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也是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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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令他们不可思议的事情还在后边。猎人们正要出门,从四会县来了两个公差,说是山里有两只老虎出没,连伤数条人命,闹得人心慌乱,鸡犬不宁。当地民众无不谈虎色变,吓得惶惶不可终日,每天闭门锁户,苦不堪言。因此,县老爷特地请他们这一队猎人去为民除害。
老三来了精神,问道:“既然县老爷出面请我们,那么,县衙门能给多少奖赏?”
“纹银一百两!”
“哇,这么多啊!顶得上咱们干一年啦!”老四催促道:“大哥,咱们收拾收拾出发吧!兄弟们,走啊!”
“且慢!”老大喊了一声,制止住跃跃欲试的猎人们。他转向公差:“这两位大哥,你们四会也有猎户,为什么跑到怀集来找我们?”
两个公差略一犹豫,相互看了一眼,说:“你们是咱们这一带最为出色的猎人,所以,我们就来请你们啦。”
老大让小五子给公差倒茶,拿出珍贵的熏肉干请他们享用。然后,他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们县里的李老大还好吧?”
一个公差脱口而出:“好什么好,让老虎撕下了一条大腿、半支胳膊,能好得了么!他……”
从猎人们凝重的脸上,公差知道自己说漏了嘴,急忙止住了话头。老大追问:“他,就是那两只恶虎伤的吧?”
公差只好点点头,说:“我们县里的猎户,有好几个人猎虎不成,反被虎伤,无人再敢出面,所以……”
老大说:“和我预料的一样。李老大的本领和手段,与我不相上下。他奈何不了那猛虎,我也就没有更好的办法了。那老虎能重伤李老大,看来非同一般啊!”
“县老爷说,请不到你们,要拿俺俩是问!老大,大哥……大叔……大爷……”看到老大无动于衷,公差转向老三、老四:“这两位大爷,你们本领高强,一定能降伏那两只老虎,请……”
刚才还兴奋异常的老三、老四,这会儿却打了蔫,只想往别人的身后躲。
公差说:“你们若是能去,奖赏翻一番,给你们二百两银子。二百两啊!”
老三小声咕哝道:“若是把命搭上,一万两银子有什么用?”
两位公差大失所望,正要离开,没想到,平时连一只蚂蚁都不敢伤害的慧能却站了出来,说道:“两位大哥,我去!”
所有的人不由一愣:你慧能身体单薄瘦小,手无缚鸡之力,更无猎杀猛兽的经验,如何降伏恶虎?
公差说:“兄弟,你拿我们开涮吧?”
老大也说:“慧能,你开什么玩笑?”
慧能却一脸的严肃,郑重说道:“为民除害,是我们猎人义不容辞的责任,我怎么是开玩笑呢?”
“可是,你虽然在这里待了几个多月,仅仅是拾柴做饭而已,连最起码的狩猎知识都不懂。你没听见?那两只恶虎连经验丰富的老猎手都伤了,你如何能对付得了它们!”
慧能说:“我自有我的办法。”
公差见他说得坚决,不禁好奇地问老大:“这位大爷练过什么功吧?或许……”
“他呀,是佛教徒,会打坐、念经。不过,老虎可不是吃素的!”
公差更失望了,佛教禁止杀生,不能用弓箭、毒药、陷阱伤害老虎的性命,你慧能就是念一辈子经,又如何能使老虎改邪归正,不再祸害民众?
慧能说道:“老虎也是众生。佛祖释迦牟尼说过,一切众生都有如来智慧德相。所以,我相信能找到不使老虎伤害人命的办法。”
说完,慧能就想向外走。老大一把拽住他:“慧能,别胡闹!大老虎不是小猴子,你何必白白葬送自己的性命!”
慧能说:“佛祖释迦牟尼曾经舍身饲虎,我若是为民葬身虎口,也算死得其所。再说,老大,我也不会死。我小的时候,曾经与一只老虎面对面坐了一个多时辰,它都没吃我。所以,我一定能想法平定四会的虎患。”
“真的?”
慧能点点头。
猎人们想起慧能与野猴子戏耍等种种的不可思议,便不再阻拦他。
慧能只身来到四会县猛虎出没的地方。他虽然不怕死,但也不想无谓地被老虎吃掉。他努力思索着幼年时期与猛虎相对的情景。他那时心不在焉,根本不知老虎就在身边,既不因害怕逃避,又不因自我保护而防卫,所以,人与虎虽然面对面,但并不对立。由此可见,人若是没有害虎之心,老虎便也没有伤人之意。
他再次想起了释迦牟尼佛舍身饲虎的故事,心里马上想到:老虎吃人,是因为饥饿;若是肚里有食,它当然不会冒险咬人。人们常说:饿虎扑食,饿虎难挡。饿虎之所以凶残,是因为饥饿威胁着它的性命!
慧能心中持着降魔神咒,在两只老虎伤过人的山野里察看。他发现,这里的山民在开春之前放火烧荒时,将方圆几里山野里的茅草都烧光了。以草为食的兔子、野羊、梅花鹿等没了食物,远走他方。老虎是一种有相对固定捕猎地盘的猛兽。它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找不到草食动物,肚子饿时,自然会攻击闯进来的人类。
于是,他在念佛持咒祈祷的同时,用县衙的赏银,让村民买来一些食物,投放到老虎经常出没的地方,并渐渐将食物投向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天感地化,那两只猛虎终于潜入大山深处,不见了踪影。
四会一带的虎患就这样平息了。后来,慧能在这里烧炭为生,隐居多年。人们为纪念他,将这一带的山野叫做“扶卢山”——扶持卢氏之意。唐朝末年,人们在山下修建了一座寺院,名曰:六祖寺。
慧能平息虎患后,又回到了猎人们身边。
有一天,猎人们正在林中穿行。突然,他们发现一只大鹿站在空地上。老三悄悄拉开弓,“嗖”地向鹿射了一箭——
“啪!”未射中,箭支射进旁边的树干里。但是,那只鹿站在原地未动。
老三又搭箭拉弓。老大制止住他,悄声说:“千万别再射了,鹿的听觉最灵,一有风吹草动就跑得没影了。而这只鹿一动不动,太奇怪了!咱们千万别冲撞了山神。”
猎人们悄悄摸过去,看到地上一只小鹿被伏弩射死了。大鹿就站在小鹿身旁。
老三跳过去一推,大鹿砰然倒地。原来它早已气绝多时。
老三乐得蹦高:“这回赚啦,伏弩射死了一只小的,还搭上了一只大的,我们发财啦!”
老二在大鹿身上察看了半天,说:“奇怪,这只大鹿是怎么死的?身上连一点伤口都没有。也不像是病死的,更怪的是,它竟然站着自己死了。”
“管它怎么死的呢,只要肉没坏就行。”
老大沉思了一会儿,对老三说:“你剖开它的肚子看看。”
老三剖开鹿腹,看了一眼,吓得一跳老远。
猎人们同声问:“怎么啦?”
老三声音颤抖着说:“它、它的心炸啦,肠子也断成好几截……”
老五问老大:“大哥这是怎么回事?平白无故,大鹿的心怎么会碎了呢?”
老大虎着脸不做声。
老二悄悄对老五说:“地上被射死的小鹿,一定是这只母鹿的崽子。母鹿见孩子被射死了,气血攻心,也就……”
老大没好气地吼道:“别他娘的说啦!呸!呸!真他娘的晦气,把它们埋了算啦!”
当天傍晚,猎人们围坐在火盆前,一个个垂头丧气,心里沉甸甸的。老大坐在一旁,用手指甲反复掐着茅草。半晌,他终于打破沉默,缓缓说:“我不想再干这杀生害命的活儿啦。”
老二迎合道:“我也不想干啦。听说,像咱们这种杀生的人,死后会堕入地狱,上刀山,下火海,进油锅。然后再转生成畜生叫别人一刀一刀地宰杀。”
“咱们现在改行怕是也晚了。咱们弄死了无数野物,下地狱就下地狱呗。”
老三故意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慧能说:“阿弥陀佛。三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们和天下众生一样,本性是纯洁善良的,只是由于被发财的欲望所累,不明白人生真正的目的,内心迷悟,才打猎杀生。现在,你们内心已由浑浊开始变得清明了,知道了杀生是图财害命。这一念的产生便是觉悟,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再加上认真忏悔,罪业自然能消除。”
老三怀疑地说:“没有这么便宜的事吧?咱们杀了上千上万只动物,跪在佛像前忏悔几句,就没事啦,不用下地狱啦?那么,岂不是人人都可以大开杀戒,都可以干坏事,只要之后忏悔一下就行了……”
慧能严肃地说:“三哥,你说的不是忏悔,而是祈祷。真正的忏悔,是无相忏。什么叫忏?什么叫悔?忏,是坦白以前的过失,对以前所有的罪过、愚迷、骄诳、嫉妒等罪过全都坦白。悔,就是断除以后可能发生的过错。对所有的罪恶行为,现今已经觉悟的,今后全都断绝,永不再犯,这就叫悔。如果只知道坦白从前的过失,而不断除以后可能发生的过失,是明知故犯,怎么能赎罪呢?”
慧能的一番话,说得猎人们心动了。
老二走到慧能面前说:“慧能贤弟,你是活菩萨吧?是专门来山野里度化我们这群猎人的?”
“二哥,你说笑了,我不过是佛门一个学子,修行还差火候呢。”
“不管怎么说,你比我们明白。像我这样,一生作恶多端,滥杀无数。如果罪业有形,恐怕这间房子都盛不下,你能帮我忏悔罪过吗?”
慧能轻松地说道:“好说,二哥,你把你的罪业找出来,我帮你忏悔掉。”
老二抓耳挠腮,又翻翻身上的口袋,不好意思地说:“罪业不是有形的东西,不好找。”
慧能一笑:“既然找不到罪业,罪业不就忏悔掉了吗?”
老二一愣,接着高兴地说:“我明白了,我终于扔掉了所有的罪业。谢谢,谢谢慧能大师!”
慧能说:“从前所有的罪业,空幻如镜花水月,只要痛改前非,不再造恶,就是真正的忏悔!”
天完全黑了下来。慧能点着油灯,石屋马上明亮起来,而那炽热的火盆,反而显得黯淡无光了。
老五惊奇地说:“哎呀,你们看怪不怪,这火盆里烧着许多木柴,却不如一盏小小的油灯,能照得满屋亮堂。”
慧能趁机开示说:“这一大堆木柴,就像人的各种贪欲,它燃起的熊熊大火,虽然能驱使人为满足欲望而奔波,但它并不能光耀人的生命历程,反而是以烧掉整个生命为代价。而觉悟的智慧如同灯光,一盏灯光,能驱散千年的黑暗,照亮人生,使人迷途知返。”
老三咕嘟着嘴说:“我不知道什么灯呀火呀,反正我知道,肚里没食,饿得发慌。不打猎,我们吃什么?一家人靠什么养活?”
老大重重叹了一口气:“这的确是个大问题。慧能,你可以打坐入定五天不吃东西,我们却不行。总得想个万全之策。”
老二说:“若是夏秋季节就好了,咱们可以采药,只要不怕危险,就能挖到珍贵的药材。”
“废话,现在是冬末春初,只有打猎这活儿是黄金季节。”
众人沉默,唯有火盆里的炭火不时爆出火花。
慧能灵机一动,急切地说:“我有一个好主意,比打猎还稳妥,还保险。”
“啥主意?说出来听听!”众人异口同声。
慧能指着火盆说:“我在四会驱虎时,看到那里的山中不成材的硬杂木特别多,是最好的烧炭原料。咱们垒个炭窑烧木炭,保准挣钱。”
老大眼中一亮,一拍大腿:“好主意!打猎主要靠运气,有时三天也捕不到能卖好价钱的野物。而烧炭就不同了。只要咱们肯下力气,用上好的原料,就能烧出最好的炭,就能卖出最好的价钱。”
老二兴奋地说:“那咱们明天就去。”
猎人们都是说一不二的汉子,说干就干。第二天,他们拔营而起,转移到四会,垒石为窑,试着烧起了木炭。
开窑那天,众人围着炭窑,兴奋得有些紧张,因为这毕竟是他们烧的第一窑木炭,关乎着众人今后的生计。
老大郑重地扒开窑口的土块,露出了黑油油的木炭。他激动得热泪盈眶,将热乎乎的木炭贴在脸上,喃喃说:“成功了,成功了!”
众人欢呼:“噢——我们的木炭出窑啦!”
他们有人激动得直跳高,有人高兴得手舞足蹈……
15年时光悠然而过,慧能已经39岁,是个中年汉子了。
一天夜间,他照例在一间小小茅棚里静坐,外面传来飘飘渺渺的吟诵声:
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
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58]
慧能会心一笑,站起来,走到外面。
远方,传来隐隐约约的鞭炮声。慧能自语:“春节到了,春天要来了,我也该下山了。”
慧能回到茅棚里,迅速收拾好装有祖师袈裟的包袱,出门深情地望了同伴们居住的大茅屋一眼,直奔山外而去……
隐居15年,六祖出山——风动,幡动,震动佛坛
慧能携禅宗衣钵南归之后,因为受到名利之徒的追杀,就在广东四会、怀集一代的深山之中隐匿了15年。这15年,是苦行的15年,是修行的15年,更是对佛之心法艰苦实践的15年。
浮云天地阔,冷暖曷须争。
智慧形骸外,心同死水情。[59]
岭南春天来得早。远处的村落里过年的鞭炮声,催得野梅灼然开放,把一束大好春意尽情地抒写在茫茫荒野。慧能感到现身出世的时机已经成熟,就沐浴着早春明媚的阳光,步出深山,来到广州。
广州是岭南最繁华的大都市,名流荟萃,商旅云集。当年达摩祖师泛舟来华,就是从这里踏上中华大地,播撒下禅的种子;而今,他的五传法孙——慧能,也将从这里开始大张法席,广传禅法,从而使禅——这一人类文明的瑰宝——益发光辉灿烂。
这是偶然的巧合,还是历史的必然?
这一天,是正月初八。
慧能看到法性寺(今光孝寺)高高的旗杆上幢幡高挂,迎风招展,心中一阵兴奋——他知道,寺院里幢幡升起,五色彩带飘扬,是表示有重大法事活动;今天单升幡旗,则表示寺里有高僧讲经。
慧能随着络绎不绝的人流,缓缓走进法性寺。
法性寺内,数枝红梅灿若繁星,暗香浮动,向人们传递着严冬已逝的消息。寺中的戒台上,一个十来岁的小沙弥冲着一棵菩提树跪拜顶礼,神色凝重而庄严。一位十七八岁名叫法空的青年禅僧跑过来训斥他:“婴行,你又犯疯病啦?放着大殿里的佛菩萨不拜,神经兮兮地拜一棵树干什么?”
婴行充耳不闻,顾自三跪顶礼,嘴里似乎还喃喃祈祷着什么。
法空口中说个不休:“难怪印宗大师给你取法号‘婴行’呢,看来,你永远长不大,还像个三岁的婴儿,拿着土块当馍馍。”
婴行顶礼已毕,斜了法空一眼:“你懂什么!”
法空说:“我是你的师兄,比你入门早,比你岁数大,比你听经多,自然比你懂得多。”
婴行一撇嘴:“大殿里的木鱼儿,比你入门早,比你岁数大,听经比你多,是不是比你懂得更多?一会儿课诵时,我们就别敲它啦,敲你的脑壳好了。”
法空张口结舌,吭哧了半天才说:“那你放着佛菩萨像不拜,拜一棵树干什么?”
“师父说过,金菩萨不度炉,木菩萨不度火,泥菩萨不度水,我婴行是个大活人,要拜活菩萨。”婴行双手叉腰,说得理直气壮。
法空一脸嘲弄:“这棵树,是活菩萨?”
婴行不答反问:“我来问你,这是一棵什么树?”
“菩提树。”
“你既然知道是圣树,为什么不让我礼拜?”
法空大笑道:“佛祖释迦牟尼是在菩提树下悟道成佛的,但他老人家是在印度尼连禅河之畔的那棵菩提树下,而不是在这棵树下。你拜它又有何用?”
婴行装傻充愣,故意问道:“此树是何人所植?”
法空的嘴角差点儿撇到耳根上:“哼,你连这都不知道?”
“请法空师兄赐教!”
法空得意地说:“要说咱们这法性寺,不但是岭南第一名刹,而且天下闻名。早在三国时期,这里就辟为寺庙了,名为王园寺。凡是从印度航海而来的法师,或者从海路到印度求法的中国僧人,大都在这里落脚。多年以前,一位名叫求那跋陀罗的印度高僧飞锡[60]驾临广州,在寺里建了咱们所在的这个戒坛。他预言说:250年之后,有一位肉身菩萨将在这里受戒出家。而这棵菩提树,是另一个高僧智药大师从印度带来的树苗,栽到了咱们这里的。”
婴行指指一旁的石碑:“智药大师栽菩提树的同时,是不是立了这块石碑?”
法空点点头。
婴行说:“你自己细细看看,他在碑文中预言,170年之后,将有肉身菩萨在此菩提树下大开普度,弘扬无上佛法。你再看立碑的时期,仔细算一算,今年正是两位大师预言的活菩萨出现的时刻……”
婴行忽然停住话头,双眼死死盯着什么。
法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慧能从容不迫地走进法性寺,似乎还别有意味地对着婴行神秘地笑了笑。婴行的魂魄似乎被慧能的神态摄去了,痴痴的,呆呆的,直到慧能的背影消失,他仍在发愣。
250年前修建的戒坛依旧庄严,170岁的菩提树枝繁叶茂,绿荫遮地,高大参天。它们也在企盼着肉身菩萨的到来么?
法空捅了婴行一下,说:“婴行,你又发什么呆?印宗大师今天要讲《涅槃经》,咱们快去听吧!”
法性寺大雄宝殿,红墙黄瓦,高大庄严。凌空翘起的飞檐,又显得格外轻灵飘逸。大殿外高高的旗杆上,五色幡旗迎风飘扬,把湛蓝的天空装点得格外生动。
婴行与法空来到大殿的时候,一些僧众与居士已经到了,他们静静地坐在蒲团上等待印宗大师讲经。好像是冥冥中受到了什么启示,小婴行下意识地向大殿东南角望去——那里,是男居士们应在的位置。果然,他在一个最不显眼的角落,看到了那个平平常常却又十分神秘的人物——慧能。
婴行和法空按照僧腊[61],坐到了僧人们的最后一排,因为他们出家最晚。
印宗大师安坐在佛坛上闭目冥思。此时大殿内一片宁静,似乎一根针落在地上,都能清晰听到声响。忽然,外面一阵强风吹过,大殿前的旗幡剧烈抖动,猎猎作响。人们的目光自然而然追逐着声音向外望去。
大殿外面,五彩缤纷的幡旗在风的吹拂下,尽情地招展,自由地飘舞,煞是好看。蔚蓝的天空,因它绚丽的色彩而生机勃勃;古老的寺庙,因它的曼妙飘扬而意趣盎然。
许多人都被这景象感动,油然生出许多感慨来。年轻的法空大概过分陶醉了,不知不觉中,喃喃自语道:“春风吹得旗幡动,赤橙尽染艳阳天……”
一个老年和尚不客气地打断他的沉吟,呵斥道:“年轻人,一天到晚心随境转,只知吟诗作赋,禅机却一窍不通。什么风吹幡动,应该说是幡自己在动。”
法空倒吸了一口凉气,一脸的茫然:“你是说,幡自己在动?”
“那当然。因为旗幡高挂,就有了飘动的可能性。所以,佛门之人不要被色彩和表面现象迷住慧眼。要知道,那不是风动,而是旗幡动。因为动性在旗幡上,而不在风上。”
年轻的法空觉得老和尚讲得不在理,却又一时想不出反驳的理由,憋得满脸通红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婴行替师兄打抱不平,站起来走到老和尚跟前,拿手在他眼前晃。晃得老和尚直眨眼。
婴行似乎很惊讶:“噢,你眼睛没有瞎呀!”
老和尚一脸愤怒:“胡说八道,我的眼睛好好的,啥时候瞎啦?”
“那你怎么睁着眼睛说瞎话?说什么动性在幡不在风!请问老法师,什么叫动性?”
老和尚说:“动性就是能够活动的可能性。这动性有的东西有,有的东西没。幡挂在旗杆上,有动的可能性,所以是幡动而不是风动。”
婴行冷不防使劲推了老和尚一把,老和尚踉踉跄跄,差点儿摔倒,样子狼狈极了,逗得大殿里所有的人呵呵大笑。
老和尚忍不住破口大骂:“你个小杂种……”
婴行叉着腰站在他面前,装出大人的模样,呵斥道:“佛说,不恶口!一念嗔心起,火烧功德林。你修行多年,连这也不知道?怎么能开口骂人!嗯?”
婴行一本正经,装腔作势教训老和尚。
老和尚吃了亏,反而输了理,气得七窍生烟,但又不好发作,只好加重口气说:“你一个小沙弥,竟敢推搡老衲,是何道理?”
婴行嘻嘻一笑,说:“我想试试你,有没有动性。”
老和尚说:“人,当然有动性了。你看,人走路,他脚下的大地并没有动,动的是人。”
婴行指着他的额头说:“那么,刚才是你自己在动,而不是我推了你,你为什么骂我?”
老和尚语塞,悻悻地走远了一些——生怕不知深浅的婴行再次冷不防出手,再让他“自己动”一次。
婴行越发得意忘形:“无话可说了吧?如果没有风,旗幡自己怎么能飘动呢?”
法空像是受到了婴行的启发,扭头向外看去。这时,恰恰风停了,漫天飘舞的旗幡静静地悬垂下来,一动不动。法空对着老和尚说:“不动了,不动了!你看,你们大家看,幡真的一动不动啦!因为眼下没有了风!有风则动,无风则停。可见我说的没错,是风吹幡动。”
老和尚漫不经心地望了望高高的旗杆上死蛇一样纹丝不动的幡,不慌不忙说:“照你这样说,动性在风而不在幡了?”
“那当然,你自己不是都看见了吗!”
老和尚问:“照你这么说,动性应该在风了?”
婴行当仁不让,抢着说:“那当然。”
老和尚成竹在胸:“那好,我来问你,刚才那阵风,是不是也吹拂了白云山?”
白云山,是广州城外一座风景秀丽的高山。在法性寺,抬头就可以看见它直插天际的峰峦。
婴行说:“白云山离这里不远,吹动幡的风,应该也能吹到它。”
“那么,白云山刚才是不是也像幡那样摇摆不止呢?”老和尚咄咄逼人的目光紧紧盯着婴行与法空,“说呀,你们倒是说呀!风是不是能吹动白云山?”
法空无言以对,婴行也张口结舌:“这……这……”
老和尚紧紧盯着他不放,追问道:“这什么,你回答我,风吹青山,青山是不是摇动?”
婴行无可奈何,只好小声回答:“不动。风,吹不动大山。”
老和尚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这不就得了?因为山没有动性,而幡却有,所以风吹得动旗幡却吹不动山。可见动性在幡不在风。”
婴行心里明明感到老和尚的理论似是而非,但他有口难言,无论如何也说不清楚,急得他抓耳挠腮……
大殿中僧俗们交头接耳,有的认为老和尚说的有理,有的觉得是风吹幡动,乱哄哄像飞着一群马蜂。
忽然,角落里,一个非常自信又非常洪亮的嗓门说:“我认为,既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而是两位法师的心在动!”
宛若巨石落入深潭,层层涟漪在所有人心中荡漾。
一直闭目倾听辩论的印宗大师眼睛倏地睁得老大,他敏锐的目光就将一个四十来岁、衣衫褴褛、相貌平凡的汉子捕捉在了眸子中。
是慧能!
与此同时,全场所有人的目光刷地一下全都集中到了他身上。慧能不慌不忙地站起来说:“如果是一个不能看、不能听、不能说、不能想的人,他知道风幡或山河大地的存在吗?风也好,幡也罢,它们动与不动对他都没有任何意义。没有内心的活动,万物的存在对人来说就成了没有意义的事情。因此,我说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而是两位师父的自心在动。”
印宗大师也是亲见过五祖弘忍的高僧,道眼明白,单单听这些话,他就知道,眼前这位说话的男居士非同一般。
所谓风动、幡动,本质上是心与境的关系。风是境,幡是客尘[62],所以释迦牟尼佛说:“有因有缘世间生,有因有缘世间灭。”佛法是缘起法,它的最高明之处,就在于揭示了宇宙人生的真谛——缘起性空。佛陀还说过: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宇宙中的万事万物,都是因缘所生,并且互为缘起,互为依存,互为条件,互为前提,也就是互为因果。
例如风与幡,如果只有风,或者只有幡,就不会有风幡舞动的现象;或者幡虽然有,但它没有高高挂在旗杆上,无论再大的风,也无法将它吹动;或者幡升了起来,但风没有吹在这里,而是刮在了其他地方,这样,都没有风幡飘动的景象出现了。
所以说,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为什么是心在动呢?三界唯心,万法唯识。心生则种种法生,心灭则种种法灭。动静、善恶、美丑、好坏……世界上的一切矛盾对立,都是我们这些人各自依据自己的好恶、利害等强行分别而产生的。所有争端的生起,一切矛盾的产生,也都是源自我们以不同的价值取此舍彼的结果呀!
究竟谁对,谁错?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慧能早已在现实生活里领悟到:境由心造,法从心生,一切都是我们人心的作用。所以,今天他说:不是风动,不是幡动,而是心动。
不知何时,婴行来到了慧能身旁,他愣愣怔怔地说:“我认识你。我很早以前就认识你。”
慧能亲切地笑着问:“你何时见过我?”
众人都盼着婴行能说出这个看着不起眼却出言不凡的人的来历。
婴行却说道:“我在梦中见过你。”
众人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老和尚突然说:“你怎么知道是我们心动?你不是我,我的心动不动你怎么知道?”
庄子和惠子曾在濠水的桥上游玩。庄子很羡慕鱼的快乐。惠子问他:“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的快乐?”庄子回答:“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的快乐?”老和尚巧妙地将庄子的千古机智用到了此处。众人觉得有热闹瞧了,都看着慧能等他回答。
慧能从容答道:“因为,你和这位小师父本具觉心,本具佛性,众生都有佛性……”
婴行打断慧能的话:“错了!人有人性,只有佛才有佛性。”
慧能问他:“你不相信你有佛性?”
婴行大摇其头:“当然不信。我要有佛性,我早成佛啦,还用在这里与你们磨牙?”
慧能突然扬起巴掌,作势欲打婴行。小婴行慌忙逃避,被蒲团绊了个跟头,样子比真挨了打还狼狈。众人大笑,老和尚更是乐不可支。
婴行哭丧着脸坐在地上,指着慧能说:“你这人看着面善,心里真坏!我、我、我本来以为你是……”
“我是谁?”
“算啦,反正你也不是。”
人们都被他没头没脑、颠三倒四的话弄糊涂了。慧能拉起婴行,笑着问:“你刚才为什么躲避?”
“你要打我,我能不躲开嘛!”
“可是,我打着你了吗?你怎么知道我要打你?”
“我、我……”
慧能这才认真说道:“因为你怕疼,能预知我要打你,所以下意识地躲避。这就证明你有自性。这种避苦趋乐、寻求解脱、渴望平安幸福的心,不正是我们本具的觉心,我们的佛性吗?”
一直悄悄打量慧能的印宗大师,这时也忍不住将眼睛睁大了一些,看了慧能一会儿,不知为什么又紧紧闭上了。
婴行高兴得手舞足蹈:“哇,我有佛性啦!我要成佛啦!我,我……我怎么没有成佛呀?”
“因为你心动。幡动而心不动,自净其意,自空其身,自然能趣入大道。”
婴行围着慧能转了一圈,嘴里喃喃道:“我知道你是谁了,我知道了!你是……”
众人注意倾听婴行下面的话。谁知,他站到慧能面前,反而问人家:“你是不是呀?”
大家觉得婴行的话没头没脑,极不合情理,但慧能却笑着回答了,答得更莫名其妙:“你觉得我是,我自然就是。”
于是两个人莫名其妙地笑了,很开心的样子。
老和尚不高兴了:“这位施主,众生本具佛性,《涅槃经》中早就说过,这是佛学常识,有什么可得意的!”
“那好,各位高僧大德,今天因缘难得,我索性多说几句。从佛法的角度来说,宇宙中的万事万物,都是有因有缘才产生的。旗幡的飘动也是这样,假如没有风,幡不会动;如果没有幡,再大的风也没有幡旗飘动的现象。所以,我说,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
此时,众人的喧闹声突然停止,因为印宗大师从高高的法座上下来,向慧能走去。他向慧能深深施礼,满脸堆笑地说:“行者谈吐不凡,句句切中禅理,一定不是普通人!据说,黄梅五祖的衣钵已南传十几年了,莫非行者就是六祖大师?”
慧能也笑着还礼道:“不敢。慧能见过印宗大师。”
印宗大师高声叫道:“行者果然是六祖大师,果然是六祖出山了!我等有眼无珠,请受贫僧一拜!”
印宗大师跪在地下向慧能礼拜。慧能抢上前来,拉他起来,说道:“佛门规矩,只该在家人礼拜出家人,哪有向我顶礼的道理!”
“六祖大师何必过谦?世间礼法,先闻道者为师;佛门规矩,早得度者为尊。您是一代祖师,我等理当顶礼受教!”
婴行不管三七二十一,挤过来没头没脑地说:“你真是你呀?”
慧能一笑:“我自然是我。”
“你就是抢了人家袈裟而跑得没影没踪的南蛮子?”
印宗大师喝道:“婴行,不得无礼!”
“无妨。从某种意义上说,的确是我抢了别人的袈裟。你们想,如果我不到东山寺,我师父五祖大师的衣钵自然就传给别人了。”
印宗法师开心地笑着说:“六祖大师请上座,并请出示衣钵,好让我等焚香祷拜,以增福慧。”
慧能被推上宝座。他打开包袱,拿出袈裟,披在身上。
一件毫不起眼的袈裟,一个不起眼的人,然而,当两者结合时,慧能便不是刚才那一副寒酸模样的慧能,变成了容光焕发的六祖;袈裟一着慧能之身,立刻放射出灿烂夺目的光芒。
僧俗们纷纷跪下,瞻仰六祖的神采。
慧能垂目闭眼,在喧闹中一动不动地坐在宝座上,荣辱不惊,物我两忘。
此时,在几千里之外的荆州当阳山,那山林中的茅屋依旧存在,当年的小沙弥已成了一位风度翩翩的青年僧人。他正在屋外升炉烧水,忽然听窗内吟诵:
一切佛法,自心本有。
将心外求,舍父逃走。
随即,已经七旬高龄的神秀从室内走了出来。
青年僧人躬身施礼,道:“恭喜上座,您闭关15年,今天终于功德圆满了。”
神秀合十还礼说:“水滴石穿,绳锯木断。15年的功夫,终于打通了最后的禅关。这15年,你一直为我护关,辛苦你了。”
青年僧人恭谦地说:“能为您的大彻大悟奉献微薄之力,那是我的荣幸。”
神秀庄严说道:“从今日起,你算我的门下,法号志诚。”
“谢谢师父赐给我法名!”志诚跪下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