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纽伦堡之旅(192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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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记(旅游回忆录)的作者,很不幸地,通常不能被列为——能为自身的行动作清楚解释的人;更不幸的是,他自己也不相信,这种解释对他自己或其他人而言,皆是合情合理的。

所谓的解释,也可以说是理由,在我看来,通常是十分暧昧的,因果关系是永远无法在现实生活中获胜的,它只能在思想上获胜。一个彻底知性化的人,或确切地说,一个完全“超脱”其本性的人,是应该能够认识他生命中的一种永续不断的因果关系的,因其如此,他是有理由将他接触得到的因果关系与冲动,作为他唯一所能把握的东西,因其如此,他自身便能包藏他所有的意识。然而,我却从未碰见过这样的一个人,或这样的一个神。事实上,世上是没有一个人根据“理由”而行事的;一般人只是拼命地装着他们是根据“明理”而“行事”的,且装着很卖力的样子,但是,他们只是为了自己的虚荣与美德,而向别人夸示,他们是依理而行的。

以我自己的情况来说,我至少能够举出自己的一两个例子来证明,我自己的行动冲动——不是我个人的“理由”(理智)或“意志”所能解释清楚的。如果今天,我自问我由迪希诺到纽伦堡的秋季之旅,理由何在——前后长达两个月之久——我必然会严肃应之,但却无言以对。一年以前,当我在斯华比亚作短暂停留之时,我一个住在布劳贝伦(Blaubeuren)的斯华比亚朋友曾向我抱怨说我一直没有到他家走走,于是我答应在我下次的斯华比亚之行时,一定设法弥补这个不敬。表面上看来,这是我此次之行的第一个动机。但是即使是这项承诺也有其背景与间接的理由,这是我后来才明了的。我虽然很喜欢去看看一个十分欢迎我前去拜访的老朋友,然而我天生是个喜欢安逸的人,且一向极力逃避旅行与群众,对于这样的一个人,前去一个遥远的小村落旅行,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事实上,我作这个承诺并不只是出于友谊或礼貌,其实还有其他原因——在布劳贝伦的名字之后,还潜隐着一种梦想及一种神秘、一种回忆,记忆与诱惑之流。首先,布劳贝伦是一个可亲的古斯华比亚式的小乡镇,一所古老的斯华比亚修道院的所在地。其次,布劳贝伦及那所修道院有一些著名而珍贵的东西可看,特别是一个歌德式的祭坛。但是,光是艺术史的诱惑还是不足以推动我前行。在布劳贝伦的情结里,还有其他东西的回响,一种斯华比亚式,带着诗意的东西,这种东西特别令我迷恋:在接近布劳贝伦的布劳托普(Blautopf)曾住着一个可爱的劳小姐,这个劳小姐曾由布劳托普的地下游行到侬涅霍夫(Nonnenhof)的地窖,然后在一个空旷的泉水中出现,然后从水面上浮上来——这个神话故事的作者如是写道。

而我对布劳贝伦的渴望也就是源起于这个迷人的神话。但是隔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我的理智才认识到,看一看布劳托普的真面目以及可爱的劳与她侬涅霍夫的地窖里的浴室,才是我欲望的目标,也是我答应前往布劳贝伦一游的主要原因。

我经常发现,不仅是我,即使是其他能为自己的行动提出理由的可羡的人儿,事实上,并不是因为这些理由而是出于某种爱意而行事的,我个人绝不否认我个人的这种特殊的爱意,因为它乃是我年轻时候最美丽、最强大的动力之一。在我年轻时,有两个诗里的女性乃是指引我诗性及感性的幻想力的高贵典范,一个是《地精》7里的可爱的劳(Lau),另外一个是《格林·汉尼希》8这部小说里的美丽动人的朱迪斯(Judith)。

许多年来,我一直没有想起她们,也没谈起她们的名字,更没重读过她们的故事。现在,突然想起了布劳贝伦这个字眼,我又再度看到了可爱的劳,看到她浮在水面的胸脯,看到她撞在地窖温泉的石块边缘的双臂,我会心地想了一下,我现在已知道我此行的动机何在了。除了可爱的劳之外——我几乎不敢巴望在她先前的住处里看到她——在我此行的憧憬里,还交织着我年轻时候以及它所热切追求的梦幻世界的回忆,我对诗人莫里克、古老的斯华比亚的俗语、游戏、神仙故事,以及我童年时代的语言与景物的怀念。

实在说来,不管是我的故居或我孩提时候的城市,皆无法在我身上产生类似的魔力,我重访过它们太多次了,因此它们对我已完全失去了魔力。但是“布劳贝伦”这个声音所唤起的意象,却将连结我的心灵与我的青春、故土及同乡的一切仍然活着的联系集中起来。所有这一切关系,回忆与情感皆在爱的象征——可爱的劳——之下浮现出来。当然,我还没有觉察到一种更强大的魔法。

我对一切懵然不知,它们还没进到我的意识里,刚开始,此行完全是为了一种承诺——而这种承诺也许在两年或十年之后,才会兑现。

之后,在初春的某一天,我接到一个邀请,前去乌姆(Ulm)作一次公开的朗诵。如果在其他任何时候,我一定会循例写一封礼貌的明信片,表示歉难接受等等,然后事情便了结了。但是来自乌姆的这次邀请却在一个特殊的时刻来到,是时我的生活很不如意,我被忧虑、责任、沉闷压得喘不过气,而且来日也嗅不出一些欢畅的气息,在这种静极思动的情况下,出外一动自然是一件乐事。因为这样,我乃没有写出这封礼貌的明信片,而是再把这封邀请信读了一次,这时我已开始想到乌姆就在布劳贝伦附近,我将邀请信搁在书桌上一两天,然后我决定接受了,但有一个条件,朗诵会不能在严冬,而必须在春天或初冬举行。乌姆的有关人士将时间安排在11月初,我接受了,但是心里头却有一点保留,我对所有远期的约会一向有这种顾忌,但是我还是接受了,因为我暗自想着:“反正到时候无法分身的话,再打个电报表示我的歉意并不迟。”

由于当时是春天,距离11月份尚远,我对这个约会并没有想得太多。我心里头还盘据着其他思绪与顾虑,即使偶尔想起乌姆的事情,我也只是略为后悔地想到,我自己又再度被我自己都不相信其价值的一种场合所诱惑了,到时候,它又将变成一个烦人的责任了。演唱者、演奏者与演员的职业必须在公开场合上亮相,因此他们在某一天的某一时刻出现之前6个月或一年里,不断地重复烦人的练习,而他们的职业也要求他们不受表演时的情绪与念头所左右,如此他们才能自由自在地去表演。但是对于一个作家,一个深居简出的乡下人,一个学究式的沉默寡言的人来说,想到下下个月的12号,要在某个城市举行一次公开的朗诵会,无论如何是会感到恐慌的。如果他非得将就不可的话,那么他便必须将一切事情搁下好几天,打点行李,核对时间表,在陌生的城市里旅行,住在旅馆,然后又要对着一群陌生人大声朗诵自己的诗作。因此,一个诗人如果是为了虚荣心、名利欲,或是为了好旅游,而被诱来从事公开朗诵的话,那么他往往必须为此而付出昂贵的代价。

在我动身前几个月的情形是这样的:夏天来到了,是时我生命的旋律并没有好转,我对外界的挂虑一直笼罩着我,同时,我的老嗜好绘画与阅读已失去了它们大部分的魅力,因为我的眼疾已愈来愈严重。我清楚地感觉到,我希望的实现又将落空了,我的生命必须在一种新的标示之下才能再度求得意义。

经过了多年来的努力与牺牲,我已成功地为自己建立了一个隐居之所,我可以隐藏在这个安乐窝里自得其乐,也可以在我这个小世界里追求我的游戏与罪恶、思想与幻想、阅读、作画、饮酒、写作——现在,这个希望总算得到实现了,但是我却将这个实验完全享受光了,虽然我的眼睛又灵活起来,但是我的工作——包括阅读与作画——却已不再是一种乐事,当这种状况变得令人难以忍受,令人有如坐针毡之感时,某种新的状况,一种对生命的新尝试,一种新的“肉身成道”——一如以往我时常经历过的——便告出现了。

现在的问题是去体会我痛苦的极限,闭起眼睛,尽量把自己看淡一点,默默地承受命运。从这个观点来看,11月初的乌姆之旅毋宁是一件乐事。即使此行一无所获,它至少可以给我带来转变、新的景物、新的人儿。再说,它还可解除我的寂寞,使我尝一下人间烟火,多关心人间世事,总而言之,它毕竟是我一个入世的机会。很好,这是值得一试的。

于是,我便开始展开了旅行计划。在前往乌姆朗诵之前,我要先行往访布劳贝伦——无条件地先访布劳贝伦。我要到那儿去看看我可爱的劳,看看我的老友,我绝不愿意把我在公开朗诵之后经常发生的失望与厌恶,带到那里去。因此,我准备在10月底就动身出发。但是从我住的迪希诺村(Ticino)到布劳贝伦,有相当长的一段路,因此我必须设法把这段遥远的旅程切成好几个写意的小片段,尽量使它愉快一点,易于消化一点。无论如何,我决意在苏黎世稍事停留,在那里我有不少朋友,如此住处有了着落之后,我便毋须担心住在旅馆的恐怖,我可以略微享受一下城市生活,音乐、美酒、电影或许还有剧院。但在另方面,我仔细一算,这次的旅行可能要花不少钱,在乌姆朗诵的酬谢金只够几天的旅游费用,光靠这些钱是无法从事几个星期的旅游的。因此,当我突然接到奥格斯堡(Augsburg)的另外一个朗诵邀请时,我毫不犹豫便接受了。据我所知,从奥格斯堡搭火车前去乌姆只有两个小时的行程,因此我根本没有必要作中间的停留。我特别指定,奥格斯堡的朗诵会必须在乌姆朗诵会之后两天举行,于是我们便达成了协议。

现在,我旅行的计划已变得更重要,而且成行的可能性也更大了,因为现在我欲往访的已不只是乌姆及奥格斯堡,以及那些古老可敬的斯华比亚城市而已,从奥格斯堡,我可以顺道前往慕尼黑,我在那儿有许多朋友,而在许多年以前,我亦曾在那儿度过一些美好而快乐的日子。

我临时将我的计划通知我在苏黎世、乌姆及慕尼黑的朋友;热情的回音与邀请更使我的游兴倍增,而且经过了一番考虑之后,我认为在一天的时间里,由苏黎世赶到布劳贝伦并不是不可能的事。当然,在这种情况下,我必须在清晨七八点钟就出发,这在晚冬时分是有点太早,但是毕竟作一点小牺牲是值得的,会心地笑了一下,我把火车的时刻记了下来。

在夏季里,我的主要行业并不是文学,而是绘画,因此只要我的眼睛状况许可,我便坐在我们美丽的森林的边陆地带的栗树下,十分勤奋地画着水彩画——阳光普照的迪希诺山丘与村落的绘画,4年以前,我还自以为我对这个地方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要熟悉,而4年以后,我对它的一草一木甚至更为熟悉,且更感亲密。我图画的纸夹已愈来愈厚了,就像岁月的逝去一样的轻巧,一样地不引人注意,在不知不觉之中,田野变得更黄了,清晨变得更冷了,而黄昏的山色也变得更浓了,我青色的色彩必须加上更多的金色与红色。突然间,麦田变得光秃一片,9月到来了,夏日之后的清澈来临了。在一年的其他时间里,我绝无法像这个季节般地听到如此清脆的生命之声,在其他的季节里,我绝不会像现在这般饥渴而小心翼翼地啜饮着大地的色彩,就像品酒家喝下了他最后一杯的名贵葡萄酒一般。

此外,在这个季节里,我在绘画方面也有一些小成就——我对绘画始终怀有相当的野心——我卖出了几张画,而一家德国月刊也答应某人写的有关迪希诺的散文由我作插画,我曾看过插画的清样,也收到了我当艺术家的酬报,我曾半开玩笑地想到,有天我或许能够彻底逃避掉文学,而以更具吸引力的画家这一行为生。就这样,我过了几天的好日子。

但是当我欣喜过望,用眼过度,而致无法继续画画时,许多秋天的景象又告出现,不安的情绪又再度袭来。如果说,我现在的生活状况正在下降,如果我决意出外走动、旅行游览、改变一下环境的话,那么我还等着作什么。于是,在9月底,我便决定动身了。

现在,突然间我有许多事情做了。我现在必须为几个星期的旅行打点行李,此行我无意全部过着一个旅行者的生活,我只想舒舒服服地到处停留,最后能抽空画画或写点东西。无论如何,我必须随身携带我的绘画材料及我中意的几本书。西装与衬衫必须准备齐全,纽扣必须配齐,破损的地方必须补好,我所有的衣柜与抽屉全都打开了。

但在最后一刻,我准备在朗诵会上穿的黑色西装,样子不好看,必须大事修改一番。就在货车关上门的前一刻,我又接到了纽伦堡寄来的一封邀请信,希望我能直接由奥格斯堡前往纽伦堡一行。这个邀请有待考虑。纽伦堡十分适合于我这次的旅行,而且额外的花费也不大。于是我接受了,但是我答应在奥格斯堡5天之后才能前去。这中间相隔的时间,或许足够我以悠闲的姿态云游于奥格斯堡与纽伦堡之间吧。

现在,我已可以动身出发了。苏黎世是我的第一个目标。之后,我打算在巴登略事休息,那儿有硫磺温泉,我可在那儿作一次温和的疗养。但是我的行李车已经出发了,当我携着手提包准备出发时,9月的骄阳正开始明亮地照射着,葡萄园已长满成熟的蓝葡萄,在这时节前去阴寒的苏黎世旅行,真是活受罪。但是我根本没想到此行我将错过了葡萄的丰收季!解开行李,足不出户,再缩回我急欲逃避的“过热之茧”——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但是在罗卡诺(Locarno),我有几个许久不见的朋友。在那儿,我不必跟阳光与葡萄道别便可开始我的新生活。于是,我决定先往罗卡诺一游。

我选择得很对,罗卡诺的确是我旅行的一个好的开始。我在布里欧内(Brione)与哥多拉(Gordola)的艳阳高照的山边,吃了好几磅的甜葡萄,或者由于独处太久了,我十分乐于坐下来与此间的朋友谈天说地。

我在罗卡诺一共待了5天,而第三天一早,我就感觉到旅行的好处之一,我居然没有收到信件!邮件所带来的一切烦恼,一切请求,以及对我的眼睛、心灵及情绪的一切不合理的要求,都突然不见了!当然,我知道这只是一种暂时的解脱而已,到了下一站我将停留久一点,如此,不如意的事件便要跟着来了,至少是信件将尾随着我而来。但是至少今天、明天及次日,我是没有信件的,我又像个人,像个上帝之子了,我的眼睛、思绪、时间与情绪又将再度属于我了,仅属于我及我的朋友而已。出版商不会再来警告我,印刷厂不再来向我要回校订稿,也不会再有人来请求我签名,不会再有年轻的诗人或学生登门向我求教,更不会受到某个德国疯人协会的威胁信与谩骂信的骚扰,这一切令人气闷的事绝不会再来侵袭我,我将可享受到安静与平和!

老天,只是因为一连两天没有接到信函,我才第一次看出我一天要吞下这么一大堆没有价值且难以消受的垃圾(信件)。几天不看报纸也同样令我意识到我一天要看多少没有用的东西(不过现在我已好几年不看报纸了);每天浪费这么宝贵的晨间时间去看这些腐蚀人心的微不足道的东西是多么不值得啊!

现在有机会摆脱掉这一切,能随心所欲地去决定思索些什么、忘掉些什么,以及幻想些什么,是多么快意的事啊!更重要的是:不必经常被提醒着文学,提醒着自己所属的阶级与行业——一种身份不明而且并不十分光彩的职业——但是一般入世未深的年轻人却误将自己的才气投入这一行!我经常试图退出这种骗局,而每次在失望之余,我都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是十分残酷的,它所要求于诗人的并不是他的诗文与思想,而是他的地址与人格,喜欢他时便对他尊崇备至,不喜欢他时便把他一脚踢开;看上他时把他捧上天,看不顺眼时便把他贬得体无完肤;中意他时不计代价地宠溺他,不中意时便翻脸唾弃他。所谓世态炎凉,莫此为甚。

曾经有一次我借由匿名之助,几乎有一年的时间,成功地表现了我的思想与幻想,既不受盛名与敌意之累,也不受冷嘲热讽所干扰,但是后来我被识破了,新闻记者蜂拥而来,把我团团围住,在众人的严加逼问之下,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曾以匿名写稿。我短暂的喜悦便至此结束,其后我便成为黑塞,这个大名鼎鼎的文学家了,在这种情况下,我唯一能向自己施加的报复乃是拼起老命写一些只有极少数人才能欣赏的东西,这样一来,我的生活便变得平静多了。

然而,我还是无法完全免于别人的注意。一个我所认识的读者,有一次居然热烈地高呼我为《乡愁》(Peter Camenzind)一书的作者。这真叫我脸红,面对这样的人,我能说些什么?我是不是应该告诉他说,我已经记不得那本书了,我已15年没读过它了,它在我的记忆中已跟《沙金根的号角手》9混得模糊不清了?而且,我嫌恶的并不是作品本身,而只是它对我生活的影响;确切地说,由于我的作品获得完全出乎意料的成功,我乃被迫永久投入于文学,后来我虽然花费了极大的努力,但是仍然无法从中脱身。他可能完全无法了解这一些,他会把我对文名的嫌恶,解释为虚伪做作或故作谦逊。无论我再怎么解释,他都会误解我的,因此我只是略显羞涩地不发一语,并尽早逃开。

当我继续我的旅程之时,我决定一路直驱苏黎世,如此便能经验到另外一次的旅游之便;因为只要一上路,要道别便变得容易多了。记得前几回,当我辞别我罗卡诺的朋友,打道回府时,我总觉得我们下次相聚可能要等待一段长时间了,在这种离情依依的情况下,分离对我来说,往往是一件困难而令人沮丧的事。

在这方面,我自己也不是一个看得开的人,因为我不会看轻及憎恶感情与情怀,我往往会自问:我们真正是依赖什么而生活的?如果不在我们的情感之中,我们到底要往何处去寻求生命呢!荷包装得满满的,银行一大堆存款,锦衣玉食,乃至美女陪侍,如果没有什么情感的话,又有何用?不管我多么厌恶他人的感伤,但是对于我自己的感伤,我却始终珍爱有加,甚至有点溺爱它。感情、爱意,以及对情感激荡的敏感感应,这些都是我的天赋,为它们我必须付出自己的生命本能。如果我是一个以依赖体能为生的摔跤手或拳击手的话,没有人会认为我不应该把我的体力视为我生命的第一本能。但现今这个时代对诗人的要求,以及诗人对自身的期许却是他们正应该憎恶诗人之成其为诗人的这些品质——对灵魂的易感性、恋爱的能力、热爱生命及放射生命光芒的能力,将自己投身于感情世界,并自其中体验超乎古今世俗的东西——他们必须憎恶这些东西,必须引此为耻,必须警戒一切所谓带有感伤色彩的东西。好吧,既然他们如此执迷不悟,就让他们这么去做吧;我个人可不愿与他们为伍,我个人的情感比世界上所有聪明的东西,更亲近我心,亲近千倍以上,只有它们才能使我在战争期间,避免涉入这些聪明人的感伤,介入他们对枪林弹雨的欢欣鼓舞。

就这样,我怀着欢畅的心情离去了。

一路上,我经过了许多在我生命中扮演过某种角色的地方:G.schenen, Flüelen, Zug,特别是Brunnen。我马不停蹄地经过了这些地方,我情愿沉醉在苏黎世里。当然,苏黎世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意义。对我来说,它乃意味着带有亚洲文物的地方,在那儿,我有好几个在暹逻待过许多年的朋友,在他们家里,我可以寻回成百个有关印度的回忆,我可以嗅到大海与远方的气息,稻米与咖喱的气味迎面扑来,金光闪闪的暹逻神座照射着我,神情肃穆的佛陀神像直视着我。从这个古异的洞穴进来而进入音乐、展示会、剧院,甚至是电影的现代世界,无疑是一种“纯粹的喜悦”。

即使在今天,我对这个城市仍然怀着乡间孩童式的态度。我发觉自己很难将这个城市全部吸收进来,因此我情愿让自己被它的一景一物所迷惑;在街车里,我看过无数张面孔,见到无数个招牌,我赞叹骑着脚踏车、双手插在口袋里,专心地听着自己吹的口哨的机械匠或学徒,我仔细地观察着站在混乱路口的警察,用他戴着白手套的手,指挥着疯狂的车辆,我发现自己情不自禁地被电影院的广告所吸引,我目不暇接地望着一家家商店的橱窗,惊异地发现居然有这么多的书本、玩具、皮衣、雪茄,以及其他迷人的东西,然后我又偷偷溜进小巷后街里,看看果菜摊贩、二手货商店,以及一些廉价品的零售店。

无论是在米兰或苏黎世、慕尼黑或日内瓦,我逛街的最后一站通常是这种紊乱肮脏的侧街小巷,而我最后的歇脚处不是在郊区的运动俱乐部,便是在布置简陋而低俗的小酒店。

想着,想着,终于到了苏黎世,事先我曾拜托我朋友的太太爱丽丝到车站来接我,我坐在车站的餐厅等着她,并叫了一杯马康酒。天气很冷,我打着寒战,声音嘶哑,我真后悔不在巴登停留,后悔好久没有回去迪西诺。还好,没多久爱丽丝就来了,我们搭车子到她家,一进门就看见她家的那尊大佛像,对着我作嘲笑状。我朋友的太太曾赞成我一路旅行下去;如果我不耐地放弃的话,那我一定会后悔的。所谓不耐,我想,你们比较正常的人一定不知道我们这种人的情况是怎么样的——如果我们晚上没有睡好觉,如果我们次日一大早就必须起床,在火车上坐上好几个钟头,安排计划,履行义务。我在气恼之下,次日便拒绝早起,一直睡到我满足为止,反正起床之后,还有充分的时间打电报。

谢谢老天,昨夜跟今晨总算还过得不错,我朋友回来了,我们一起进餐,喝了一杯酒,我吃了一点安眠药,当晚的确睡得不错,次日约在10时至11时之间,才起床。

吃过中饭之后,我又开始任由命运的摆布,往德国的边境行进。现在,我才清楚地认识到,一开始我马不停蹄地一路开往布劳贝伦的旅行计划,以及一大早在火车上苦苦磨蹭,根本是错误的。我不应该直赴布劳贝伦,而应该先在杜特林根(Tuttlingen)下车,然后在那儿过一夜,即使爽约晚一天到朋友家及柯罗兹尔·布雷(Kl.tzle Blei)亦无所谓。

我只好听天由命地坐在车厢里,对面坐着一位胖胖的生意人,膝上盖着一张毡子,正沉睡着,窗外的景色飞逝而过,昔日我所熟悉的康斯坦士湖、莱因河,以及莱因瀑布一一呈现在窗前,后来海关人员进来检查我们的护照,海古山脉(Hegau)已呈现在我们眼前,我情不自禁地回想起昔时我生活在这里的种种情景。没多久,我们就到达了西根站(Singen),我突然想起,我有几个朋友仍住在这里,我不应该过此而不去拜访他们。但是我很快就了解,在我拟定我的旅行计划时,我何以没有想起西根及这些朋友,因为我不太愿意回想起我住在康士坦斯湖的岁月是有其原因的。当我打开窗户,向外张望时,有一位穿着制服的人走过来礼貌地跟我说,火车将在这里停留40分钟。这样也好,我下了火车,打电话到城里,我的朋友带着他的太太跟儿子飞奔而来,我上次看到他儿子时,他还是个小孩子,如今已变成大学生了。一见面,我们相谈甚欢,当40分钟到了时,我匆匆上了车,像是了却了一件心事,心里轻松了不少。

在还没到达杜特林根之前,天色已经黑了,灯光亮了起来,我对面那个生意人,一个撒克逊人,醒来立即开口说话。他似乎满腹怒气,他是从意大利来这里做生意的,不管在意大利或在瑞士,他似乎都干得不如意——“你听,”他说,“我自己知道得很清楚,你是骗不了我的。生命根本是骗人,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你能骗多少就有多少。”

我完全同意他谈话的内容,但是却不同意他的语气,我一直保持沉默,而到了杜特林根时,我心里觉得很舒服。现在我已到了斯华比亚,我的家乡了,我打算在一个斯华比亚的城镇度过一夜。车站里有个饭店来的脚夫,我跟着他前去一家古雅的旅店。这家旅馆是一座建筑坚固的古老大厦,房间很舒服,我用冷水清洗一下我那仍然发热的眼睛之后,便叫来一份鸡汤当晚餐。鸡汤很对胃口,由于我对这个城市仍很陌生,因此我决定到城里四处逛逛才回旅馆睡觉。

我将外衣的衣领翻起,燃起一根雪茄,然后出外溜达。

我也已经认识了主要街道,因此我便转进第一条侧街,踏过了一些木材,登上了一个草木丛生的斜坡。突然间,月亮出来了,皎洁的月光反射在一池清幽的水上,屋顶的尖顶直指着苍茫的长空,四周静寂无声,后院的篱笆后传来了狗吠声。我沿着起伏不平的路面踱步,过了一道小桥才折了回来,冷水的清香触起了我的思情,这里的屋顶尖顶正像我家乡的一样,当我想起了家乡,想起了我愚蠢的人生以及我孤寂的老年时,月亮又再度现出脸来,从屋檐下看过去,它显得又小又洁静,此时我又忆起了我的童年。我想起了我立志当一位诗人的那一刻(虽然在此之前,我已曾写过诗了)。

事情是这样的:在我们12岁时在拉丁学校所用的读本里,常有一些有关腓特烈大帝、大胡子伊夫拉德(Everard)的诗歌、故事与轶事,这些东西我读起来都感到兴趣盎然,但是其中我觉得最神妙、最迷人、最美丽的东西乃是霍德林所写的一首诗——芬芳醉人的《夜》10。这首诗我经常反复歌咏,而在一种既感神妙狂热,又觉畏怯之中,我终于得到了一个信念:这就是诗!这就是诗!我平生第一次从我父母所操的语言中,感受到一种深度、一种圣洁、一种震撼力,当我还是个学童,完全不解其含意时,这些不可思议的诗歌居然在我心田激起了一种预言的魔力、一种诗的秘密!

……夜月出来了,

在众星的烘托下,出奇的冷艳,

它唯我独尊地放射着皎洁的光芒,

目中无人地升起于山巅,

悲凄的冷漠里,

不失其雍容华贵的气质。

虽然我年轻时也读了不少诗,而且读得十分热心,但是没有任何一首诗像我童年读的这一首那么令我着迷。后来,在我21岁首次读到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11的诗时,我才感受到同样的震慑力,霍德林的那首诗随即撞击到我的脑海里,我童年时首次与艺术对遇的那一股惊异之感又重新涌现出来。

在霍德林的月光下,我沿着溪旁的沉睡街道,慢慢地踱步回到我的旅馆,与我年轻时代的一个庇护所不期而遇,既叫我震惊,亦令我感到快慰。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继续在我年轻时代的深井里,听到那种声音。

次晨在用过了早餐之后,我发现到杜特林根城已失去了魔力,这错不在我,也不在于我无法在白天发现这个城市的有趣之处,而是我自己的观察使我确认,整个来说,杜特林根是一个相当沉闷的城市。但是这个发现并没有使我感到难过,我照样沿着湖边的路走回到那个有尖屋顶的地方,除了月亮跟夜晚的优雅气氛之外,所有的一切皆跟昨夜一模一样。我暗自庆幸,我昨夜来到这里正是时候,因为在那个宝贵的时刻里,杜特林根正是一个神仙故事里的神秘城镇。

现在,我可以了无牵挂地离开这个地方了。我买了一份三明治,在车站里领回我的逻逻制手提箱,然后心满意足地登上了火车,这班拥挤的星期日列车是开往美丽的多瑙河河谷的。

我看到了明艳阳光下的布隆(Beuron)与温伦瓦格(Werenwag),我很想下车前去探访这些引人的胜景,但是一想到我布劳贝伦的朋友,必然因为我昨日没有出现而大感失望,他们可能正焦急地在等着我,我便强令自己安静地坐定下来。不久,火车便投入浓雾里,在河谷的一个弯曲处,阳光消失了,我几乎已分辨不出车站月台上的地方名称。当我在午后不久到达布劳塔尔时,我发现这儿的天气亦同样的灰暗、薄雾茫茫。我亲爱的朋友来了,我们站着对看了一下,这些年来,我们都没有什么改变,我相信我们彼此都感到深挚的喜悦。至少对我这个离开童年家乡达二十年之久的人来说,我自然无法掩藏内心的快活与温暖,每次见面发现自己从小认识的朋友居然没有什么改变,激动之情,真非言语所能表达而出。

我们之间的友谊可以回溯到我们14岁之时,在我的印象中,他一直保持着他那时候的娃娃脸,即使他现在走起路来已带着一种教授型的稳健步履,蓄着一个大胡子,一脸沉重的表情,且头发已经斑白,它还是无法瞒得过我的,直到他死亡之日为止。我敢说,我这位童年时的朋友,在我心田里仍将保持着他15岁时的模样;我相信,我在他的印象里也是这个样子。

久别话旧是人生一大乐事,我们兴致勃勃地沿着沉闷的街道一直走下山谷,一面走路一面聊天,由于谈兴正浓,我居然没有注意到这个洋溢着喜气的小城市里充满着人形屋顶的古色古香的住宅,过了住宅区,我们便进入了幽静的修道院区。

突然间,我想起了可爱的劳,我向我朋友提起她的故事,提起她在侬涅霍夫地窖里的石板浴室,并告诉他说,对我来说,这个地窖及这个浴室是布劳贝伦最重要的东西,我要求他带我去看看这个浴室。但是我朋友对地窖及浴室的事却一无所知,现在我也开始怀疑,这个故事是否只是莫里克杜撰出来的一个美丽故事而已。后来,我们碰上一个人,他是修道院的管理者,他是一个负责的看管者且是布劳贝伦名贵古物的鉴赏家。当我向他解释我的请求,详细地描述莫里克故事里所叙述的情节时,他的脸突然亮了起来。是的,的确有这么一个地窖,而且确实还有一个连接它与布劳托普的地下水道。我们约定次日见面,见面之后我们便相偕前往我朋友现在住的一个过去为修道院的大宅,他的太太很热心地接待我们,并马上招待我们吃中饭。我吃了斯华比亚的马铃薯沙拉,喝了一些上好的淡贝西该梅酒(Besigheimer),这是我回到故乡后首次用斯华比亚语讲话,我现在已不是外地的绅士了,而是本地的同胞兄弟,我现在已不是一个土里土气的隐士了,现在当地人已找我问东问西,打听昔日的同窗好友、过去的师长,以及他们的子女的消息了。在此地的修道院,我遇到了一位教授,他的父亲是我过去就读的拉丁文学校的董事。我约定明天要见面的另外一个同学,现在已是一名乡间牧师,他的孩子现在也在这所拉丁文学校就读。当我的主人很小心地进食,摸着他的大胡子,以及跟他的太大用极其体面的话交谈时,我仔细地端详着他,我看到了他眼角的小皱纹,但是这一切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分别,他在我心目中仍然是个小男孩时代的威廉。

我在布劳贝伦一家修道院的附属建筑住了两天,建筑的形状极其吓人,但是我倒觉得它十分可亲。然而我并非一天24小时皆觉得很快活,夜晚我难以入眠,而且周身觉得不适。我忧虑地想着乌姆的约会,我渴念地忆起我在南方的“老窝”,有时我则以十分羡慕的眼光望着我的朋友——他已有了地位,积极地在做事,每天都有责任要执行——但是这些在我心里只不过是芝麻小事,我并不把它们看得十分认真,而除此之外,其他的一切皆十分重要而写意。

碰到几个昔日的修道院的老师,真是一种意外的喜悦,他们过去常把我看成怪物;因为在我15岁那年,我曾经因为忍受不了学校生活,而逃离了修道院,后来这件事几乎变成一个传奇故事在这所学府流传着。但是现在的情形如何呢?这些拥有着一副光滑柔嫩的可爱娃娃脸的漂亮年轻学生,是否跟我们在修道院学校就读时同样年岁呢?在这些前额及男孩发型之后,是否为着跟我们过去一样的问题而困扰着?他们是否跟我们过去一样渴望着沉浸在辩证与哲学的世界里?他们是否跟我们一样有着炽热的理想呢?我的朋友也认为,时下的年轻人在修道院里的学校生活比我们那时候轻松得多了,他们虽跟我们一样面临同样的问题,但他们所受的困扰却少了许多。但是谈到这些话时,我亲爱的威廉已不再是个15岁的少年了,而我当然也已年华不在,我们的眼角边已有许多皱纹,而我们斑白的头发已清晰可辨。

我们的侬涅霍大地窖之行多令人兴奋呀!我们的向导带领我们走下一个古老的梯道,经过了一个阴暗的地下室入口而进入一座高耸、建筑坚牢而古朴的石壁地窖,向导为我们指示绕行处,而地下水道便是自此伸展出去的,这时我已忍不住地问起有关浴室的事,向导用手电筒照射着屋内的一角,在粗糙的石壁之间终于显现出一块铺设较为平滑的水泥地,它看起来显然比其他石壁新一点,这就是劳的浴室!在这一块倒霉的水泥地涌出了秘密的冷水,可爱的劳便在这里游泳,而她的胸脯也就是在这里浮起的。

我们并没有问起,今日的斯华比亚人是否已完全不相信神明了,他们是否真的不知道神明附身在劳及莫里克身上以及这些神奇的事迹,在这方面,斯华比亚比德国其他地方都要来得丰富。我们宁可让那些恼人的问题存而不论。

斯华比亚的神学家与语言学家似乎都有赶火车的习惯,然而在最后一刻钟,他们却都能赶上火车。而我们似乎也有同样的情形,中世纪以惊人的速度结束了,而我也必须赶往乌姆作公开的朗诵。我们在间发之间才赶上火车的,但这也使我们逃避掉了话别的依依之情。次日黄昏时分,我们抵达了乌姆。

现在,我突然想起我忘了提起我在巴登作客期间的一个小事件。有一天在医生的诊察室里,我遇见了一个来自乌姆的人,他这次也邀请我到他家作客,现在他正跟我一个乌姆的老相识在火车站里等我,这位老相识早在二十几年前就曾引我到这个城市游览。我被引到一个一团和气的家里,这一家的大大小小都令人觉得和蔼可亲,我在这里并不觉得陌生,我人还是在斯华比亚。但在另方面,我在这里却必须履行我的责任。但是既然来到这里,我就必须开始思考我的朗读,虽然我一肚子不情愿——即使到现在,我还是无法弄明白我自己的态度。

我个人之所以不喜欢公开朗读的原因不只是因为我不情愿面对社交场合里的孤立感,事实上它是很容易可以克服的,它主要是因为在这种场合里,我必然会面对到我自身本质上根深柢固的混乱与冲突,而它乃是由我对整个文学的不信任所造成的,在公开场合里大声地朗读,特别是朗读我自己的作品,无异是一种酷刑。我个人并不相信我们当代文学的价值。我了解每一个时代皆必须有其自己的文学,正如它必须拥有当代自身的政治、理想与风格一样。但是我却深深地相信,我们当代的德国文学正处于一种过渡性而动向不明的阶段,它先天的种子即已不良,后天上的土质亦不好。外表上虽然多彩多姿,但内部却问题重重,它无法结成充实、成熟而坚实的果实是可以断言的。依此发展下去,我认为今日的德国诗人(包括我自己在内)是绝对无法产生真正的创作,真正的文学作品的;几乎在当前的每一部诗作里,我皆能够看到某种僵化模式、陈腔滥调的痕迹。而在另方面,我倒还能看出过渡性文学的价值,我亦能看出,一种动向不明及诗魂未确的诗,却能以其最大的诚意,表现其自身及其时代的缺陷。

基于上述原因,我对今日诗人的许多优美而结构完美的诗作虽未能欣赏与赞同,但是我对年轻诗人许多粗糙而结构欠佳的诗作却抱着同情的态度,因为它们至少毫无保留地表现出他们的诚意。

这种差异也可以直接适用到我自己的小世界及一般文学。

我喜好1850年以前那个阶段的德国诗人,我喜欢浪漫主义诗人,歌德,霍德林、克莱斯特12,我认为他们的作品乃是真正的不朽之作。我一再重读尚保罗(Jean Paul)的作品,他如布列他诺(Brentano)、霍夫曼13、史迪夫特14,爱森道夫15皆使我百看不厌,正如韩德尔、莫扎特,以及舒伯特以前德国的所有音乐皆令我百听不厌一样。

这些作品的完美性几乎是无可置疑的,即使到了今天,它们虽已无法表现出我们的感情与问题,它们已是超乎时间以外的“完成品”,至少对我们今日许多人而言,它们仍是如此。

从这些作品中,我学会了热爱诗歌,它们的旋律,在我的感觉之中,正如空气与流水一样地自然,它们是引导我生活的典范。多年来,我已认识到,模仿这些优美的典范是徒劳无功的。我深知我们今日的文艺价值不在于为我们这时代或千秋万世树立一种形式,一种风格,一种古典主义,而是在我们的痛苦之中,以最大的诚意表现出我们心中的呐喊。

我们这一代诗的全部风貌,总是在坦诚、退让与自我舍弃的要求,以及我们自年轻时即熟悉的其他要求与美的表现之要求等,这两种不同本质的要求之间,困惑不定,来回摆动的。

即使我们为求最大的诚意,乃至不惜自我舍弃——即使在此种情况下,我们又何以去寻求表现它的工具呢?我们现今的文学语言无法为它提供此种工具,而我们的学院派语言亦无法为它提供工具,我们的书写方式早已固定了。

在孤立的状况下,有些具有绝望的勇气的作品,像尼采的《瞧,这个人》(Ecce Homo)似乎力图指出一条途径,但是到头来,它们只是更清楚地显示出,我们根本没有任何途径。心理分析似乎能为我们提供某种助力,但是它却未能带来任何进展,不管是心理分析学家或是任何受到心理分析训练的作家,皆未能使此种心理学家摆脱太过狭窄,太过武断,且徒劳无功的学院派的迷信。

够了,我们已经说得差不多了。现在,假设我以一个作家的身份被邀请作一次公开朗读,站在听众面前手持着我的手稿,在这种情况下,我必须在众目睽睽之下,以尖锐的形式面对这个问题,如此,我手中的文稿便会变成无用的废物,我必须毫不考虑到美的因素以追求坦诚。在这种情形下,我最好把灯熄灭,告诉听众说:“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对你们朗诵,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告诉你们,我只能说我在努力使自己不说谎话。这一点务请你们帮助我,好了,现在就让我们回家吧。”

虽然有这种禁忌,但是在好几次的公开朗诵里,我却极力说服我自己,务必不要辜负主办者的期望。但是每一次,我都吃惊地发现,虽然只是短短一个钟头的大声朗读,但是它却能使人筋疲力尽,它甚至会使人崩溃。如果它是一个抽象化或理想化的诗人去面对一群抽象化或理想化的群众的话,那么整个事情将完全不同,在这种情况下,它必然是纯粹悲剧性的,再不然,它必然会导致诗人的自杀或遭听众丢石头。

所幸,在现实的经验世界里,事情便完全不同,我们还有一点欺骗的余地,在理想与现实之间,尚有一种古老媒介——幽默——存在的余地。在这样的夜晚,我往往尽量运用这种东西,尽量利用每一种幽默,特别是令人感到啼笑皆非的幽默。现在,且让我简单地介绍一下这种纯粹光线的折射线,这种对现实的卑劣适应。

现在,假设一个对自己以及他诗品价值抱有极深怀疑的诗人站在一个挤满听众的大厅之前,而他自己一点也不知道他灵魂深处的复杂过程。在这种情况下,这位诗人何以能够高声朗读他的诗作,而不至于走得远远的然后上吊自杀呢?我认为最重要的原因乃是在于诗人的虚荣心。即使他不把他自己或是他的听众看得太认真,他还是免不了带有虚荣心的,因为每个人都是有虚荣心的,即使是禁欲主义或甚至是自我怀疑者亦然。

我说这些话并非出于害羞,我相信就自我的抽象化而论,我是比欧洲一般人优秀的:我比其他一般人更了解我们身上的“永恒自我”省察“道德主义”的状况,我能带着同情、嘲弄与中立的眼光去省视它。否则的话,我如何将我的“我”暴露在所知不及我的读者的嘲笑的眼光下呢?正因为我所知比一般人为多,因此我才冷淡地去注意诗人的虚荣心。

无可否认地,诗人的虚荣心远大于思想性的人,但是思索的天分与虚荣心并非彼此相斥的。事实恰恰相反,没有人比知识分子更虚荣、更仰求于回响与肯定。关于这种虚荣心,我虽不比任何诗人强烈,但是至少也有几马力,而它在我现在面对听众这种绝望的情况下,确能给我一些帮助,这些听众期望从我身上得到一些东西,但是我却没有什么可以给他们。但是我身上却有某种东西,一种包含有三分之二虚荣心的东西,此种东西使我拒绝向聚集在大厅里的人群投降,使我坚拒向他们承认我的一无价值。这种东西使我觉得值得去控制这些群众,值得去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并使他们静听着我的思想与诗品,虽然它们的意义与意向完全不同于听众的意义与意向。

于是,我总咬紧牙根作最大的努力,因为在知识方面,一个人的力量总是强于群众,因此我赢得了胜利。听众鸦雀无声地听着我的朗读,我故意制造一种印象,使他们相信我所说的一切皆是肺腑之言。

然而,这一切我只能勉强支持一个钟头左右,再下去我就必须停止下来,因为我差不多已经筋疲力尽了。

但是,在日常经验的阴郁层面里,能够为我提供动力,使我肯定自我的,则不仅关乎我愚蠢的虚荣心,我个人动物式但却极为狡猾的激情而已;听众自身以及我与他们的关系亦提供了一臂之力。而这一点正是我比我许多同事强一点的地方。听众怎么样,根本不是我所操心的,他们的反应如何,我完全无动于衷。即使听众跟我之间发生了最坏的情况,例如我的朗读完全失败,甚至被嘘下台——我也不太在乎。我心里头甚至也有一个人主动地附和着台下的嘘声。不,台下大厅里的听众既不会使我感到害怕,而我也并不期望他们什么。

我现在已不年轻了,这一切我会了如指掌。我知道许多这类的管账者后来会当面或私下写一封信,对我要求一些十分自私的东西。我知道有些人在一个著名的客人面前会跟他磕头,但是背地里却对他放冷箭。我知道有些野心勃勃的人在你面前会大献殷勤,对你恭维一番,直到他们发现到他们近乎卑屈的奉承得不到什么反应,甚至遭了白眼之时,他们才悻悻然掉头而走。我也知道当一些智识低下之人看到聪明才智之士及大众瞩目的人物也同样是人,也同样有可笑之处,有虚荣心或窘态之时,往往会暗自窃喜,我知道他们这种卑微的心理,这种恶意。

我知道鲁登道夫16的演讲比我的朗读会可以吸引多过百倍的人,一个拳击赛可以吸引千倍以上的人。但是由于我自己系生活在中产阶级社会以外,我只是以客人的身份参与其间,因此我在那个社会是否获得成功,是否赢得尊严,我个人是完全不在乎的(只要我不被自己的虚荣心吸引到那个社会即可)。我享有一切外人的优点,我是一只脚跨在印度而生活的隐士,我无所求于世俗,而世俗也无法从我身上取走什么,我很了解这些优点。

但是使我能够排除万难与禁忌,偶尔作一次公开的朗读,并不完全是由于我对公众的满不在乎及我虚荣心的推波助澜。谢谢老天,还有其他某种东西亦具有一定的影响力,一种比较好的东西,唯一好的东西——那就是出于爱。这一点似乎跟我说的,我对听众的冷漠相互矛盾,但它确是真的。我是凭着由经验得来的灵巧性,将更大的爱、更温暖的热情,从我对公众的冷漠,转移向个别的人。如果这个我所爱的人,我乐于为他献出自己灵魂的人果真在座的话,我总把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针对着这个人而朗读。如果他不在场,或我看不到他的话,我总想着他,假想他在我眼前,我可以想着我不在场的朋友,或我所爱的人,我的姐妹或是我的儿子,或者,我也可以把眼光集中在大厅里某张聚精会神地听着的脸孔。我会紧盯着他,爱他,将我所有的热情,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殷切之情投注在他身上,以期获得知心。而这就是帮助我脱离苦海的护符。

而乌姆的情形则不然,在这里的大厅里,我不但可以看到一些友善而熟悉的面孔,我同时也处在朋友之中,这儿是斯华比亚,是我的,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适意而轻松。我们是在一幢十分漂亮的建筑物——市立博物馆——里晤面的,这次的朗读会是由这个博物馆长主办的;他邀请我次日去参观博物馆,而他跟其他人也来到我主人的家聊天喝酒,整个来说,这次的朗读会可以说没有任何不愉快的事情发生。这次的朗读会总算过去了,我感到很疲倦,但也相当快乐。

但在我来到乌姆差不多有两天的时间了,一个人对美丽的事物的记忆并不十分可靠,在我年轻时,我曾来过这个美丽而不俗的城市一次,但是我对这里的景物却忘掉许多了。不过我并没有忘记城墙和教堂祭坛,拉萨斯古楼(Kathaus),我记忆中的印象跟我现在所看到的差不多。而在另方面,有许多景物我看起来就像初次看到的一样,斜靠在河边的渔夫住处、城墙上的小地精庙、狭窄街道上的中古世纪民房,还有古怪的人字形屋顶、雄伟的大门等。我带着老照相机猎取我所喜欢的每一个镜头:波罗奈的狗、窗帘半掩后面的斯华比亚面孔,文具店的橱窗内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小装饰品,流露出一些圣诞节的气息——这些东西是永远令我着迷的。

我徘徊于这些景物之间,流连于无名的回忆里。我听到了不少乌姆的笑话与故事,我把日前大声朗读过的神仙故事指给我主人家的小孩看,上面有我亲笔画的一些彩色小插画——在战后通货高涨期间,这些插画曾帮助我度日。

我在乌姆停留的最后一个晚上,当我躺在床上时,我想起了此次斯华比亚之行的种种情形,我想起了西根、杜特林根、布劳贝伦,及乌姆等地方,还有那个可爱的博物馆,突然间我想到,这一切受过去的影响有多大,许多死者曾加入谈话,甚至有许多生动的部分是由死者口述的。在这次的旅行中,死者几乎无时无处不在我身边。这些早已逝去的死者的话语一直活在我心中,他们的思想教育我,他们的作品使沉闷的世界变得美丽而麻醉,这些贫病交迫、受苦受难的人是由于需要,而非出于快乐而从事创作,不是很奇怪的事吗?这些伟大的建筑师系因为对现实的憎恶,而非接受而去从事巧夺天工的事业,不是很奇怪的吗?

毕竟,中世纪的城市居民都是面包商、生意人,他们都是舒服、健康、肥胖的人,他们是不是真的建立了这些大教堂,真的要它们?他们是不是因为其他少数人的不满而被迫去兴建的?如果现实世界是对的,如果我们这一类人只是神经衰弱症患者,如果我们应该安分守己地当个老百姓,当个一家之主,当个纳税者,努力从事本业,生儿育女,才算对的话,如果工厂、汽车、办公室才是男人的正途的话——那么他们为什么又建造了这些博物馆?他们为什么还雇用管理员去看管布劳贝伦祭坛呢?他们为何展览了这么多的绘画、平面艺术,并由政府付出大笔钱呢?为何保存了这些古怪的东西、无稽之物,这些艺术家的病态游戏,为何去收藏、保管、展示这些东西,并为其广为宣传呢?这些微不足道的东西是否真有其意义,真正值得保存呢?为什么乌姆的住民以拥有保存他们古老的市政大厅的眼光为傲,而把一些古老的危楼、厂房与民房拆掉呢?为什么我听说乌姆地方的最高荣誉乃是在于它的现代化建筑十分适合于它古老街道的类型呢?为什么今天所有的一切东西都显得如此丑陋呢?从苏黎士一直到乌姆,只要是经过人类双手改动过、修建过的地方——除了少数拥有古代建筑的几个小岛之外——几乎每一处皆不堪入目呢?放眼看去,到处尽是火车、工厂、公寓住宅、仓库、军营、邮局,一处比一处丑陋,一处比一处令人失望,它们只能引起人们的反感,使人想以一死以求解脱。

我提出这些问题并不在于说明它丑陋与令人失望的理由,我对人口的成长与经济法则都没有什么兴趣,我只对一个问题感到好奇:你,这位旅途中的疯诗人,你是否因为生活感到痛苦、厌恶,而不想活下去了,你这一切痛苦的根源是否完全起于你忽视设法使你自己去适应现实?

虽然我曾准备再次去思索这些现实问题,但是我所得到的答案却跟自己过去所得到的一样:你对这个可悲的世界的抗议完全没有错,你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的做法是绝对正确的。

我再度地感觉到两种对极——现实与理想、现实与美感——的深渊里的闪光,我可以感觉到那种空中桥梁的摆动——幽默。是的,只要带有一点幽默感,我是可以忍受火车站、军营,甚至是文学朗读会的。只要一笑置之,只要不要把它看得太认真,只要经常记着它是可以毁灭的,那么一切事情皆可以忍受下来。有一天机器会疯狂地相互撞击、军火库会爆炸……是的,我们大可不必把这个滑稽的世界看得太认真!

奥格斯堡的旅馆接客车把我安置在旋转的玻璃门前,旅馆内正播放着留声机音乐,现代人发明的这种聪明的玩意儿,使他们即使在休息与轻松的片刻里也用不着找人聊天,想些什么,或注意些什么。我走到柜台前面登记房间,一个脚夫随即走过来,眼前的一切都显得十分摩登——餐厅、走道与衣帽间。服务生带我到二楼,打开电梯门,到了二楼,他为我开了门,一个高大而明亮的房间立即呈现在我眼前,而窗户则朝向着冬日的花园。在偌大的德国城市里,我见过的旅馆没有一家比得上这家的漂亮与脱俗,能够找到这种地方,我真感到喜不自胜。在这个房间里,唯一令我感到刺目的是那个电话——这种玩意儿真是危险。还好,如果不用它,我尽可把它拿掉或甩掉。但是,首先我必须利用它向我的赞助人宣布——夜晚的艺术家已经抵达了。然后,我要坐下来休息一会儿,打开行李,整理一些东西,叫来一杯牛奶与白兰地酒。

不知不觉之中我睡着了,醒来之后发觉天色已黑,且天气转冷了。我走出旅馆,沿着一条宽广的街道,走向一个演奏厅,这次我并没有把场面把握得很好,也没有把我惯用的心理伎俩搬出来运用,但是不久之后,我又在听众之中挑出了一张面孔,我将目光转向他,勇敢地大声朗诵我的作品,偶尔啜一口清凉的饮水,在我内心开始对这场朗读会产生反感之前,整个事情已告结束了。还好,事情总算过去了,我匆匆地赶到会客室,穿上我的大衣,燃起一根雪茄。

现在,听众开始涌进来了,我勉强装出笑容,一一向他们致意,而内心且暗自庆幸在这个城市里我没有任何一个熟人——但是这时我面前却站着一位双颊红润的女士,她笑着用斯华比亚话说:“你完全认不出我了,是吗?”她是来自黑森林,来自我家乡的一个女人,过去跟我妹妹进同一个学校,后面站着的是她女儿,一个漂亮的女孩,双颊也是红润的,我们会心地笑了一下,并决定找个地方,坐下来聊一下。但是我随即发现,那天晚上我有点昏昏然,有个绅士拿着我的一本书走到我面前要求我签名。那时我心里头正想着纽伦堡,于是我便在书扉上写一些东西,随即带着友善的笑容把书还给他。这个人读了一下又把书本交还给我。我读了一下:“纽伦堡之夜留念!”它必须涂改一下。

于是,我们便相偕前往我的旅馆喝杯酒,这个来自卡尔夫镇的女人谈起卡尔夫的种种情事,我们聊起我们记得的每一个卡尔夫镇人,她的女儿坐在一旁,觉得我们的旧事十分有趣。

当我从堂皇的梯口走回房间时,夜已深了。事实上,从事朗读这种东西原只是为了赚取面包而已,但是我欠缺的并不是面包,而是空气——有生机的空气、有内容的空气,以及相信我的职业与活动的空气,但是奥格斯堡并没有这种空气,而我也没有得到任何酬报。

次日天气很好,我走出外面去看看奥格斯堡的街头景况,后来才知道这一天是个集日。我从历史并没有学到多少,我的知识完全是来自诗人,我从莫里克诗中所得到的有关布劳贝伦的秘密,比我从当地教授口中听到的还要多,我从阿尼姆(Arnim)的“皇冠的守护者”(Guardians of the Crown)一诗里,得悉了有关奥格斯堡的种种,从瓦克洛德17及霍夫曼诗里的记忆中,获知了有关纽伦堡的种种传说。毫无疑问的,纽伦堡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城市。但是特别对我具有吸引力的东西却不在于此。

在市场里,你可以看到无以数计的牛油、乳酪、水果、蔬菜,以及其他各色各样的食物,我发现许多农人,尤其是农妇跟他们身边的小孩都穿着他们古老的民俗服饰。在狂喜之中,我几乎冲动地想去环抱我第一次看到的人的颈子,我在路摊之间追随着她好久。绣着许多小花的紧身胸衣,紧围着手腕的皱边衣袖,还有那有趣而别具一格的头巾——它们使我想起我的童年以及卡尔夫的牛畜市场,在那儿有成百个农夫及农妇,每个人都穿着他们的民俗服装,远远看去,我们就可以凭他们皮制马裤的色彩,分辨他们是不同于其他地区、森林区,或是邻近的谷类区的农人。

我在奥格斯堡的最后几个钟头最为美妙,也最令我回味无穷。

除了我所经历过的所有的美好可感的事情之外,我在临别以前还碰到过一件特别值得我怀念的事情。在奥格斯堡,有一对14年前读过我的一部作品的夫妇曾写信告诉我说,他们那时候生下来的一个女儿,便是用书里的一个人物的名字取名的,现在这对夫妇特别跑来看我,并邀请我也一起用餐,饭后他们用车子在短短的几个钟头,载我前去看看古老的奥格斯堡最重要且最优美的胜景。虽然他们的这份情意以及他们对我现在自己都觉得一文不值的作品的厚爱,使我感到有点亏欠,但是这几个钟头的确是我在奥格斯堡期间最美的时刻。啊,我在这个传奇性的城市里,看到了多么美丽而别出心裁的东西!圣莫里兹的圣器收藏室里面有许多弥撒祭袍,其威仪不下于罗马,而附近小教堂里,则有尊摆着坐姿的主教——不是木制或石雕的人像——而是身穿华贵法衣的木乃伊。我认为最美丽的无过于教堂的铜门。我看到一个留着棕色大胡子、身着浅绿色衣服、背着一个背包的乡下人走进来,我看着他在宏伟的大教堂里走着,似乎在找寻什么东西,最后他像是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然后在礼拜堂内跪了下来,他赤着脚,目光注视着祭坛上的画像,双臂敞开,双手作恳求状,之后,他开始祈祷,用他的眼神、他的嘴唇、他的双膝、他伸展的双臂、他敞开的双手、他的灵肉全神地在祈祷,他对外界几乎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对于我们这些在圣堂里寻求铜制歌德式窗户而非上帝的充满着好奇的眼光的不信神的人,他完全不理会,也没受到干扰。

当晚我旅行到了慕尼黑,在那儿我有几天的休息时间,这可以让我清理一下混乱的思绪,且可让我后悔我来到了纽伦堡。

次日,为求增广我的见识,我特别跑到一家大报社的编辑室,但是我在那儿并不觉得舒服,我甚至连一刻钟也待不下去……

也许,我不该对慕尼黑要求太多,因为我在那里始终觉得良心不安。我在慕尼黑有不少过去一度十分亲切且彼此之间相当熟悉的朋友,我很喜欢他们,我实在应该去拜访他们。但是对我目前来讲,这种任务似乎是太过艰巨了,如果我前去拜访他们,将会发生什么事呢?三十几个朋友会以友善的态度垂问我说我日子过得怎么样,我这一向都在做些什么,我是否满意我的生活,我的健康情形怎么样,我日常做些什么活动诸如此类令人不胜其烦的问题,而我只能微笑地坐在一旁,不住地点头,而这些简直烦闷得可怕。

但是,一般来说,我一定会去看看我认为是真正朋友的少数几个人,但是我绝不会到他们有妻儿缠身的家里去看他们,或到他们工作的地方去打扰他,我们会相约在某个晚上在某家旅舍或某个地下室,开怀畅谈天下大事,讨论经济萧条,并畅饮着Waldulmer或Affenthaler的酒,我们会谈起我们的旧事,谈起康斯坦士湖的夏日,意大利之旅,或在战争中遇难的友人。在这些日子里,我的情绪并不很好,这不只是因为我对文学已感到十分厌烦,同时还有其他原因。

我6个星期的旅行即将结束了,我从迪西诺顺道游览至此,已几乎到了最后一站了,在旅途上,我的内心一直盘据着一个问题:再下去将会发生什么?你在旅途中曾发现到什么,你曾得到什么?你是否能够返回你的工作岗位去过你隐士的生活,你是否能够带着伤感独自生活在你的书房里,或者你将从事其他事情?这个问题迄今并没有得到任何答案。

我已经做过了公开的朗读,我曾跟朋友享受过开怀而热切的谈话,几乎到任何一地我皆畅饮过美酒,我曾在温暖而友善的气氛里,与朋友度过最美妙的时刻;我也强使自己忍受着最难以忍受的场合,在凭吊古老建筑的一刻,我曾忘我地陶醉在悠远的古意中,而在旅途劳顿之时,我偶尔又会渴念我遥远的隐居地——但是一切并没有什么改变,什么东西都没有得到解决。我越来越感觉到这种情势的压力,因此当我最后将完成纽伦堡之旅时,我的情绪并不十分愉快,也许是这种恶劣情绪的影响,纽伦堡之旅叫我十分失望。

我是在一个雷雨交加的阴郁的日子里离开的,我再次旅经奥格斯堡,我看到了天主教大教堂与圣莫里兹教堂隆起于市街上,然后我经过了一个不知名的乡村,最后,我到达了一个荒野、崎岖、无人居住的地方,这个地方长满了许多大松树,松树的尖端已被暴风雪吹落了。这是一个美丽而神秘的地方,但是对于一个像我这样的南方人来说,它却是恼人而烦人的。如果我继续朝着这个方向,一路走下去,我暗自想着,那么毫无疑问地,更多的松树将会显现出来,雪也会飘得愈来愈多,再下去可能是莱比锡或柏林,然后是斯毕斯贝根(Spitsbergen)或北极。谢谢老天,假设我接受邀请前去德勒斯登18的话,那情形真难以想象!

如果前去德勒斯登的话,那么旅程将变得遥远得多,因为当我抵达纽伦堡时,我内心感到十分快乐。在这个歌德式的城市里,我暗自期许着各种奇迹出现,我希望碰到霍夫曼与瓦克洛德的幽灵,但是这类事情根本没有发生。这个城市给我的印象十分恶劣,当然这不应该责怪这个城市,而应该责怪我。在这里,我看到了一个真正迷人的古老城市,它的古迹此乌姆更丰富,它的古意比奥格斯堡更浓厚。我看到了圣罗伦兹大教堂及圣西巴德大教堂(St Sebald),我看到了拉萨斯(Rathaus)古老僧寺天庭里的古雅而迷人的喷泉,这一切景物皆十分美丽,但它却被一个庞大,非人性,商业化的城市所包围,到处都有引擎声轧轧作响,汽车如长龙般地迤逦而过,每一件东西在不知不觉之中,皆似乎配合不同时代的节奏而颤动着——一个不知道如何去建造拱形圆屋顶和雅致喷泉的时代——所有的一切都似乎要在下一个钟头崩塌似的,因为它已不复有意旨或灵魂。

啊,我在这个疯狂的城市里看到多么美丽而迷人的事物呀!这里不乏有名胜、有教堂、有喷泉、有杜瑞19的故居、有古堡,而更可贵,更令我珍惜的是,它还有许许多多稀奇的小东西。

在一家标有地球标志的药剂师店铺里,我的双眼舒舒服服地洗了一次澡,在一个坚实而美观的古老建筑里,我看到了一个初生鳄鱼的标本、鳄鱼的蛋壳,及其他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但是这些并不能鼓起我的游兴,因为我是在该死的机器的烟雾迷漫之中看到这些东西的——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被一个非人的撒旦世界所吞没,在这种非人的世界里,一切皆处于垂死状态,每一件东西皆濒于毁灭与崩溃,厌生而无意旨,虚华而无灵魂。

即使是我在文学俱乐部所领受到的友谊,即使是我办成了最后一场朗诵会而松了一口气之时也无济于事。

在纽伦堡,我觉得自己老态龙钟,而有行将就木之感,在这里我唯一敢想象的是入土为安,也许是因为这种垂老心境的影响,我很喜欢接近年轻人。其中有一个年轻人,一个大学生,有次曾使我感到十分困窘。他请求我在我一本书上题些字,当我想不出要写什么时,他建议我题一些希腊字——引述要出现在我一本著作里的《新约》里的一句话。二十年来我从来没有写过希腊字母,天知道我的希腊题字会写成个什么样!另外一个年轻人是诗人,在我纽伦堡的短暂停留时,我大部分时间皆跟他在一起,我很高兴有他作陪。我过去就对他怀有好感,而其部分原因是因为他曾写过一篇评论我的作品的杰出论文,在该论文里,他十分精辟地描写着我在诗的领域里的成就,及其所以致此的原因;另外一个原因是因为他写过一篇短文,该文的主角格拉伯(Grabbe)是个诗人,且拥有真实本领的魔法。这位年轻人跟随我来到纽伦堡,一到夜晚,他总是耐心地陪着我在酒店里消磨时间,虽然他自己并不喝酒,他和蔼可亲的脸,他细小的双手,有时使我觉得他像是天国派遣来的一个小天使,以保护我度过我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的最恶劣的时间。

而我只是若有所思地坐在那儿,心中想的只有一件事,尽快离开这里。我突然想起我在慕尼黑有一个要好的朋友、一个十分可靠的朋友,于是我便打电报告诉他说,我实在无法忍受纽伦堡的一切,我希望搭快车到慕尼黑去,希望他能来接我。我随即匆匆地把我的日常衣物塞进手提袋里,离开大饭店,赶往车站,直赴纽伦堡,我虽然身心俱疲,但内心却轻松了许多,毕竟,我是得到释放了。在我看来,纽伦堡这个城市注定是要毁灭的。这班火车设备很好,一路不停地直达慕尼黑,但是车行甚久,我在抵达以前,几乎无法消受下来,我像个垂垂老矣的九十老翁,头脑昏乱,双目涨红,双膝无法伸直。这或许是我旅行中最优美的一刻。我终于保住老命来到慕尼黑了,我将过去一切不愉快的事情抛诸脑后,我已不需要再举行任何公开的朗读会了。我的朋友就站在我面前,高大而强壮,双眼含笑地挨过来帮我提手提袋;他简单地告诉我说,我们一伙儿朋友在一个酒窖里等着我们。说实在的,我宁愿上床睡觉,但是酒窖委实太迷人了,因此我随即一口答应下来。文学界及文艺评论界的名人都齐集在一个大桌子旁,等着我们,正牌摩莎雷上品酒(Moselle)随即端了上来。酒中的谈话与讨论十分有趣,我觉得很满意,因为话题完全没有扯到我身上,我乐得坐在一旁洗耳恭听。

我端详着每一张熟悉的面孔,畅饮摩莎雷酒,恍恍惚惚之间,似觉睡神已降临到我身上,如果我喜欢的话,明天我将躺在床上,躺个一整天,一年,甚至一整个世纪,任何人皆不能对我有所要求,没有火车的汽笛声来扰我,没有点燃的灯笼来烦我,我毋须写希腊文或其他文字。

我跟朋友在邻近的乡间里待了好多天,一方面是为了静养以恢复元气,一方面则是为了计划如何安排我的回程之旅。我内心突然感到不安,或者应该说我害怕回到家,最后我决定先通知仆人把信件转来给我。结果,信件果然如潮水般地涌过来,使我忙碌了好几天,在所有不太重要的事情中,有些东西却是十分有趣,有位年轻诗人写了一封书信,他的手稿我必须寄回给他。过去他曾写过阿谀性质的虚伪书信给我,使我对他的印象相当恶劣!现在他终于坦白地对我表示,他觉得我笨拙,愚蠢,令人讨厌,他这番坦白话倒使我觉得很开心。放胆去说,年轻的诗人弟兄继续努力下去吧!我们期之于现代文学的不是文饰之辞,而是坦诚。

我曾诱使我一个巴伐利亚的挚友,离开他上巴伐利亚的村落,与我共度一个美好的晚上,每忆及此,胸中感怀之情油然而生。现在,我无俗虑缠身,我对文学与冒险事物又可持着比较率真而坦然的态度,我可以私自前去拜访我几个同行。我曾跟伯恩哈特(Josef Bernhart)晤谈了个把钟头,虽然谈得并不投机,毕竟,新教徒与天主教徒是永远谈不拢的。

我也曾跟汤玛斯曼(Thomas Mann)共度过一个夜晚,我对他表示,长久以来,我对他的敬爱丝毫未变,我想知道,这位深知文学事业的暧昧与绝望,而又能一本其良知与尊严从事其文学工作的可敬的作家,是如何完成其名山伟业的。我坐在他桌旁,直到夜深,他幽默的言谈中不失热情与讽嘲。这个夜晚亦令我感怀不已。现在我想前去拜访另外一位杰出的作家林吉纳兹(Joachim Ringelnatz),我们共饮了各种美酒,愉快地度过了一个夜晚。辞行之后,我走到街车车站,搭乘电街车回家,在尽兴之后,安然而眠。

在纽芬堡(Nymphenburg),我被照顾得无微不至,甚至几乎要被宠坏了,我的双眼竟日泡在冷水里,在巍峨的古老树木下走上走下,看枯叶在秋风里轻快地飘落。我经常带着戚容地望着它们,也经常带着笑脸地望着它们。而正像它们一样,我今天赶往慕尼黑,明天又赶往苏黎世,我极力想摆脱痛苦,拼命想拖延死期的到来。人为何要如此地保护自己,我哀伤地自问。因为这乃是生命的游戏,我自我解嘲地回答道。

因为笑声是沉闷生活的最佳解毒剂,我特别向我朋友打听,慕尼黑是否有真正的古典式喜剧演员。有的,我的朋友就认识一位,叫卫伦庭(Valentin),我们从报纸查到他正在一家小剧院主演一出叫做“慕尼黑的橡皮骑士”的戏剧。该剧院10点以前是上演史特林堡的戏剧,10点以后才轮到卫伦庭演出。

该剧虽侧重于表现卫伦庭的滑稽动作,但是有时亦喜中含悲,令人哭笑不得。例如,他在寒夜里坐在城墙上,拉着手风琴,想起他年轻时的生活、战争与死亡,往往令观众为之鼻酸。或者是,当他带着哲思语气叙述着他梦见自己变成一只鸭子,噬食着一只小虫时,观众内心往往会情不自禁地感到一股莫名的悲哀。这幕戏以最简单的形式,将人类悟性的不当,神奇地表现出来。这幕悲剧情境正如他拉着手风琴的一幕一样,虽然赢得哄堂大笑,但是我却看不出观众有任何欢愉之色。

在这个黯淡的时代里,每个人多想发笑呀!他们老远地从郊区赶来,冒着寒风,排着长龙,付了金钱,直到夜深才归,为的只是要发笑。我也笑得很厉害,如果这场滑稽剧能够上演到天亮的话,我会觉得更开心。天晓得,我什么时候会再有发笑的机会。一个愈伟大的喜剧演员,他愈能将人类的愚昧状况表现出来——而且表现得十分露骨,十分地难以救药,而观众也会笑得更厉害!我后座的一位少女居然忘形地将双肘靠在我肩上。我转过头看她,心想她可能爱上我了,但事实上,她只是笑得失态而已,好像着了魔似的。卫伦庭是我这次旅行最珍贵的回忆之一。

但是,现在我在慕尼黑已经流连太久了,打扰朋友也太久了。作为一个男子汉,我提醒自己说,该走就得走。然而,这儿不是罗卡诺,我实在舍不得说再见,我无法带着优越感回顾遗下的一切,现在,我是要回到我的笼子里,回到我冷酷的小天地,回到我的放逐之地。

落叶虽然在风中拼命地挣扎,但是它终归是要回到风儿要它去的地方。现在,我将走向何方呢?我到底能把我的归家之日拖延几天呢?或许我要继续旅行很久一段时间,或许是整个冬天,也许我今后的岁月将一直飘游下去。

不管到那一个角落,我终归是会找个朋友的,我将在夜晚进酒吧聊天,或许在某一微明时刻,我将见重逢我的元气与我青春的圣堂。不管在什么地方,我当不只会为阴风与落叶含悲,我也会为之发笑。毕竟,正如我所自视,我身上是带有幽默家的气质的。我只是还没有将此种幽默气质发挥得淋漓尽致而已,也许我在这方面所下的功夫还不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