遁入山林,放生,修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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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黄梅向西一千五百里,有一座古老的寺院——荆州当阳玉泉寺。自古以来,这里一直是荆楚地区的佛教中心。甚至,连“关云长——关公——关神”这个演化过程,都与玉泉寺大有关系,因在这里首先供奉了他的塑像。

据说当年,关云长大意失荆州,败军走麦城,被东吴生擒杀害后,将他的首级呈献给了曹操。没了脑袋,他当然死不瞑目,所以魂灵常年不散,成了一个无头无主的孤魂。他时常在荆门一带游荡,每当风清月白之夜,夜深人静之时,他便在空中悲怆地呼喊:

“还——我——头——来——”

这样,他寻觅了三百多年,也无人能将他从困惑中解救出来。试想,谁能将他被斩下来的脑袋重新安上?

有一天夜里,他飘游到当阳县玉泉山。当时,中国历史上最杰出的思想家之一、中国本土第一个佛教宗派——天台宗的创始人——智顗大师,正在玉泉寺打坐静修,忽然听得半空有人狂呼。他步出草庵,向空中喊道:“云长安在?”

关云长的魂魄降落在他的面前。智顗大师说:“将军纵横疆场30年,杀敌无数。你为吕蒙所杀,大呼‘还我头来’。那么,颜良、文丑,以及你过五关斩六将那些被你所杀之人,又向谁索要头颅?”

关云长恍然大悟,稽首皈依了智顗大师。从此,关公成了佛教的护法伽蓝[52]。玉泉山更是高僧辈出,名扬九州。

或许因这神奇传说的吸引,那个在黄梅东山寺随侍神秀的小沙弥,居然千里迢迢来到了玉泉山。他没有去寺里挂单,而是向寺院后面的深山深处走去。

一座高高的山峰之下,一片密密的松林之中,居然藏着一座小小的禅房。

崇山峻岭,密林茂竹,山头之上祥云缭绕,庇护佛国极乐世界;

六神凝聚,湛然观照,心灵之中法喜充满,滋润禅界清静乾坤。

小沙弥推门而入。茅棚中静坐着的,竟然是在黄梅失踪的神秀!

“上座,我可找到你啦!”小沙弥匍匐在地,泣不成声——一个七岁孩子,孤身一人,在茫茫大地上,漫无目标寻找一个故意隐去踪迹的人,该是怎样的艰难!一切,都在这一声呼喊之中……

神秀睁开眼,惊奇地看着小沙弥,说道:“天哪,你是怎么找到当阳山来的!”

小沙弥跪着前行,扑在神秀腿上,放声大哭:“上座,我找得你好苦哇……”

神秀抚摸着他的脊背,也不禁潸然泪下。

良久,小沙弥的痛哭变成了抽泣。神秀为他擦擦眼泪,问道:“你什么时候离开东山寺的?师父他老人家好吗?师兄弟们怎么样?”

小沙弥哽咽着说:“自从你和慧能走后,祖师就停止了说法,经常连丈室的门都不大出。影隐与惠明他们去追慧能夺衣钵去了,我也就下了山。一路打听,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这里。”

神秀焦急地说道:“影隐与惠明他们太不像话,连俗人都不如,全是胡闹!”

“他们说,将衣钵夺回来交给你。”

“哼,人心难测。他们是以我之名,行个人之私。”

“寺里的大多数人都认为,慧能一字不识,不配六祖之位。”

“诸法妙理,非关文字。慧能师弟得无师之智,深悟上乘佛道,我比不上他。他的一偈,使我如梦方醒,受益匪浅。何况,师父之所以亲传他衣钵,自有明智鉴机之力。”

小沙弥说:“那可怎么办哩?他们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

神秀想了想,说道:“吉人自有天佑。他们不会得逞的。不过,他们这么一闹,让我以后怎么见慧能师弟……”

神秀摇头叹气。忽然,茅棚外面的林中似乎有若隐若现的行吟声:

 

皓然之气,犹在心目。

山林之士,往而不反。[53]

 

神秀开门而出。屋外,明月东升,风拂树动,哪里有人的踪影?那么,刚刚是幻觉,还是自己心底的回声?

有感即应,千里明月同光辉;无机不破,一颗禅心了无尘。

神秀在林中漫步。地上斑驳的月光,因了他脚步的扰动而活泼起来,像一群顽皮的精灵,围绕着他的双脚雀跃着,躲藏着,似乎能听见咯咯的笑声……

夜静如水。于是,他的心境也渐渐平静下来。他双手合十,对着明镜一般的月亮,祈祷似的喃喃自语:“我神秀之心,犹如天上明月。慧能师弟,你可了知……”

 

冥冥中,深陷在宝林寺后山大石头里的慧能,似乎听到有人呼唤他。于是,他从灭尽定中缓缓醒了过来。

他慢慢从石头中拔身而出。已是清晨时分,山上的火焰大都已经熄灭,四周恢复了平静,只有个别地方仍冒着余烟。

慧能走到没有着过火的地方,把怀中的小兔和小松鼠放下,看着它们消失在草丛中。他自语道:“你们自由了,我也该走了。”

他整整衣衫,向曹侯村的方向遥遥一拜。然后转身离去,身影融进茫茫大山……而今,曹溪山那块石头上依然存留着六祖慧能趺坐的痕迹,甚至连衣服的纹路都很清晰。人们称它为“避难石”。

 

慧能一路向南,不一日,回到了新州夏卢村。

龙山依旧蜿蜒,小村依旧安然。

冬天的落日,很是绚丽,也很短暂。大山里的黄昏,更是格外短暂。才见几缕袅袅炊烟,牧归的黄牛便从村落四周的山冈上披着薄薄的暮霭缓缓走了下来。于是,暮色悄然漫向街道,流进小巷,浸染了每一座院落……渐渐地,如水的夜色淹没了房屋树木,涨平了整条山谷,最后,完全静止了,静成了无风无波的湖泊。

汪汪汪……几声狗叫,像耐不住寂寞而跃出水面的鱼。然而,它们不是鸟,无法在空中长久滑翔,只好又潜回到光滑的平静中去了。

夜,益发清幽了。

慧能摸下山来,看到了自家的灯火,心头暖洋洋的。柴扉应手而开。他刚走进院中,室内传来乐融融的欢笑声。他好奇地走近窗口,向里探视。

室内,三年未见的母亲精神很好,正在与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玩灯影。她们的手,一会儿被灯光映成小狗,一会又变成了小兔,一老一少乐个不停。

玩够了,李氏将小女孩揽在怀里,慈爱地说:“珍珍,天不早了,你也该睡觉了,奶奶也该念佛啦。”

小女孩好奇地问:“奶奶,你念佛干什么?”

李氏笑道:“念佛就是念佛呗,还问干什么!”

女孩也笑了:“我是问,你整天念阿弥陀佛有什么用?”

李氏说:“念阿弥陀佛,死后可以往生到西方极乐世界。”

女孩更好奇了:“西方极乐世界在哪里呀?那儿比咱们村好么?”

“当然好啦!那里不刮狂风,不下暴雨,遍地都是宝贝,人们不愁吃,不愁穿,也不相互欺负,没有一个坏人,你说好不好?”

“呀,这么美啊!那,奶奶,念佛就能到西方极乐世界吗?”

李氏说:“光念佛可不成,还得修行。”

“什么是修行呀?”

“修行就是多行善,不作恶。像你妈妈,让你来和我这个孤老婆子做伴,陪我睡觉,就是行善哩。”

女孩又问:“行多少善,才能到达极乐世界呢?”

李氏回答:“人活着,就要行善,行一辈子善,要一点儿坏事也不想、不做。如果做了伤天害理的事,心里就不干净了。心里不干净的人,阿弥陀佛怕你弄脏他的净土,就不接引你了。”

女孩追问:“如果每一个人都行善,都一心一意帮助别人,都不做坏事,阿弥陀佛都要吗?”

“当然要。”

女孩想了想说:“如果咱们这个世界都是好人,没有一个坏人,咱们的世界也不错,就不用大老远跑到西方极乐世界去了。”

李氏愣住了,犹犹豫豫说:“奶奶不知道,也许是吧……”

女孩在李氏的怀里进入了甜甜的梦乡。李氏轻轻将她放到床上。她刚走到供桌前,准备坐下念佛,忽然听到门外有人喊了一声“娘”。

李氏自嘲地一笑,轻轻摇摇头,自言自语说:“又是幻觉。这几天,总是听到能儿的叫娘声。老了,耳朵不中用了……”

“娘,你这次不是幻觉,真的是我回来啦!”慧能一边敲门,一边说:“娘,你开开门,真是慧能回来啦!”

李氏又惊又喜:“老天爷,这回不是做梦,真的是能儿!”

她打开门,慧能一步跨进来,叫了一声“娘”,扑通跪了下来。

李氏捧着他的脸,仔细端详,喃喃道:“瘦了,也黑了,不过,更结实啦。”

慧能站起来,扶着娘到佛龛前的蒲团上坐下。李氏问:“能儿,你怎么回来啦,不是说,你当上六祖了吗?”

慧能一惊:“娘,五祖衣钵的事,您已经知道了?是不是有人来找过您的麻烦?”

李氏点点头:“几个月前,有一群僧人找到了咱家,说是你拿了人家的什么衣钵,偷偷跑回家了。我告诉他们,我的儿子虽然没有回来,但我可以肯定,他绝对没偷衣钵,因为他从小没有偷过人家的任何东西。后来,他们又来家里找过你几次。前几天,城里的大善人安道诚来看我。他告诉我,五祖大师把衣钵传授给了你。能儿,是不是真的?”

慧能点点头。

李氏回转身,面佛而跪:“阿弥陀佛,谢天谢地!这是俺卢家几十辈子行善积德的结果呀!”

慧能苦苦一笑,说道:“还不知是福是祸呢。许多师兄弟不服气,总想抢回五祖的衣钵。来咱家找我的那些人,就一直在追踪我。前些天,他们在韶州曹溪发现了我。他们……”

“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李氏吓得脸色煞白。

慧能赶紧说道:“娘,你看你!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李氏紧张地望着窗外:“那你还不赶紧躲起来,回来干什么?”

慧能说:“我师父也让我先藏起来,暂时不能露面。一方面,我还需要刻苦修行精进;另一方面,避开风头,防止他们加害于我。可是,我惦记着娘一个人在家……我想带着娘搬到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

李氏说:“我一个人过得挺好。你都看见了,乡亲们、邻居们都很照顾我。城里的安大善人也经常给我送一些零花钱。这样说吧,娘现在的日子,比你在跟前的时候还好呢。”

“可是……”

李氏打断慧能的话:“可是什么?你别忘记,你是出去避难的!娘跟着你,娘岂不是也要东躲西藏、颠沛流离?再说,有娘拖累着,你怎么修行?万一有个风吹草动,你走不脱,岂不辜负了五祖大师传你衣钵的初衷?”

“可是,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我实在不放心。”

“慧能,你怎么学佛学糊涂啦?五祖大师传你衣钵,是让你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念,以弘扬佛法、普度众生为己任!”

慧能欲言,母亲制止住他:“好啦,你什么也别说啦。你马上走,找个安全的地方,去磨炼佛性,精进佛道,等待机缘成熟,弘扬佛法,教化众生。”

说完,李氏手数念珠,闭目静坐,默默念佛,再也不理慧能了。

慧能无奈,从怀中掏出一包银子,说:“娘,这二十两银子,是师父给我的盘缠,您留着过生活……”

李氏仍然不睁眼,也不吭声。慧能只好拭泪离去,投身到茫茫黑夜之中。

两颗硕大的泪珠,从李氏眼角渗出,在灯光下晶莹闪烁。

 

粤西北怀集、四会一带,大山连绵,沟壑纵横,草深林密,荒无人烟。这里,是野生动物的王国。

苍茫大山深处,一列高峰横空出世,直立在天地之间。它,就是怀集县上爱岭归嘴岩。在山谷悬崖下的一块平地上,十几个猎人正在夜色中举行拜神仪式。

崖壁底部,有一个黑糊糊的岩洞,好像一张贪婪的大口。洞前的石桌上,供着焦糊糊的野猪头、血淋淋的野鸡和带着半个脑壳的鹿角。

平地中央,篝火熊熊燃烧。几个青年猎人脸上涂得五颜六色,上身赤裸,腰系一块兽皮,手握长刀,跳着原始古怪的舞蹈。四周围坐的人,合着节拍,唱着古老的歌谣。低沉粗犷的男声,在山崖下回荡,充满了力量,充满了野性,呼唤着勇敢,也呼唤着一种血腥的欲望。

 

断竹、续竹,

飞土、逐肉。

既张我弓,

既挟我矢。

发彼小豝[54],

殪此大兕[55]。

……

 

猎人们的舞蹈愈来愈疯狂,歌声也变成了声嘶力竭的吼叫,犹如夜的精灵,似乎附着一种神秘魔力。千百年来,祖祖辈辈,他们就是这样唱着跳着。在他们的心里,期盼着有一个看不见却又时时刻刻存在的神灵听他们的歌声,看他们的舞蹈,享用他们的供品,保佑他们平安……

“沙沙……沙沙……”

突然一种异样的声音从某个地方传来。

祈求神灵的猎人们,一阵阵头皮发麻,将歌谣生生冻结在了喉咙里,舞蹈着的身体突然也变成了雕像……

篝火之外,是深渊一样的黑暗。

黑暗里,一个影子踉踉跄跄向着火光走来。幸好,这是一个人,一个刚刚挣扎到篝火旁便昏厥了的陌生人。

是慧能!

猎人们将昏倒在地的慧能抬到了附近的石屋内,团团围着,有的把脉,有的掐人中。

一位五十多岁的老者——猎人中的老大,说道:“老二、老三,你们别瞎折腾了,他是饥饿、着冷和劳累过度才累昏倒的,给他灌点儿热水,让他静静地躺一会儿就好啦。”

那位被称作“老二”的中年汉子从火堆上的吊锅里舀了一碗热水喂给慧能。慧能人事不醒,牙关紧闭,灌不进去。他为难地叫道:“老大,不行。”

老者走过来:“老二,我来。”

老大拍拍慧能的脸,使劲一捏他的下颌,他的嘴自动张开了。老者借势赶紧把水喂进他嘴里。半碗热水下肚,慧能吐出一口浊气,睁开了眼睛。他看到的是一张张粗犷但十分友好的脸。他挣扎着想坐起来,老大摁住他:“兄弟,你饿得虚脱啦,别动,我叫他们给你弄些吃的来。”

老大抬头,对着屋角喊:“小五子!”

“来了——”

一个青年猎人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红肉,递给慧能:“来吃吧,刚出锅的野猪肉,大补!”

慧能像吞了一条毛毛虫,干呕起来。

老大将肉碗挪开,训斥青年猎人说:“胡闹,饿得过了劲儿的人,把这一碗野猪肉吃下去,还不撑死!去,给他盛碗米粥来。”

老五弄来一碗米粥,慧能三口两口吞下肚,精神立马见好了。

老大打量着慧能,神色郑重地说:“这位兄弟,你叫什么?你是苦行的头陀,还是官府的逃犯?怎么孤身一人闯入这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里来了?”

慧能苦笑道:“在下慧能,先行谢过诸位的搭救。我、我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迷了路。”

老五与慧能年纪相仿,急急忙忙说:“那你就留在我们这儿吧。打猎,发不了大财,但也饿不着你。你说呢,大哥?”

老大点点头,说:“我们还缺少一个打柴做饭的人手,你若是愿意,和我们一块干吧!”

慧能点点头:“谢谢大哥们容留。”

慧能在猎人队里留了下来——寒冬腊月,深山里根本没有其他人群活动,若想活下去,他别无选择。

第二天一早,猎人们到野外下网、布陷阱、挂套、设伏弩……

慧能留在石室里洗菜、做饭,忙得不亦乐乎。他焖好米饭,熄灭灶火,就在灶前静坐,不知不觉进入禅定之中。

中午,猎人们回到石屋。五大三粗的老三边往屋里走边嚷:“这一上午,老子饿得肚皮贴到了脊梁骨上。喂,慧能,饭做好了没有?”

室内无人应。

老三伸头朝灶间望去,见慧能静静坐着,脸上似笑似喜,咕哝道:“这小子,坐着睡觉还做好梦哩!是不是梦见了哪个大闺女?”

他拿起铁瓢,在慧能耳边猛然敲响。

慧能从禅定中出来,问:“大哥他们都回来啦?”

“都回来齐啦!饭好了没有?我们饿坏了!”

慧能站起来,说:“早好了。马上开饭。”

慧能将饭菜端到石屋。猎人们围着一锅热气腾腾的骨头肉,狼吞虎咽。慧能从锅中拣出几根野菜,端起碗,到一旁蹲着吃。

老三敲着肉锅,冲慧能喊:“喂,慧能,这么多肉,你咋不吃?”

慧能不自然地笑着说:“兄弟我没这份口福。三哥,你们自己吃吧,我有野菜下饭。”

老三眼睛瞪得老大:“野菜能比肉好吃?我不信,世上竟有放着野味不吃而去嚼野菜的人。”

“我是习惯成自然啦!”

老四斜了慧能一眼,阴沉沉地说:“你是不饿,等你快饿死的时候,人肉你也吃!”

山中狩猎的日子,就像太阳东边升西边落一样周而复始。白天,他们打猎,慧能做饭;晚上,他们聚在石屋里谈女人,说传奇,而慧能独自一人在岩洞里禅坐修行。

初春的一天,太阳刚刚升起,一缕红红的光线射进岩洞,照在端坐入静的慧能脑门上。

洞外,老大咳嗽了一声。慧能睁开眼,说:“大哥,请进来吧。”

老大走进山洞。他四处看看,惊疑地问:“你咋连铺盖都没弄,晚上怎么睡觉?”

慧能拍拍屁股底下的蒲草团。

老大不大相信:问:“一整宿,你就这样坐着?这一个多月来,你每天晚上都这么打坐,不睡觉?”

慧能点点头,说:“我坐着,就是休息。”

老大想了想说:“你这是练哪门子魔功呢?你不和大伙一块睡石屋,我还以为你爱安静怕麻烦哩。敢情是练什么邪门歪道的功夫呢!”

“大哥,这可不是魔功,而是正儿八经的禅定功夫,佛门的一种修行方法。”

“我不管你什么功,只要你每天不打瞌睡,不耽误给大家做饭就成。这几天,我们要到山那边去开辟新的猎场,这边的网呀、套啊,全由你来看管。捕到猎物后,把它们杀好,等我们回来去卖。”

慧能点头称是。

临出洞口,老大咕哝了一声:“怪人,叫人琢磨不透……”

猎人们走后,慧能到那些预设的猎场察看情况。

一只猴子被一张密密的大网罩住了。它吱吱乱叫,使劲挣扎,但越挣扎缠得越紧。看来,只有听天由命,等猎人到来宰上一刀……

慧能穿过密林,向捕兽网走来。猴子发现有人来,似乎预感到末日来临,越发挣扎,嘴中发出绝望的哀鸣……

慧能听见“吱——吱——”的猴叫,看到了落网的猴子。他赶忙走过去解开网绳,放走了野猴。猴子逃脱之后,似乎还不相信慧能真的放了它,它回头看看,见慧能并未追赶,才放心大胆地从树枝间跳跃而去,消失在密林深处。

慧能实在不忍心看到那些落网的动物垂死挣扎的模样,于是,他将被套住的野鸡放走,把捕兽器中的小刺猬救出……

三天之后,猎人们满载而归。但是,他们惊讶地发现,慧能这边却一无所获。

老大看了慧能一眼,什么也没说,老三、老四阴沉着脸出去了。

不一会儿,他俩闯进了慧能栖身的岩石洞,二话没说,便对慧能拳打脚踢。老二、老五跑进来拉开他俩。

老二嚷道:“老三、老四,你们疯啦?怎么不问青红皂白就打人,太不像话!”

“我就要打死这个吃里爬外的狗杂种!”

老三挣开老二的拉扯,狠狠扇了慧能一个耳光。慧能砰然倒地,嘴角鲜血直流,但他一声不吭,又坐回到蒲团上。

老二抱住欲踢慧能的老三。老三吼道:“二哥,你放开我,今天我非揍死他不可!”

老二说:“老三,天大的事也得让人家说话,事说清楚,查明情况,你们再动手也不迟。”

老四说:“还查什么查!咱们走了三天,满载而归。可咱们设在这里的猎场,却连一只山鸡都没捕到。”

“打猎嘛,本来就是碰运气。也许这几天真的像慧能说的那样,没有猎物落网呢。”老五说。

老三指着慧能的鼻子骂道:“咱们都被这个狗杂种骗了!老四和我到猎场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察看过,好几处陷阱里有獾毛、野猪的蹄印、狗熊拉的屎,还有那些网呀、套呀,都有飞禽走兽的痕迹。”

老二大吃一惊:“真的?”

老四说:“蒸的,还煮的哩!咱们兄弟结伴打猎十几年,我什么时候蒙过你?那些猎物加起来,少说也能卖几两银子!”

老二望着慧能:“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老四说:“肯定是这小子趁咱们不在,偷偷卖给了进山收购野味的贩子啦!”

老二问鼻青脸肿、满面鲜血的慧能:“慧能,你若是将我当作兄弟,请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慧能欲言又止。

老三怒吼:“不把那些银子拿出来,就往死里揍他!”

他们刚要扑上去继续殴打慧能,洞外一声威严的干咳声,震住了众人的行动。

老大背着手走进洞来。

老三说:“大哥,你来的正好,这小子是家贼,偷走了咱们大伙的猎物。应该好好教训他一顿!我……”

老大瞪了老三一眼,走到慧能跟前,蹲下,慢慢吞吞地问:“兄弟,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三说:“这还用问吗?他偷卖了猎物,让他把银子交出来!”

慧能拭拭嘴角的鲜血,说:“大哥,请您相信我,我没有私卖猎物,没有独吞大伙的银子。”

老四说:“你没卖,那么多猎物到哪儿去啦?你都吃了?你不是从来不吃肉吗?”

老大又干咳一声,用询问的眼神看着慧能。

慧能垂下头,嗫嚅半晌,才小声说:“对不起,大哥,是我,是我把捕到的野物们都放了。”

“什么?放了?都放了?你他妈的疯了?傻了?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呀!”

老二也不解地问:“你干吗这么做?咱们是猎人,捕到猎物又放掉,喝西北风去?”

慧能的神态反而变得坦然了:“我看它们垂死挣扎的样子太可怜了,就把它们放生了。”

老大的嗓子里似乎爬进了小虫子,干咳了半天,才缓缓说道:“慧能,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咱们打猎的人,舍家离乡,像野人一样钻进这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里,就是要在野物们身上讨生活。家中的父母妻儿都靠这养活哩。你这么做,岂不是断了大家的财路?”

慧能说:“咱们有一家老小,那动物也有一家老小呀!把它捕杀掉,它的孩子岂不也会饿死?”

老大有些生气了:“可咱们是人,它们是野兽!”

慧能理直气壮地说:“野兽怎么啦?人家又没惹咱们,既没杀父之仇,更无夺妻之恨,干吗非和它们过不去,非要捕杀它们不可?”

老大站起来,说:“跟你这糊涂虫说不清。”

老大一掉头,悻悻地走出石洞。

老三、老四作势又要揍慧能,老二拦住他俩:“算啦,算啦。再打,非出人命不可。走吧,走啦!”

老三、老四被老二拉出了山洞。老三在洞外说:“你个狗杂种放跑了我们的猎物,叫我们少得了银子,从今往后不许吃饭,把我们的损失省回来!”

慧能被打得遍体鳞伤,昏昏沉沉。

整整一昼夜,慧能忍着伤痛打坐,未出山洞。

 

第二天傍晚,猎人们在石屋吃饭。老二端着饭碗,蹲在门口,看看岩洞的方向,自言自语:“已经两天了。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心发慌。两天一点儿东西也没吃,会饿坏人的。”

老三瞪着牛眼说:“你是说慧能那小子?饿死他活该!我丑话说到前头,谁他妈敢偷偷摸摸给那小子送吃的,就是故意和我老三过不去,我的一双拳头正闲得发痒哩!”

老三捏得指头关节啪啪作响。

老二看老大一眼,轻声说:“他还有那么重的伤,万一……”

老大说:“两三天不吃东西没事。饿饿他也好,叫他记住这次教训。等饿得实在受不住啦,他自己会走出来的。”

老四说:“那也不行,他必须承认他不对,向大伙认错。否则,坚决不让他吃咱们的饭!”

吃过饭,老四哼着小曲在岩洞外散步。他故意冲着洞里说:“怎样,两天粒米未进,滋味不好受吧?大哥说啦,只要你承认你做的不对,保证今后不再犯傻,不再败坏大伙的好事,就叫老五给你送饭来。”

洞中没有任何动静。老四提高嗓门说:“咋?你没听见?聋啦?”

仍无回声。

老四狠狠踢开一块石子,说:“你甭跟我装傻充硬,是好汉,你就再饿两天!”

 

果然,又是两天过去,慧能依然没有走出山洞。

清晨,猎人们指点着岩洞方向,小声议论着。

老五敬佩地说:“慧能的骨头真硬,宁折不弯,是条好汉子。”

“好汉子也罢,孬种也罢,已经是第四天了。若是再不想办法,真要出人命了。活活饿死人,要吃官司的!”

老二斜了老三一眼。

老三脸涨得通红:“我、我……我也没想到这家伙比牛还犟,宁死不肯认错。这、这、这可咋办哩?”

“咋办?咱们总不能逼着人家活活饿死吧?!”

老三手脚无措,无助地望着大家说:“我没有预料到事情会僵到这一步,我、我……要不,我去给他磕个头,央求他出来吃点儿东西?”

老二一撇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老大从石屋出来,望了望岩洞的方向,道:“小五子,你去盛些饭菜,送到洞里去。其他人继续去打猎,省得慧能见着人不好意思。”

大家刚要散开,老大又说:“听着,这件事就这么过去啦。谁也不许再提。否则,哼!”

老五刚要弄饭给慧能送,老四拉住他说:“老五,你甭管了,我给他送去。”

“这还像句人话。事情本来就是因你和三哥而起,解铃还需系铃人。你去送饭最好。”

老四阴阴一笑,没做声。等大家都去干活之后,他盛了满满一盆肉,自语道:“我看你吃不吃!”

老四将肉盆送到洞口,冲里边喊:“大哥说,这事算过去啦,叫我给你送饭来啦,你吃吧。”

岩洞内,饥饿难熬的慧能听了这话,脸上露出了胜利的微笑。洞外,老四的脚步声远去。慧能喃喃祈祷:“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慧能身体极为虚弱,咽着口水,一步一挪移向洞口。

岩洞外边,老四躲在一块巨石后面,窥视着洞口。他看到慧能慢慢走到洞外,脸上露出了诡秘的微笑。他的身体绷成了一张弓,准备当慧能吃下第一口肉就冲过去,好好戏弄他一番。然而,他失望了,慧能好不容易才走到盆前,看到饭盆里是一盆肉时,高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罪过罪过!”随后急急退回洞内。

老四咕咕哝哝咒骂着:“杂种,我就将肉留在那儿,引逗你,我看你能坚持多久!”

果然,慧能虽然退回岩洞,但心却仍在那盆肉的诱惑中。他空空如也的肠胃不断被飘来的香气诱发得急剧蠕动。他坐立不安,尽最大的能力克制着冲出岩洞吃肉的冲动。他背向洞口,坐了下来。然而,肉香依然飘来,扰得他心神不定,不时扭头去看那盆香气四溢的肉……

鬼使神差,他梦游般又一次走向洞口。忽然,仿佛是灵魂深处,传来一声小动物垂死的哀鸣。他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嘴巴,自语到:“慧能呀,慧能,你是佛门弟子,怎么能为了活命而破戒?你连这点儿诱惑都敌不过,修禅何用?”

慧能平心静气,故意面对肉食而坐,以极大的定力观空[56],身心进入禅定中,渐渐地,他的神色呈现出一种安详和愉悦,脸色渐渐由苍白而红润,散发了一种神圣的光彩……

 

又是崭新的一天。朝阳欲出,霞光满天。世界万物都沉浸在一种美妙的祥和中。石屋里的猎人们刚刚起床。老大踢踏着鞋踱到灶间,看到锅凉灶冷,不禁皱起了眉头。他回到石屋问老四:“你之前给慧能送饭了吗?”

老四说:“送啦。”

老大自言自语:“奇怪,那他咋还不从岩洞里出来?小五子!”

小五子在屋外答应着。他端着那盆已经风干了的落了不少尘土的肉走了进来,“砰”地一声放到老四面前。

老四惊疑地说:“咦,这不是昨天我给慧能送去的肉吗?咋,他一口没吃?”

“啪!”老大狠狠抽了老四一巴掌。

老四捂着肿了半边的脸,后退一步:“大哥,我……”

“啪!”老大又打了他一巴掌,咬牙切齿地骂道:“你个家伙,明知道慧能是佛门中人,不食荤腥。你却故意给他送肉,也太阴了你!”

老四求援似的看看老三,老三气呼呼瞪他一眼:“哼!”

老大说:“快,到山洞里看看,万一慧能饿死了,我饶不了你!”

猎人们赶紧向岩洞走去。路上,老二忽然扯扯老大的衣袖,指着岩洞上方的山崖说:“大哥,你们快看!”

山崖上,那只被慧能放生的猴子领着一群小猴子跳下来,将松子、橡实、山核桃之类的干果放到了洞口。

慧能从洞中走出。他满面红光,神采奕奕,宛若脱胎换骨一般。小猴们围着他玩耍嬉戏,非常快乐。一只最小的小猴崽,撒着欢儿跳到了慧能身上,从嘴里抠出一个桃核,放在了他的手里。

慧能一边爱怜地抱起它,一边笑着说:“桃核可以入药,但不能作为食物,所以,我们还是种下它,让后人享用甜美的仙桃吧。”

说完,慧能当真将桃核埋在了土里。

后来,这里果真长出了一株稀有的桃树,年年结果,甘甜异常,犹如天上仙桃。奇怪的是,桃核内没有果仁,不能移种。人们怀念六祖慧能的种树功德,随即将这上爱岭最高峰归嘴岩称作“六祖岩”。

猎人们何曾见过人与野生动物如此亲密?老二腿一软,一屁股坐到地上,呢喃道:“天哪,这是活菩萨呀!”

慧能也看到了猎人们,他快步走过来,冲着老三、老四深深鞠躬道:“谢谢三哥、四哥引发机缘,助我修行。”

猎人们大眼瞪小眼,不知慧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慧能一笑,说:“忍辱波罗蜜[57],是菩萨必须修行的科目。尤其是四哥,无意之中成就了我。”

猎人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越来越糊涂:人家揍他、捉弄他,他不但不怀恨在心,反而感激人家,真是难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