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二 不忧社稷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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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唐书·李白传》关于李白与李颙相见的记载只有六个字:“州举有道,不应。”至于稍早撰就、后世流传,也多多少少记载了李白生平的文献—包括魏颢的《李翰林集序》、李阳冰的《草堂集序》、乐史的《李翰林别集序》、李华的《故翰林学士李君墓志》、刘全白的《唐故翰林学士李君碣记》、范传正的《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裴敬的《翰林学士李公墓碑》,以至于曾巩的《李白文集后序》和王琦的《李太白文集跋》—都没有交代这一段往事。
终李白一生,也只在一篇文章里提及此番遭遇。那是他在三十岁上所写的《上安州裴长史书》,寥寥数语而已:“又昔与逸人东岩子隐于岷山之阳,白巢居数年,不迹城市。养奇禽千计,呼皆就掌取食,了无惊猜。广汉太守闻而异之,诣庐亲睹,因举二人以有道,并不起。此则白养高忘机,不屈之迹也。”
比对《书经集传》,蜀地接近江源的这座山,横跨古雍州、梁州之地,北起陕西巩昌府岷州卫以西,山脉往西南走蛮荒中,直抵成都府之西;连峰接轴,悬崖绝壑,凡茂州雪岭、灌县青城,戴天大小二匡山等,皆其支脉,不详远近,通名就叫岷山。
“广汉”二字,原本是汉朝的郡号,所指即是大唐开国以来的绵州巴西之地;唐人行文用古名以代时称,所以连刺史也呼为太守。“广汉太守”便是“绵州刺史”无疑;可疑的是历经一番促膝长谈之后,赵蕤居然并没有接受李颙“举二人以有道”的推荐。
“道举”是首创于唐代的选官之制。士子经由修习《老子》、庄子》、《黄帝内经》、《列子》以及《文子》之类的道家或道教经典,而取得任官资格。相较于规模传承一两千年的儒家经术科考,有道”开科时间不长,设非当时当事之人,亦不甚了了。
“道举”为大唐常科之一,自高宗时成立,纵有唐之一代而存焉。推崇道术本来就与皇家试图崇扬李氏门第的观念相支撑、相束缚—李唐一族本属陇西狄道,改宗陇西成纪,与汉将李广牵起无中生有的一脉血缘,复祖以李耳之姓,这些都是提升李氏郡望、以与传统的山东大姓相抗礼的手段。
高宗上元年间,就有“王公以下,内外百官,皆习老子《道德经》。其明经咸令习读,一准《孝经》、《论语》所司临时策试”为立科张目,参与明经科的士人也要加考《老子》策二条,考进士者则加试帖三条。
高宗仪凤三年,奉《道德经》为上经,再过两年的调露二年,考功员外郎刘思立奏请明经、进士科也要加试《老子》、《孝经》,于是道教经典正式列入科考。
直到玄宗开元初,国子博士司马贞又上书,称许河上公所注道德经》:“其词近,其理宏,小足以修身洁诚,大足以宁人安国,宜今学者俱行之。”虽然一时之间,曾引发《老子》河上公与王弼二注本孰优孰劣的争议,然取径于道家、取才于道术的问学方向,却在争议中日益明朗。
李颙开宗明义,先将国初以来朝廷推崇道经为显学的背景详尽勾稽,再委婉地陈述了自己身为一州之牧,必须尽其“显岩穴,求贤德”的职分。接着,他召唤随行僚属举杯,一同向面前这位处士称觞:
“赵处士隐此戴天山,有如随珠和璧,可以称得上是高节戾行,独乐其志了—不过,处士虽然韬晦自守,而不能掩翳光华,终须应天诏而出,以尧舜之国士,化育尧舜之百姓;若某不至于引论失义,这也是赵处士眼前之‘机’呀!”
“以尧、舜之国士,化育尧、舜之百姓”并非泛泛之言。李颙所转借的是《孟子》上的话语。典故出于万章问孟子:“有人说:伊尹曾经借由烹调的手艺取悦成汤,而终得大用,有这样的事吗?”孟子严辞驳斥了这个流言,并指出:伊尹原本是有莘地方的自耕之农,一心所悦慕的,就是尧、舜之道,商王汤曾经派遣使者,赂以厚币重礼,伊尹仍旧拒绝了,还留下千古名言:“索取了汤王的聘币有什么用呢?何如我就是立身于畎亩之中,反而因此而能乐处躬行那尧舜之道呢?”
不过,商王汤的使者三度造访,而令伊尹改变了心意,这时他也另有一番话可说:“吾岂若使是君为尧、舜之君哉?吾岂若使是民为尧、舜之民哉?吾岂若于吾身亲见之哉?”隐者伊尹的思路立刻从“于农事之操治中体悟尧、舜之道”转变成“让我这先知尧、舜之道者,去唤醒那些后知之民”,甚至还更进一步地认为:“若不是由我去唤醒那些人,又有谁能够呢?”
李颙运用这个典故,来劝勉赵蕤出隐入仕的理路,可以说是相当完整的。他把赵蕤推许为伊尹一流的人物,也借由伊尹原先的处境,而为赵蕤设置了推托官爵利禄的借口;最犀利的是当年伊尹终于放弃了隐居的生活,辅弼成汤以就王业,还有堂而皇之、急公好义的说词,这也直是转介给赵蕤而使之无以推辞了。
赵蕤眉宇开阔,神色舒朗,应声答道:“使君忘了—万章以伊尹出处之事问孟子,而后又有一问,说的是昔时百里奚以五张羊皮自卖其身于秦穆公的事。”
李颙道:“确然!不过孟子也驳斥了这传闻呀。”
赵蕤的用意原本不在同李颙争辩道理,他这时将左臂伸展开来,指掌向李白点了一点:“请使君容某绍介门人李白—此子近有一诗,言及百里奚,所见略与孟子之辩不同。”
李颙闻言,回眸望了望那端坐在交床上、容色出众、神情飘逸的后生,微微一颔首。
赵蕤立时再补了一句:“是一首追拟汉晋古调的《鞠歌行》—其词句斑灿,旨意奇警,小有才。”
这话说来看似随意,却埋伏了动人的机栝,十足引起李颙的好奇,道:“能追摹相和歌辞之作,手眼想必不凡,可能为某一诵乎?”
《鞠歌行》,正是李白平日拟古习作之中的一篇。他记得很清楚,这是赵蕤失踪数日之后,回到子云宅时亲授的课业。十分罕见地,赵蕤还将晋、宋间陆机、谢灵运以及谢惠连的旧作《鞠歌行》也为他一一说解了,甚至亲为命题,道:“汝便以咏史为目,写写古来那些个遇与不遇之人罢!”
李白一挥而就,却不知道赵蕤还在这诗题之中下了一步碁;而《鞠歌行》则让李颙再也不愿意放过这师徒二人:
玉不自言如桃李,鱼目笑之卞和耻。楚国青蝇何太多,连城白璧遭谗毁。荆山长号泣血人,忠臣死为刖足鬼。听曲知宁戚,夷吾因小妻。秦穆五羊皮,买死百里奚。洗拂青云上,当时贱如泥。朝歌鼓刀叟,虎变磻谿中。一举钓六合,遂荒营丘东。平生渭水曲,谁识此老翁。奈何今之人,双目送飞鸿。
这首诗的起首六句徐徐描述卞和献玉的故事。其下以两句、四句、六句的句式,由促而缓,渐增铺陈,点染宁戚、百里奚和姜子牙的遭际。末二句戛然止于孔子见卫灵公而不为所重的情景,回头呼应了开篇。元代的萧士《分类补注李太白诗》撰谓:“太白此词,始伤士之遭谗毁弃,中羡昔贤之遇合有时,末则叹今人之不能如古人之识士,亦聊以自况云尔。”可以说几乎全解错了。
本诗从卞和的遭遇展开,典实见于刘向《新序》。
卞和得一玉璞,献于楚厉王,但是却为玉尹所谮,诬璞为石,定罪以谩(欺罔),而断其左足;厉王薨,武王即位,卞和二献其璞,再受谤,而断其右足。及楚共王即位,卞和奉璞哭于荆山之中,三日三夜,泪尽而继之以血。共王还是将卞和召入,问他:“天下受刑人多了,你为什么哭得如此凄怨?”卞和道:“宝玉而名之曰石,贞士而戮之以谩,此臣之所以悲也。”
贞士遭毁弃与璞玉不见宝,本是一义之互证,而李白犹不以为足,中间“鱼目”之笑用的是西晋张协的《杂诗十首之五》“瓴甋夸璵璠,鱼目笑明月”;“青蝇”则取《诗经·小雅·青蝇》“营营青蝇止于樊,岂弟君子,无信谗言”的用意,比蝇为谗佞,“蝇之为物,污白使黑,污黑使白”,旁注了小人颠倒善恶的祸乱。
至于宁戚之所以能令齐桓公修官府、斋戒五日而拜相的故事,出于刘向《列女传》。说的是管仲的侍妾田倩读出了宁戚吟唱“浩浩乎白水”的用意,来自一首管仲前所未闻的古诗:“浩浩白水,鯈鯈之鱼。君来召我,我将安居。国家未立,从我焉如?”这是进一步暗示:关于士人的居心用志,齐桓、管仲是无知的,其识见还比不上一个小妾。
以下则反用事典,讥诮了百里奚被公孙枝识拔、为秦穆公不次擢用的故事。原初史载:百里奚自虢国出奔,流落到秦国牧牛,是看出了虢公之贪利近愚,是一个有先见之明的贤者。而公孙枝以五张羊皮为价,居然就“买得”了此人,秦穆公则原本也不以为五张羊皮的代价能够值得何等贵尚的人才。李白在此处巧施妙讽,“买死”二字恰恰锐利地点明君侯用士的居心,不外是势利而已。
仅以宁戚、百里奚为“士之遇”而与卞和的“不遇”相对照,仍有不惬;李白更进一步,以较长的篇幅,绵里藏针地“刺说”姜子牙。
姜子牙在纣王治下的朝歌,不过是一个“鼓刀而屠”的隐沦之士,年届耄耋而不能为用,只好“西钓于渭滨”。等到周文王梦得圣人,拜姜子牙为国师,这一向是士君子遭遇名主的典范,而“太公望”以姬昌“望公七年,乃今见光景于斯”的名言而流传千古,几无可翻之案。
未料李白还可以操其驰骋捭阖之笔,把“武王已平商而王天下,封师尚父于齐营丘”这样一桩裂土封疆的策勋之业,转说成放逐于不毛之地,戍守荒丘,就显然是蓄意点染、巧为罗织了。
由此,李白横笔扫出孔子见卫灵公的一幕,作为结语。“奈何今之人,双目送飞鸿”,语出:《史记·孔子世家》:“(卫灵公)与孔子语,见蜚(即飞)雁,仰视之,色不在孔子;孔子遂行。”—孔子一瞥而知机,发现卫灵公居然能因为一只过眼的大雁而分心,可见此君根本无意于向他请教“俎豆”(也就是礼乐的象征)之事,他也就飘然远引,离开了卫国。
在李白看来,士之“遇”与“不遇”,本无差别,这正是他绾合赵蕤“是曰非曰”、奇正纵横之术的一个范例。他是要借此点出:无论士人在蹇阨穷困之中是否得以夤缘遭逢知之而用之的王侯,不过是秉政掌权之人随兴亲之疏之、随机贵之贱之、随时收之弃之的器具而已。
此诗全用事典,没有片语只字持论抒情,辩理全凭修辞语气,也可视为李白以诗摘习《兔园策》典故的尝试之作,本来就不是为了酬献李颙而写的;可是赵蕤举以为说,果然令李颙大为赞赏,反复询问了《鞠歌行》的几处字句,摇头晃脑,吟咏再三,才对李白道:“汝才具见识如此,应该也有鸿鹄之志,岂能长久隐沦?”
李白尚未答话,赵蕤却应声道:“既然承使君问起了禽鸟之志,且看看这些山林之中的道侣—”说时环视一圈,精眸四顾;李白登时会意:他这师父又暗自诵起了咒诀。当下但听得一阵高下不齐、声调殊异的鸟鸣,从帐围顶端、林叶密处,以及山石岚气之间喷薄而出;其音嘤嘤然、喁喁然、呤呤然,千口吹唱,万窍应和,闻之不觉令人一悚。
尽使这浪涛汹涌、充盈霄壤的鸟声嘈噪了片刻,赵蕤才微笑着,像是对李白、又像是对所有在场的人缓缓说道:“贵客不远遐路,幸见光临,且受戴天山群禽一礼,以答知遇之情罢!”
说时,众人忽听那群鸟又起了一波喧噪,不同的是,这一次是从正东方蓊郁的树林之中发动,鸲雀、柳莺当先,南边涧谷里的乌鸦、白鹭随之,锦鸡、虹雉则逐西山路口而起,至于北天云外的鹰雕鹗之属,也盘桓于低空之处,令人几乎可以辨识毛羽色泽—只一晌,当真是类以群分之况。所有的奇禽随即翅翼抨拍,如振鼙鼓,转瞬之间各向四面八方翱翔而去。
丹丘子这时一声长叹,对李颙道:“某至此始知,昔日读庄子·达生》一篇,并未深切明白扁庆子之忧!”
李白则举起面前的酒杯,对着李颙和丹丘子道:“山中是有好蛇,可以佐酒!”
一来一往,听得李颙懵懂如常;李颙读《庄子》不熟,既不知道丹丘子的一叹所为何来,也不理解“扁庆子之忧”又有什么寓意。而赵蕤与李白则对丹丘子这一叹的哑谜,各有全然不同的答案。
那忧,要比社稷之忧、家国之忧、天下之忧更深刻、更悲观、更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