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 出则以平交王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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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史是一个古老的官名了。汉武帝始分全国为十三部(州),各置刺史;这个“刺”字,为检核审问的意思。其职司包括了巡行各地,不专某州,而能“省察治状,黜陟能否,断治冤狱”,几乎总揽行政、司法之大权。刺史于是成为地方首长。

东汉以后,刺史专权渐高,秩至二千石,不但有专属的管辖区域,奏事时可以派遣僚属代行,不必亲自前往;更常受命作战,能专一方之兵马;其声势、地位甚至凌驾于太守之上。此官从南北朝至于隋唐,并无太大的变动,只是隋文帝撤郡,除雍州牧之外,绝大部分的州长官都正名为刺史,至隋炀帝改州为郡,复刺史为太守。他的用意是把原名为刺史的官分离出去,成为专责的监察官,设司隶台,掌巡察,有刺史十四人,让刺史回到汉武帝时“代天巡狩”的职责。但是过不了多久,大唐开国,又将郡改为州,将太守改为刺史。

到了玄宗朝,又一度回归前朝旧制,仿效隋炀帝,改州为郡,以刺史为太守。直到日后的肃宗即位,才又恢复国初之名。在这一段漫长反复的发展过程之中,刺史、太守日渐没有分别,只是刺史原本的监察官署之权,被大唐帝国新创的巡察使取代,而发展出按察使、采访使、观察使及节度使等官职。

唐初立国以降,原本自有中央差遣的“使”职,因事而设,事毕则罢。“使”有“搜访遗滞”、“黜陟幽明”、“贬黜举奏”等考察官吏和举荐人才的职分。就朝廷任命刺史的职司而言,原本与帝国朝廷晋用人才无关。可是开元以来,皇帝亲自主导荐举任官的潮流,使得各地郡守无时不以为当局举才、选官为讨好当朝,表现忠荩的本务。

李颙的车队沿山路缓坡而上,远远地看见赵蕤和李白置身数千禽鸟中的身影,他的第一个念头便是:绵州果然自有异人在焉!扶着幞头、瞪着眼珠,他示意车队停下,招手唤录事参军来,低声问道:“州牧访贤,见道术之士,可有仪注?”

录事参军猛里给这么一问,也想不起有什么前代典章、本朝故事,只得低头垂手,低声答道:“这—某实不知。不过,回使君问:总不好在车上受礼,还是先设帐罢?”

李颙像是被那录事参军的肃穆之情感染,又像是不愿意搅扰了赵蕤召唤群禽的法术,遂只点点头,轻手轻脚地下了车,向后列的从人们比手划脚了老半天,从人才明白,刺史是要设帐了。

郡守县令出巡,泰半经驿路往来四方,有时为了寻幽访胜,或者探求民隐,衙署僚吏也会先行勘察,计量行程;沿途若无亭栈,而又必须因故伫留的话,就要设帐壁、陈几榻,有时还得供应些简单的糇粮浆水,讲究的也少不了瓜果醪膳。李颙此行漫兴随意,属吏也无从逆料其行止,只能将一干因应物事装载上车,听令安置。此时一见要设帐,从别驾以下,人人看要忙碌起来—此行招摇的是风雅,带品入流的官人居多,侍从仆役反倒零落无几,粗工苦力的差事,都落在这一群平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士大夫身上。

众人七手八脚折腾了大半天,总算在一平旷之处设起三面九尺之围。呼为“锦帐”,名目而已,不过是前朝仓曹之中贮放的绢织布匹,选其色泽素淡的,按式缝缀,平日成匹轴卷藏,用时开张抖擞,缘架张挂,聊以障蔽郊野罡风以及闲人耳目罢了。帐围以内,自然也要铺设箪席几榻,以及为数不多的交椅—李颙有雅癖,爱洁净,好修饰,出门总有一车,载着一面连地屏风和一张八尺白檀香床,以备不时之需。

这一趟大匡山行脚,香床屏风果然显示了排场。可是,李颙万万没有料到:由于四面八方耳目可及之地,俱是形形色色的禽鸟,这厢帐围才架起来,那些虹雉、锦鸡、鸲雀,乃至于乌鸦、柳莺、白鹭,全都簇拥过来,有的兀立在帷架之上,有的雄峙于屏风之端,有的在几榻间逡巡,有的则跃上香床、随兴之所至,到处啄击。参军们驱赶到东,禽鸟便扑走至西;参军们追逐到西,禽鸟又翻飞至东;驱者无功,走者无趣,简直没个了局。

对此,李颙显然并不措意—他只想着能赶紧同那神仙说上话;但见他双袖交蔽在腹前,身姿体貌就像个等候官人前来差遣的衙役,满脸虔敬。肃穆之情很快地也感染了他人。不多时,除了丹丘子之外,这一行上司下僚便很自然地依官秩差等排成了一路长长的行伍。

此时的赵蕤再也不能视而不见,他忽地将双袖向两边抛了,口中之诀随即转成一缕周折悠长的清啸,这啸声又同万籁所发之声不同,它有如一条可以描摹其来去轨迹的绳带,自口中递出,由南而东,自东徂北,经北往西,复归于南。啸音自成宫商,抑扬有致,缭绕了一圈;所过之处,众鸟纷然而鸣,各像是亟力追仿响应的一般,久久不歇。

众人听得、也看得痴了,不觉心怀荡漾,神智恍惚,虽然耳际那原来的啸声如环堵,依旧嘤嘤不觉,然而赵蕤的话语却有如一支利箭,破空而来:

“山禽无状,嘈扰使君舆驾!”

李颙一时为之语塞,愣了半晌,勉强迸出一个字来:“然—”

“潼江赵蕤,率门人昌明李白,拜见使君。”

李颙这才猛想起自己是个三品州牧之官,回过神,挺挺胸脯,抬手示意免礼,随即也拱了拱手,道:“久闻戴天山秀气钟灵,仙迹蹀躞。今日一见,果然!”

“野处之人,岩穴所事—”赵蕤仍旧低着头,道,“不敢迳望大雅君子。”

赵蕤是斟酌过的,这一“望”字,不只是作“看”解,唐初以来用此字时,还多有接近、攀附的语意。

“汝不来望某,某即来望汝!”李颙说着,自觉“望”字用得有趣,不由得呵呵大笑起来。他一笑,随官从人们自然得跟着笑。李颙随即也回头冲他们道:“来来,见见赵处士—还有这位?”

李白复礼直身,道:“昌明李白。”

“诺诺诺,才说了、才说了。”李颙拦臂于前,把赵蕤师徒迎进帐围之中。李白知道这些顶戴幞头的都是官吏;于礼,他只能侍立于列末,于是在帐表就悄悄停下了脚步。李颙无论如何还是让赵蕤上香床,与丹丘子相对落座,另外也给李白看了一张交椅,与参军同席,坐在香床下首。等从人献了酒浆,这刺史殷勤款切地道明了来意—就连随同李颙前来的别驾、参军们此刻也略识端倪,依稀明白了三两分—原来李颙此行不只是看春赏禽,还有“表荐”幽隐之图。

大唐自国初以来,仕进者不乏其人,科考、铨选一旦完备,皇帝仍以“循资格而得人”是值得忧心之事。刺史守土一方,从太宗以来就不断为历代皇帝提醒:须知人才何在,应予不次拔擢。绵州是个上州,于八等州郡之中列级第六,若要以一般政事、刑律、赋税、贡奉等为“天家”所知、所喜,而得到赏识,那是极为艰难的。唯有从表荐奇材异能之士的门道入手,才或恐有机可乘。

他如今亲眼得见,赵蕤是有道术的,唯其心性如何,谈吐如何,学养又如何?这些,就得另出机锋,以测利钝了。李颙于是一掌摊向丹丘子,道:“丹丘子也是道流,为仙城山胡紫阳真人弟子。客岁仲秋,专程来绵州为某迁植桂树;莳栽并未失期,不意连月而不发,也就耽搁了他的归期。”

这话说得相当婉转,丹丘子虽不能全然领会,可是却感受到李颙似乎有向赵蕤求问桂树不发究竟是何原委之意。当下一转念:桂树不发,当然有玷于苦竹院的声誉;但是天下闻名双桂树,毕竟是经由师尊胡紫阳亲手培植,奇观有目共睹,何至于因为转植不遂而坏道?也由于这一信一念之不移,丹丘子遂放胆侃侃而论:

“迁木犹葬,故葬理犹生。葬者,原本是乘一生气,注五行于地,经四时而发,发而生万物。经云:‘铜山西崩,灵钟东应;木华于春,粟芽于室。’大凡就是从此道理推之,应属不缪呀,赵处士。”

赵蕤操习纵横长短之术数十载,岂能不一眼就看穿了李颙的心思?固然他并不想开门见山便与胡紫阳一派的道论为敌,不过,眼前都是些个风尘老吏,如果乱以折衷调和、恭维称颂之论,任谁都能当下判断,反而招人暗里嘲诮。

他微微一忖,道:“苦竹院扬名当世,良有以也!胡真人积学仙城,精进茅山,辟谷之术一时无二,固知双桂入蜀,本不应求其速发。”

“这,会须请教缘故?”李颙迫不及待,双膝前移,追问道:“同根之栽,岂其性大异如此乎?”

赵蕤仍旧沉了一张脸,像是对着一面墙说话:“万物生于世上,各具其性,这叫‘种’。”

李颙跟着说了声:“种。”

“万物皆有‘种’,但以不同之形相借、相递、相传、相代、相授、相让—庄生谓之‘禅’。”

“是尧舜禅让之禅?”

赵蕤没有理会他的话,只管自己往下说:“使君自苦竹院取双桂之枝,此桂之‘种’便已‘禅’来绵州,并无可疑。”

李颙听到这话,连忙点头称诺,回头眄一眼丹丘子—丹丘子却眉头深锁,像是无词以敌,又不甘同意。

“不过,”赵蕤接道,“古贤说得好:‘种有机’;一日万机,一寸万机。机,极小之物;微机生于水中,便叫它‘水舄’;长在水土交际的湿处,便叫芣苡、虾蟆衣;生在丘陵之上,便叫陵舄;陵舄若是生于粪土之中,便叫乌足草;乌足草之根,可以化为蛴螬—”

李白这时听见矮几对过的参军们跟着议论,有说蛴螬就是粪虫,有说土语亦名屎龟,也有说万万不可呼屎龟的,刺史听了会不悦。

“乌足草之叶,则化为蝴蝶,”赵蕤缓缓凝起一双星目,直视李颙,复道,“蝴蝶倘若处于灶下,得机不同,不多时又别成变化,是为另一虫,名唤‘鸲掇’。”

“一种之物,居然化育繁多至此,”李颙叹道,“真是天机无限呀!”

赵蕤像是没有听见,迳自道:“灶下鸲掇之虫,如果生时漫长,能活足一千日,则化为鸟,名叫‘乾余骨’;乾余骨口中之涎沫,又可以化为斯弥虫;斯弥虫再变化,是为颐辂虫;颐辂虫食醋,则可以变为黄軦—”

就在这时,丹丘子像是好容易觅得一空隙,连忙接口道:“以某所见,似乎另有一说,以为颐辂虫生于黄軦,黄軦虫又生于九猷,九猷生于蚊蚋,而蚊蚋则生于腐草中的萤虫。”

赵蕤点点头,像是同意了丹丘子的说法:“万物之形不同,而性各寓于其种;得机不同,禅行各易,而成就不同之名。修道之士,无论养气、炼丹、修真、辟谷,大旨都在知‘机’。要知道:羊肝因霉湿而化为地皋;马血、人血因赋性有可燃之资,一旦腐败,或再经由反复曝晒,就会化为磷火。这些,都是随机变化而成。如此一来,可以变为鹞,亦可变为布谷;久而久之,布谷居然亦可以变为鹞—”

“如此说来,‘机’可以变‘性’?”李颙怯生生地问。

“非也!机所可以变化的,只是形、名而已矣。”赵蕤道,“古贤早有此论:燕子可变为蛤蜊,田鼠可变为鹑鸟,腐瓜可变为游鱼,老韭可变为苋草,鱼卵亦可变为虫。一形相转,端赖于机,岂只是‘种’呢?《山海经》上曾经记载:亶爰山中有不交合而自成孕育之兽,名叫‘类’,今人唤为‘貆猪’、‘豪猪’;此外,河泽之上,有那只相看一眼,便完遂交合之礼的鸟,叫‘’,亦即亲水之雁—”

李颙忍不住击床而呼:“诺诺!是有此说,我听说过。”

“蜻蛉生于沼池,蠛蠓生于酸酒,螽斯生于无笋之竹,辗转相变,于是也有许多怪谈,以为豹也是由之而生、马也是由之而生,甚至人,也是由之而生!”赵蕤大袖一扬,朝山外云霭指了指,道:“四方无识之人,以为物类必以交合而传种,却不知还有纯雌无雄而能生子者,名叫‘大腰’;也有纯雄无雌而能生子者,名叫‘稚蜂’。倘若没有这些孤雄孤雌而能成孕者,那么老子之母,焉能感巨人之足迹而怀育圣哲?伊尹之母,又焉能化枯桑之朽木而拥有身躯呢?”

李颙听到这里,“噫—”了一声,无端站起身来,随行众吏也跟着起身,一个个窃窃私语,声如蚊蝇。李颙这才发觉状貌失仪,赶紧重整冠袍,重新盘膝而坐,也挥手招呼众人复坐,道:“处士博览精思,某乍闻妙道,愧不能追,却出此一身热汗!”

赵蕤仍不露半点喜愠之色,反而转脸对丹丘子,似乎意有所嘱地道:“双桂不远千里而来,便是‘骨骸入其门,精神反其真’了,何必求其速发?就算是不材之材,更可以载庄生‘终其天年’之德,是耶,非耶?”

丹丘子闻听此语,也不由得吃了一惊。

他原本料想:这赵蕤既是当地术士,一旦大吏临前,总不免要卖弄高明,给苦竹院出几个难题,闹一场口舌交锋,以显示自家性理妙要,手段高明,来博取大人物的艳羡。他却没有想到,赵蕤缘理取譬,旁征博引了半天,将一部《庄子》和一部《列子》的玄谈,导向了物种随机变化的旨趣,这就为双桂移植绵州而久不发枝的尴尬景况拼凑出层次更深的新解。

尤其是末了,赵蕤巧妙地篡改了《列子》征引黄帝之言“精神入其门,骨骸反其根”,而说成“骨骸入其门,精神反其真”,像是有意避过李颙的耳目,悄悄暗示他:“汝且安然!”也同时安抚了李颙,将道术奇观之不果,夺胎换骨而转换成“不材而永寿”的暗喻。

丹丘子这时似乎也不能不抬举几句了,随即向赵蕤作了一揖,道:“赵处士清修泛览,兼以深思而明辨,知机而达观,非寻常岩穴之隐可比,真国士也。”

“诺!”李颙也抢忙接着说,“圣代即今,雨露遍地;圣人唯恐野有遗贤,而致空谷白驹之叹—赵处士若不嫌某鲁莽,某有一议,盼能相商。”

这几句话,李颙说得豪壮,李白也听得真切—他忽然间转出一奇念:为什么这场面、这气味、这一来一往的情怀酬酢,他一点都不感觉陌生;相反地,此时此地、在此帐围之中的人以及他们的言谈举止,似乎曾经出现过、且不止出现过一次?

李白微感困惑;至少他从赵蕤那气定神闲的风度中察觉:今日之会,并非不期而遇;无论来客说些什么、要些什么,乃至于即将要与他商量些什么,实则早在赵蕤的算筹之中习演过许多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