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驱山走海置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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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匡山上一片石;方圆数十丈,遍生绿苔,分寸无间,曾经忽然出现了刮刻诗句,字如斗大,迤逦歪斜;是李白手笔:
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露浓。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野竹分青霭,飞泉挂碧峰。无人知所去,愁倚两三松。
这首诗刻在巨石的苔衣上,字迹呈阴文,经历几度春秋。直到那一场绵延数日的大醉,李白使酒乘兴,将之践踏、刓剔,以至于剥除殆尽。可是不知是有意或无意,偏偏留下了末联出句的末字,一个镂空的“去”字。
绵州刺史李颙在李白出蜀之后不久辞官,归里之前轻装简从,绕道大匡山探望赵蕤,可是子云宅周遭数里之内,阒无人迹。他只能猜想:神仙必是采药去了。此去或恐不只三五日,他却不能等。那么,此生此人,也就不得再见了。
既然不忍遽去,只能尽意勾留,李颙在相如台前后徘徊了好几个时辰。他从后园棚篱之外、赵蕤和月娘亲手开辟的小径一路走进山深三五里之遥,彼处有一涧,为此山号称天水的瀑布分流,由于坡势较缓,每隔几十丈远,淙泉渊渟蓄积,塘潭叠见,中有无数游鱼,在十分清澈的浅水中往返。
也因为无所事事,李颙看着看着,便随意跟着一鱼的游踪,信步而去,不料却发现这鱼绕潭数过之后,竟从侧旁一渠逆反着较缓的水势,直往上游而去,他也就移步回头,察看那渠——其侧底皆有枕木片石堆砌,不像是水势穿凿生成。非徒如此,当他来到上游的另一小潭边,却见另有三五尾巨口细鳞之鱼,也从另一侧的湾渠中奋力上游——而这一渠与前者并无二致,也是人力铺凿出来的。
这一来他看明白了:在这前后数里之间,赵蕤利用平旷的地势,将一脉又一脉、一渟又一渟原本顺坡而下的山水,引而曲之,成了群鱼可以反复回游的缓沟,然则,养育繁殖,尽在其间。
“此局造化夥矣!”李颙惊诧之情难抑,忍不住乡音楚语出口,余声袅袅,在山壁间回荡。在这一刻,他举目环观,看群山众壑,林木葱茏,忽然有一种身在天地之外的茫然;像是发现了无比的奥秘——原来说什么九霄云外、神宫仙境,却可以是体察微物之生,设施工巧之具,为草木鸟兽虫鱼觅一栖息地而已。想到这里,随之而来的沮丧却更形剧烈——“堪叹某一世居官,不能偶识养生恤民之道如此,岂不愧煞?”这几句是他的诗集弁言,其下有句,可以说是李颙对自己立功而未成的一缕深憾:
观鱼知造化,访旧悟仙踪。公事从今了,通人几度逢?群官难遂道,丛菊半邻农。一楫桃源远,微吟愧李颙。
李颙将他的这一卷诗集分抄了三部,其中一部传家,一部留在绵州大明寺,一部送龙门香山寺。人问其故,他说:“治乱无常,犹如生死不测。一卷诗既承天命而作了,宜乎善保藏。寺庙清静地,寒门士子猬结者多,知音人或在其中。”
这三部抄本与李白另有因缘,只其中一部——也就是留在李颙安州故里的一部,较诸另外两本,有些许不同。那是因为李颙于数年之后,病笃弥留之际,曾经唤人取笔墨到榻前来,说:“某更有一诗未曾写了。”
接着,他对家人说起了他独自向大匡山告别的最后一程,是来到当初李白刓苔作诗的巨石之前。但是却无论如何不曾料到,一首五言八句,仅仅留下了一个“去”字,似乎这也是冥冥之中注定,他也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刻。在家人的搀扶之下,李颙摇晃着他的大脑袋瓜,吟了两句:“谁留去字去,石上望神仙。”就在这虚渺空寂的一望之中,李颙垂下头,像是对他的家人、更像是对自己说:“尚有一韵,竟不记耶。”他忘了另外两句,溘然而逝。
至于故留“去”字而去的李白,一启程就把什么都忘了——尤其是他的兄弟。
李白之兄一郎,族中大排行第八,名寻,生小勤谨木讷,十四岁上从李客远行,安置在九江,随俞氏航船一门习算学,之后便落地生根。李白之弟三郎,族中大排行十六,名常,乡里最称干练。李常也在十四岁刚满之时追随队商出绵州,不多久就在巴蜀之间自领估贩贸易,三年而独立。之后又过了一年,李客招之到石门山官渡口,所谓“巴蜀咽喉”之地,建立了可以转运十万石物资的栈坊。
官渡口旧名纪唐关,一关所辖之区覆盖了巫峡两岸,李常的仓铺就在北岸信陵镇。由于江面澄平,水势深静,全无波澜漩陷之险。一般水路行旅,皆在此地渡口选船。有那轻装就道,欲快行速至者,必拣选小舟,多在南岸登船。至于负载沉重,货运趸行的,往往要借力于七八千石的大船,多在北岸登船。岸间就凭仗排筏过渡。
李白于此度出川,由蜀之巴,半程山水算是重来回味,于吴指南却新奇异常。为了让这友伴也能饱览山河明秀,李白遂仍由陆路启程,先折往奉节白帝城——此县,以诸葛亮奉刘备“托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的操守而命名;此城,更因昔日刘邦以赤帝子之身醉中剑斩白帝子而留名;而这里,也是三峡的起点。
古来以出三峡为出巴蜀之称,三峡两岸,丛山绵延七百里,形势光景,不一而足,或雄奇险峭、或俊秀妩媚,瞬目以收,但觉变化万千。
长江三峡风景秀丽。北魏郦道元《水经注》以简约痛快之笔写之,千古以来,无有过者;像是:“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迭嶂,隐天蔽日。”再如:“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或者:“至于夏水襄陵,沿泝阻绝。或王命急宣,有时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但是正因为无有过者,却往往于郦道元的文字之外,也就很难见识三峡的其他面目了。
即以古里计程,三峡七百里之说也多了,自蜀徂楚,江行西起奉节县白帝城,东至宜昌南津关,全长约唐里三百有余,四百不足,前后由瞿塘峡、巫峡、西陵峡相贯而成。瞿塘峡位在最西,景貌短促,前后仅十五里,向属奉节巫山县。巫峡九十里,从巫山到官渡口,此地已属巴东。再向下,则是西陵峡,一百三十里,由秭归到南津关,属湖广之区。
“两岸连山,略无阙处”所谓,是指三峡两岸高峰绵延,崖壁险巇,山峰突出江面数百丈,而江面狭仄之处,往往不及数十丈,是以才有“岸与天关接,舟从地窟行”的句子。古传一说,谓地下之龙借水中长蛟之力而斗,拱石奋起,欲升天庭,而天水则自西发来,切凿江床,日夕镇压之,使不能抬头。
李白与吴指南自瞿塘峡顺流行舟,看山不能深,试酒不觉量,才过夔门,心头竟一阵惊悚——瞿塘峡关,状如天地门户,江北赤甲山一岭插天,盘曲如桃尖,为古巴国赤甲将军屯营看守江龙之地。南对岸的白盐山则无论晨昏晦雨,绕山上下总有一团亮银的风雾,闪烁不已。忽而目睹这景物,便听见前后数船上的舟子们你一句、我一句,轮番吆喝着唱来:
尖山天上掉蟠桃,绕石白银飞雪毛。千尺江深谁见底——
这时的江流也正由于地貌之变,千漩万涡,怒激奋搏,纵使有多少人力欲屏挡排抗,恐怕也不能逆移尺寸。便此时,所有的舟子居然都停下手中桨楫,人人肃杀庄严,有一种临危授命、任天地操之弄之而不抵不拒的意态,他们只环视着冲撞船身的惊涛骇浪,齐声喊唱着最后一句:
将军来洗战龙袍!
此情此景,一面令人骨冷齿寒,一面也教人汗流浃背。李白与吴指南不能不取出酒浆,指点江山,欲言又止,只好以饮代言。直到夔门隐没于峭壁以外数里,吴指南才冒出一句话来:“居然不死!”
在抵达官渡口之前就已经喝得不省人事。他们人在南岸,本该先暂寄了马匹,渡江赴镇交割银两,之后再乘筏回棹往南岸,另觅一沿江下行的轻舟出峡。岂料两人都醉眼乜斜,却还心有旁骛。吴指南极力想要分辨的是这立身之处,究竟是江之南,还是江之北?而李白所想的则是万里关山,倘或真的一去不回,与月娘可还有一晤之缘?
便在这时,渡头船家正召唤着稀稀落落的往来行客登舟,有一声没一声地喊:“客不压舱舱不满,巴山无水舟子懒——”
这船不大,可是旅人更少,数来计去,不过五六个肩挑贸易。船家意兴阑珊,像是根本不欲起碇。
这时任谁都看见了:渡头上一人须发戟张,衣衫褴褛,既没有箱笼,也没有包袱,肩头却站着一只雄姿傲视的鹦鹉。那人登上一船,肩上的鹦鹉则扭转了脖颈,直朝李白叫唤,呼声极似人语:“佳人与我违!佳人与我违!”
这正是李白的心思。他神魂一荡,生怕错过了鹦鹉之言,也顾不得其余,紧随着那人便走,船家问了句:“下江否?”李白且不答,迳将囊橐发付了那人。吴指南也就跟着抢身上前,将马匹颈上套索也递了过去,道:“过江、过江。”船家见有这马情知生意足了,不免一喜,回头冲伴当使了个眼色,说时迟那时快,一事无牵挂,群山迎面来,这船就解缆东发了。
李白登船,是船家眼中的豪客,迎纳自然十分礼遇,当下排开他人,将他和吴指南让进了前舱,就一四座交椅、方几高榻处坐了,正在前后两舱之间捆缚马匹,只见李白引那肩头伫一鹦鹉的汉子同坐,那汉子也不推辞,敞襟挥袖高踞入座,但见他虬髯戟张、乱发鬖髿,意气昂扬,倒有几分像是这一席,甚或是这一船、这一江的主人。他随即俯身凑近李白脸前,道:“汝与某,见过。”
李白正犹疑着,这人扯开嗓子便唱了两句:
代有文豪忽一发,偏如野草争奇突——
“啊!汝是锦官城那骑羊子——”李白一惊,不自觉地蹿身站起来,却给汉子一掌到肩按住。
“实不相瞒,”汉子压低声、朝李白脸上喷着浊气,道,“某乃天上文曲,俗名张夜叉的便是。”
一听他这么说,吴指南不禁放狂噱笑起来,道:“既然也是星君下凡,能不识得李家此仙乎?”
吴指南却没有料到,张夜叉脸色倏忽一凛,额筋浮鼓,颊肉颤磨,朝他瞪起一双如豆的小眼,道:“太白星君与某自有勾当,干汝无赖小人底事?容汝斯须放肆在座,休得再要啰噪!”
可这吴指南乃是结客少年出身,又哪里能够容他一介丐流开口鄙斥?他登时抬起右掌,直要向几案上拍落;这厢李白见机得早,一臂拦下,笑着望一眼那鹦鹉,岔开话题,道:“文曲果然不凡,即令是随身一禽,也能吟诵佳句,非同俗响。”
“不过是个短命畜生,且休理会。”张夜叉看似说的是肩头鹦鹉,又似隐隐然阴损了吴指南一句,随即道:“这诗么,原本是星主之作——日后自有征应。”
说也奇怪,那鹦鹉像是颇能解语,登时哓舌喊着:“佳人与我违!佳人与我违!”
“某供此职,所司甚芜杂,生死离合,俱在指掌之间,不可须臾疏失;以免文运摧折。然此差实在苦劳不堪言,亦不能多言,以免泄漏了天机。而今扰汝一程,也是天机所系,不能不尔。歉甚歉甚!”张夜叉指着船头船尾的那些个商贩,叹了一口长气,有如难得遇上了知音俦侣,从而无限感慨地说:“且看当今,天下繁盛,物阜民丰——倘或人间商贾益多,文士寖少,抑或人人从商业贩,莫入士人行,则某仔肩清闲,又何其幸甚!何其幸甚矣!”
说到了“扰汝一程”,李白也才瞿然一惊:不对!他和吴指南搭上的,是顺行下江之舟,而他原本还得先过渡到北岸,给李常送一份家赀去——此事,却全教那一句引人入胜的诗给勾引、耽误了。
正当李白惶急于失计的这一刻,张夜叉猛可起身,迳直朝舱外船首踅去。他肩头那鹦鹉也似跃似纵,不断扑扇着七彩翅翼。李白还来不及拦阻,又想着得呼求船家返棹,却见张夜叉信步而去,直入江涛,只一瞬,便淹没在浮波乱泡之间,半空中,只那鹦鹉盘旋三匝,随即也消失不见。
此际,李白耳边回荡着带有鸟语况味的一个句子:“驱山走海置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