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 人尚古衣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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拟《文选》之题作文、作赋,以及拟古乐府之体作诗,是例行日课,有时午前作赋,有时午前作诗;午后则办另一体。夜课,则视次日是否随赵蕤入山采药而定。入山之行,通常三更天就得起身,寅末卯初方回;那么夜课就会短些,通常只就一本闲书,师徒二人杂说漫议—这是李白最能乐在其中的课程。

赵蕤所交代的这一部闲书,是一本没有题签、没有皮裹、甚至没有缝缀成册的书纸,尺半高、九寸宽,两寸多厚的一叠麻草纸,不过百余页。每纸大字四句,间杂双行小注,端楷手抄而成,满写一纸,复以细棉绳捆匝。

头一次赵蕤持书出示,放在难得一片敞亮晴朗的秋阳下曝晒,顺手便搁在读书台的边缘,若非李白眼明手快,几几乎就教一阵绕山风给吹落涧底。

这书是个残本,所残留的正文一共只有五百九十六句,二千三百八十四字。李白用了三四个时辰的工夫,便把它从头到尾背得通透,朗声诵过几遍,齿牙铿锵,声调爽健。然而那也只是默记而已,许多音字即使能读能识,却未必解意。须待赵蕤为他说解、分辨,有时赵蕤还会刻意与古人争理,将原先字里行间所寓含的教训,用他那一套“是曰非曰”彻底翻转,这正是李白最觉受益之处。

初读之日,李白曾经将全文重新抄录一过,移写在较小的、长宽不过数寸的纸幅上。于是他便拥有了自己的一本书。终其一生,无论游历、漂泊、历经离乱争逐,无论到任一所在,都随身携行,无时或置,从未扔弃。近四十年后,当涂县令李阳冰—一个较李白年幼的族叔—还看到这书,彼时书纸已经破碎如枯落之叶,李白犹时时捧之读之,以为病苦惆怅之中勉强得之的笑乐。

抄成之际,李白另制一锦绦,将小书捆缚停当,望着它出神—这书,还有个奇怪的名字,赵蕤叫它“兔园册子”,不消说,它也同相如台内室之中的近万卷藏书一样,是那贵家妇人给赵蕤留下的身家。赵蕤总这么说:“身家、身家,身外无家;而曰家不离身者,唯有积学而已矣。”

在李白看来,《兔园册子》似乎可以显示什么是积学,然而赵蕤却不同意,他认为这只是琐碎、零星、无着落的“知料”—赵蕤独创的一个语词;对赵蕤而言:“知料”犹如木竹金石、丝麻草谷之属,尚未经治理,甚至不能称之为“学”。

据闻此书为太宗皇帝与一王氏妃嫔所生之蒋王李恽的事功。国初,李恽于封邑兴建园林,号曰“兔园”,中有秘藏书卷之所,号为“册府”。李恽本人喜好谈今说古,遂召集了一批文士,由杜嗣先编纂,虞世南写订,原文三十卷、四十八门,皆是一则一则的四字对句,两句作排比,并同一韵,便于记诵。

比方说,叙述东汉时代的王充家贫无书而好学,便前往京师洛阳的书店翻阅,过目而成诵,乃以“王充阅市”标之;其对句则为事类相近的董仲舒。西汉经术大家董仲舒勤谨于学,曾经将窗帘门帘垂放下来,以免分心他鹜,前后三年“不观于园舍”,便以“董生下帷”约括之,诸如此类。这还只是题目。连缀起这些题目之外,每题之下另注以这些四字简语的本事。

蒋王李恽养士,颇有乃父昔年在秦王邸时罗致十八学士而充宏文馆的气魄。李恽以“册府”为名,即是以皇家藏书府库自居。另一方面,这部书原名就叫《兔园策》,似亦有意取法汉代刘向编著《战国策》命名的意味,有运用短篇史事为证,撮其旨归,连类丛集,也不无提供官僚们在议政时作为耳目之资的用途。至于“策”字之所以又写成“册”,似仍出于同音讹变的缘故。

然而,通晓学问的人都知道:这样的书,颇可以用之于广教化,启童蒙,而实在谈不上“道问学”。所以编成不久,即雕版印行,供天下士人教养少儿熟诵娴记,对于腹笥稍窘而又渴望在作品中呈现古雅格调的人来说,也算作诗作赋的利器了。

赵蕤用此书的方法与时人大不相同。他让李白将《兔园册子》背过一通之后,每于灯前月下,以质疑论难的方式,考核其思辨解悟。总是由赵蕤出题,其情往往如此:

“《册子》所载,禽鸟聚散有常无常,李郎可解乎?”

李白必须在片刻之内先辨识出此题在《兔园册子》之中的位置,这就得靠着平日再三再四、反复记忆之力。此时,他略一沉吟,想起全书中涉言禽鸟的句子只有四处。其一为“杨生黄雀”,小字注写的本事也出于汉代。

说的是弘农人杨宝,九岁时游华阴山,见一黄雀为猫头鹰所伤,跌落在树底下,不能飞翔,而为一群蝼蚁包围,势甚危殆。杨宝便将此雀携回,饲以清水黄花,百余日而痊可,毛羽丰成焕发,居然为宠物,晨出夜归,状如家人。忽一日,这黄雀竟然衔回了四枚白玉环,自言:本是西王母驾前蓬莱使者,不慎为恶禽所伤,蒙君相救,无以为报云云。最后,还说了几句祝福的话:“令君子孙洁白,位登三公,当如此环。”后人乃以“衔环”作为报恩的代词。

还有一则南齐时代与沈约齐名的诗人、也是声律家周颙的故事,称“彦伦鹤怨”。史载:周颙,字彦伦,早年有一段时间曾经隐居于钟山。

这一番遁隐,多少也就是个以退为进的姿态;多年后果然让他接到朝廷敕书,征赴海盐出任县令。行前,他准备再游历一次钟山。这时山阴高士孔稚珪便写了一篇极尽雕琢瑰玮之能事的讽刺骈文,题曰《北山移文》,像是那山灵贴了告示,不许假隐者登临。

鹤怨,应出于原文的:“使我高霞孤映,明月独举,青松落阴,白云谁侣?礀石摧绝无与归,石径荒凉徒延伫。至于还飙入幕,写雾出楹,蕙帐空兮夜鹤怨,山人去兮晓猿惊。”

这两则故事都有禽鸟,却与禽鸟的聚散没有什么关系。能够与赵蕤之问义理相通的,只有一联对句:“朱博乌集,萧芝雉随。”分别摄用《汉书·朱博传》与《孝子传》的记载。

杜陵人朱博,幼时家贫,年少的时候担任地方小吏的亭长之官,以资历公勤而累迁,到了汉哀帝时,当上了光禄大夫、京兆尹,转大司空。方此之前,汉成帝时有一御史大夫何武忽发奇论,意欲返古,建立“三公”的制度,但是这样改制只便宜了何武本人,让他得以直接出任大司空,加官晋爵,一步而登天。

此举非但于其他的朝臣无补,横空冒出来的“三公”也与当时制度之内的原有官职不能融洽。从此,竟发生了怪事—御史府官房中一百多处井水尽皆枯涸,而御史府院中原本植栽柏树成行,其上有数以千计、朝飞夕至的乌鸦。说也奇怪,官常一改之后,乌鸦都不再来了。直到朱博受命为大司空,恢复旧制,井水复充盈满溢,连乌鸦也都回来了。

至于萧芝,故事比较简略,据说也曾经出仕,官拜尚书郎。萧芝得官的缘由就是孝顺父母。每当他乘舆出入,都有好几十只野鸡,在车前飞来飞去,声声鸣叫,有如喝道的仪仗一般。人传此事,谓为祥瑞,但是却没有人能解释:何以野鸡相随便是瑞征,而孝子得此瑞征又如何?

禽鸟聚散,与人事之离合是一样的,有理可循,也常不循理而动。李白更想起几个月之前在溪边路上的即目所见—那猛可从暮空之中打下的几声闷雷,引得狗吠鸡飞而山猿噪动,这本来是无常的机缘所生成。可是再一寻思,又觉得因雷鸣而发猿啼之间,物物相牵,环环相衔,无一不是因缘所致;而这因缘,又绝不能自外于天地之常道。李白推测赵蕤提“有常无常”之问的用意,还是要他根据“乌集”“雉随”的表象,说说他对“常道”的见解。

“禽鸟聚散有常理,而聚散不可测之以常理。”李白一面说着,一面观察着赵蕤眉开眼亮的神情,知道这一回破题破得不差,随即一发不可收拾地说下去,简直把答问当成一篇文章来作了:“朱博以三公之尊,并慈俭之德,复不敢为天下先;自贱至贵,食不兼味,案无三杯,然喜接士大夫,宾客满门,其趋事待人如是。固然以此而立,终亦因之而败……”一口气说到这里,他故意停顿了,不说了,凝视着赵蕤拈须沉思的模样。

“怎么不说下去?”赵蕤眼里泛着光,流露出罕见的期许和好奇。

“承神仙教诲,近日稍览史书,略知朱博事首尾。”李白慢条斯理地说道,“但不知日后朱博被诬,入以‘结信贵戚,背君向臣’之罪,竟至于含恨自裁之际,群乌安在?群乌若在,乃知物性有常,毋须附会德操;群乌若不在,则知物性无常,偶趋势利而已。”

这一席反驳的背后也有惨烈的故事。

西汉末季,哀帝有祖母定陶太后傅氏昭仪,原本是汉元帝妃嫔,位同侍妾。到汉哀帝即位,祖以孙贵,傅昭仪才得到正宫(太皇太后)的尊号。在争取称尊号的过程之中,太后曾经勾串她的堂弟孔乡侯傅晏,以“为皇帝立孝道”为口实,发起舆论。

当时的新任的京兆尹就是朱博,也成为傅晏网罗结交的对象。当时,朝堂上另有一批大臣则不主张为傅昭仪称尊号,这批人之中,有列爵高武侯官拜大司马的傅喜、丞相孔光,以及大司空师丹。一番争辩之后,大司空先免职,由朱博兼代。朱博连续上奏,以丞相孔光为“志在自守,不能忧国”;以傅喜为“至亲至尊,阿党大臣,无益政治”,一举又扳倒傅喜,他免了大司马的官,回到封爵之地—此之谓“就国”—也就是拔除了亲贵大臣的实权;而丞相孔光,也遭免为庶人。

此时的朱博可以说是势焰薰天,不可一世了。他身兼京兆尹、丞相、大司空,升赏为阳乡侯,食邑二千户—这已经超过体制一倍,为了表示恪守分际,朱博还刻意上书,坚辞归还多余的一千户食邑。据实事成理而言,朱博一无可以訾议之处。但是由于傅昭仪痛恨高武侯傅喜忒甚,并不以其罢去了朝中官职为满足,因为罢官之后,还可以“就国”,也就是亲赴封国之地,照样领有原本的爵禄。于是,傅昭仪透过傅晏的媒介,说服朱博进一步上奏,非削除傅喜的爵位不可。

朱博在这一宫廷斗争之中,为自己找到了说词:因为前任大司空—也就是首倡三公、变制入古的何武—也是在罢官之后免其封国的。前例其犹未远,朱博就援引了来,作为傅昭仪、傅晏一党迫害傅喜的工具。此事激起了剧烈的反挫,左将军彭宣等上奏控劾朱博:“亏损上恩,以结信贵戚,背君乡(即向)臣,倾乱政治,奸人之雄;附下罔上,为臣不忠不道。”朱博也终于因为这样的指控而被戮伏诛。李白之论,所本由此。

“噫—”赵蕤不禁感叹地点着头,却仍不肯善罢,道:“‘乌集’之说,反复陈词,堪知汝的确于史籍用功不少。不过,‘乌集’之无常尚不止于此。汝日日拟《文选》,居然当面错过耶?”

无论如何,在《兔园策》上的“朱博乌集,萧芝雉随”所言,似乎只是一种寄托在德行之下而能感通异类的能力。纵令典记所载之事属实,自兹而后数百年来,“雉随”已经成为称道人孝行的雅语;可是“乌集”的语意却产生了极大的变化。

那是在朱博死后两百年的三国时代,曹操的从子曹冏有感于当局者不重用宗室,深忧国柄将落入外姓之手,就写了一篇《六代论》,纵论夏、商、周、秦、汉、魏六代兴亡盛衰,提出分封曹氏之议,以谋巩固本家,裁抑外姓。孰料当时摄政的大将军曹爽并没有接受这篇文章的建言,文章却因南朝梁代昭明太子《文选》的著录而流传于后世。

《六代论》对于秦朝的殄灭有一个判断,即是在制度上,将天下分辖于郡县,不能“割裂州国,分王子弟”。如此一来,皇室权柄就不能广泛为同姓子弟所维系,也正因为无法借由分封贵族“枝叶相扶,首尾为用”,导致日后终于为刘邦所乘。这篇《六代论》中形容刘邦开国的几句话十分动人:“故汉祖奋三尺之剑,驱乌集之众,五年之中而成帝业。”也就是从这样一篇知名的文章所缔造的一个知名的语句开始,“乌集”不再是呼应正人君子的祥瑞之兆,反而转成“乌合之众”的意思,这就与先前的“乌集”瑞兆之说极端冲突了。

“乌集雉随,无理可取。故萧芝之孝,无端无的;朱博之冤,非因非故。而汝得以复按史事源流因果,似乎已然能自在出入《兔园》矣!”赵蕤嘉勉了几句之后,仍然在李白的议论之上翻出一层,为这一次夜课作了结语:“不过,语中用意,最是无常,有甚于禽鸟聚散者,汝宜慎思。”

是在这一夜、这一刻,李白开始理解赵蕤让他背诵《兔园策》的居心,并不是按图索骥、因文就道,却是从那些极为简约的、有如诗偈的四字对偶联句之中,往复剔搜,借以翻转出与童蒙儿少之时所念之不忘、信之不疑的种种道理全然歧异、甚而对反的见解。换言之,赵蕤在这样的夜课里,培养了李白“学而不学”的根骨和器性。

李白之诗,常于首尾处互见冲突,后人常以“良由太白豪俊,语不甚择,集中往往有临时率然之句”按之,其实大谬不然—许多看似自相扞格的意念与情怀,正是这种纵横家挥矛弄盾的知见故习使然。用之于诗,岂能骤以“临时率然”诬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