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万里写入胸怀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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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出蜀的真正原因,一直是个秘密。终其一生,尽有无数胸臆之语可向天下人敞说,略无遮掩;唯独在突然之间抛弃了一切,仗剑辞乡,去不复顾,似乎全无根由——那是吴指南从故宅赶了一匹五花马来的当日,赵蕤于一箭之外影影绰绰看见了,想起七年以前与李客熝牛头夜话的那回,的确好像见过这马一回——它原本身色棕红、鬃色碧绿,蹄色乌黑、额色雪白,体躯肥大,却弹步轻盈。它应李客的呼啸而来,片刻飞奔十余里,伫立着守候李客,还不时流露出顽皮不驯的小驹之性。

于兹七年之后,这马益见壮硕,鬃毛也变得鬈曲深密,依然背无鞍鞯,口无衔辔,性情却沉着稳适得多。吴指南引马就路旁随手一指,那马也乖顺,便于指处站定,偶尔趁风动摇几下尾巴,别有一份意态自如的从容老练。

吴指南并非无端而来。除了马,还有一肩行李。他把行李也齐整地堆置于道旁,仔细看了看阴蒙昏灰的天色,指沫风干,想想一时之间,或恐还不至于落雨,才三步并两步跑来,呼叫着“神仙”、“李十二”。

很难说李客是由于难题棘手而诚心求助,或者是他想借机验看李白究竟能否成材?总之,吴指南带来了让李白措手不及的消息——大明寺僧慈元忽然死了。

有一个到处流传,可是言者人人惶怖不安、宁可信其无的谣言,说慈元是“代死”;其所代者,便是绵州刺史李颙。

李颙自从上表举荐,而赵蕤、李白师徒“不就”之后,不但不沮丧懊恼,反而松了一口气,省操一份心;自然也愈益敬重这“赵征君”了。根据他自己散存的几首记事之诗所载,就在李白去来成都、峨眉千里之行的一两年间,他至少两度造访赵蕤,至则“通宵谈饮,缀诗不歇,极尽欢噱”。

忽一日,刺史心念偶动,随手扔下公事,就要微服易马,前往大匡山找赵蕤作诗去,衙中别驾、司马苦劝而不止,料是天意得知,忽而从乌何有之乡闯来一人,名叫张夜叉。这张夜叉披头散发,肩立鹦鹉,狂歌终日不息,这一日偏就横身卧在刺史马前,像是醉倒了,又像是疯魔了,满口滥说胡话,招来更多闲人围聚,刺史就更出不了署门外大街了。可是,人们不大敢驱赶张夜叉的道理也很实在:他不胡说则已,一旦说了,语便成真。

这一天,张夜叉说的是:“太守向是风雅人,尽说风雅话,张夜叉给太守送行,就学太守说四句吧?——太守莫出门,出门死太守。山留一世青,家有无涯寿。”

李颙留心民事,早闻听人说张夜叉有前知之能,听见这话也的确有些悚然。然而继之一转念:某身为一州之牧,位列诸侯,不能够禁绝邪神淫祠之属,已经俱现柔懦了,如今教这无赖汉子挡马即止,日后还能有什么颜面、有什么清望?想着,扬手一鞭,马蹄便向张夜叉踏了去,一踏扑起了一阵黄埃灰土,空中只一鹦鹉盘旋数匝,嘎鸣而去。

此后之事,俱在李颙诗自注之中。这首诗的题目是《匡山夜吟继赴大明寺有怀寄赵征君》,主旨乃是借由西晋时张翰忽然弃官的故事,来隐喻自己逃脱公职、作一日游的心境。

秋风召我入匡庐,系马鞯缨缀酒壶。隐约浮词与君共,微闻高鸟向人呼。去来归意分明在,多少名心逐渐枯。十里灯檐惊呗早,轻云渡得此身无?

秋风之思,向出张翰。张翰字季鹰,曾任齐王司马冏东曹掾,《世说新语·识鉴》说他在北地洛阳任官时,有感于秋风之起,而强烈地思念故乡吴中盛产的菰菜、莼羹、鲈鱼脍,于是跟人说:“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按:要,即邀,贪取的意思)名爵?”遂命驾而归。不多久之后,齐王败于司马乂而被杀,当时人都以为张季鹰有“知机”之能。

匡庐,本来就是指庐山。李颙借用这个现成的词,拆其字意,说的是赵蕤所隐居的大匡山室庐,也是诗家惯技。从诗的内容可以看出:这一天他乘马登山,还携带着酒壶,为的是去和赵蕤商讨诗句。诗意所系,应该就是不耐为官的心情。这一场诗酒之会,或许在上半夜就结束了,揆诸常理,李颙应该不方便留宿,所以到了下半夜,便策马告别,独自前往北山之邻的大明寺借宿。

由于到时尚属夜分,天色未明,佛子勤劬诵经,其声远传不绝,而令李颙忽生翩翩然遗世独立之感。而在诗后小注之中,则提及了张夜叉行前示警,以及他当夜在大明寺的遭遇。

李颙今夜将到寺留宿,是他过访赵蕤的惯例。不消说,早就有刺史衙署之人先行通报,并且预为打点。不料李颙才片腿下马,就一溜身顺落倒地,死了——唯独心头尚余一点温热。

大明寺常住一向知道慈元与赵蕤、李客等人熟识,这一夜便遣慈元为使君知客。这份差使,在百丈怀海禅师为普天下丛林制订清规之前,名目无数,蜀中各寺多称为“知客水火”,也就是专为贵宾打理膳食,侍奉浆粥。

正在忙碌着水火之事,慈元忽然间听说刺史死于马下,便连忙趋至厩前,俯身察看,还期期艾艾地吩咐随侍的净奴道:“使君心头犹热,去取药酒怀中热罨来!”两句话说完,又轻轻“噫”了声,居然也一头栽倒,跟着死了。

热罨是急救之法,片刻施之,果然奏效。李颙悠悠然醒转了来,第一句话竟然是:“和尚怎地去得恁快?”

眼前除了倒地不起的慈元之外,只有李颙公廨里的参军、从人以及取药酒来推拿热敷的净奴,并无其他和尚。又过了不多时,寺中维那僧也来了,一路慌慌张张地问道:“慈元无恙否?慈元无恙否?”及至看见慈元倒卧在地,全没气息,浑身透凉僵硬,这才叹道:“果然!”

原来李颙一蹶如梦,梦中走在一片荒原曲径之上;但见道旁一僧,手拄锡杖,待他走近时,突然合掌一揖为礼,道:“使君且留步。冥司有急敕来,谓使君尚有一卷诗文未完,此累世债,须尽偿之乃已——此行,且付贫道代劳可矣。”

此外,大明寺的维那僧亦有所见——顷刻之前,他还在堂上指点新僧诵经,忽然看见正殿旁闪过一条缁衣人影,心想:时过寅初,岂容支离院僧夜行?遂赶紧奔逐而出,追随那身影绕过两个院落之后,才发现是慈元。慈元为维那僧所阻,不得已而转过身来,面色煞白,神情哀戚,道:“已代李公大使死矣!某本佛图户贱民,难得遂此功果,几般盘算,实胜在世清修,也便去了!”

维那僧但感身受寒凉,再上下打量慈元的容色,的确没有半点活人气息,便问道:“既云已死,可有遗言嘱托常住?”

“小僧近佛日浅,俗心难化;贪嗔不去,惭愧已极,岂敢遗言以累道侣?唯代使君死,彼亦当有深恤。可尽付常住,以充佛前供养。”

慈元所交代的,也只能算一半实在——李颙得此代命之人,在一夕间翻死转生,既受了惊吓,也得了了悟。不久之后,他还真效法张季鹰飘然辞官,身归故里,行前并捐输大明寺数十万宦囊所蓄,而留下了“一官何所有?半卷再生诗”的句子。

至于慈元,却还有一半不算老实的隐私——他多年来在寺外与李客共营生计,不论放贷、质押,以货以银,私贮也不下数十百万钱;这些,他都严口吞声,没半句吐露。

但是,依《匡山夜吟继赴大明寺有怀寄赵征君》诗后小注所记,慈元还是有舍不下的眷怀,见官不得不诉——就在李颙一蹶奄逝之后,“见一僧来,云:‘贫道自有手实记账;今代使君死,匆匆不及治,奈何?’”

此处所说的“手实”,原本是唐人编户齐民的载录,民户自操,是一部官署核实年籍丁亩的凭据,上面不但注记了各人应服课役,往往细举积欠,谓之“记账”。此账三年一修,确保有“国人”身份者都能完粮纳税,也服事了应该从公的劳力。和尚是方外人,有度牒,自然不会成家户,也就不会拥有“手实”,但是慈元声称“自有”,意思很明白了:他在世上仍有未了的债务。既有代死之说,李颙当然不好峻拒:

“予曰:‘可代治乎?’僧曰:‘可。贫道于昌明李客处寄资百万,非可语人,心实苦之。果索得而为营斋奠,期不复堕奴身,于愿足矣。’予曰:‘和尚亦有放不下物?’曰:‘未拿起,如何放下?’”

在李颙而言,这一段记述仅付笑谈,不外唐人风趣。显然,他日后并未认真为这个代他而死的和尚追讨逋余,营奠营斋之事,想来是这刺史“去来归意分明在,多少名心逐渐枯”的彻悟之后,自捐所有而偿之。真要追问起令慈元一死不能或忘的这笔钱,居然在三五年间“辗转散来东海道,间关接济维扬人”,都结化了无情因缘——此是后话。倒是从张夜叉阻马到慈元代死的情节,日久而讹生,后来被人系于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之身,大约也是因为章仇兼琼名爵高显、动见观瞻之故。

慈元之死,可比江涛滚滚,留在世上的浮沫泡影仅此寥寥数十字,甚且连个名字都未曾记得。为李白带来这死讯的吴指南也就当是一则闲话表过,他来大匡山,其实另有差遣在身。李客嘱他伴送马匹囊橐来,是要李白出一趟远门——分别前往九江和三峡,为一兄一弟各发付一份资财。这事来得突然,李客还相当罕见地给了吴指南一份酬劳,指使他陪着李白同行。

吴指南看来意趣盎然,简直就想即刻动身。李白一则对远游感到兴奋又彷徨;一则顾虑着大匡山上再没有人陪伴赵蕤,忽而替他感到冷清,反倒有些不安。

而赵蕤却有不同的想法。他沉吟了好半晌,才招呼吴指南,把马匹沿坡拉到子云宅后的槽上去,囊橐也搬进了相如台,这就意味着不让来客说走就走了。

“出蜀非同于游眉州,”赵蕤双眉拢攒,又来回踱步,逡巡良久,才转向吴指南道,“此去万里,须得计议——李商另有吩咐否?”

“只说‘神仙自有安排,听凭所嘱’。”

赵蕤闻言,点点头,回眸看一眼李白,忍不住笑道:“前此往西南一游,所嘱于汝,尚能记否?”

李白道:“敬领所教三事:‘见大人,须防失对;见小人,须防失敬;见病人,须防失业。’”

赵蕤捋了捋胸前长髯,放声笑道:“一旦出,果若何?”

李白低下脸来,不作声了。赵蕤的嘲谑并非无的放矢——金堆驿上一剑招摇,差不及分寸便招惹了驿卒之祸;至于干谒苏颋,则空领两句不着边际的“若广之以学,可以与相如比肩矣”的嘉勉,看来都难说没有“失敬”、“失对”。更不堪的是,一年多行脚所过,到处有人争传李白医道高明、药膳精到,这就更违背了“须防失业”的世故用心。这也是他飞扬浮躁,不能谨恪沉静的个性使然。赵蕤还不放过,接着道:

“一事不记,倒也好!汝初来时自道,写诗恰是随意,皆不落题目;看来汝一生行事,亦复如此。”

说到这里,赵蕤一副庞大伟岸的身躯像是忽然松垮了下来,颈一垂,肩一沉,双瞳黯然。可是,这神情也只一瞬即逝,他登时挺直胸膛,抖擞衣襟,转身朝厨下走去,一面走,一面哑着嗓子道:“犹记初会之夜,某有新酿浊酒一壶,俱付汝等饮尽,而今此酿瓮中老矣,宜再与汝等共之。”

这一瓮酒,让李白和吴指南醉而复醒、醒而复醉,不能数计日夜;而赵蕤显然有意如此。连朝之筵,赵蕤似饮而未饮,不醉而若醉,随着两个少年漫天漫地说些胡话,数落着或恐有凭、或恐无据的见闻,说来不外家常,东一句西一句,恍如畴昔所经历过的任何一个平凡朝夕。

语既不经心,意遂无所留;直到不知过了多少时日之后,李白在出峡舟中与吴指南对饮而微醺的那一刻,回眼看见船后以缆索网绳兜缚着的马匹,在风中龇牙咧嘴,喑喑欲鸣,瞪着一双铃大的眼睛,像是怕惊扰了正在撼摇着天地的山影江声,而不敢妄动。那马儿的神情,直似不断地将心中千言万语,咀嚼吞咽,决意不向迎面扑来的风涛吐露。李白这才忽然想起来,遂叫道:“神仙用心如此!”

吴指南无论身在何处,遇酒只是傻饮,当然不会知道李白的话,便混混沌沌地四下张望,但见舷窗外山青逆溯,江碧回澜,一舟如箭,迳随波势向东急发,哪里有什么赵蕤的形影?便问:“神仙也来了?却在何处?”

李白并不答话,他的了悟,只能自己品尝——

那是在席间,赵蕤曾经没头没脑地问道:“前番游历,汝父倩大明寺僧具骡车一驾随行;今日则为备一马,可知用意?”

李白不意有此问,想了想,只道:“车驾负载沉重,是耶?”

说也奇怪,赵蕤看似正襟危坐地提了一问,答时却乱以他语,当下举了举杯,道:“钟仪、庄舄之徒,下士也!不足以言四方之志。一俟风埃扑面,即知胡马噤声。汝自体会,乃不至忘怀。”

钟仪,春秋时人,其人其事具载于《左传·成公九年》。说的是晋景公观兵于军府,看见一个戴着楚国帽子的军犯,便追问来历。从人报之以:“郑人所献楚囚也。”晋景公把这楚囚召唤了来,盘问姓氏、职司,知道他世代为楚宫琴师。问他能奏乐否?钟仪回答:“乐工既是先父的职守,也是我的专职,岂敢有二事?”

晋景公于是遣人给了钟仪一张琴,使操其乐;果然所奏即是“南音”。晋景公这时多问了一句:“知道贵国之主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君侯吗?”

钟仪相当谨慎地回答:“这不是我等小人该问的事。”可是晋景公执意要问,钟仪对答如此:“但知吾君为世子时,有师、保等大夫侍奉教诲,朝有婴齐、晚有子反,这些都是贤臣——至于其他,小臣我就不知道了。”

这一番答问传到了晋国大臣范文子耳中,以为所言不背根本、不忘故旧,也不存心阿谀,堪称忠信敏达,于是晋景公也就听从了范文子的建议,不但释放了钟仪,还差遣为专使,回楚国去促成与晋国之间的交好。

庄舄,是越国人,其事则见于《史记·张仪列传》。纵横家陈轸与张仪同事秦惠王,张仪以陈轸曾经“重币轻装”,出游于秦、楚之间,形迹有通敌之疑。秦惠王追问陈轸,陈轸竟不掩饰,并且转述了越国人庄舄的故事。

越国人庄舄游宦到楚国,担任“执珪”之官,却忽然生了病。楚王遂同臣子们议论此事:“庄舄在越国,是个低贱的小人物;到了楚国来,官爵显要了,贵富了,他还会想念越国吗?”这时,楚王身边有一随侍的近臣上前应道:“凡人之思故,在其病也。彼思越则越声,不思越则楚声。”楚王派遣人去窥伺,果然发觉病中的庄舄不意间所说的,还是家乡越国的话。

陈轸举庄舄为例,意思就是说:“臣去秦就楚,其情犹如庄舄。不能不牵系根本。”这话说得实在,也将就着庄舄的故事,赢得了秦惠王充分的信任。此后,无论是王粲《登楼赋》“钟仪幽而楚奏兮,庄舄显而越吟”,或是李白《赠崔侍御》“笑吐张仪舌,愁为庄舄吟”、杜甫《西阁二首》“哀世非王粲,终然学越吟”,皆用此事。

不过,当李白在行舟之中看那马瞠目吞声的模样,忽然天清地澈,万端了然,原来赵蕤千言万语都不交代,就是要让他自己体会:这一趟出游,不会有归期,也不会有回头之路。所谓“胡马”,不外是“胡马依北风”,自然是指恋家之思,尽管如此,可是他却不能学钟仪、庄舄——那种人在赵蕤这般彻底的纵横之士看来,只不过是“下士”而已。

赵蕤这一番不动声色的提醒,果然较之于谆谆切切的耳提面命益发受用。李白停杯远望,凝思良久,把许许多多的人生碎片都串结起来。他惊觉那一次醉态可掬的赵蕤并没有荒唐其言,他每一句看似枝蔓无根的谈话,都暗藏机栝,互成结构,一旦想起了其中之一,其余便亦铺天盖地连缀而来,的确让李白于回味中“自体会,乃不至忘怀”。

就在嘲弄了“钟仪、庄舄之徒,下士也!”之后,赵蕤忽然状似不经意地举杯问李白:“下士闻道而大笑,何解?”

这是老子《道德经》第四十一章上的一段话:“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是在引申前文“反者道之动”的意思。老子自有对于上、中、下士的等差之见;以为“下士”由于见识浅薄,根本不明白真正的道体道用为何物,一旦接触了道,便以为荒诞不经,便大笑起来。反而言之:唯其因为“下士”之笑,也就显现出道的高深了。

李白依本义答了。赵蕤却立刻道:“某既云:钟仪、庄舄为‘下士’,则钟仪、庄舄所笑者何?”

这是一个尖锐的冲撞——钟仪、庄舄之念旧、思乡,或许出于私情;但是在儒家史传经典的教训里,心系故国不只是个人的情感,更是不可撼摇的伦理,甚至就是“道”的具体实践。从这一方面说,则钟仪、庄舄不但不是“下士”,还应该被许为儒家的“上士”——他们惓惓孤忠,耿耿不忘,一生“勤而行之”的,不正是对生身家国的眷恋和爱慕之“道”吗?

一旦从这个儒家之“道”来看赵蕤,其论势斗术,非君无父,反而注定要成为正统士君子眼中的“下士”。可是,在一个游心于广宇、骋怀于天下,从根柢之处不以闾阎乡党为念的纵横家眼中,“道”却超越了家与国之间的种种联系;赵蕤所追问的,乃是:当举世都推崇着钟仪、庄舄那样的士君子的时候,被目为“下士”的纵横家如何自处?

“某既笑钟仪、庄舄为下士;则钟仪、庄舄亦必笑某为下士。”李白嗅出其中仍不免是那正反相对之论,一时难以取舍,只能勉强拾了句孔老夫子的话应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赵蕤为每个人再斟上酒,也捡起一句夫子牙慧追问:“彼之道便取那‘在邦无怨,在家无怨’;则汝之道又如何?”

“在邦无怨,在家无怨”是孔子回答仲弓问仁的话,赵蕤用此语,不外就是暗示:钟仪、庄舄乃是“邦”与“家”的囚徒。

“某之道——”李白忽然想起来了,应声答道,“神仙曾经说过的:‘身外无家’!”

“汝得之矣!身外无家,以为天下事也。”赵蕤放怀笑了,随即一口饮尽杯中之酒,复道,“某这也是‘下士大笑’!”

舟行顺流,江水滔滔,李白怔怔地望着那匹渐惯于风浪颠簸而安静下来的马,彻底明白了赵蕤的意思:从此以往,一身所及者,唯天下耳。

这是一次彻底诀别的浪游,与先前的锦城眉山之旅是多么的不同。他不能再作居乡之吟,不能再有归乡之思,甚至不能再图返乡之计。因为唯有在人世间彻底抛开了他作为一个商人之子的身份,他才有机会成为大唐帝国万里幅员之中的一个全新的人。

说是诀别,也就像月娘乍别匆匆之言:“天涯行脚,举目所在,明月随人,岂有什么远行?”李白告诉自己:世上没有真正的远行;若有,便是在分不清前浪后浪、此水彼水之间,抛开每一刹那之前的那个故我而已。

两年以后,他在扬州逆旅中卧病,平生首度以为自己即将死去,因而写下了《淮南卧病书怀,寄蜀中赵征君蕤》;这是他写给赵蕤的一封信,也是唯一的一首诗:

吴会一浮云,飘如远行客。功业莫从就,岁光屡奔迫。良图俄弃捐,衰疾乃绵剧。古琴藏虚匣,长剑挂空壁。楚怀奏钟仪,越吟比庄舄。国门遥天外,乡路远山隔。朝忆相如台,夜梦子云宅。旅情初结缉,秋气方寂历。风入松下清,露出草间白。故人不可见,幽梦谁与适。寄书西飞鸿,赠尔慰离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