~1821年)宣称,理性已经证明其自身没有能力管理人类,唯有信仰、权威和传统才能够起到约束作用,并为社会带来稳定秩序。然而,心理学似乎提供了反驳唯物主义的最好的论证,因而成为了最有前景的研究领域。孔狄亚克的感觉主义甚至于不能使本学派的成员感到满意。唯物主义者Cabanis推出了生命感觉和本能反应,诸如此类的意识生命元素很难被解释为仅仅是外部感官的产物。麦因·德·毕朗(Maine de Biran,1766年~1824年)起初是孔狄亚克和加巴尼斯(Cabanis)的追随者,他在努力中发现了意识的中心要素和知识的基本原则:他认为,在对于努力的内在经验中,人们直接知晓了心灵活动和物质世界的存在。努力的感觉也是力量、因果律、统一性和同一性之类概念的基础。

然而,唯物主义最重要的反对派是华耶–高拉德(1763年~1845年),库辛(Victor Cousin,1792年~1867年)和如夫瓦(T.Jouffroy,1796年~1842年)。华耶–高拉德是索邦大学颇有口才的哲学教师,他接受了托马斯·里德的常识哲学。库辛完成了一套具有唯心主义基调的折衷体系,显示出了来自里德,高拉德,毕朗,谢林和黑格尔的影响,并成为法国教育方面的领导力量。

对于19世纪上半期的法国哲学的研究,参见L.Lévy-Bruhl的《法国现代哲学史》,G.Coblence译,1899年;J.H.Merz的《19世纪欧洲思想史》,1904年~1914年;G.Boas的《欧洲哲学的主要传统》,1929年;和《浪漫时期的法国哲学》,1925年。

第二节 圣西门

凡此诸种运动,无一具有足够的活力以满足那个依然对自由、平等和博爱抱有兴趣的时代。改造人类社会依旧是很多法国思想家的梦想,与折中主义哲学家的理论相比,现实问题能够更为强烈地打动他们。的确,政治革命并没有带来全面的幸福;底层人民的愚昧和苦难并没有因为普遍人权的公布而被消除。但现在有人认为,可以通过社会演进来实现这一目标,利用启蒙和教育来对社会进行渐进的改良。圣西门(1760年~1825年)形成了一种新的社会科学观念,认为它可以消除财产、权力、文化和幸福的不平等分配。在他看来,重点在于在经济和文化方面解放劳动者;政府的形式是无关紧要的。他声称人们需要一种新的基督教,这种宗教将不再宣扬克己精神,而是主张爱世界,并且强调爱的戒律,对圣西门而言,就意味着爱贫穷卑贱之人。对社会的改造需要以社会规律知识为前提,而这就意味着需要改造科学和我们的世界观。他认为,当前的时代是一个批判、否定和瓦解的时代,是一个精神混乱的时代,是一个有批评而无组织的时代。而中世纪却是一个建设的时代,是有精神组织和社会组织的有组织时代,我们必须再次回归到那个时期。我们需要一种新的思想体系,它必须是实证哲学:一个以经验和科学为基础的体系。

第三节 孔德

圣西门是一个富有同情心的观察者,一个充满热情的人,但不是一名系统的思想家,也不是构建实证哲学的人选。这一任务落到了孔德的肩上,他受圣西门的委托为《实业家问答集》(1823年~1824年)一书撰写教育之科学体系的部分;但在圣西门看来,孔德的论述没有能够妥善处理关于教育的情感和宗教环节。

孔德于1798年生于蒙特利埃,是一个正统的天主教家庭的孩子。他在巴黎技工学校学习(1814年~1816年),并在那里获得了精确全面的实用科学知识,也接受了圣西门主义的各项原理,这些原理在那个学校有热情的追随者。离开学校之后,他学习了生物学和历史,为了生计问题,也讲授数学课程。他与圣西门有过几年的交往,但两人并不和睦,于是孔德开始脱离其导师独立地开创自己的思想,并通过写作和私人授课竭力维持生计。虽然他曾经数次尝试谋取教授职位,但都未能如愿。孔德于1857年去世。

他的著作有:《重组社会必需之科学工作计划》,1822年;《实证政治》,1824年;《实证哲学教程》,共六卷,1830年~1842年(H.Martineau的删节译本题为《孔德的实证哲学》,1896年);《实证政治体系》,共四卷,1851年~1854年(英译本,1875年~1877年);《实证主义问答集》,R.Congreve译,1858年。

研究孔德的作品有:J.S.Mill的《孔德和实证主义》,第4版,1891年;J.Watson的《孔德、穆勒和斯宾塞》,1895年;L.Lévy-Bruhl的《孔德的实证主义》,K.de Blaumont-Klein译,1903年;T.Whittaker的《孔德和穆勒》,1908年;F.J.Gould的《孔德》,1920年;H.Gouhier的《孔德和圣西门》,1941年;F.S.Marvin的《孔德:社会学之父》,1937年;R.L.Hawkins的《孔德与美国》,1936年,以及《实证主义在美国》,1938年。

对社会和科学的改造

从书中标题可以看出,孔德的理想与圣西门相似,都是要改造社会。要实现这个目的,就必须具有关于社会规律的知识,即社会科学,相应地,社会科学需要以其他科学和哲学观点为前提。因此,要改造社会,就需要改造社会科学、政治科学以及哲学—一种新型的哲学,为此孔德付出了毕生的精力。中世纪有它自己的世界观,那是关于宇宙和人生的普通观念,并且建立在神学之中,代表着思想发展的原始阶段。现代自然科学的卓越发展,尤其是在法国,意味着在这项新的任务面前应当遵循科学方法。科学的唯一目标就是揭示自然规律或是事物中存在的恒常关系,只有通过观察和实验才能做到这一点。如此获得的知识就是实证知识;并且只有这种经过实证科学核实的知识才能够成功地被应用到其他领域的人类实践之中。如果什么地方尚且缺乏这种知识,那么,我们的任务就是通过效仿先进的自然科学所使用的方法来获得它。孔德与经验主义学派的思想家站到了一起;他属于以休谟和狄德罗为其重要环节的那一系哲学家。

知识的演进

作为孔德的理想的实证主义是历史演进的结果。人类的精神经历了三个阶段—三个阶段的规律—或者说使用了三种进行哲学讨论的方法:神学的、形而上学的和实证主义的,每一种方法都有其实用价值以及与之相应的社会机构。在神学阶段,即童年时期,人类以神人同形同性的方式看待事物,将之视为超自然存在的表现,并从拜物教发展到多神教,进而成为一神教。这是君主政体和绝对权威的时代,其领导者是牧师。在形而上学阶段,即青年时期,抽象力量或实体取代了人格性存在物;力量或本质被认为是各种事物所固有的,并且是我们从事物中观察到的现象的必然原因;有了这些关于原因的知识,关于其结果的知识就被说成是演绎出来的。起初,不同的力量被认为是用来解释不同组群的现象的—比如化学力量、生命力量和精神力量—但其倾向是要达到一个唯一的原初力量,这就与神学阶段类似。形而上学时代是民族主义和民众主权的时代;法理学家是此时代的主导精神。神学和形而上学都相信绝对知识的可能,以及解释事物内在本质的可能。在实证主义阶段,揭示事物内在本质的努力被视为徒劳并加以抛弃,取而代之的是发现存在于现象之间的统一关系的努力。这里要问的问题不是为何,而是如何。自然规律取代了绝对原因;现在的目标是通过观察的方法确定事实之间存在的不变的关系。伽利略、开普勒和牛顿已经建立了实证科学。我们无法从本质上认识光、热和电,但我们能够了解它们出现的条件,以及控制它们的那些普通规律。要解释光就是把光放置到运动规律之下。这样一种知识对于实用的目的来说已经足够了;“看见乃是为了预见”(voir pour prévoir)是实证主义者的座右铭。

人类的心灵力图将一切归于统一,但这只是其主观的旨趣。我们不能把很多不同的自然规律归约为唯一一条包罗万物的规律;因为经验向我们展示了太多不可还原的差异。孔德表示,实证一词的意思是真实、有用、确定、精确和不可还原,它是否定的反面:实证主义知识不是纯粹的否定或批判。

科学的分类

孔德为自己设定了构建实证主义哲学的任务,实证哲学将搜集并排列得自各门具体科学的普遍规律,向我们提供它们的共同方法,并证明它们是如何彼此结合起来的,也就是说,为我们提供一套科学的分类。这样一种综合对于教育是有价值的,同时也是克服专业化弊端的手段。孔德按照进入实证阶段的次序来编排科学:数学(算术、几何和力学)、天文学、物理学、化学、生物学和社会学(后来他又加上了伦理学作为所有科学的顶点)。这种分类也表现出了从简单到复杂的渐进过程:数学包含着最简单、最抽象且最普遍的命题,所以居于首位并成为一切学科的基础,而社会学最为复杂,它以前面的各门科学为其前提。其原因在于,规律越是简单、越是普遍,则其应用范围就越发广泛。几何学的真理适用于一切具有延展性质的现象(静力学观点)。力学的真理则适用于一切处于运动中的对象(动力学观点)。尽管这个上升序列中的每门科学都以前面的学科为其前提,但并不能因此而认为它所处理的现象也是从更为简单的现象中派生出来的,比如,认为生命现象来自于运动现象。那将会是唯物主义,而孔德拒绝唯物主义:我们不能用机械和化学方法解释有机现象。在这六个科学领域中,每个领域都拥有一项与其他领域不同的新元素。这种说法也适应于一门科学内部的现象:热与电不同,动物与植物不同,不同的有机物种则互不相同。

在孔德的科学列表之中我们找不到逻辑学、心理学和伦理学。逻辑作为研究理智功能的科学似乎应该比数学更要靠前,但法国哲学家把逻辑学看作是心理学的分支;而心理学在孔德看来,算不上是专门的科学。心灵或灵魂是形而上学实体,与实证主义无涉:从主观方面说,我们无法观察到精神进程,因为内视反观是不可能的。我们所能够做到的,只能是客观地研究它们,研究那些与精神相关的有机现象以及精神活动体现于其中的那些人类制度。因此,心理学就部分地属于生理学,部分地属于社会学。事实情况是,把心理学塞进孔德的体系内,给他带来了很大的麻烦:几何学和力学不适用于精神活动这样的独特进程,因为他的分类将会坍塌。尽管有机进程是不能用力学方式解释的独特进程,但只要它在整个序列中占有一个位置,我们就无法解释为什么心理学要被排斥在外。孔德没有做到前后一致地处理这些观点;对高尔(1758年~1828年)骨相学的兴趣和对一切唯心主义心理学的反感促使他将精神状态视为大脑的功能。

社会科学

即将进入实证阶段的是科学等级中最后也是最复杂的学科,即社会学,它依赖其他科学,尤其是生理学—因为社会是由有机个体构成的—并且涵盖了经济学、伦理学、历史哲学和一大部分的心理学。孔德拥有社会学之父的美誉,是他给出了社会学的名称。不可能脱离社会科学和历史哲学研究心理学、伦理学和经济学:它们所处理的现象同社会和社会演进之间处于双向关系之中。社会静力学研究社会事实,研究社会存在的规律和社会秩序;社会动力学则研究演化中的社会:它属于历史哲学,旨在追踪社会进步的轨迹。

社会生活不是起源于自利之心,而是起源于合群冲动。人类具有自我中心的冲动,但这些冲动同样与社会不可分离。由智力支撑的更为高尚的冲动和利他主义的情感压倒了自私的本能,这种本能在起初阶段要比利他主义—孔德杜撰的术语—更为强烈,因此必须加以控制,社会方才得以存在。家庭是一个社会单位,也是向着更大的社会生活的准备。进步,在于人之所以异于禽兽之诸功能的发展,在于理性的进步以及更高级或更高尚的冲动。社会经历了三个阶段的演化,与我们已经指出的那些智力阶段相对应。军国主义的特点是秩序、纪律和强制:组织是进步的首要条件。而后是革命阶段,是政治权利的时期,是一个否定的过渡时期。作为“人类之最终阶段”的实证时期是产业主义时代,重点被放在了社会问题之上,而不是政治问题和个人权利。这是一个专家的时代,一方面,他们的职能在于指导科学研究、督导公众教育和启蒙民众思想;另一方面又要调节社会生产。孔德反对大众代表,因为这会使得专家受制于愚昧之人。公共舆论是行政腐败的最好的解毒剂。他相信,社会问题归根到底是道德问题,通过转变思想和风俗,人们能够最终走向实证主义国度。

像我们在一开始就指出的那样,孔德的主导思想是改造社会,这就必然要以其伦理理想为基础。他依照自己的理想来解释历史:进步意味着人类理想的实现,意味着人在社会中得以完善。历史在向着理想前进,思想的、社会的和伦理的演进都在向着实证主义直奔:人类之最终阶段。不难看出,实证主义以独断论结束:成为了一套形而上学体系。

伦理学说和人道宗教

到了后期,孔德更着重强调生活的情感和实践方面,其伦理理想显得更为突兀。先前,智力被强调为改造社会的关键因素;而今,理性和科学摆正了它们同情感和实践的关系。客观方法被主观方法取代,主观的意义在于:这种方法将知识与主观需求的满足结合在一起,将知识与追求世界观之单纯和统一的需求结合在一起。伦理学被作为最高的第七级科学添加进来,其他所有科学都是伦理学的组成部分,并且以它为目标。人类所面临的大问题就是尽可能地使个性服从合群性;一切事物都要与人道联系起来,爱是居于中心地位的冲动,为他人而生活是绝对的要求。人道成了值得崇拜的神明—这就是实证主义“人道宗教”的重要信条。

第四节 唯心主义对抗实证主义

实证主义并没有使得库辛的唯心主义折衷论走到终点。但在唯心主义学派的内部却出现了反动势力,一批具有独立精神的思想家—博尔达斯-德莫林(Bordas-Demoulin)、拉魏松(Ravaisson)、赛克里坦(Secrétan)、法舒和(Vacherot)—开始对折衷论发起攻击,有些人从科学的立场出发,也有些人是从德国唯心主义的立场出发。我们也发现了出现于法国天主教牧师拉门内(Lamennais,1782年~1854年)中的柏拉图主义–基督教运动,尤其是在比利时鲁汶大学,托马斯主义体系重新复活,直到今天,它依然是严肃的哲学研究的重要领域。然而,拥有大批追随者—李特磊(Littré)、泰纳(Taine)、雷南(Renan)—的实证主义对于形而上学研究并不感兴趣,而是鼓励心理学(Th.Ribot)和社会学中(G.Tarde,E.Durkheim)的专业研究。进化论也起到了削弱唯心主义影响的作用。

第五节 雷诺维叶

雷诺维叶(1818年~1903年)是《批判哲学》的主编,在他的领导下出现了一个新的学派,此学派以康德的批判理论为依据,既反对实证主义,又反对传统的唯心主义。雷诺维叶称自己的体系为新批判主义,然而,它却发展成了一种唯心主义形而上学,与莱布尼茨的单子论颇为类似,并以多元论和人格主义为其典型特征。不存在本体世界或自在之物;凡是向我们呈现的事物,均属于现象,人类面前除了观念,别无他物。认为存在着一个实际的无限之物的观念,在经验上和逻辑上都是自相矛盾的。宇宙是有限存在者的有限总和,因此,现象中不存在无限的过渡过程;这就意味着必然要出现断裂观念。断裂观念暗示着自由意志是可能的,没有起因的开始也是可能的。因此,知识就具有相对性,并且被限定在揭示存在于事物之间的关系的范围内。雷诺维叶的一些主要思想是以库尔诺(Antoine Cournot,1808年~1877年)为先导的,他发现了自然和历史中的偶然与巧合;自然规律只是趋近于真实。埃米尔·伯特卢克斯(Emile Boutroux,1845年~1877年)是这场强调科学中的偶然因素的运动发展到顶点时的代表。归属于独立的事件序列中的事件同时出现,就形成了巧合。

第六节 富耶

富耶(1838年~1912年)试图在其关于观念力的唯意志论和演化论哲学中调和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当唯物主义强调运动却忽略其他因素的时候,它是片面的;当唯心主义强调思想的时候,它也是片面的。精神和物质、意识与生命是作为单一的原则活动于自然之中的。它们是唯一的整体实在的两种抽象,是对同一事物的两种认知方式。所有的精神现象都是欲望和冲动的表达。精神存在是唯一直接呈现给我们的实在,因此,我们有权利通过类比能动心灵或观念力来解释世界。

雷诺维叶的著作有:《普通批判论文集》,共四卷,1854年~1864年,第2版,1875年~1896年;《新单子论》(与L.Prat合著),1899年;《人格主义》,1902年;《最后的谈话》,1905年。研究雷诺维叶的作品有:O.Hamelin的《雷诺维叶的体系》,1927年;R.Verneaux的《雷诺维叶,康德原理与批判》,1945年,以及《雷诺维叶的唯心主义》,1945年。

Boutroux的作品有:《论自然规律的偶然性》,1874年,第4版,1902年,F.Rothwell的译本,1916年;《科学与宗教》,J.Nield译,1909年;《道德和教育问题》,F.Rothwell译。参见L.S.Crawford的《Boutroux的哲学》,发在《康奈尔哲学研究》,1914年,第16号。

富耶的观点表达在下述作品中:《自由与决定论》,1872年;《观念力的演化论》(主要著作),1890年;《观念力心理学》,1893年;《观念力道德》,1908年;《思想》,1912年;《世界阐释大纲》,1913年。

对于19世纪后半期的法国哲学,参见L.Lévy-Bruhl的《法国现代哲学史》,1899年;E.Boutroux的《1867年之后的法国哲学》;H.Höffding的《现代哲学家》,1915年;J.A.Gunn的《现代法国哲学》,192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