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 会桃李之芳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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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衍不急于赶路,因为他知道:京中吏部那些个官人也不急于安顿他的前程。他在安州待了下来,就住在驿所之中,瞬逾旬日因为看起来,此间的确是安顿家小的一个好所在。以迁转之间待职县令的身份派人查访,十分利便,很快就得着回音,李氏在当地的亲族果然不少;也有经商的,也有作牙人交际九流的,也有担任过多年胥吏,在地方上小有头脸的,也有初入仕途、风标焕发,看似颇孚仕绅之望的。其中一人,年方弱冠,名字与当朝一大老相同,曰“令问”。
先是,大唐开国之初有名将李靖,系出陇西丹阳一房,佐高祖为行军总管、抚慰大使,收岭南近百州之地,领百万之民,复大败吐谷浑,封卫国公,堪说是位极人臣了。李靖有同母弟名李客师,与秦叔宝、程咬金、尉迟敬德同列,颇树战功,劳绩勋猷,不减乃兄,累封至丹阳郡公。大约是在唐高宗永徽初年,才因年老致仕。
李客师厌征而好猎,近百岁无疾而终,死前不多时,犹能跨烈马、挽强弓。他在京师昆明池南建筑了一所别业,醉心于骑射,昼夜相从。京中人传言:自长安城区而外,西至澧水,一鸟一兽都识得此翁,每当他亲自出猎,漫天鸟鹊追飞噪鸣,山林间的小兽也纷纷出头窜走,有如随扈,人迳以“鸟客”、“兽师”的诨号呼之,而李客师也不以为忤。他是在总章年间一瞑而逝的,入睡前交代家人:子孙袭荫,百代不绝,莫与人争官爵,但于邻近名山大泽之处,圈地买山,广造园林,以花树为名,收引飞禽走兽。直到他的孙辈,都还谨遵这一遗命—他们在长沙筑杏园,在庐山筑栗园,在安州筑桃花园。李客师的孙子,就叫李令问。
开元天子当年还是临淄王的时候,便与李令问相当熟稔。李隆基即位,李令问以协赞有功,迁殿中少监。开元元年,还襄佐诛杀窦怀贞,因而封为宋国公,实封五百户。恩遇非比寻常,然而他始终没有忘了祖父的教训:若要官守绵长,就不能与人争功斗业。于是明明是个宽肥软弱的体格,却也仿效其祖,时时以游猎自娱,无论骑在多么威风的骏马之上,都显得沉重累赘,惹人讥讪不已。
李令问锦衣玉食而不干时务,外人视之,厚奉养,侈饮食而已。此时去武氏当国未远,朝廷重臣仍沿袭着嗤鄙肉食之人的风气,有人便劝谏李令问:“君宜少(稍)蔬食示人,毋为忌者笑。”李令问却说:“此畜豢,天所以养人,与蔬果何异?安用妄分别邪?”
也就是大半年之前,吐蕃袭扰瓜州,转攻玉门。河西节度使王君与铁勒四部在皇帝面前互诉恩怨,王君占得地利,先发制人指控:“四部难制,潜有叛计。”铁勒四部无从申辩,诬服定罪其中回纥部原封瀚海大都督的承宗,被流放到瀼州。承宗的族子名叫护输,乘势纠合党众,斩杀了王君,载着他的尸身奔赴吐蕃虽然护输随即败战弃尸而逃,然而唐廷丧师,颜面尽扫,非穷究深责不可,辗转攀牵,居然发现承宗一族有女与李令问的儿子结上了一门亲事。
李令问当下被贬,至抚州任别驾,原本是从三品的中朝大员一落而至于从五品的外州随官,李令问岂能不恼羞愤懑?到任不久,便一病不起。多年以来一路跟从李令问的一个歌姬,号明珠或恐忧心主家翁殁后自己无所托身,就在抚州邸中自缢殉主,此事相当罕见,当地耆绅还列之于地方志中,视为节烈。
考究事实,李令问与西北边关纠绞盘错的政务、战局一点瓜葛也没有,骤尔被逐,实远出于中外之望。李衍当然也风闻久矣却不敢置信,及至安州,他才从李氏宗亲的谈议间听说了另一桩大事。原来李令问在安州当地所兴筑的桃花园或许也保不住了。
桃花园占地不大,方圆数十亩,其间野生桃树数千本,错落自然,疏密有致。春来花枝齐放,殷红淡绯,壮美之极。此地还有一溪如带,蜿蜒自西北来,潺湲三折,复向东北而去,李令问承庭训买此山川,当然不是为了行猎,而另有他日后归隐林下的盘算就在铁勒四部被控阴谋造反,而吐蕃赞普与突骑施苏禄可汗共围安西城时,有感于边事变乱频仍,他还有一首感时之诗,题为《秋赋桃园有怀》,与此园有关。诗是这样写的:
穷秋驱雁伴行吟,一任幽蹊自在阴。塞鼓纷纭犹似昨,芳枝零落到如今。骑羊志意归云梦,射虎声名托野心。欲赴桃源无别语,差留闲墨付萧森。
首联描写时序,正是王君与铁勒四部相互攻讦起衅之际。“幽蹊”不消分说,自然寓有“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意思,这蹊径,指的无非是桃花园。“塞鼓、芳枝”一联,分别侧写了本家祖上出身边关,以战功建勋业的来历,以及李令问不能光大家族名爵的些许叹息或惭愧。
“骑羊”二字,显然还是从刘向《列仙传》记载周成王时羌人葛由刻木作羊、并乘木羊入西蜀绥山的故事而来。因为追随葛由登山的王公贵人皆不复还,后人便以“骑羊”为得道成仙的代词—这就表示李令问确实有一份亲近道术、欣羡神仙的情怀。以下“射虎”二字,按诸李令问之祖李客师毕生射猎的事迹,也可以窥见李令问所归心适志者,不在积极进取;其中“野心”二字,指的是闲散恬淡的性情,犹如《宋书·王僧达传》所载:“尔时敕亡从兄僧绰宣见留之旨。闇疾寡任,野心素积,仍附启苦乞且旋任。”
尾联上承前六句作结,述说自己对于前途的瞻望,大约就是归隐山林,闲著文墨。这本是所有身居要津者刻意作放旷之思的口头禅,慨然有归志,以示不恋栈功名权位,老生常谈罢了。可是坏就坏在两个关键的字眼:一个是“野心”,一个是“桃源”。
当台谏诸官拿李令问与回纥部的承宗联姻作文章的时候,偏以为“射虎声名托野心”足证是李令问不甘寂寞,要与前文中喧填塞鼓所从来处的铁勒四部夷狄之人共谋,以图恢复当年李靖、李客师一家“射虎”的霸图。至于“桃源”,在字面上其来有自,原本是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桃花源记》里索居于桃花源中之人是为了“逃秦”而自逐于武陵的。但是大唐太宗文皇帝在藩邸时即封秦王,逃秦,难道是要逃离李唐的江山吗?
桃花园、桃花源,固不同义而巧为罗织成一义,实在欲辩无言李令问当时还不知道自己阳寿无几,犹思不再招惹物议,以图日后出入清安,遂于外放抚州就道途中,修书一封,饬令家人从速将安州桃花园物业重为安顿,把先前起造的几栋楼宇都拆了,只留下临水处三数亭台,并刻意间杂地栽种了千百株李树,连园子的名目都改换了—桃花园从此改称桃李园。李字既是树木之名也兼表姓氏。
李令问本家之人多集居于雍州三原,以及长安、洛阳两京繁盛之地,距离这一份别业,不止千里之遥,且多视此园为得罪之由以为大不祥。然而祖训言犹在耳,家产又不能荒弃不问,如何保守的确是桩恼人的事。倒是在李令问病故之后,喧腾了一段时日,安州在地的李氏宗亲却给出了一个主意:桃李园毕竟不是野处,台榭得有人修葺守护,花树也得有人栽植疏伐,可巧城南便有一家子弟名字也叫李令问,看来天意巧合,如能让那年轻的李令问自以家资缮理园务,而使千万株桃花李花春日繁荣,同兆两郡家业昌兴岁岁年年,不也是一桩美事?在安州诸李族亲看来,当朝大员身后遗命,平白奉赠一片园林,这更是求之不得的事。于是桃李园之所归隶,也就一拍即合。
李衍也看上了桃李园。
这是一个相当别致的所在。信步游观,揣摩原先的主人翁,应该是个清怀肆志之人。当初指点起造时,有意节制房舍,并没有寻常高门大户人家那些复道重楼、雕甍画栋的排场。从尚未拆除完竣的楼宇废墟可以看出:每屋间架都不十分深广,栋梁敷设较密,可见没有扩充厅堂、大延宾客的需求。但是李衍却想在此地大延宾客:他要借由这个园子,让安州李氏宗亲融入在地的名门士族;也要借由这个园子,让他那有才无分、有学无求的侄儿李白融入安州李氏的宗亲。
能让桃李园在众目睽睽之下,转入新人之手,大聚地方名士,诚属必要。李衍商借桃李园的事十分顺利,邀集李氏诸家子弟也不难。唯独于他姓士族也能与此高会,则实属不易。可是出乎他意料之外,机缘送上门来—就在新正之日,驿长来报:有名薛乂者,号曰员外,携酒来拜。
员外郎或简称外郎,或节称员外。在南北朝时,专指那些近侍皇帝的员外散骑侍郎,密迩天颜,地位尊贵。到了隋代,便开始在六部郎中之复下设员外郎,以为庶务之推行实任,地位便忽然低落了。在唐代,此官位列从六品上,属尚书省六部二十四司,仍为郎中的副贰。但是还有一种员外,是以看似谦逊的说法,掩饰身为地方胥吏的佐杂身份—称员外者,不是真指员外郎,而是员额以外的省称,这样就模糊了胥吏低微猥贱的身份,却也不能算是明目张胆冒充高官。李衍一看名刺上是员外,而无郎字,便推侧对方与自己的出身并无二致了。
春正时节携酒访旧,本来是寻常;但是在这样一个日子上,奉春酒于素昧平生之人,则必有请托。尤其是对方还先遣仆役送来了不多见的礼酒,分别有五提,各为容量三升之觯,堆放在门边楹下裹以红漆皮封。这表示送礼的人早在年前就准备妥当了,否则仅此一番装饰的手脚,也得搬弄大半天。从壶中之酒,更看出来者极有诚意,那是上好新酿的屠苏酒,觯壶周身缀满了珠圆玉润的水滴近旁地上也渗开了黑殷殷的水痕,显示酒是密封之后,浸泡于井中相当一段时日,特为于此日打捞出来的。
当下李衍迎进礼酒,收执名刺,与来访仆役约订节后再见之期届时薛乂果然依约而至。初看第一眼,李衍就觉得与此人颇为投缘—但看他头顶净巾,足踏云履,一身浅蓝单布袍,外罩玄素长帔,肘后悬剑似的挂着一柄红伞,恰似一个眉目清朗的在家道士。
见面还说不上几句寒暄的话,薛乂坦然道明来意:他是广陵人的确如李衍所料,乃从胥吏出身;日后也和李衍履历略同,经过流外入流的曲折,在荆、襄一带州、县,做过几任县尉、参军,由于深慕道术,遂早早地弃职归里,之后复远游天台山,投玉霄峰白云宫司马承祯为徒。
自客年夏、秋之间,薛乂即受命于宗师,四出云游,遍过昔年历任官守诸州,俱是江南江北洞天福地,往来殊方道者,相期相交以辩以论,广通妙谈,结为盟好;这是上清派多年来的一桩始终未曾间断的使命。除此之外,便中还要“访一国士,作合一桩因缘”说到这里,薛乂缓了口气,四顾再三,才低声道:“令侄李十二白便是某师所欲访得的‘国士’。”
“作合因缘?”李衍不觉有些讶然,叹道,“此子日夜歌酒成欢以为平生快意,不过如此。莫道以国士之业相许,即以常人婚娶稽之,恐亦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