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二十八 21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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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天地
作者:庄周弟子或再传弟子
天地虽大,其化均也;万物虽多,其治一也;人卒虽众,其主君也。君原于德,而成于天。故曰:玄古之君天下,无为也,天德而已矣。
以道观言,而天下之名正;以道观分,而君臣之义明;以道观能,而天下之官治;以道泛观,而万物之应备。故通于天者,道也;顺于地者,德也;行于万物者,义也;上治人者,事也;能有所艺者,技也。技兼于事,事兼于义,义兼于德,德兼于道,道兼于天。故曰:“古之畜天下者,无欲而天下足,无为而万物化,渊静而百姓定。”《记》曰:“通于一而万事毕,无心得而鬼神服。”
夫子曰:“夫道,覆载天地,化生万物者也,洋洋乎大哉!君子不可以不刳心焉:无为为之之谓天,无为言之之谓德,爱人利物之谓仁,不同同之之谓大,行不崖异之谓宽,有万不同之谓富,执故德之谓纪,德成之谓立,循于道之谓备,不以物挫志之谓完。君子明于此十者,则蹈乎其事心之大也,沛乎其为万物逝也。若然者,藏金于山,藏珠于渊,不利货财,不近贵富,不乐寿,不哀夭,不荣通,不丑穷;不拘一世之利以为己私分,不以王天下为己处显。万物一府,死生同状。”
夫子曰:“夫道,渊乎其居也,漻乎其清也。金石不得,无以鸣,故金石有声,不考不鸣,万物孰能定之?夫王德之人,素逝而耻通于事,立之本原而知通于神,故其德广;其心之出,有物采之。故形非道不生,生非德不明。存形穷生,立德明道,非王德者邪?荡荡乎,忽然出,勃然动,而万物从之乎?此谓王德之人,视乎冥冥,听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无声之中,独闻和焉;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神之又神,而能精焉;故其与万物接也,至无而供其求,时骋而要其宿;大小长短修远,各得其宜。”
【今译】
天地虽然广大,化育万物却很均平;万物虽然繁多,治理万物的却是道一;人类虽然众多,主宰人类的却是君主。君主推原于物德,而成就于天命。所以说:远古的君临天下者,顺道无为,因循天赋物德而止。
运用天道观照言论,而后天下之名就能得正;运用天道观照名分,而后君臣之义就能显明;运用天道观照能力,而后天下的官守就能治理;运用天道广泛观照一切,而后万物的应然就能齐备。所以通达于天的,是道;顺应于地的,是德;遍行于物的,是义;上官治理下民,是事;能力各有专精,是技。技兼容于事,事兼容于义,义兼容于德,德兼容于道,道兼容于天。所以说:“古时畜养天下的君王,无私少欲而后天下富足,无为自然而后万物顺化,渊默宁静而后百姓安定。”《记》曰:“通达于道一而后万事完毕,无心于得利而后鬼神臣服。”
夫子(庄子)说:“道,覆盖天空承载大地,化育万物,洋洋大观啊!君子不可不洗濯德心:无为为之叫做天道,无为言之叫做人德,爱人利物叫做仁爱,不同然而同之叫做博大,行为不标卓异叫做宽容,拥有万千不同叫做丰富,持守故德叫做纲纪,葆德大成叫做立身,因循天道叫做齐备,不被外物挫败心志叫做完人。君子明白以上十项,就能履践自事己心的大德,丰沛地与万物共同远逝。如此之人,藏金于山,藏珠于渊,不求利益货财,不趋尊贵富有,不以长寿为乐,不以早夭为哀,不以通达为荣,不以穷困为耻;不把一世利益视为一己私有,不把称王天下标榜一己尊显。万物共处一府,死生同其状貌。”
夫子(庄子)说:“道,深渊般静居,澄澈如清泉。钟磬不得道施之德,无法鸣响,所以钟磬虽有声响,不叩击就不鸣响,万物谁能决定钟磬的声响?王德之人,素朴远逝而耻于通达俗事,立于物德本原而心知通达神明,所以物德广大;其心发出鸣响,必有外物叩击。所以有形之物若非天道不能得生,得生之后若非真德不能澄明。保存身形穷尽一生,立于真德明于天道,岂非王德之人呢?浩浩荡荡,忽然而出,勃然而动,而后万物才会跟从吧?这是说王德之人,凝视于幽冥,倾听于无声;从幽冥之中,独见破晓的天道之光;从无声之中,独闻和合的天籁之一声 ;所以深邃而又深邃,而后能够驾乘万物;神妙而又神妙,而后能够达至精微。所以王德之人与万物应接,致无己德却供一应外物索求,时常驰骋却要约外物留宿;大小长短远近之物,各得自适其适之宜。”
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
使知索之,而不得。
使离朱索之,而不得。
使喫诟索之,而不得也。
乃使罔象,罔象得之。
黄帝曰:“异哉!罔象乃可以得之乎?”
【今译】
黄帝巡游于赤水北岸,登上昆仑之丘而后向南眺望,返回之时,遗失了自己的玄珠。
派遣心知求索玄珠,却不能得到。
派遣离朱求索玄珠,却不能得到。
派遣喫诟求索玄珠,却不能得到。
于是派遣罔象,罔象得到了玄珠。
黄帝说:“奇异呀!罔象竟能得到玄珠吗?”
尧之师曰许由,许由之师曰啮缺,啮缺之师曰王倪,王倪之师曰被衣。
尧问于许由曰:“啮缺可以配天乎?吾藉王倪以要之。”
许由曰:“殆哉岌乎天下!啮缺之为人也,聪明睿知,给数以敏,其性过人,而又乃以人受天。彼审乎禁过,而不知过之所由生。与之配天乎?彼且乘人而无天,方且本身而异形,方且尊知而北驰,方且为绪使,方且为物絯,方且四顾而物应,方且应众宜,方且与物化而未始有恒。夫何足以配天乎?虽然,有族,有祖,可以为众父,而不可以为众父父。治,乱之率也,北面之祸也,南面之贼也。”
【今译】
唐尧之师叫许由,许由之师叫啮缺,啮缺之师叫王倪,王倪之师叫被衣。
唐尧问许由说:“啮缺可以匹配天道吗?我想借助王倪要求啮缺担任天子。”
许由说:“岌岌可危啊天下!啮缺的为人,聪明睿知,精通数术而敏锐,天性超过常人,而又以人道僭代天道。他只知禁止过错,却不知过错产生的根源。他可以匹配天道吗?他将会驾乘人道而无视天道,将会依据自身而排斥异己,将会推尊心知而背道而驰,将会被琐事役使,将会被外物拘束,将会四顾而应酬外物,将会应酬众人之宜,将会随物变化而没有恒德。那样如何足以匹配天道呢?尽管如此,有族类,有宗祖,啮缺可以成为众人之父,却不可以成为万物之父。整治天下,是大乱的先导,是民众的灾祸,是君位的窃贼。”
尧观乎华。
华封人曰:“嘻,圣人!请祝圣人:使圣人寿!”
尧曰:“辞。”
“使圣人富!”
尧曰:“辞。”
“使圣人多男子!”
尧曰:“辞。”
封人曰:“寿,富,多男子,人之所欲也。汝独不欲,何邪?”
尧曰:“多男子则多惧,富则多事,寿则多辱。是三者,非所以养德也,故辞。”
封人曰:“始也,我以汝为圣人也;今然,君子也。天生万民,必授之职。多男子而授之职,则何惧之有?富而使人分之,则何事之有?夫圣人,鹑裾而鷇食,鸟行而无影;天下有道,则与物皆昌;天下无道,则修德就闲;千岁厌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于帝乡。三患莫至,身常无殃,则何辱之有?”
封人去之。
尧随之,曰:“请问?”
封人曰:“退矣!”
【今译】
唐尧到华地视察。
华封人说:“嘻嘻,圣人!请允许我祝福圣人:祝圣人长寿!”
唐尧说:“辞谢。”
“祝圣人富有!”
唐尧说:“辞谢。”
“祝圣人多子嗣!”
唐尧说:“辞谢。”
封人说:“长寿,富有,多子嗣,是众人所欲求。你独不欲求,是何缘故?”
唐尧说:“多子嗣就多忧,富有就多事,长寿就多辱。这三件事,都不利于颐养德行,所以辞谢。”
封人说:“原先,我以为你是圣人;如今这样,只是君子。天生万民,必授职事。多子嗣而授予职事,又有何忧?富有而与人分享,又有何事?圣人,鹑衣百结而食如雏鸟,如鸟飞行而不著形迹;天下有道,就与万物共同昌盛;天下无道,就修养德心安处闲适;千岁以后厌烦俗世,就远离人世上达仙界;驾乘白云,抵达帝乡。三患不来,身常无灾,又有何辱?”
封人说完离去。
唐尧跟随于后,说:“请教?”
华封人说:“退下!”
尧治天下,伯成子高立为诸侯。尧授舜,舜授禹,伯成子高辞为诸侯而耕。禹往见之,则耕在野。
禹趋就下风而问焉,曰:“昔尧治天下,吾子立为诸侯。尧授舜,舜授予,而吾子辞为诸侯而耕。敢问其故何也?”
子高曰:“昔尧治天下,不赏而民劝,不罚而民畏。今子赏罚而民且不仁,德自此衰,刑自此立,后世之乱自此始矣。夫子盍行邪?无落吾事!”
俋俋乎耕而不顾。
【今译】
唐尧治理天下,册立伯成子高为诸侯。唐尧禅位虞舜,虞舜禅位夏禹,伯成子高辞去诸侯而躬耕。夏禹前往拜见,他正躬耕于田野。
夏禹快步趋就下风而后问他,说:“从前唐尧治理天下,册立先生为诸侯。唐尧禅位虞舜,虞舜禅位于我,然而先生辞去诸侯而躬耕。请问是何缘故?”
子高说:“从前唐尧治理天下,不必赏善而民众迁善,不必罚恶而民众敬畏。如今你赏善罚恶而民众趋于不仁,民德从此衰败,刑教从此妄立,后世祸乱从此开始了。夫子何不走开?不要妨碍我耕地!”
埋头耕地而不再理睬夏禹。
【《天地》校勘】()内为衍文、讹文、误倒之文,[]内为所补之文、正字。
补脱文13字:
1.故通于天[者,道也;顺于]地者,德也。
2.夫道,覆载[天地,化生]万物者也。
3.大小长短修远,[各得其宜]。
删衍文4字(未计郭象裁剪移入之《泰初》2005字):
1.不以王天下为已处显(显则明)。
2.禹趋就下风(立)而问焉。
订讹文5字:
1.以道观言,而天下之(君)[名]正。
2.故通于天者,道也;顺于地者,德也;行于万物者,(道)[义]也。
3.方且尊知而(火)[北]驰。
4.夫圣人,鹑(居)[裾]而鷇食,鸟行而无(彰)[影]。
更正误倒4处:
1.(故执德)[执故德]之谓纪。
2.乃使(象罔)[罔象],(象罔)[罔象]得之。黄帝曰:异哉!(象罔)[罔象]乃可以得之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