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始闻炼气飡金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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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方的李白此刻在星月之下。他方才辞别了许自正,陪伴李衍回到僦居驿所的庭庑之中,叔侄二人都默然无语,各有各的盘算李白想着紫荆树下匆匆一面的那个女子,那是吴指南弥留之际谵言呓语提及之人;一旦想到吴指南,他就满怀踧踖,神魂不宁。
李衍赴京待诏,已经不能再耽延,可是此夕之晤,总让他放心不下,尤其是许自正与李白一席晤对,虽然自午及夕,可是谈得天南地北,不着边际,不论是家国时政、风月文章,都十分款洽然而,却简直不像是议婚。
尤其是说到了歌诗,许自正流露出用意深密的兴致。桃李园之会,他见识了面前这年轻人的才分,会后却也听说了太多有关此子浮浪狭邪之行的传闻。一个竟夕终朝流连于酒楼歌馆的子弟,却能够受到司马承祯和崔九那样的赏识和推重,确乎引起了许自正难以言喻的好奇。他私忖半日,终于想到,要让这年轻人逞其所能,复足以稍窥其胸怀器识,那就是让他作诗。
“古来士大夫行吟,载忧载歌。”许自正刻意舒缓其语气,像是一边说、一边想,极其慎重地说道,“汝远游云梦,历涉吴越,屐痕所过,必有心画。某叨忝作主人,不知能否一聆雅诵?”
话说得很客气,但用心坦率,就是要从李白的诗中一探其心志性情,以“古来士大夫”相期相勉,也的确有揄扬李白身份的善意。李白当然不能拒绝。不过,仓促间并无宿构现成的佳句,许多随口号歌、应景书写的篇什早就在歌筵酒阵中交付了玉管红唇,曲终饮罢,也就归之于烟云尘土,即使记得些字句,甚至还能流利地背诵,却都是些轻艳绮靡之作,岂能戴得起“古士大夫”的冠冕呢?
情急间,只能顺着主人的语势,从“云梦”、“吴越”之词想起了多年前在大匡山与月娘戏作的残句。紧接在月娘的“独漉水中泥,水浊不见月。不见月尚可,水深行人没”,他的句子是:“越鸟从南来,胡雁亦北渡。我欲弯弓向天射,惜其中道失归路。”他也记得:相偕联句之后未几,他因为目睹赵蕤召唤奇禽异鸟,而有一种身在梦幻之中的虚无缥缈之感,于是补作了四个四言句:“神鹰梦泽,不顾鸱鸢。为君一击,鹏抟九天。”
而今即席试才,也不无咏怀献诗的风情,索性将这篇散碎的旧作转来运用—毕竟他的前四句命意开阔,于许自正所期待的“古士大夫行吟”也略无差池。李白转念至此,把心一横,索性凿去月娘的引句,迳从“越鸟”起兴,用这四句开篇:
越鸟从南来,胡雁亦北渡。我欲弯弓向天射,惜其中道失归路。
许自正听到这里,不由得叹息出声:“强矫!强矫!”
一只射向远方的箭,所射的是茫茫无际的天空,挽弓之力越强、飞矢之程越远,则中道无归的怅惘就越浓重了。如此开门见山,挑露题旨,颇为险峭。一来是出之以五七言兼用的杂言体,虽谓近于古乐府风调,容易唤起质朴刚健的感会,可是在时人耳中此体句中声调散慢,平仄凌乱,抑扬无节,欠缺严谨的约束。二来这箭一开篇便迷失、陨落,看似无以为继;那么,该如何扭转那由“越鸟”、“胡雁”所铺张扬厉的宏大局面呢?
李白总是能逆折思路,撄锋而出。从体制言之,他更加大胆地吟出一对九言之联;从意旨言之,他抛开了坠落无踪之箭,念念于赵蕤从迢遥天地间召唤而来的群鸟。是的!他掉转神思,却说那没有被箭射中的鸟—这让许自正无比惊喜而震撼着了:
敢当飞髇者、雕鹯之属,蓬莱以外来、指挥西去。
无视属越属胡,也不分南来北渡,强矢临身而毫不在意的独行之鸟,就像从云梦、广陵漫游而西入安州的诗人,飘然而至。许自正连连颔首,忽而觉得不该忘形,赶紧作势整理衣衫,让一旁的李衍看在眼中,不觉失笑。李白略无瞻顾,振衣拂袖,接着吟道
渤海其东几万里,载山之壑惟无底。方壶一呼鸲雀空,瞻彼昆仑云间耳。
诗到中段,坚苍陡削,换用上声韵字,略调声调,以近律为行腔结构,而不全宗规格。所状述的,则是从极高远处睥睨世间景物,乍读之似鸟瞰,深味之则来自世外天眼。许自正不禁脱口而笑,跟着吟赞道:“‘载山之壑惟无底’,不言山之高,而言壑之深,此语识见,更出魏武短歌之上啊!”
李白神情舒缓,昂视无极,对许自正的称赏若罔闻焉,继续诵出早已作成的终章:
神鹰梦泽,不顾鸱鸢。为君一击,鹏抟九天。
“莫怪!”许自正不住地抚掌捋须,着实难掩亢激之情,道,“莫怪司马道君谓汝‘奇哉人也’,崔监则许汝为国士。此等文华意旨,域中无人堪与伦对!”
便是从此而说起了和他们各自与上清派道者的交际。许自正与李白就像是暌违多年、平辈论交的故友,从术数到养生,从经书到丹药,每有所见,皆深相投契。尤其是说到辟谷之道,许自正甚至起身向李白一拱手,道:“某平生所见,略不及此,承教、承教!”这就甚至有些不顾体面了。
李白之于道者辟谷,的确有不同寻常的看法,连李衍都瞠然自失,不能应对。许自正数十年宦海沉浮,自料默观世事,颇有通人之明,论及辟谷一事,引经据典,侃侃而谈。话题是从前度司马承祯一行人过访安州而说起的,彼时丹丘子对许自正提起李白,卖弄玄虚,说了句:“道君所奇之人,只今合在楚山里。”许自正还以为说的是采药者;这便以合药、服气为话柄,滔滔不绝地议论起上清派独树一帜的妙法,又是松子、白朮,又是伏苓、灵芝显而易见地,许氏对于司马承祯的叹服,多少还是与延年益寿的具体实践有关。
李白听完了他的一席谠论之后,居然笑道:“龟息少食,饵药炼气,此一夫之功,犹未及于万姓。至若以辟谷安天下者,天师另有卓见,当道未必苟同。”
许自正愣了愣,忍不住攀问道:“愿闻、愿闻。”
“《礼》不云乎:‘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李白应声道,“若谷食者寡,而耕稼者众财用不亦足矣?”
这是个浅显的道理,许自正微一点头,道了声:“然。”
李白没有接着说下去,他星眸闪烁,剑眉昂扬,等待着许自正说下去。他知道:一旦深思,必有疑虑。
果不其然,许自正忽而又摇手道:“非也!非也!设若食之者寡,则何所为而事耕稼?”
“然!”李白这才接着笑说,“若无耕稼,则国人一空!”
道者辟谷,到大唐立国之时,已经有上千年的历史。从浅近的方面来说,稻麦菽稷、鱼肉菜蔬之物,各具天机生理,不入口腹岂得养人?而天机生理,也会须借着饮食而周流,才能使阴阳勾和魂形统摄,以臻长生。
早年天师道建斋醮、授符箓、守斋戒,尚无戒食的手段。魏晋以来十传而渐兴的上清派道者却对于辟谷有一种更加强烈的信仰,以存思、诵经和服气从事修行、追求长生,以至于成仙,就提出了一套逆转的论理,他们认为食物—尤其是谷食—于充实肉身之余,也阻滞了人生境界的飞升。此处的飞升不但是个比拟之词,还是具体描述之语:若能经由养气饵药之修行,以代谷食,则非但可以延生长寿,还能像传说中的无数神仙一般,蝉蜕躯壳,直上青冥。
因此,上清派以为人平常所进的饮食,正是拖沓、滞塞升仙之途的余物。这些道者毋宁相信:减食、甚至不食五谷杂粮,而“漱芝麻,含灵芝,润松脂,咀松子”,这是一种更直接的“化道于天地,得机于自然”的手段。上清派的宗师弟子们一代又一代在深山幽谷之间采集“天生所有”,不只是生命看似“有期有限”的草木植栽,进而转向了地黄、水晶、云母、石髓、丹砂、黄金、白银等等矿石。因为从外观与质料上看,此类矿石更坚硬顽强,仿如不朽,服食此类,得其物性,人亦随之而顽健。根据越铺衍越神奇的传说所示,更高境界的道者非徒五谷不入口腹,就连草、药、丹砂都不沾唇,但需吸风饮露、吐纳日精月华,亦可以为神仙。
自从许宛洗净铅华、绝意婚姻,沉迷于炼药之后,身为父亲的许自正有些感伤,也有些欣慰,不免时加垂问,因而也萌生了兴味。毕竟,家世空垂其高堂,功名半堕于冷遇,要想重振祖辈许绍、父辈许圉师的声势,堪称绝望了。再有什么经略之心,也只能营缮田产,保守家资,余生所图,不过就是安恬闲适,益寿延年。他时而与各方道者交际往来,只要风闻某术士知机识微,感格天地,或是能通医理方技,哪怕只是晓测风雨,打听得其人在相邻郡县,无论荆、襄、鄂、汉,甚至远在汝海,都要延请到府中,殷勤问讯。若是关于养生通神之术,纵使只字片语,也务必要求索钻研。
他知道:道者辟谷,一来有其修持自好,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意念,二来也有借升仙永寿之目,以广招徕的目的。里巷间多少传奇,说的不都是凡人学道,偶得仙缘,因而蜕化躯壳,抛掷名利斩绝情亲,白日飞升呢?
但是李白的“若无耕稼,则国人一空”之语,竟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不外一念之转,说来也没有太过深邃的思理,就是说人人学道,像神仙故事中的人物一样,以石髓、松针、苔衣、溪泉为饮食,日后功成大化,杳然仙去,靡有孑遗。那么,还需要耕稼稻粱、育植蚕桑吗?舍此而无所事事,则税赋成空,傜役无着又岂是天子所能容忍坐视?
那么,当今圣人屡屡召见司马承祯,既披衣受符箓而称弟子复指地筑宫观以安师尊,其敬仰礼拜,前代所未曾有。倘若上清道者所欲弘扬之事,终不免撼摇国本,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许自正虽不以为事态果尔致此,却依旧不明白圣朝之优容,所为何来?而自己多年来问道访术,何异祸国?被李白这么一说,他有些惝恍迷离了。
孰料,李白还有反一面的立论。
“然而—天下固不能无耕稼,亦不能无神仙。”李白道,“葛洪《神仙传》中,得道而成仙者,不过百有余人。爰古洎今,普天下之王侯将相黎庶商奴之不能成仙者,其数何啻亿兆京垓?试问《神仙传》果欲人信神仙可期乎?或乃劝人不信神仙之可期乎?”
“服食炼气,其行苦,其道微,所事者寡,故少成。”
“许由、巢父服箕山石流黄丹而得道;商山四皓服九如散、饵漆料并丹砂而得道;离娄公服竹汁而得道;商丘公服桃枝胶脂而成仙;洛下公服赤鸟夜光脂而成仙—此片言所记,未足为后世法姑不论—”李白一口气说到此处,话锋一转,声转昂扬,道,“然则世称彭祖若何?彭祖,帝颛顼之玄孙,至殷末七百六十岁,而容颜犹少壮而鲜丽,善补养导引之术,服水桂、云母粉、麋鹿角,日夕闭气内息、磨搦身体、拭唇咽唾,其气常行于体中,起乎口鼻,达十指之末—”
“彭祖自是得道者。”许自正道。
“是得道之尤者!”李白道,“然彭祖丧四十九妻,失五十四子,自谓:数遭忧患,元和折伤,肌肤不泽,气血焦枯,仍不可以登仙。”
一旁向未开口的李衍这时也来了精神,道:“故神仙之说,竟乃是讽人不必求神仙了?”
“然,亦不尽然。”李白转向许自正道,“使君请思魏伯阳事则明矣!”
魏伯阳的生平事迹也在《神仙传》中,是家喻户晓的典实。
道教丹鼎派开山之作《周易参同契》的作者魏伯阳,东汉会稽上虞人,号云牙子。“参同”,即“三同”,将《周易》、《老子》与丹药之道三者汇于一炉而冶之,主旨即是选药炼丹、养生延命。以魏伯阳为主角的神仙故事,其最著者,就是说他带着三个弟子和一头白犬赴山中采药,炼制神丹。由于魏伯阳已知弟子居心不虔,遂为试探,刻意用一种“转数未足,合和未至,服之暂死”的丹药喂了白犬,白犬食之即死。
魏伯阳便问弟子:“作丹唯恐不成,丹既成,而犬食之即死,恐未合神明之意,服之,恐复如犬,为之奈何?”弟子转而问师傅:“先生当服之否?”魏伯阳说得潇洒:“吾背违世俗,委家入山,不得仙道,亦不复归,死之与生,吾当服之耳。”说着便服食了,而一俟服食,也就死了。
三弟子中的一个当下就说:“吾师,非凡人也。服丹而死,将无有意焉?”说着也服了丹,又死了。剩下的两个弟子相顾怏怏商量着:服丹本为求长生,今服而死,焉用此为?不服而生,自可数十年在世间活也。这两个但求活命的弟子出了山,还想着为师傅及死去的道侣备办棺木。就在他们离去之后,魏伯阳一跃而起给那已死的白犬和弟子服食了别样的丹药,不但都活了过来,还都成了仙。故事的结局就像其他无数的神仙故事:苟活不肯服丹的弟子毕竟欠缺仙缘,懊恨不已。
许自正反复将魏伯阳一生所事翻想一遍,仍不明所以,道:“贤郎以魏伯阳事大有径庭,不近人情耶?”
李白欠身道:“服药暂死,亦死也;既死而复生,魏伯阳偕弟子及犬一去不归,其情不亦死耶?古来说神仙者,何啻魏伯阳一人尔耳?其所谓:‘背违世俗,委家入山,不得仙道,亦不复归’十六字恰是齐死生而仙者也。”
说着,他起身向许自正一揖,接着说道:“使君恕某直言:辟谷还丹能添寿命,殆非神仙之道,故李少君之徒董仲,延命八十春秋;仲之子道生,寿三百七十;其余卓元成、张子仁、吴士耳之徒或三百岁、或五百岁,至死不病、不伛、不皱面、不落齿而已,却更不是仙!”
李衍仍是满面狐疑,道:“然则如何是神仙?”
“一去不归者是。”
“一去不归,非死耶?”
“其情若是。”李白收敛起先前高亢激昂的神情,反而略显沉郁道,“神仙之迹,反复申说,不外视死如归耳!故河上公授汉文帝素书二卷,即失其所在;卫叔卿不甘为汉武之臣,乘浮云、驾白鹿而来,复以武帝无礼而去,未尝还家;王方平暂归家,而恒往来于昆仑、罗浮、括苍三山;吴之葛玄服芝饵朮,从仙人左慈受《九丹金液仙经》,能分身绝谷、连年不饥—然,若永不归诸人世,则何如?”
许自正脱口而出,连自己都有些意外:“直是死耳!”
那的确是葛玄身上的另一则传奇。有人欲强邀葛玄而行,他并不想去,勉为其难,随行数百步,忽然叫喊腹痛,乍然卧地,须臾便死。拨弄他的头颅,头颅即断;摇晃他的四肢,四肢亦断,接着更臭烂虫生,不堪接近。那主人稍稍走向前探看一眼,葛玄连尸身都不见了。
至于日后葛玄的了局,其情几乎与所有的神仙一样:“卧而气绝,颜色不变;弟子烧香,守之三日三夜。夜半,忽大风起,发屋折木,声响如雷,烛灭良久。风止燃烛,失玄所在—但见委衣床上,带无解者。”更奇怪的是,到了第二天,问起邻人,邻人并不知道前夜有毁屋拔木的大风;风,只在一宅之内。而葛玄之两度弃离人间而去,亦吻合于李白所谓的一去不归、甚至视死如归了。
李衍没有料到,李白言神仙,举证纷纭,又自出机杼,不与俗同。这倒让他隐隐然不安了起来。毕竟许家是安陆高门,许自正是故相之子,而今说起这些得道成仙者,似乎都与当道帝王扞格不入。更何况,原本言及上清派老道君,两造皆有亲切的因缘,可是一旦深论起神仙,却显得有些话不投机了。他想让谈锋缓和下来,只好重拾前议,微笑地排遣着:“古来神仙不归,既云不过百数,其余如彭祖、董仲、卓元成等永寿而非仙者,亦不过数人、十数人,安可谓辟谷之道,能使耕稼不行,而国人一空?太白此论过激、此论过激了!”
“古昔有丹谿皇初平其人,年十五,随一无名道士至金华山牧羊,能使羊变为石,复使石变为羊,统有数万头之众。无何,初平传术于兄皇初起,初起便弃其家、抛其妻子、就其兄弟,常服松脂、茯苓,至五千日,能坐存而立亡,立见而行消;盘桓于日中身下无影。日后初起、初平相偕还乡里,诸亲族死亡略尽,乃复去而不知所终。初平改名赤松子,初起改名鲁班,故实有云:兄弟再传服此药而得仙者,亦有数十人。”李白说着,屈指作计数状,道“今上清派道者,云游天下以千计,每人传数十弟子,弟子复传数十弟子,三传、五传而下,人人服饵辟谷,不事农桑;苟若不欲见人则化为石,则何如?”
许自正朝西北长安方向一拱手,道:“圣人遍视周听,精思远虑岂能不见?司马道君道心唯微,深识详瞻,又何至于以术祸国?”
“使君固明此理,便知老道君之德,不在辟谷;而帝王之图亦非神仙。”李白平静地反诘道,“天下之至道,乃在道不道、德不德神仙与不神仙之间。请君倾耳,为禀白石生行迹可乎?”
白石生比彭祖还要老上一千余年,至彭祖在世之时,他已经两千多岁了。师事古大仙中黄丈人,所学所行,以男女交接之道与服食金液之药为本。《神仙传》谓:“初,患家贫身贱,不能得药乃养猪牧羊十数年,约衣节用,致货万金,乃买药服之。”
李白说到此,看了一眼李衍。他知道:这位叔叔向不乐意人提其行商坐贾、货贩市利之类的事,无论与己有关无关,只消谈到买卖,就像揭发了他身家微贱的底细,总要半晌不自在。而李白却仍朗声敞怀地说下去:
“既通药理,乃得药性。白石生脱却了贸易之身,常以引石散投白石之中,煮熟成泥,似芋,便以白石为粮;又傍白石山而居,故时人皆号曰:‘白石生’。白石生既不忌食肉,也素好饮酒,更不避谷粮。一日能行三四百里,视其颜色,如三十许人。时好沐浴清斋,焚香祝祷如常人,读《仙经》、《太素》。一日彭祖见之,问彼:‘何以不服药升天乎?’白石生答道:‘天上无复能乐于此间耶?但莫能使老死耳。天上多有至尊,相奉事,更苦人间耳!’”
葛洪在《抱朴子内篇·对俗》中,特别为这种连仙籍、仙名都不愿意据有的“仙中之隐”作注云:“仙人或升天,或住地,要于俱长生住留,各从其所好也。”不过,《白石生》毕竟是连列仙世界也作了一番彻底的嘲讽。说起“天上多有至尊,相奉事,更苦人间耳”,大约是深爱其中讽谑。李白禁不住连说了两遍,说罢怡然而笑。
许自正既嘉赏李白才辩,却又微憾其锋芒,尴尬地赔着笑,无奈开门见山道:“聆贤郎之言,似无‘奉事至尊’之志耶?”
这就不乏带着几分温和的指责了。李衍闻之而惊心,而主人翁问的是李白,他不能代为掩饰,只能在一旁暗自心焦。
李白看来却应付裕如,徐徐答道:“至若白石生之故实,所措意者三。自其家业言之,交易往来之人,疏通有无,市易钱谷,即道机流转;此其一。自其术业言之,止房中术与金丹药二者耳,故能阴阳合和,物性寖假,即道体迁化;此其二。谷食、酒食、肉食,皆无必无不必、无可无不可,随遇而安,即道法自然;此其三。熟视此三者,当不昧:自然是道,而至尊在焉—吾其洒然于江湖!”
许自正确实为李白忽正忽反、一操一纵的辩辞所折倒,可是心有未解之惑,仍不肯甘休,于是思忖片刻,看似乱以他语,实则切身一问,说得更坦白了:“斯人也,苟有神仙之才,可以为大夫之用乎?”
虽然指称的是“斯人”,问的却只能是李白—你,有发愤于功名之想吗?
“人间出处,何止一仕一隐二途耳?上下求索,又何止一儒一道二家耳?”李白浑不在意,神闲气定地答道,“白敬禀使君:神仙之道夥矣!另有临淄马鸣生,年少时为县小吏,后因道士学医理并随师周游天下。此三事,俱不在功名路上,自今观之,唯周旋于士庶之间。马鸣生初不乐升天,服半剂还丹金液之药,而为地仙常居之所在,不过三年,辄易地而处,如此辗转游九州,逼五百年更无事功,日久大丹自成,亦白日升天而去。斯人矣,与夫宣父仲尼之见弃于鲁,不得志于周,厄于陈、蔡,而为东西南北之人岂有异哉?”
“东西南北之人”,这是《礼记·檀弓上》里的一句。当时孔子得到机会把父母亲合葬于防地,加高墓土,堆垛了足足四尺高却不幸遇到大雨而崩塌。在筑墓时,孔子明明知道“古也墓而不坟”加高墓上封土其实是僭越礼制的,然而却由于一身四处奔波,流离无定所,不能不为墓地作些容易辨识的记号,孔子是这么说的:“今丘也,东西南北之人也,不可以弗识也。”
李白用此,显有深意—他知道许自正对于自己的家世、前途有着无法掩藏的疑虑,索性借着说马鸣生而比合于孔子,又借着说孔子而转喻于己身。
“白也虽不才,敢不效宣父于千载以下乎?”李白道,“白仗剑去国,久历尘雨;每过一处,便自问:此地尚能来不?每遇一人更自问:此人尚能会不?于今两度春秋,但觉日日送别而已矣。此生略以送行留别为事,斯亦足矣!”
李衍心一凉,暗下惊忖:此子口中的神仙一去、去不复顾之语并非清谈,竟是他浪迹天涯,日日与山川人物乍会又长别的体会。然则,还谈什么婚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