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没有结束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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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11月上旬,西京医院的传染科医生阎荣教授——负责七号病房病人路遥的主治医生,马上要动身外出开会。不巧的是,住院医生康文臻也因为有别的课题研究,需要调整工作,医院里给路遥换上一个更有实践经验的大夫,康文臻与这位医生移交了手续。

知道这些情况的路遥,顿时情绪低落,心情晦暗,整整一天都沉默不语。

住在西京医院的两个月来,康文臻医生不仅承担着为路遥诊治的医生责任,也承担起了给路遥做饭送饭的陪护责任。白天守在路遥身边精心护理,康文臻是医生;晚上下班回家了,康文臻不是烧一个青菜豆腐,就是做一碗鲜美的鲫鱼汤,赶紧跑回病房喂给路遥吃,几十天里每天如此,从未间断。这时候的康文臻就像路遥的亲妹妹。本来,他们素不相识;本来,他们之间仅仅是普通的医生和病人关系。而康医生一直像对待兄长那样给路遥以温暖真挚的关怀,路遥则在康医生的关怀中,又一次看到了刘巧珍的影子,得到了一个天使般姐妹的关爱。

路遥对康医生一方面是信赖,另一方面是依赖。现在,康医生工作调整,路遥感情上自然难以接受,他流着泪说:你走了,我咋办?

康医生极力安慰路遥:我走后还会再来看你,还可以给你送饭。

康医生的话,难以抚慰路遥沮丧的情绪。

11月15日早晨醒来,路遥的脸色十分难看,躺在病床上痛苦地呻吟着。路遥的小弟弟、小名九娃的王天笑,给他端来了洗脸水,让路遥洗脸。路遥说什么也不洗,本来一向每天刷牙不能马虎的路遥,这一天也不想刷牙了。天笑熬好了小米稀饭端到哥哥身边,路遥一口也不想喝。在天笑再三恳求下,路遥才勉强喝了两口。然后默默地什么话都不说,烟也不想抽了,眼睛里不时地溢出泪水。

16日下午,新任省作协党组副书记的赵熙和晓雷去看路遥,路遥已平静下来,躺在病床上和晓雷拉话。主任医生向赵熙、晓雷介绍了路遥的病情,将路遥的病历展开给他们看,那病历厚得像一部巨著。医生说,路遥是积劳成疾的,病得严重,要准备打持久战,这就需要路遥全力配合。而路遥的任性使他的病情出现过反复,其中一次竟是偷吃不洁的水果所致。医生们叮咛他千万不能吃外边地摊上的水果,尤其不能吃葡萄,但他长时间味觉麻木,忽视了医生的禁令,悄悄偷吃了葡萄,结果引起腹泻,加重了病症。还有一次是他的急于求成。他认为西医的治疗手段太慢,想要中西医结合,双管齐下,他请一位名中医开药服用,结果又一次引起腹泻,引发病危。好不容易这些危机都度过了,他却因输液引起的疼痛,拒绝输液,他把插管和针头拔起撇在一边,发誓不再输液。

已经输液三个多月了,已经很难找到一点进针的血管,粗血管插不进针,就从手指上找细血管,一瓶液体就得输上十几个小时,谁也难以承受这种无止境地折磨,但他更不知道,他的肝功能已经全部衰竭,失去了新陈代谢的作用,只有那一根滴落着血浆和白蛋白的皮管才是维持他生命的唯一命脉,那才是他的生命线,他抛弃这些就等于毁灭他的生命:这最深刻的危机我不能告诉他。只能笼统地劝导:在医院里,医生就是上帝,必须配合他、服从他,才可以驱除病魔,恢复得迅速。听了我的话,一向倔强而执拗的他,此刻乖得像个孩子:那就让他们输液。于是新鲜的血浆重新滴落着,充实着他的奄奄一息的生命。(晓雷《故人长绝》)

11月16日晚,路遥又开始肚子痛。他喘着粗气,难受得大声呻吟,身体蜷缩在一起,头深深地埋在胸前。新换的主治医生给路遥打了一针。夜里12点多,痛苦不堪的路遥无望地提出一个请求,让小弟天笑赶快给他联系好友霍世仁,让霍世仁想办法尽快帮他转院。天笑慌乱又紧张地跑到护士办公室,打了好长时间电话没有打通。

被病痛折磨的路遥,看到怅然归来的天笑,他绝望了。疼痛再次袭来,路遥又不停地在床上翻来滚去,不知如何才能缓解阵阵疼痛,他一会儿让天笑给他揉肚子,一会儿又让天笑把他挪在地板上,说这样或许还能减轻他的痛感。痛苦中,路遥一声又一声地喊着:九娃,快救救我,快救救我……

王天笑抱着凄惨不堪的哥哥路遥,已是涕泪横流,却没有一点救他亲哥哥的办法。

17日凌晨4时许,嘴里不停地说着喊着的路遥,声音时高时低,但是王天笑一句也听不真(清楚),最真(清楚)的几句话,说的是:爸爸妈妈可重要哩……爸爸妈妈可亲哩……

之后,路遥便昏迷过去,不省人事。

值班医生和护士紧张地进行抢救,输氧设备推进了病房,然而,却是一个坏的,偏偏在这紧要关头,怎么就是个坏的?只得重新换一个来,但是一切努力都已无济于事了。

医生们紧张地忙碌着,两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把白大褂的袖头高高挽起,一左一右地用四只手按在他的胸脯上,鼓起全力一压一放,一位留短发的女护士举着助吸器狠狠挤压着那只橡皮球体一翕一动,配血的仍然配血,输氧的仍然输氧,人们都在等待一个奇迹出现,让血压表上再出现有力的升降,让心电图荧屏上再出现忽高忽低的激烈线条,让他自己的胸脯能够再自动一起一伏,但是从8时20分开始,这一切就再也没有给人们以期待的回音,一切仪表都在显示,他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医生们失望地要停止眼前徒劳的工作。但是我仍然哭求道:请你们再试试,请你们再试试……(晓雷《故人长绝》)

在路遥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70分钟以后,医生们仍然不放弃他们最后的努力。他们推来一架仪器靠近病床,仪器伸出两根电缆,电缆前端连着两只皮碗,一位女医生用两只手举起皮碗,摁在路遥的胸前,然后医生喝令所有人后退,离开铁床,刹那间通电,两只皮碗举起,路遥的胸膛上留下了两个碗形的灼烫过的伤痕,这是最后的最有希望的也是最危险的抢救措施了,但仍然没有唤醒已经长眠中的路遥。

1992年11月17日晨8时20分,路遥,这位坚强不屈、驰骋在文学沙场上的勇士;这位拳击台上,对手永远是自己的拳击手;这位短暂的一生都在与坎坷命运顽强搏斗,打不倒、摧不毁的战士,在与病魔做最后一搏时,还是被打败了的悲情英雄,永远停止了他那激越的心跳,永远合上了他那善于体察普通人人生的双眼,永远离开了他用艺术建造的平凡的世界……

此时,是一天正常的清晨,而此时,却是路遥的深夜,因为路遥的早晨是从中午开始的,属于路遥的早晨还没有来临,他安详地睡着了……

路遥真的永远不会醒来了吗?做医生的康文臻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她哭了,在场的所有医生和护士也哭了,他们不愿让这个顽强的人离开,在两个多月的相处中,他们时时感受着路遥与病魔、与命运不屈的搏斗,他们看到了他痛苦地挣扎和想站立起来的强烈愿望。即使在生命最后的时刻,他也未曾放弃过努力,未曾向死神低下头颅。

护士们端来清水,拿来洁白的布巾,轻轻揭开棉被,解开路遥的衣襟,为他擦拭全身。整整100天,躺在病床上很少下地的路遥,曾经粗犷健壮的躯体,忽然间变得萎缩而瘦小;曾经粗壮有力的双臂、曾经暴突着肌肉的双腿,如今细瘦干枯;曾经一双粗大的手、粗大的脚,只剩下鱼鳞似的蜕皮和夸张的脚指甲;曾经浑厚的虎背熊腰,如今就剩下如干柴一般的瘦骨……

晓雷噙着眼泪,伸出双手颤颤地抚摸路遥那痛苦的眼睛,尽力让它们轻轻地闭合;晓雷又用手帮助路遥将仍然张开的嘴唇闭合。那厚厚的双唇和整齐的牙齿之间,再也没有了那低缓沉雄而又极富智慧幽默的声音,那平日挂着调笑、戏谑、严肃而机智神态的双唇和嘴角,如今痛苦地僵直着,似乎不断重复着不堪的呻吟,重复着那句弥留之际说出的最真、最完整的话语:爸爸妈妈可重要哩……爸爸妈妈可亲哩……

晓雷、李秀娥、张世晔为路遥穿衣服:穿上了洁白的内衣内裤,穿上了暗绿条纹的涤纶长裤,穿上了水洗布的浅咖啡色夹克,穿上了纯毛的灰大衣,穿上了现代味儿十足的白色旅游鞋;还将一顶深蓝色的博士帽,放在他的枕边。

当为路遥穿戴得整整齐齐而将他平放在病床上的时候,晓雷、李秀娥、张世晔三个人又不禁哭出声来。这是路遥一生穿得最合体、最雅洁、最高级的一套衣服,但是路遥再也难得自我欣赏、自我陶醉了……

1992年11月17日那个清晨,西安比往年同时期少有的寒冷。建国路83号陕西省作协大院,潮湿阴森,树木凋零。满地落叶在寒风中飞舞,随尘埃遮蔽着瓦楞和年久失修的房屋。整个院落,就像久未洗脸的孩子,委屈地躲在角落,生怕被外人看到自己的狼狈。

就在这样一个清晨时分,一个凝重而痛苦的噩耗传回这个颓败的院子——路遥刚刚去世了!

突然,每个人的心被浸入冰冷的水中,整个院子更加木木地当场没有了感觉。人们都在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新华社西安11月17日电,以小说《人生》、《平凡的世界》而享誉文坛的作家路遥,今天被无情的病魔夺去了年轻的生命。长期艰辛的创作使他积劳成疾,终因肝硬化、腹水引起肝功能衰竭,于今晨8:20在西安西京医院猝然离世……

新华社驻陕西站记者李勇,是在陕西作协院子里长大,与路遥一起看球、评球、聊时政、谈文学的挚友与兄弟,作为一名新闻记者,他理智地记述了眼前已经发生的事实;但作为路遥的一个挚友和兄弟,他的情感强烈地抗拒着接受这个事实。他在理智和情感激烈冲突的状态下,发出了这一则使别人也使自己震惊不已的消息。

听到路遥诀别的噩耗,曹谷溪正在黄陵县采访,陕西省作协打来的电话和电视新闻里的播报,都明白无误地传达了这个残酷的消息,但是,曹谷溪根本不愿意相信这是事实。他急忙赶到西安,面对已经长眠的小他8岁的生死之交,面对一场最不堪忍受的生离死别,曹谷溪禁不住号啕大哭。

这个噩耗传来的下午,西安的天空竟然飘起了雪花。早冬的雪花,无着无落,有些茫然也有些认命地随风飘舞。人潮在雪花飘舞中不断涌进陕西省作协大院,路遥的悼念厅当天就布置好,设在了大院后院第一个小院东面空置的房子里。这个房子的隔壁北边就是路遥的工作室,他在那间不见阳光的狭小工作室里,修改完成了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完成了《早晨从中午开始》……

数不清的花圈和挽幛,在路遥逝世当天开始,中央、省市,及其他省市的宣传、文艺单位,各地、县有关单位,以及路遥生前好友,送来的或请人代送的花圈,从悼念厅沿着半个世纪前铺就、路遥经常深夜孤独地走过的那条过道的两边,一直摆放到了省作协的前院,犹如落雪覆盖,一片惨白。

来祭奠的人们,有熟悉的作家面孔,也有从未谋面的文友;有从陕北赶来的路遥乡亲,也有省内外的莘莘学子……人们心情沉重,步履缓慢地来到了这间普通平房前为路遥伫泣。

路遥

小小院落拥挤但是静默肃然,就像无声飘扬的雪花。

夜晚过早地降临了,人们祭奠的脚步却没有停息。

国内外许多媒体报道了新华社的通稿,美国《华文报》也在当天做了报道。身在美国的路遥朋友、《人生》的导演吴天明,看到消息后当即给西安电影制片厂打来电话,为路遥的英年早逝感到震惊。吴天明请人代送来花圈,并发来悼词:

一片哀悼哭上苍夺我挚友,三尺白练悼文坛顿失英才。

路遥的英年早逝,给文艺界乃至文艺界之外以极大的震动,数以千计的唁电从四面八方,一封接一封飘来,犹如雪花,纷纷扬扬,从温暖的海口到寒冷的哈尔滨,从身边的黄土地到遥远的大洋彼岸;不管相识不相识,熟悉还是陌生,人们的哀思和悼念如潮水般涌来:

巴金、王蒙、冯牧、张光年、秦兆阳、蒋子龙、玛拉沁夫、冯骥才、史铁生、张贤亮、王安忆、凌力、周明、阎纲、雷达、孟伟哉、张炜等等著名作家,以及全国各地的报刊编辑部、出版社纷纷发来唁电和唁函。

中宣部办公厅、中宣部文艺局、中国作家协会、中国文联、中华文学基金会等,发来唁电或打来电话。

更有一些热心读者和普通听众发来唁电和唁函,他们当中,有大学生、有干部、有农民,也有企业的职工。

西安市电信局四五个年轻人,每天从早上到晚上,不停地从电信局送递唁电到陕西省作协大院。

一封封唁电、唁函,一条条挽联、挽幛,如哀婉而忧郁的诗篇,抒写着人们追念的情感,这都是些令人悲恸、使人心颤的语言。

英年早逝人生悲

平凡世界不平凡

这是李若冰、贺抒玉一对老作家夫妇的挽联。

巨星夭落 遗恨无涯

这也是一对老作家夫妻王汶石、高彬的挽联。

评论家王愚的挽联表达着对路遥的深深理解和惋惜:

艰苦著书早晨常从中午始遽尔撒手莽苍竟难惜黑头

辛勤笔耕世界竟有平凡见卓然成名时代原不负英才

诗人雷抒雁在11月17日当晚得到消息,他在北京悲恸吟哦:

风凄凄兮云飞,雪霏霏兮天垂,玉树折兮山摧,故人一去兮不回。

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巴金的唁电是:

惊悉路遥不幸病逝,不胜哀痛。望家属节哀。

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王蒙的唁电是:

惊悉路遥同志英年早逝,不胜哀悼,并向家属表示慰问。

中国文联副主席冯骥才的唁电是:

惊闻路遥辞世,心中顿感一片空白,余皆悲痛。路遥是我钦佩的作家,也是陕西的骄傲,文学成就举世公认,此时当为路遥家属引做最大的安慰。

宁夏文联主席兼宁夏作家协会主席张贤亮的唁电发出慨叹:

文星陨落,痛失良友;贤弟先行,吾随后到。

上海作家王安忆叙述着个人遗憾:

路遥,你说带我走三边,这事情一年拖一年,总以为时间无限多,谁料想刹那间成了永诀!路遥安息!

北京作家刘绍棠在表达哀思的同时,对陕西作家寄予希望:

路遥在创作上继承和发扬了柳青遗风,愿柳青、杜鹏程、路遥拓展的文学道路,后来者络绎不绝。

评论家雷达给予路遥高度评价:

他把一生献给了文学,人民不会忘记他。生命虽短,精神永存!

陕西乡党、作家同道阎纲和周明从北京共同表达哀思和伤痛:

欲哭无泪,深深哀悼。

江苏作家陆文夫、赵本夫感叹:

老天不公,中华文坛又殒英才,我们痛失文友,思念及此,潸然泪下。

陕西省作家协会的挽联悬挂在悼念厅的两边:

壮哉一生豪情在呕心沥血平凡世界成巨著

悲夫诸多事未了风华正茂浩然文坛失英才

《延河》编辑部的挽联表达着对路遥的崇敬之情:

迎八方风雨大气大魄丹心一片留后世

汲四海精华巨著巨作诗史十卷垂千古

……

1992年11月18日晚9点,路遥的妻子林达从北京乘飞机赶回西安。此前,1992年9月22日,刚刚离开西安的林达,已经调到北京,到中国新闻社工作。此时的林达更加瘦弱,面色苍白,红肿的眼睛里噙满泪水,她已经哭过多次了。直到路遥的丧事办完,几天之后,林达依然泪水盈眶,她心中的悲恸和忧伤,是任何人难以体会和想象的。

在路遥去世后的11月17日到18日两天的时间里,路遥的爱女远远还不知道父亲已经去世的消息,没有人敢告诉她,孩子刚刚才过13岁生日。那两天,省作协派了专人照看远远,不让她从省作协院子里穿过。每天上学放学,前院门口一个人,后院门口一个人地守着她,远远要从前院到后院,接她的人就解释说,这里不能过,院子里正在修路。就这样一直瞒着孩子到19日早上,才由她的母亲林达和路遥的几个亲密朋友出面,告诉了远远,她的慈父已不在人世的不幸消息。

毕竟还是一个孩子,远远难以接受这个残酷的消息。她完全不相信。因为不久前,她过生日,父母都不在身边。爸爸路遥从病房托人给了宝贝“毛锤儿”200元钱,妈妈林达也从北京寄来100元钱,路遥的好朋友、《喜剧世界》主编金铮主持并主厨,给远远办了一个很丰盛的生日宴席。12月2日是爸爸路遥的生日,女儿远远也为爸爸精心准备了礼物,怎么现在却告诉她爸爸已经不在了呢?

19日下午,林达带着远远去医院看路遥的遗容。林达一到,就长跪恸哭,远远看着静静地躺着、不再像以往见到自己立即伸出手来、边拥抱自己边叫着“毛锤儿”的爸爸,嘶声哭喊:“这是不是我爸爸呀?爸爸你怎么不动一动呀?”远远的每一声呼唤都催人再次泪下。

林达和女儿的挽联,摆放在悼念厅路遥的遗像前:

路遥,你若灵魂有知,请听一听我们的哀诉……

妻林达、女儿路远泣敬。

这个省略号后面,一定有着太多难以诉说的感伤和难以名状的痛苦。

1992年11月21日早晨,初冬的寒气丝毫也阻挡不了人们沉重的步履,陕西各界人士怀着各自不同又相同的心情汇集到西安三兆公墓。从省上的领导到平民百姓,从作家、艺术家到文学青年,从路遥熟识的亲朋好友到从未见过面的普通读者,500多人早早来到这里,准备与路遥的遗体告别。

在缓缓的人流中,路遥家乡陕北的农民乡亲来了,他们的衣领上还有没来得及拂去的黄土风尘;一群群的大学生来了,他们举着一面密密麻麻写着许许多多名字的白布,默默地行走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在不停地叹息摇头;几个年轻的女子在悄声地啜泣……

中共陕西省委副书记牟玲生、陕西省副省长徐山林、陕西省委组织部部长支益民等陕西省委、省政府领导参加了追悼大会。时任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的陈忠实用标准的关中话沉痛地致悼词:

我们不得不接受这样的事实,无论这个事实多么残酷以至至今仍不能被理智所接纳,这就是:一颗璀璨的星从中国的天宇间陨落了!

一颗智慧的头颅终止了异常活跃、异常深刻也异常痛苦的思维。

这就是路遥。

……

他曾经是我们引以为自豪的文学大省里的一员主将,又是我们这个号称陕西作家群体中的小兄弟;他的猝然离队使得这个整齐的队列出现一个大位置的空缺,也使这个生机勃勃的群体呈现寂寞……

就生命的经历而言,路遥是短暂的;就生命的质量而言,路遥是辉煌的……(陈忠实《告别路遥》)

这是一次极其隆重又极其沉痛的告别。拥挤的人群开始在哀乐声中缓慢地向路遥遗体辞别。每个人的视线都被泪水模糊了,人们只想让这个时刻再多停留一会儿,只想让路遥再用他那低沉的陕北口音为大家诉说人生,诉说这个平凡的世界……

女儿远远来到路遥身边了,她手里拿着早为爸爸准备好的生日卡片,她是想在路遥生日那天,亲自拿到病房送给爸爸的,而此刻路遥能否听到亲爱的女儿远远揪心撕肺的呼喊呢?

爸爸,你不是好好的吗?你快回来,你再看看我……不嘛,你们别拉他走,你们为什么不让我看看他,他是我爸爸呀。你们拉他上哪儿去呀?……我不让,我要爸爸回家,我求求你们,你们不要把他推进去,他不是好好的?你们为什么不让我看?让我再看一看我爸爸……

女儿伤痛欲绝地呼唤,令所有送别的人更加悲痛不已,女儿比任何人都更执拗地以为,路遥还没走,他还是好好的,他还和自己在一起,和大家在一起……

火化完毕,陕西省作协的同事们与路遥的两个弟弟——四弟王天乐、五弟王天笑一起,捧着路遥的骨灰,去骨灰堂安放。安放阁中的几个塑料水果,被王天乐拿走,他说,路遥不喜欢假的东西。然后,王天乐为哥哥路遥留下了两盒“红塔山”香烟,弟弟最知哥哥的需要。做完这一切,天乐、天笑兄弟两个相互搀扶着向外走,这一刻,王天乐终于悲恸难忍哭倒在地。

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生其实就是一场毫无意义的旅程。我们自己既无法选择搭上哪班车,也无法选择我们的起点在何时何地,一切来得都极其偶然,而终点又是不用期待的。已故作家史铁生生前说过:“死是一件无须乎着急去做的事,是一件无论怎样耽搁也不会错过了的事,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但是,我们还是要感谢上苍赐予我们生命,使我们有领略这个世界风景的荣幸。想象一下,当几亿个“小蝌蚪”在激情之下喷薄而出,然后开始你追我赶地赛跑着,不知要历经怎样的艰辛,怎样的坎坷,最终能够成功赴生命之约的只有其中的一个。凄惨、残酷、挫折、失败,这等人世间的苦难,在我们还不是我们时,都已经演示过了。而这个拔得头筹的勇敢闯关者,如果错过了与卵宝宝的约会时间,那这场激流勇进的竞赛就算一场白忙活。只有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小蝌蚪”与“卵宝宝”一见钟情,两情相悦,这等人世间的俗事,当我们还不是我们时,也已经发生过了。于是才有了这个有幸可能存活的“我”。

这样的偶然是多么的难得。所以,我们不能不珍惜这几亿分之一的偶然,也就没有理由不尽心尽力在这场毫无意义的人生旅程中,去寻找、去制造出一点人生的意义。

有些人将短暂的人生旅程,又作了调整,比如路遥,他乘上的是特快列车,不容他在旅程中浪费丁点时间。左边的群山,右边的平原;近旁的小溪,远方的大海,似乎对路遥都无法形成诱惑。他只埋头做一件事,这件事,他说要在40岁之前完成。他果然完成了,他对得起自己的承诺,却对不起自己的生命。他的人生旅程被压缩为区区42年。

没有时间看风景的路遥,永远成为别人眼中迷人的风景。在清涧、在延川、在延安、在榆林、在铜川、在西安、在北京……有许许多多在不同时期给予路遥帮助的人们。路遥是幸运的,无论是他生前还是身后,这块土地善待着他,而他在人生旅程中偶然相遇的这些亲人朋友也厚爱着他。

在路遥没有病倒之前,路遥曾经给申沛昌写过一封信,内容是,由陕西人民出版社陈泽顺编辑的五卷本《路遥文集》已经排出清样,但是缺5万元的印刷费,这次他来延安,是向母校求援的。时任延大校长的申沛昌当时远在日本出访,回来后,路遥已经转院到西安。回到延安的申沛昌,依然像当年录取路遥上大学时一样,毫不犹豫地为路遥想方设法,以解燃眉之急。最后延安大学以学校的名义订购了价值5万元的《路遥文集》。书没有出,资金先垫付上。申沛昌觉得做这件事是值得的。他带着交款手续单去医院探望路遥,并告诉事情的处理结果,这位已病入膏肓的学生显示出少有的欢欣,连连说:这一下出书就有希望了,我感谢!我感谢!申沛昌掩饰着内心疼痛,故作平静地说:“这有什么感谢的?做这么有意义的事,是应该的。”

1993年1月,五卷本160万字的《路遥文集》出版发行。这套文集的精装本,放在了申沛昌校长的案头,但申沛昌遗憾的是,路遥生前没有看到这部装帧精美的成书,假若路遥地下有知,他当会为此感到莫大欣慰的。

路遥去世后,曹谷溪一直铭记着路遥在延安地区医院病床上嘱托他的话:“我死后,要把我埋葬在延安黄土山上。”

曹谷溪懂得,路遥与生他养他的陕北高原早已融为一体,难以分离。

曹谷溪为这最后的遗嘱奔走了3年,申沛昌和几位德高望重的陕北老人制订了一个实施方案,委托曹谷溪具体执行。他踏勘了延安的山山峁峁,最后在延安大学背后的群山中选中了一架山梁。这是有名的杨家岭上一座无名的山岭,东靠杨家岭的中共中央所在地,西望中央党校所在地的凤凰山;山脚下,那条著名的延河款款向东流去。

延安大学一座青年楼的后山,有一条羊肠小路从楼畔延伸,可以到达“路遥墓园”。在通往墓园的小路上有一块巨大的石头,上刻申沛昌题写的“文汇山”三个字。曹谷溪介绍说,这座山梁是因路遥的存在而命名的。他还说,来自西安南山沣峪河滩的这块巨石,在搬上山时,动用了大吊车,以及许多劳力的肩扛手拉,搬运了一个星期。有些人听说是为路遥做事,马上怀着崇敬之情,主动义务出工。

路遥的墓冢是用清涧的青石砌成,墓前有王巨才题写的“路遥之墓”的黑色石碑,碑石与墓石全部由他的出生地清涧运来。墓冢的后山墙上,刻写着路遥的名句:“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

墓园的两边有两棵青松,整个山坡种植着白杨、核桃和陕北的各种杂木野花。曹谷溪还托好友从陕南西乡运来两棵白皮松栽植墓旁。曹谷溪说,路遥生前特别喜爱白皮松树。

1995年11月17日,路遥逝世三周年的时候,他的骨灰从西安三兆公墓迁回延安,路遥从此回到了他无限爱恋的生他养他的故土,安眠在他的母校延安大学校园里。

每一年,都有全国各地的人们,登上文汇山,肃立在“路遥墓园”,在路遥塑像前,送上人们对他浓浓的热爱和深深的怀念,墓园前的鲜花从没有凋谢过。

1994年春天,曹谷溪与延安大学校长申沛昌、榆林市政协主席赵兴国、延安市政协主席冯文德、铜川市政协主席张史杰以及陕西省政法委书记霍世仁等在西安止园饭店聚会,倡议成立路遥纪念馆筹委会,并推举申沛昌担任筹委会主任。筹委会成立之后,先后召开三次会议,研究了筹款方案,勘察了纪念馆馆址,初步提出了路遥纪念馆设计方案,并从榆林、铜川等地筹款20余万元。同时,还有日本研究路遥的专家安本实等个人的捐款数万元。

路遥逝世十五周年,也就是2007年11月17日,“路遥文学馆”开馆。由王蒙题名的路遥文学馆坐落在延安大学文汇山脚下,坐落在校园的广场前,是一座陕北窑洞式建筑。路遥出生在窑洞,成长在窑洞,现在,又与窑洞相伴,想必路遥是欣慰的。馆内展出了路遥人生各个时期的百余幅珍贵照片。还展出了他的部分手稿,以及他使用过的桌子、椅子、台灯和电扇等实物。馆内大量有价值的纪念物品来源于路遥的亲朋好友,以及热爱路遥、崇敬路遥的无数读者。

陕西省作家协会主席贾平凹在一篇纪念路遥的文章中写道:

他是一个优秀的作家,他是一个出色的政治家,他是一个气势磅礴的人,但他是夸父,倒在干渴的路上。

他虽然去世了,他的作品仍然被读者捧读,他的故事依旧被传颂。

在陕西,有两个人会长久,那就是石鲁和路遥。(贾平凹《怀念路遥》)

一部《人生》,一部《平凡的世界》,为路遥的生命画上了一个完整的句号。路遥没有留下什么遗憾,路遥的生命延续在他创造的文学世界里,这就是一种长寿和不朽。路遥无疑是文学沙场上一个夸父式的勇士,路遥的人生价值也就有了最灿烂的生命收获和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