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篇 尽心章句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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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心尽力,修身养性,静候佳音
原文
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
华杉详解
这一段,要结合《中庸》开篇第一句来读:“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命,是命令。天命,是上天给的命令。天命就是性,就是天性。对于没有生命的无机物来说,是指它的物理性质、化学性质;对于生命体来说,就是指它的基因。
尽心的尽,是完全、充满。中医也说,身体是最好的药。你自己的心里拥有一切善良和智慧,你要去自己的心里找。这就是王阳明说的致良知,你在自己心里找,尽心了,就能找到良知良能,找到自己的天性、人的本性。而天命之谓性,找到人的本性就是找到天命,所以你就知天了。
我们平时做一件事情,完成领导交办的一项任务,没有办成就说自己“尽力”了。尽力了,怎么会没办成呢?多半是因为没有“尽心”。如果尽心去办,就能找到智慧本能,找到创意,找到办法,这就是尽心尽力。尽力只是下苦力,尽心才有创造力。
朱熹注解说,尽心就是穷理,知性就是知其理之所出。
原文
“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
华杉详解
存心养性,就是《大学》里讲的正心诚意。心是天君,性是天命,孟子说:“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学问之道,就是把放逸的心拿回来;学问之道,就是正心。
张居正说:“君子之道,以格物致知为入门。尤其重要的是尽心尽力去践行,心固然是尽了,但还害怕它出入无常,所以要操而存之,使之一动一静,都正正地在胸腔里面,不夺于外物所诱。”这就是正心,存心即正心。
又说:“性固然是知了,但又担心自己的作为伤害了它,所以顺而养之,使事事物物,常循其自然之理,而不涉于矫揉之失。君子存养之功,交致甚密。为什么呢?因为心为天君,性为天命,心性是上天交给我的,我如果放逸其心,戕贼其性,那就是慢天亵天,而不是事天了。所以操存此心,就是奉养我的天君,而不敢违越;顺养此性,就是保我的天命,而不敢失坠,就像上帝日日在面前一样,这不就是事天吗?能事天,则意诚心正,做什么事都能成全功。”
不仅要成功,而且要成全功,这就是正心诚意、存心养性的功力。
原文
“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
华杉详解
人生际遇,无非死生祸福。超越祸福是一种境界,看透生死又是一番境界。夭寿不贰,就是无论寿命长短,都不改变态度。修身养性,等待死亡;安身立命,事天以终身。这是非常了不起的境界。说什么功名利禄,我已经超越了死亡的恐惧。在夭寿之间,都已经看得如此透彻;修身之功,已经持守得如此坚定。天赋予我的,浑然全备,一点损伤都没有。幸而得长寿,则好德考终;不幸而早夭,也顺受天命。
尽心知性,事天立命。我只是尽心尽力,只问耕耘,不问收获。我只是修身养性,静候佳音。
“仁义礼智信”全都在你自己身上
原文
孟子曰:“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
华杉详解
孟子说:“一切都是命运,但顺理而行,接受的就是正命。所以懂得命运的人,不站在危墙下面。”
人生的吉凶祸福,都是命运,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钟会发生什么。所以君子“尽其在我,听其在天”,就是前面说的尽心知命。尽自己的正心诚意,尽自己的努力,只问耕耘,不问收获。有什么结果,就接受什么结果。天降我以福,顺而受之;天降我以祸,也顺而受之,我只是遵道而行,顺受其正。
但是,我不会蹈危履险,以至于丧身殒命而不顾,就像站在危墙下面一样。所以知命的君子,虽然不会以趋利避害为行事标准,但也会择地而处,不会立身于危墙之下,自取覆压之祸。
所以,只有知命的人,才能顺受其正。不知命的人,你怎么跟他讲接受命运,他也不会懂。他总往危墙下面钻,而且还要跟你辩,说要和命运抗争。你跟他讲只问耕耘,不问收获,他也不会懂。他不相信你不问收获,他觉得这不科学。
什么人会往危墙下面钻呢?大部分人都会。比如街上那些乱开车的、抢道的、闯红灯的,这都是不知命,哪有危墙就往哪行。他们为什么这样做呢?因为贪图利益。就为了“快一点”这个小利益,他就敢往阎王殿里闯一闯!看见这样的人,我们说他素质低,其实我们自己的素质也高不了多少,只是我们贪图的利益比他大罢了,我们也会干出富贵险中求,要钱不要命的事。
原文
“尽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
华杉详解
桎梏,是刑具。
尽力行道而死的人所受的是正命,犯罪而死的人所受的不是正命,是死于非命。
简单地说,该死就死,但不要作死。
原文
孟子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求在我者也。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无益于得也,求在外者也。”
华杉详解
只要我追求,就能得到,有求必得,这是因为我追求的东西,就在我自己身上。比如你追求仁义礼智信,这些全都在你自己身上,你只要愿意去做,马上就能得到。你说得不到,那都是“非不能也,实不为也”。我们往往也自以为追求仁义礼智信,但其实并不把仁义礼智信当目的,而是当工具。所谓“小胜靠智,大胜靠德”,追求的既不是智,也不是德,而是胜,是结果。一旦发现结果不满意,就不智无德,放弃原则,就往危墙下面走,就成了不知命者了。
另一些东西呢?你求之有道,但得不得并不取决于你,而要看命运给不给你。这是因为你追求的,不在自己身上,而在别人那里。比如功名利禄、男朋友女朋友,或者一个客户生意机会,这些都要看上天给不给你,别人给不给你。
原文
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
华杉详解
这个世界,以及我们自己的命运,我们所能控制的、所能决定的,只是很少很少的一部分。这是知命的第一条。我只能完全控制我自己,外面的都不归我控制。你自己的孩子,也都有他自己的想法,你管不了。别认为自己能改变世界,你只能改变你自己。
当我所追求的,全在自己身上,那就是万物皆备于我。行有不得,反求诸己,所有的得失,都能在自己身上找到,在自己身上用力,这不就是最大的快乐吗?
我只要自己正心诚意去做,其他一切都顺命受命,这就是只问耕耘,不问收获。无论穷通,专注于自己,求仁得仁,自得其乐,活在自己的世界。
反身而诚,则天理浑全,自己充实得很,然后强恕而行。什么叫强恕而行呢?强,是用力;恕,是恕道。就是我自己正心诚意,然后将心比心,推己及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没有什么比这更能接近仁德的道路了。
道不远人,平常日用不离道,百姓日用而不知
原文
孟子曰:“行之而不著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
华杉详解
义利分明叫著,洞悉精微叫察。孟子说,做了却不明白,习惯了而不觉察,一辈子走在这条道路上,却还是不了解这条道路的,就是芸芸众生吧。
《易经》上说:“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
所谓道不远人,就是平常日用不离道,百姓日用而不知。不知道,就不能存养它,放大它,扩充它。比如人人都知道以仁爱对待自己的孩子,却不知道仁爱可以扩充推之于大事,所以他们不能成为君子。
能尽心,能知道,行而能著,习而能察,就是君子。行不能著,习不能察,就是众庶。孔子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不是他要愚民,不是他不要你知道,而是说,对于普通民众,你可以教他们怎么做,但是却没法让他们理解为什么要这样做的道理,这时候,你直接要求他们做就好了。能行,能习,再看他能不能著,能不能察。不能著,不能察,也没关系,只要去做就行!
先贤大德讲的道理,都很简单,都是耳朵听出老茧来的大道理。就算你不能著,不能察,不懂得大道至理的分量,也还是要认真试试能不能去做,别当一碗鸡汤喝了。如果既不能知之,也不能由之,那就真没救了。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当我们切己体察这句话时,不要不由自主地把自己代入君子的角色,而是要把自己代入普通民众的角色。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无法判断的地方,这时候就看你能不能做到放弃判断,跟别人走,按别人说的做。舍己从人,善莫大焉,是说发现别人的办法比我的好,就马上放弃我的,跟从别人。更进一步,在我判断不了他人的办法好还是我的办法好的时候,我能不能服他人是这方面的权威,于是就听他人的呢?
要厚黑学,还是要羞耻心,都是自己的选择
原文
孟子曰:“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
华杉详解
孟子说:“人不可以没有羞耻心,如果能懂得无耻之耻,懂得把没有羞耻心当作羞耻,就可以远离耻辱了。”
张居正讲解说,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所以能见善则迁,知过能改。人如果贪昧隐忍,没有羞耻心,小则丧失廉洁,大则败坏名节。以不肖自待,别人也以不肖憎之;以下流自处,人亦以下流恶之,那真是没有比这更可耻的了。
人不能没有羞耻心,觉得“我是流氓我怕谁”。“我是流氓”,就是自绝于善;“我怕谁”,就是自绝于人。
原文
孟子曰:“耻之于人大矣。为机变之巧者,无所用耻焉,不耻不若人,何若人有?”
华杉详解
羞耻心于人品心术而言,关系重大。孟子说过四端:“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能存养羞耻心,则日进于圣贤;没有羞耻心,则沦为禽兽。
但是,有那么一种机巧变诈之人,暗地害人,则机巧深藏而不测;多方欺人,则变诈百出而不穷。这些下流事,都是君子所深耻而不肯为者,他反倒以智巧为得计,而洋洋得意。那他的羞耻心,是完全无处可用了。
你再聪明狡猾,但是在羞耻心这一点上不如别人,那就事事都不如人了。你自以为修炼了厚黑学,无往不利,殊不知这些都不过是行险侥幸。大节一失,万事瓦裂,欺天罔人,自取灭亡。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要厚黑学,还是要羞耻心,都是自己的选择。
交朋友求的是相互规正、共同进步,而不是权势富贵
原文
孟子曰:“古之贤王好善而忘势。古之贤士何独不然?乐其道而忘人之势。故王公不致敬尽礼,则不得亟见之。见且由不得亟,而况得而臣之乎?”
华杉详解
孟子说,古代的贤王,其崇高富贵已经无以复加了,但仍有一念屈己下贤之诚,唯知有道德之可好,不知有权势之足恃,与贤士倾心相交,完全忘记了自己的权势。古代的贤士也一样,乐己之道,怡然抱德义以自高,而忘记了对方的权势,漠然视富贵而无有。所以,如果王公大人礼数不周到,就不能屡次见到他。相见尚且不可多得,更何况要他当臣属呢?
贤君和贤士,如何能相交呢?就要各尽其道。贤君之道,是屈己而下贤;贤士之道,是不枉道而求利。如此,贤君以道为重,不以自己的权势为重;贤士以道自重,不以功名利禄为重,双方就配合上了。
贤君要结交贤士,是为了求道,而不是为了增加权势。贤士要结交贤君,是为了行道,而不是为了得富贵。孔子说:“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如果为了富贵而枉道事人,失了自己的道,大本已失,富贵有何意义?
如果反过来,君王以权势富贵自骄。士又敬畏君王权势,贪慕富贵,枉己以求合。这样,上轻于待士,士轻于自待,上骄下谄,两失其道。君王也就交不上贤士,都是溜须拍马的小人围拢来。
乐善忘势,我们交朋友,若是求相互影响、相互规正、共同进步的良师益友,则求的是善,不是权势富贵。如果他比你富贵,他的富贵也不在你眼里;如果你比他富贵,你也不以富贵自骄。
人首先要自得,不要迷失自己,然后才是身外的穷通得失
原文
孟子谓宋勾践曰:“子好游乎?吾语子游。人知之,亦嚣嚣;人不知,亦嚣嚣。”
华杉详解
宋勾践,是一个人名,此人身世不详,大概是当时的游士。游,是游说诸侯。嚣嚣,是自得其乐、无求于人的样子。
孟子对宋勾践说:“你喜欢游说诸侯吗?我告诉你游说之道。游说的人,都希望能兜售他的主张,被人接受,就喜不自胜;不被人接受,就愤懑委屈,这不是得道之人。真正懂得游说之道的人,别人接受我的主张,我心里自然嚣嚣然自得其乐;别人不接受我的主张,心里一样嚣嚣然自得其乐。为什么呢?因为我乐的是我的道,自足于己,而置得失于两忘,无求于人,而任穷通于所遇。这样才是游说之道。”
原文
曰:“何如斯可以嚣嚣矣?”
曰:“尊德乐义,则可以嚣嚣矣。”
华杉详解
宋勾践问:“要怎样才能自得其乐呢?”
孟子回答说:“首先是尊德乐义。你尊的是德,不是爵,得不得到官位,就不重要了。因为德是所得之善,在你自己身上,自尊自重。你守的是义,义是所守之正,是进退取予的原则标准,你守得正,不为外物所诱,得不得,有什么要紧呢?至少没有你所守的东西要紧。德义之理本是至乐,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那么大的快乐,真趣在我,怎么能不嚣嚣然自得其乐呢?”
人都计较得失,得失并不因为你计较它而能得到它,反而肯定会让你失去自己,最后不仅想得的没得到,把自己也丢了。人要得,首先要自得,不要迷失自己,然后才是身外的穷通得失。
原文
“故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穷不失义,故士得己焉;达不离道,故民不失望焉。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
华杉详解
自己修养不够,充养未盛,就会立不住,站不稳,被得失遭遇所牵引。尊德乐义的本质,是你真有德,真有义。真有德,真有义,你才能懂得德义的珍贵,重如泰山,乐在其中,把它看得比得失穷通更重要。
所以贤士穷不失义,当他穷困的时候,安贫守义,不降其志,不辱其身,立得住,站得稳,就不会失去自己。达不离道,当他发达的时候,行道于天下,上不负君,下不负民,百姓期待他兴道致治,他就不会让百姓失望。
古人得志,则积极进取,行道于天下,恩泽加于百姓;不得志,则退而修身,德自我尊,义自我乐,百世可师之。这就叫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
孟子和孔子,都做到了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而他们的独善其身之道,传诸后世,不仅兼善天下,而且兼善百世,怎能不自得其乐呢?这是世间至乐啊!
暴得富贵却处之淡然,就是有使命感的人
原文
孟子曰:“待文王而后兴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
华杉详解
孟子说:“一定要等到周文王那样的圣君出现才奋发的,那是一般人。至于豪杰之士,纵使没有周文王,也一定会奋发起来。”
张居正讲解说,善虽然是由教化而来,但并非是一定要别人教化感染才有,完全看自己如何自勉。古今教化之善者,莫过于周文王,有文王在,自然受他教化,跟着他学习进步,也能在他的治下得到发挥。倘若当世并无周文王,豪杰之士也自有出类拔萃之能,能砥砺于道德,卓然而自立,奋发于事功,毅然有以自任,不用待闻文王之风、被文王之泽才感发而兴起也。
豪杰之士,不待教化而生,自能应运而出。孟子这是在说自己呀!
原文
孟子曰:“附之以韩魏之家,如其自视欿(kǎn)然,则过人远矣。”
华杉详解
欿,是不自满。
孟子说:“把韩魏两大家的财富都给他,他还自认为没什么的人,那就不是一般人了。”
这和前面说的“忘势”是一个意思。人都追求富贵,稍有所得,就矜己夸人,侈然自满。假如有这么一个人,本是贫寒游士,忽然贵为上卿,把韩魏两大家那么多的财富都给他,他仍自视欿然,完全不觉得自己增加了什么,丝毫没有骄盈之念、盛满之容,那就太有过人之处了。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他有使命感,地位是责任,不是权力,财富是地位责任的配套。豪杰之士,以天下自任,今天获得韩魏两家这么大的权势,正是经世济民的开始,专注于自己的使命,一心要改变世界,哪里顾得上以财富自满呢?如果没有使命感,暴得富贵,就像突然中了巨额彩票的人,往往经历挥霍一空的两年,就毁掉了自己的人生。
世间之人,溺情于富贵未得,而不胜其贪婪之欲,得到了,又不胜其得意之态,丑态百出,人和人差距太大了。
人都是看他关注什么。以道自重,尊德守义的人,关注的是自己的道,有了财富地位,就聚焦于行道,自然不会以财富为傲。
霸道是伟人的时代,王道是平凡人的伟大时代
原文
孟子曰:“以佚道使民,虽劳不怨。以生道杀民,虽死不怨杀者。”
华杉详解
佚,同逸。役使百姓,但目的是让他们安逸,比如催促他们春耕秋收,农闲时又组织他们兴修水利、伐木盖房,百姓虽然劳作,但知道是为他们好,所以他们劳而不怨,没有怨言。
以生道杀民,指不是暴虐嗜血,而是除害去恶,有不得不杀之者。比如有杀人犯,那就一定要把他处决,那被处决的人也明白自己犯的是死罪,不会有怨言。
原文
孟子曰:“霸者之民,驩虞如也;王者之民,皞皞如也。”
华杉详解
驩虞,就是欢娱。皞,是广大;皞皞,是广大自得之貌。
这里又是讲王道和霸道的区别,这是效验上的区别。
霸道之民都是劫后余生,等到终于有人来维持人道,自然欢欣鼓舞,对那霸主感恩戴德:没有他,我们都在水深火热之中啊!
王道之民则不同,涵濡于道化之中,游泳于太和之世,各遂其生,自得其乐,不知其乐之所来。老终壮养,各得其利,不知其利之所自出。
所以霸者是伟大领袖,王者则不知道是谁。霸道是伟人的时代,王道是平凡人的伟大时代。
程颐说:“驩虞,有所造为而然,岂能久也?耕田凿井,帝力何有于我?如天之自然,乃王者之政。”
杨时则说得更尖刻:“所以致人驩虞,必有违道干誉之事;若王者则如天,亦不令人喜,亦不令人怒。”霸者让百姓欢欣鼓舞,那他一定是干了违反天道、沽名钓誉的事。真正的王者,就像天地一样,厚德载物,并不让谁高兴,也不让人愤怒。
原文
“杀之而不怨,利之而不庸,民日迁善而不知为之者。”
华杉详解
庸,功劳。
这就是前面说的“皞皞如也”。你杀了他,他也没有怨言,因为他犯了死罪,不是你刻意要杀谁,你的职责就是除害去恶。
你做了有利于百姓的事,他也不觉得是你的功劳,不觉得应该感激你,因为不是你刻意要对谁好,你的职责就是因民之所利而利之。
这样,百姓的生活和社会的文明每天向好的方向发展,也不知道是谁使他们如此。
王者杀人不是为了树威,让谁怕我;利国利民不是为了市恩,让谁感激我。张居正说:“治出于上,但看不见谁的丰功伟绩;化成于下,也没想过要对谁感恩戴德。所谓王者之民,怡然自乐,自得自在,这就不是感恩戴德、欢欣鼓舞的霸者之民可以比的了。”
原文
“夫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岂曰小补之哉?”
华杉详解
朱熹注解说:“君子所过者化,身所经历之处,即人无不化。所存者神,心所存主处便神妙不测,莫知其所以然而然也。是其德业之盛,乃与天地之化同运并行,非如霸者但小小补塞其罅漏而已。此则王道之所以为大,而学者所当尽心也。”
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神化者,通其变而民不知也。王者之道甚大,王者所过之处,人们都被他感化;停留之处,所起的作用,更是神秘莫测。
霸者如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哪有灾他去救,哪有漏他去补,所以全天下都看见他的功绩,人人都感激他。没有他这个消防队长,大家都活不下去!
而在王者之世,什么都事先规划安排好了,不让它有漏,不让它有灾,所以天下太平,没出什么事,也没看见谁在给大家干事,人人各就各位,自己干自己的,自然也就不觉得我的幸福生活是谁给的。
王者德大,与天地同道。霸者德小,咋咋呼呼。所以贤者以大德为志,正心诚意,不违道干誉,实心办事,不沽名市恩,全心全意为百姓服务。
情商高的人特别擅长背后说人好话
原文
孟子曰:“仁言,不如仁声之入人深也;善政,不如善教之得民也。善政民畏之,善教民爱之;善政得民财,善教得民心。”
华杉详解
仁言,是仁爱的言语。仁声,是仁闻,是仁爱的声誉。
仁言是你说出来的话,仁声是你有仁爱的实际行为,为大家所称道。可见仁德之昭著,感人至深。所以说仁爱的言语,不如仁爱的声望深入人心。
就好像我们当面说一个人好话,那是恭维,对方客气一下就过去了。如果背后说人好话,听到这些话的人又把这些话传给他了,他听见之后,就会非常感动,这也是仁言不如仁声之入人深也。所以,情商高的人特别擅长背后说人好话。
再说善政和善教。
善政,是良善的政治。善教,是良善的教育。
善政是法制,约束百姓,让他们服从秩序,但是他心里未必服你。善教是崇德尊礼,人人自己修身齐家。所以,善政不如善教得民心。
在企业里,就好像善政是制度,善教是企业文化。文化高于制度,可以去到制度去不到的地方,让每个人自己管理自己。
善政是纪律禁令,法立而凛然不敢犯,让百姓畏惧。善教是德礼之启迪,让人感发善念,自己为善去恶,所以百姓自己乐于接受,自律、自尊、自爱。
善政得民财,怎么要得到百姓的财富呢?朱熹注解说:“得民财者,百姓足而君无不足也。”百姓都富足,国君自然也就富足了。这是善政,不是横征暴敛去得民财。
什么是善教得民心呢?朱熹注:“得民心者,不遗其亲,不后其君也。”不遗其亲,是幼有所教,老有所养,家和万事兴。不后其君,是输诚待上,尽心尽力,什么事都想在老板前面,自己主动干,创造价值,创造贡献,不要等老板想到再来派任务。
不后其君,就是最佳员工了。
孔子梦周公,王阳明梦见孟子
原文
孟子曰:“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亲亲,仁也;敬长,义也。无他,达之天下也。”
华杉详解
人不需要学习就会做的,这叫良能;不需要思考就能知道的,这叫良知。什么是良知良能呢?你看那两三岁的小孩,没有不爱他父母的,等长大一点,没有不敬他兄长的,这就是良知良能。敬爱父母就是仁,尊敬兄长便是义,这仁义就是人的良知良能。把这仁义扩充放大,推行于天下,对任何人、任何事,我都凭着自己的良知良能,以仁义待之,则遇之左右而逢其缘,无处不可通达。
这一段很重要,这是“良知良能”的出处,也是王阳明心学致良知学说的根。《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乱录》记载:
忽一夕梦谒见孟夫子,孟夫子下阶迎之,先生鞠躬请教。孟夫子为讲良知一章,千言万语指正亲切。梦中不觉叫呼,仆从伴睡者惧惊醒。自是胸中豁然大悟,叹曰:“圣贤左右逢源,只取用此良知二字。”
良知良能就是天性,是本能,不用思考就知道,也可以说是直觉。《中庸》里说:“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只要正心诚意,凭着良知良能去做,不用勉强自己,自然想得到,做得到。如果“三思而后行”,那是想太多,越想越远。
我们做事的时候有体会,直觉往往最正确,最开始想的最正确,后来想多了,就越跑越远。是什么地方想多了呢?是自己的私心杂念想多了,是孔子说的“意必固我”想多了。
《论语・子罕第九》:“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意,是主观臆断。必,是期必,期待着它必然会怎样,一厢情愿。固,固执己见。我,我执,不能“无我”。
西谚说:“我们相信一些事情,只不过是因为我们希望它是真的。”这就是意必固我,就不是良知良能。人本来知道,本来会做的,因为一厢情愿,贪巧求速,就不知道,也不会了。
所以任何事情,一是要回到自己的良知良能,抓住本质,回归常识,发挥本能。二是要始终服务于最终目的。而且这个最终目的,不是我的最终目的,而是社会的最终目的。在我的良知良能和社会的最终目的之间,画一条直线,这就是大道。我心光明,勇往直前,自然遇之左右而逢其缘。
陆九渊说良知良能:
我在那无事时,只是一个无知无能的人,而一旦到那有事时,我便是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人。
这就是良知良能的力量!
不要廉价的感动和赞扬,而是要落实到自己身上
原文
孟子曰:“舜之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其所以异于深山之野人者几希。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
华杉详解
孟子说,舜是圣人,他这圣人,和一般人有什么区别呢?当初他居住于深山之中,在家相伴只有树和石,出门所见不过鹿和猪,他和一般的深山野人看上去没什么区别。但是,当他听到一句善言,见到一件善行,便会立即照着去做,这样,他的进步就像决了口的江河一般,没有人能挡得住!
这句话,是进步最深刻的本质!不可轻轻放过!
这就是一个习惯素养,当我们听到一句善言,见到一件善行,一定想一想,我要不要这样去做?这样,我表示反对或赞同,就变成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我说赞同的,都是我马上要照做的,我不准备照做的,就不要发表意见。
不要把别人的善言善行当心灵鸡汤喝掉,或者端了去灌给其他人喝,而是要切己体察,马上落实到自己身上。不要廉价的感动和赞扬,不要口是心非,光说不练,要实际行动。
这样,听到的每一句善言,见到的每一件善行,都在自己身上落实了,那进步还得了吗?张居正说,圣人居处之迹,虽与人同,其受善之诚,则与人异。及至人有善言,得闻于耳,人有善行,一得接于目,马上心领神会,心通理融,触之自应,随听受,随领悟;随领悟,随施行,其感通神速,就像江河决堤一样,其沛然而下之势不可挡!其好善之诚,有受善之量,有应善之速,这进步之神速,沛然如决江河。
这背后的道理还是《大学》里讲的“诚意正心”,真把人家的善言善行当回事!
《论语》里有子路的故事,他有时听到一句善言,就捂起耳朵:“别说!别说!我不要听!”为什么不要听呢?因为上一句还没做到,怕听多了消化不了!
学以润身,知行合一。若是道听而途说,口耳之学,善言都说给别人听了,鸡汤都端给别人喝了,一辈子也进步不了。
有所不为,有所不欲,君子之道,如此而已
原文
孟子曰:“无为其所不为,无欲其所不欲,如此而已矣。”
华杉详解
孟子说:“不干自己不想干的事,不要自己不想要的物,君子之道,如此而已!”
这一句,还是讲良知。
朱熹引用李氏注解说:“有所不为不欲,人皆有是心也。至于私意一萌,而不能以礼义制之,则为所不为、欲所不欲者多矣。能反是心,则所谓扩充其羞恶之心者,而义不可胜用矣,故曰如此而已矣。”
张居正讲解说,立人之道,不外乎于心,而制心之功,不外乎于义。我们对不义之事,耻之而不为不欲,谁没有这样的羞恶之心呢?但是私意一起,就难免自欺欺人,不能以礼义来约束自己,于是做了自己本来知道不该做,也不想做的,拿了自己知道不该拿,也不想拿的。如果能在应事之际,觉察自己的良知本心,觉察此心的羞恶而不肯为,而约束自己不为,不要昧了这一念不为之真心;觉察此心之羞恶而不愿欲,而约束自己不欲,不要昧了这一念不欲之真心。如此,则羞恶之良心已全,而义不可胜用矣。人道不已尽于此乎!
有所不为,再加上一个有所不欲,君子之道,如此而已。人人都知道,但是做不到。不愿意放弃利欲,就放弃原则,就“灵活变通”,就越来越偏离了大道,迷失了自己,积累的问题越来越多,再也甩不掉了。
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还是要看你真正乐的,是利还是义。利之乐有限,欲壑难填,越来越难满足;义之乐无限,步步登高,无限风光在远山。当你在利上不断下注,就不愿意损失了利,不断要用利来满足自己,不断要向外求。当你在义上持续下注,就不愿意损失了自己的义,不断要用义来满足自己,一切向内,向自己求。利,它自己来,来多少算多少,没有义重要。
“所谓扩充其羞恶之心者,而义不可胜用矣。”扩充,就是儒家的修身心法,从日用常行、应事接物待人,将这四端——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不断扩充,放大,就可以大而化之,参与天地之化育,天人合一。其至情至性至乐,非利欲之乐可比!
困苦让人思考,挫折让人检讨
原文
孟子曰:“人之有德慧术知者,恒存乎疢(chèn)疾。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
华杉详解
德慧,是德性之聪慧。术知,知读着智,是处世之智巧。疢疾,疾病,指灾患。孤臣,孤远之臣。孽子,庶子,不是正妻所生。
张居正讲解说,人都想要安乐,不想要困穷。殊不知困穷才是成德之地。凡聪明内含,而德性中有警敏之识,可以洞见事理于未然,这叫作德慧。技能外运,而才术中有机智之巧,可以剖决理事,无不恰当于当然之理,这叫作术知。人能有这样的德慧术知,不是优游安逸中能练出来的,大多是遭遇患难,有以激发其善心,涉阅忧虞,有以顿挫其逸志。所以德慧在困穷中产生,术知在磨炼中成长。
比如为臣尽忠,为子尽孝,本是情理之常。但是那孤远之臣,忠不能报效于君;孽庶之子,孝不能自达于父。这都是有灾患的、人臣人子中的弱势群体。这样的境遇,一刻也不能自安,而虑患则左陡右防,一件小事也不敢疏忽。在这样的危苦、战战兢兢之中,精明焕发,人情练达;险阻备尝,世事洞明。人情世故习熟,事理无不通达,德慧术知就练成了。
所以当你不被社会或家庭接受,处于最弱势的时候,要知道这正是进德之地,多难之时,忧勤独切,深谋远虑,正是通达之机。
困苦让人思考,挫折让人检讨。治平之日,逸欲易生。多难之际,进德之时。
人臣分四等: 事君之臣、社稷之臣、天民、大人
原文
孟子曰:“有事君人者,事是君则为容悦者也;有安社稷臣者,以安社稷为悦者也;有天民者,达可行于天下而后行之者也;有大人者,正己而物正者也。”
华杉详解
孟子在这里,把人臣分了四等。人臣事君,人品不同,价值观不同,他们的事业也就不同。
最低下的一等,是侍奉国君个人的。
政治是个人的,政治决策的背后,往往首先是决策者个人的需求和利欲。
这种人就深刻认识到,并紧紧地抓住这一点,他们也是想国君所想,急国君所急,为国君所欲为,尽心尽力,全力以赴讨国君欢心。但是他们可不管对国家有利还是有害。如果国君做得不对,他也曲意阿谀奉承,将国君陷于有过,他还会给他找理由开脱。如果国君想干坏事,但还没好意思干出来,他就先意逢迎,鼓动他去干,唯恐不能投其所好。这样的人,一心只为讨好巴结,保全自己的禄位,至于君德之成败,国事之离乱,毫不关心。由于专注而无底线,他们往往也很“成功”。
孟子前面批评过:“今之大夫,逢君之恶。”以侍奉国君个人利欲为事业的人,最终都会走向逢君之恶。
上一等的,是社稷之臣。他不是国君之臣,是社稷之臣,以安社稷为事业。小人之务悦其君,大臣之计安社稷,皆眷眷于此而不能忘也。 张居正说,小人悦君,是为自己谋身,谋富贵;大臣安社稷,是谋国,谋功名。谋国之臣,一则匡正君王,务使君德无阙,保国运于荣昌;二则济弱扶倾,务使民心不摇,而奠邦基于巩固。以一身任安危之寄,决大疑,戡大难,而劳怨不辞;以一身当利害之冲,事求可,功求成,而险阻不避。殚精竭力,眷眷焉唯社稷之安是图,必社稷安而后心始安,就如小人务悦其君一般,没有一刻一息能放松释怀。他的志向在于功名,专注在于报国,富贵不足以累其心也。
孟子说,社稷之臣固然忠正,但他的格局,也不免为一国之臣,还有更上一等,叫天民。民,没有官位就叫民;天民就是能全尽天理之民,其人品既高,自任甚重,固然也想大有作为,但是因其重道之心,若不能行道,他必不肯轻易一试。如果不到兴道致治的时机,一般的功名不在他的眼里,宁肯遁世读书,也不参与政治,没世不为人知,也不后悔。
天民,是上天之民,不是一国一君之民,必能全尽天道,他才出手。不能全尽天道,他就不参与了。其人品之高,又更甚于社稷之臣。
不过,天民还不是最上一等。为什么呢?天民虽然要以道济天下,全尽天理,但毕竟还要计较出不出山,出不出手。最上还有一等,叫大人。什么是大人?大而化之之人,就是大人。大而化之,不是大大咧咧,是其道之大,把全天下都教化了,化育天下。大人身修道立,只是自尽正己之功,而德盛化神,其感化人之速,上而正其君,而不必形之讽议,下而正其民,而不必申之禁令。其功在社稷,但他又没为社稷操劳;其道济天下,而他也无意于行藏之迹。这就是大而化之之大人!
大人,是端正了自己,天下万物、君臣上下就都随着他而端正的人!就是《易经》里所谓的“见龙在田,天下文明”。
谁是大人呢?孔子是,孟子是,特蕾莎修女也是。
不过,孟子的这些思想,让君王们不太喜欢他。朱元璋仇视孟子,是有原因的。君王大都想要的事君之臣,却被孟子排在最低一等。
君子之乐,我心光明,我人透明,心理阴影面积为零
原文
孟子曰:“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zuò)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
华杉详解
人人都追求快乐,世间最大的快乐,比如王天下,君临万国,富有四海,其乐无以复加了吧?孟子说那可不一定,君子之乐,随遇而安,不假于外,所乐皆性分之真,都在自己身上。君子有三种快乐,王天下还不包括在里面。
哪三种?
第一是父母双全,兄弟无故。父母都健在,兄弟也没有什么变故,既无病无灾,也没有家庭矛盾。
这第一乐,难度系数就高了。父母的寿命,看运气,是上天给的,谁也控制不了。兄弟感情呢?豪门多恩怨,越是有钱有势的家族,家庭矛盾越大,到了皇族王族,几乎要相攻相杀。一代英主唐太宗李世民,他是王天下了,但他是杀了自己的哥哥和弟弟及两家所有男丁而王天下的。他的子孙又被武则天屠杀。这都不是君子之乐。
第二乐,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对天对人,都无所愧怍。就是说,这世界没有一个我对不住的人,我也没做过一件不可以对人说的事。儒家叫“无一事不可对人言”,我心光明,我人透明,心理阴影面积为零,有人专门修养这个。
所以这第二乐也是极致圣人才做得到的,一件亏心事没干过,那种快乐,谁能体会到呢?
第三乐,得天下之英才而教育之。因为君子的使命,一是行道,二是传道,恐怕传道的使命还大些。为什么呢?因为行道只能一个人去行,或只能行一世。而传道则可以传给很多人去行,可以传诸万世。孔孟之道,就传诸万世了。
传道要得人,如果能尽收天下之英才,都在我的门下,把我的道传给他们,那真是人间至乐了。
君子本分已足,内心强大,比外面所有的东西都强大
原文
孟子曰:“广土众民,君子欲之,所乐不存焉。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君子乐之,所性不存焉。君子所性,虽大行不加焉,虽穷居不损焉,分定故也。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suì)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
华杉详解
大行,指理想通行于天下。睟然,润泽的样子。盎,显现。
孟子说,君子志在得位行道,如果做了大国之主,拥有广袤的土地、众多的百姓,范围天地,曲成万物,这当然是君子所欲也。但地再广,民再众,总也有个限度,君子之乐,还不在于此,还有更大的快乐。
广土众民,还是不够大,君子以奠安海宇为责,我们的国家搞好了,还有别的国家没搞好呢!天下如果还有一个人在受苦,那都是我的责任!如果中天下而立,站在天地中央,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举一世之版图,尽在我统驭之中,则一世之民物,尽被我治教之泽,就像天无不覆、地无不载,我的道大行于天下,这是君子的快乐了。
但是,这可以说是乐,还不能说是性。君子的本性并不在这儿。
君子的本性,纵使他的理想通行于天下,也不因此而增,就算穷居陋巷,也不因此而减。因为他的本性,就是本分。这里的“分定”,“分”念四声,本分的分。本分已定,就那么多,不增不减。为什么不增不减呢?因为那是他所得于天的全体,不为外物所移,不以穷达为异。
广土众民,土地再大,百姓再多,也可以加损变化,如果得志便猖狂,稍不得志就郁闷,心性有增有减,那就不是君子。
君子本分已足,内心强大,比外面所有的东西都强大。所以君子不在于事业大小,君子之修为,本身就是事业。至于其胸怀治世之才,用之则行,舍之则藏,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穷通际遇,皆不失本分不动心。
富而知礼易,安贫乐道难。有了一定的物质财富基础,不以多少为异,比较容易做到。真正穷居陋巷,一箪食、一瓢饮,还能不改其乐,恐怕只有颜回做到了。
这样能安贫乐道的本性是什么呢?就是仁义礼智。仁是内心真挚深沉的爱;义是正义之宜,该怎样就怎样;礼是举手投足都是敬;智是通透通达,明事理,通人心。仁义礼智四德根植于心,这四德之光辉,从面貌上发散出来,清和润泽,令人可亲可敬;这四德之充满,从肩背上显现出来,盎然丰厚,让人都想模仿他的风范;这四德之发挥,施行于四体,则动静妙于从心,蹈舞由于自得,四体不待我言,自己就知道该怎么做,不需要思考,就一举一动没有不恰当的。因为心体之内,四德所积蓄极其盛大,所以其所发挥,也不容掩藏,自己就发动起来。不必心动,本性自己就动。如此率性而为,自由自在,从心所欲不逾矩,是君子之性。其性分如此,所以君子虽然也希望能得位行道,大行于天下,但他所得于天之天性,并不因此而有所加损。
君子一切自足。
孟子的目标是百姓幸福,而诸侯的目标是更大的权势
原文
孟子曰:“伯夷辟纣,居北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太公辟纣,居东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天下有善养老,则仁人以为己归矣。”
华杉详解
仁人,是有德望的人。
孟子说:“人君执政,都希望天下归心,四海之民,都归附于我。哪个国家吸收移民最多,哪个国家就越来越强大,如果能吸引有德望的君子,那就非得有仁政不可。
“以周文王为例,当初伯夷为了躲避纣王的暴政,隐居在北海之滨,听说文王兴起为西伯,便说:‘何不归附到西伯那里去呢?听说他发施仁政,善于养老。’姜太公也是躲避纣王的暴政,隐居在东海之滨,听说文王兴起为西伯,便说:‘何不归附到西伯那里去呢?听说他发施仁政,善于养老。’
“所以今天的诸侯,只要善行养老之政,则天下有德望的人都归附于我,何愁不能王天下呢?”
孟子这是苦口婆心劝导各诸侯。战国诸侯,个个都想一统天下,孟子就说,王天下易如反掌,只要施行仁政就行。因为各国百姓都在水深火热之中,只要有一国行仁政,就如解民于倒悬,都支持你!用不着去南征北战,天下人自己就归服。而且周文王当初就是这么得天下的,最后周武王伐纣,就是轻轻推他一下,他就倒了,一战而定,哪用得着年年征战呢?
孟子的战略很简单,就是周文王的战略,再往前,商汤也是这个战略,就两条:
首先,你要做全天下最爱百姓、最能施仁政的君主,建设一个百姓生活最幸福的国家。如此则近悦远来,然后你再“来之,富之,教之”,总之是一个吸引移民的战略。《大学》里说:“有民斯有土,有土斯有财。”首先是要有百姓,不是土地。一切财富都是人创造的。
第二条就简单了,就是等待,等着其他那些暴君们一个个地自取灭亡。商汤和文王都特别能等,只要暴君还没有恶贯满盈,他们是绝对不会出手去打的,因为不愿意让百姓流血牺牲,这也是仁政的价值观。文王等到最后也没打,到他儿子周武王才打的。
但是,诸侯没有一个听得进去孟子的话,因为谁都不愿意等,都要“快”。他们也不愿意去比赛谁对自己的百姓好,就愿意比谁能打!对内,要巧取豪夺,与民争利;对外,要穷兵黩武,抢钱抢粮抢地盘。他们进入不了孟子的逻辑。
他们会说:“那别人不自取灭亡怎么办?”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也很简单,他不自取灭亡,证明他的百姓过得也不错。人家过得好好的,你去打人家干啥?
这就是价值观的问题了。孟子的目标是百姓幸福,诸侯们的目标是更大的权势。
原文
“五亩之宅,树墙下以桑,匹妇蚕之,则老者足以衣帛矣。五母鸡,二母彘,无失其时,老者足以无失肉矣。百亩之田,匹夫耕之,八口之家足以无饥矣。所谓西伯善养老者,制其田里,教之树畜,导其妻子使养其老。五十非帛不暖,七十非肉不饱。不暖不饱,谓之冻馁。文王之民无冻馁之老者,此之谓也。”
华杉详解
周文王的仁政,是每家给一百亩田、五亩宅基地,屋墙下栽种桑树,妇女采桑养蚕,那老人就可以穿上丝衣了。每家养五只母鸡、两头母猪,让它们下蛋下崽繁殖,不要错失了它们孕子的时节,老人就可以吃上肉了。一百亩的田,男子去耕种,八口之家就足以吃饱了。
所以说西伯善于养老,不是政府投资建养老院,也不是给各家各户的老人送钱送粮。而是因其自然之利,制定田里制度,再教导百姓,让妻子儿女们懂得赡养老人罢了。
要天下无贫,就靠制其田里。田,就是每家一百亩田。里,就是五亩宅基地。然后教他们栽种桑树,养殖牲畜,再教导他们的妻子儿女,让他们懂得赡养父母。过了五十岁,没有丝衣便穿不暖;到了七十,没有肉就吃不饱。不暖不饱,就叫冻馁。文王的百姓,没有冻馁的老人,就是这个意思。不是政府来养老,是各家各户都有条件,也都有意愿赡养自家的老人。
来之、富之、教之、劳之
原文
孟子曰:“易其田畴,薄其税敛,民可使富也。食之以时,用之以礼,财不可胜用也。民非水火不生活,昏暮叩人之门户求水火,无弗与者,至足矣。圣人治天下,使有菽粟如水火。菽粟如水火,而民焉有不仁者乎?”
华杉详解
易,是治。畴,是规划好的,耕熟的,分到各家各户的田。在井田制里,一井就是一畴。菽,是大豆;粟,是小米。菽粟,指粮食。
易其田畴,就是把田地规划好,教导百姓耕种,惩治游手好闲的人。然后减轻税收,这样就可以使百姓富足了。张居正说:“宁损上益下,不损下益上。”不要老去看政府钱够不够花,要先看百姓粮够不够吃。这就是尽地利以养民,而不是竭民利以奉己。
易田畴而薄赋税,自然天下大富了。但是,财货一多,就容易兴奢侈之风。奢侈之风一起,再多钱都不够用。所以,要制定财用的标准。
关于食用以时,张居正说:“如鱼不盈尺,不设网罟,果实不熟,不轻采取之类。一切冗食以糜财者,皆在所必禁焉。”现在世界各国都还有这样的法律,你去美国或加拿大钓鱼或抓螃蟹,都有一个尺寸标准给你,达不到大小标准的,必须放回去,否则违法。这样的法律,中国古代也有。
关于用之以礼,张居正说:“如非养老,不得用牲;非宾祭,不得烹宰之类。一切滥用以糜财者,皆在所必省焉。”这个,相当于我们现在的“八项规定”。
杜绝一切浪费,按一定时节食用,依礼制规定消费,财不可胜用也。
百姓没有水和火便不能生存。水火对于人来说是最宝贵的生存资源。但是,如果黄昏夜晚敲别人家的门,说我家没有水了,没有火种了,找你家要一点,没有不给的。为什么呢?因为水火极其充裕的缘故。如果让粮食也像水火一样充裕,那么百姓哪有不仁爱的呢?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礼仪生,教化行而风俗美。一个贫穷的社会,很难是一个仁爱的社会。家家富足,百姓自然仁爱。所以孔子论政,说来之、富之、教之。我有仁政,近悦远来,吸引他来;来了之后,叫他富足,比在原来的地方富;富了之后才能教,教化、教导、教育,让他知书达理,有所成长。最后再加上一个“劳之”,不能闲着,要劳动,要随时保持劳动精神!
学习必静心,盈科而后行,成章而后达
原文
孟子曰:“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故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
华杉详解
孔子登上东山,就觉得鲁国小了;登上泰山,就觉得天下都变小了。所以看过大海的人,别的水就没法看了;在圣人门下学习过的人,别的言论就没法吸引他了。
这是讲圣道之大,所处越高,视下越小。站在泰山之巅,天下一目了然;站在高于矛盾的地方看矛盾,一切了了分明。这时候,再听到那些盲人摸象的人议论,自然就听不下去了。
原文
“观水有术,必观其澜。日月有明,容光必照焉。”
华杉详解
这一句,是讲圣道有本、有源,不要看它的表象,要看它的本源。
看水,要看它的波澜。澜,是水势湍急之处。一池水在那里,哪个地方有波澜,就证明水是从哪里涌出来,这就是源头。
看日月之明,就看哪个地方有光亮。这里的“容光”,是指缝隙。你在一个黑屋子里,就看哪个地方有缝隙透过光来,光源就在哪里。
这光,也可看出圣道之大,无所不照。肉眼无法发现的缝隙,只要有光,它就能发现。这就好比制药厂生产口服液,检查有没有杂质,有一道检测工序叫“光检”,透过光来看它,就一目了然。
原文
“流水之为物也,不盈科不行;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达。”
华杉详解
能找到缝隙的,不仅有光,还有水。流水这东西,不填满所有的坑洼,它就不会往前流。哪怕还有一点点小缝隙,它也要把它注满。这就像君子有志于学道,不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不可能通达。
“成章”是什么意思呢?杨伯峻引用《说文》注解:“乐竟为一章。”一个乐章奏完了,算是成章。由此引申,事物达到一定阶段,具备一定规模,也叫作成章。
学习就一定要成章,学一章成一章,再学下一章。学习是一个积累的过程,也是一个“填空”的过程。根据你要学习的范围,列好课程,一章一章地学,把自己不会的一个空一个空地填,不断地积累上去,都填满了就通达了。在填满之前,你不能急,也不用慌,一个空一个空地填。
张居正说:“若曰:圣道不必成章而后达,则是流水不必盈科而后行也。岂有是理也哉?然则有志于圣道者,信不可无循序渐进之功矣。”
如果说圣道不必一章一章地积累,可以一蹴而就,那不就相当于说水不必把坑洼填满就可以往下流吗?有这回事吗?所以有志于学习的人,不可不循序渐进。
学习不能跳跃,一定要一章一章地注满。曾国藩讲读书法,说一本未完,不动下一本,一定把每本书都读完。不要自称爱读书,其实是爱买书,乱翻书,买了一大堆,每本翻一翻,没有一本认真读完的。
知道得越多,就越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地方不知道,就越知道什么地方还有坑有洼,需要盈科而后行,如此不断成章,总有通达之时。
学习必静心,你若时刻意识到自己需要盈科而后行,成章而后达,计划里列满了科目和章程,自然心静,叫你干啥都不想去,一心回家去填自己的坑。
有认识论才有价值观,才有方法论,才有效验
原文
孟子曰:“鸡鸣而起,孳(zī)孳为善者,舜之徒也;鸡鸣而起,孳孳为利者,蹠(zhí)之徒也。欲知舜与蹠之分,无他,利与善之间也。”
华杉详解
孳孳,孜孜不倦,勤勉的意思。蹠,同跖,指盗跖,著名江洋大盗。《庄子》有记载,说他有九千人的队伍,横行天下,侵暴诸侯,驱人牛马,取人妇女,贪得忘亲,不顾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过之邑,大国守城,小国入保,万民苦之。
孟子说,鸡叫便起床,努力行善的人,是舜一类人物。鸡叫便起来,努力求利的人,是盗跖一类人物。要知道舜和盗跖的区别,没有别的,就是利和善的不同罢了。
早上起来,心念萌动的第一个念头很重要。从早至暮,孜孜以求的都是它。
清早的第一个念头,是求知?是求善?是求名?是求利?决定了你一天的行为。是圣贤还是盗贼,就此分野。
在《孟子》第一章第一句,梁惠王就问孟子:“叟!不远千里而来,必将有利于吾国乎?”这梁惠王,就是鸡鸣即起,孜孜求利。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这义利之辨,就是《孟子》的开篇,也贯穿《孟子》的始终。
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说到底还是价值观的问题,价值观背后又有认识问题。所以《大学》八条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首先要格物致知,要有认识,什么是义,什么是利,哪里有义,哪里有利。像梁惠王这样孜孜以求利,国家还是亡了,就是因为没认识,没有义的价值观,也不懂得利在哪儿。
格物致知之后,有了认识,然后才有价值观,才能端正态度——诚意正心;然后才有方法论——修身齐家;然后有效验——治国平天下。
一毛不拔的典故
原文
孟子曰:“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
华杉详解
杨子奉行“为我”,你要拔他一根毛来有利于天下,他也不拔。
杨子,名叫杨朱。战国时期有“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的说法。他和墨子的思想在当时影响非常大。杨子并没有留下一本叫《杨子》的书,但是在《列子》《庄子》《孟子》《韩非子》《吕氏春秋》等书里,都有提到他的思想。特别是《孟子》,经常批驳杨子、墨子,将之视为儒家正道思想的最大威胁。不过杨子和墨子最大的敌人不是孟子,他们的最大敌人是对方,因为杨墨的思想是两个极端:杨子是专门利己,不管别人;墨子是牺牲自己,一心爱别人,爱天下人。
杨子反对墨子的“兼爱”,主张“贵生”“重己”,重视个人生命的保存,反对他人对自己的侵夺,也反对自己对他人的侵夺。每个人都爱自己,每个人都不伤害别人。自己的东西,对别人一毛不拔;别人的便宜,一毫也不占,自然天下太平。杨子的道德理想,是绝不损己利人,也绝不损人利己。不要以对天下有利的名义,侵夺个人的财产和利益。他这种思想,别说在战国,就是在今天,也有很多人会有共鸣吧!
说他一毛不拔的出处又在哪里呢?《列子》记载:
禽子问杨朱曰:“去子体之一毛,以济一世,汝为之乎?”
杨子曰:“世固非一毛之所济。”
禽子曰:“假济,为之乎?”
杨子弗应。
禽子,是禽滑厘,墨子的弟子,所以跟杨子是对头。他去挑战杨子:“你说绝不利人,专门利己,假如请你拔下一根毛,就能周济天下,你干不干?”
杨子说:“你这举例恰当吗?天下也不是我一根毛能救的吧?”
禽滑厘说:“咱们就假设能救,现在全天下就等着你一根毛,你拔不拔?”
杨子知道,无论自己说拔还是不拔,都会掉进禽滑厘设计的坑里。所以他索性不说话,不搭理,不回应。
于是,禽滑厘就跟人说:“你们看!这家伙一毛不拔!”
所以,杨朱的一毛不拔,是禽滑厘给他设计的故事,孟子也引用来批评他,就一路传下来两千多年,传进成语词典了。
经权之道对中国的影响,害大于益
原文
“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子莫执中,执中为近之,执中无权,犹执一也。所恶执一者,为其贼道也,举一而废百也。”
华杉详解
摩顶放踵,意思是摩秃其顶、走破脚跟。墨子主张兼爱,即便摩秃头顶、走破脚跟,劳苦自己一身筋骨,只要对天下有利,他也无所吝惜,慨然为之。
前面说了,杨子是拔他一根毛来利天下他都不干,坚持自己管自己:你别想让我为你做一点点贡献,我也绝不会侵犯你一根毫毛。而墨子是把自己牺牲了来救天下,不仅“摩顶放踵”,还有“赴汤蹈火,死不旋踵”的说法,意思是说至死也不旋转脚跟后退。
这两个人是两个极端,而子莫执其中道。
子莫,是鲁之贤人,具体生平事迹不清楚。
子莫执其中道,他不是不为自己,但不会像杨子那么绝情绝物;他不是不兼爱天下,但是不像墨子那样舍身徇人。能执其中道,就接近正确了。但是,道无定形,中无定在,必须随时应变,与势推移。该为我时就为我,该为人时就为人,这就是“权”。
一个极端是杨子,另一个极端是墨子,中道并不在杨墨的正中间,而在于权,随时以权变为中。
这个权,是权变的权,也是权重的权。不同的因素,权重不一样,不是50对50,也不是只有两个因素,也不是每次都是同样的因素。情况随时在变化,所以要懂得用权。
孟子说,执著于一点是不好的,因为他损害了道,抓住了一点,而丢弃了其他一切的因素。所以,儒家的中道,不是执中,是时中,根据时势而变化,是动态的中。张居正讲解说:“吾儒时中之道,一理浑然,泛应曲当,千变万化,头绪甚多,非一端所能尽也。圣人之所谓中,存主不偏,应感无滞,虽有执中之名,其实未有所执也。”
中国的“经权之道”,有原则,又有权变。权,也是自由裁量权,所以在上位者拥有巨大的自由裁量权,一切皆可权变。
经权之道,对中国的影响,应该是害大于益。建设法治社会的最大阻力,正是经权之道的文化基因。而追求权变者,也并非只有上层阶级,而是深入到每个人的血液,每个人对自己的工作都追求自由裁量权。在上位者,可以突破法律自由裁量;在下位者,一个泥瓦匠,在砌砖墙的时候,他也追求权变,不按操作规程和标准来。他自以为有自己的方法来实现你要的结果,投机取巧偷点懒。
要正心,先戒攀比,一切向内求
原文
孟子曰:“饥者甘食,渴者甘饮,是未得饮食之正也,饥渴害之也。岂惟口腹有饥渴之害?人心亦皆有害。人能无以饥渴之害为心害,则不及人不为忧矣。”
华杉详解
饮食对于人来说,什么东西好吃好喝,什么东西难吃难喝,本来是有个标准的。但是,一个人如果饿急了,你随便给他吃什么,都是世间最美的食物;一个人如果渴极了,无论你给他喝什么,都是世间最美的饮料。
孟子说,这是失了饮食之正,是为饥渴所迫。
那么,只有口腹之欲为饥渴所害吗?人心也会为饥渴所害。人心饥渴什么呢?就是厌贫贱而慕富贵。人心本有正理,就像饮食有正味。因为口腹的饥渴,平时不肯吃的,吃了;平时不肯喝的,比如马尿,也要抢着喝。因为对富贵的饥渴,平时不会干的事,干了;平时不敢走的路,走了。这就失了人心之正,也失了道路之正,走上邪路,踩向地雷。
富而知书礼,容易;安贫乐道,那就很难了!张居正说:“人心有正理,犹饮食之有正味也,唯以贫贱之故,摇乱其心。富有所不当得者,亦将贪之以为利;贵有所不当得者,亦将贪之以为荣。不暇抉择,而失其正理,亦尤饥渴之甘于饮食,不复知有正味也。心志之有害,何以异于口体之有害哉?”
认真体会孟子说的这一点,我们平时做的好多决策,是不是都是因为贪?因为对富贵的饥渴,饥不择食,慌不择路,自己喝了马尿,还不知道。真要渴死的时候,喝马尿能延长生命。但我们平时处理追逐利禄的事情,其实还远远没有到要喝马尿救命的程度。而且只要你不为那种东西饥渴,不失人心之正,旁边就有水喝,不用喝马尿。
平时我们做的很多事,就是有水不喝,偏着急喝尿。
那我们着急的是什么呢?真要饿死渴死了吗?
我们着急的是不如别人,着急的是我的钱还没有隔壁老王多!
所以孟子说:如果我们的心不受饥渴之害,则不及人不为忧矣,我们就不会因为自己不如别人而忧虑了。
攀比是一种很可笑的心态,因为都是自己给自己划一个范围比。大楼前的乞丐,不会跟大楼里的富翁比,他总是跟旁边的乞丐比。我们总是跟隔壁老王比,跟同班同学比,谁也不会跟比尔・盖茨比。
比什么呢?又只知道比谁钱多,比谁官大,然后再比谁的孩子有出息,最后比谁的身体好。
不跟别人比,一切向内求,一切自足,创造自己的世界。孟子前面说过:“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乐莫大焉。”修身齐家,对自己的修养,创造自己的世界;对自己领导的小集体,创造自己的世界,活在他人想象之外,怎么会去跟别人比呢?对别人,只有礼敬,没有攀比。
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要正心,先戒攀比。
坚持原则,就是创造属于自己的世界
原文
孟子曰:“柳下惠不以三公易其介。”
华杉详解
朱熹注解说:“介,有分辨之意。”就是操守,就是原则。
柳下惠是圣之和者,无论世道如何污浊,他也不会退隐江湖,只要有机会,多小的官他都做,多小的事他都干。所以曾经三次被降职,他也毫无怨言,到哪个位置就积极地干什么工作。他妻子都说他没骨气。他说:“我是要救百姓,我再不干,谁去管百姓的疾苦呢?所以我能管一点是一点。”
柳下惠不会觉得他的才干是该做大官的,给他小官他不干。他是当宰相的才干,而你让他当村长,他也不认为是辱没他,照样努力做村长。但是,不管他在哪个职位,他都按原则办事,因为这是他做官的目的——济世救民。如果你要他违背原则,服务于某个权臣的利益,他绝对不干。这也是他官场不得志的原因。他在官场不得志,但他并不愤恨世道不公。为什么呢?因为他知道你们都是坏人,从来就没期待过谁,只管自己就行。
柳下惠因为清廉有骨气有原则,出了大名,好多诸侯都来请他,说:你在鲁国太屈才了,到我们国家来吧,我们重用你!柳下惠拒绝了,他说:“直道事人,坚持原则,到哪儿都要被贬黜。今天他们请我,明天他们也受不了我。如果枉道事人,放弃原则,追求富贵,我在鲁国就可以办到,何必离开父母之邦呢?”
所以这里孟子说:“柳下惠呀!你给他三公的高位,他也不会放弃他的原则!”
什么叫坚持原则?绝大多数人都不能坚持原则,以至于“原则上可以”这句话,意思就是先答应着,但到时候不保证可以。“原则上不可以”,意味着总有办法可以。原则,就成了一般情况规则,遇到特殊情况就突破。可以突破,那还叫什么原则呢?
关于原则问题,有两点要说:
第一,看你追求的东西,在内还是在外,是向内求还是向外求。追求自己的标准,自己的世界,这是向内求。追求功名利禄,这是向外求。向内求,就能坚持原则,坚持自我。向外求,就会随时放弃原则,迷失自我。
第二,坚持原则,就是创造属于自己的世界。你的原则会替你自动选择周围的人,与志同道合、心气相通者待在一起,你的世界会越来越美好。在恶劣的世道里,你也能创造属于自己的美丽小生态。如果你足够强大,成为圣人,大而化之,则世界因你而变,一身正而天下皆正。这就是在前面孟子说的事君之臣、社稷之臣、天民、大人四个境界中的大人境界。
坚持原则,是内心强大,是智慧通达,是勇往直前。
成功来自于压倒性的投入,坚持就是最大的投入
原文
孟子曰:“有为者,辟若掘井,掘井九轫而不及泉,犹为弃井也。”
华杉详解
轫,同仞。八尺为一仞,九仞,大概就七丈吧。
孟子说,有作为者,就好比挖井。挖了六七丈,还是没见到水,这时候你放弃了,那它还是一口废井,前面的都白挖了。
那应该怎么样呢?应该接着往下挖,不要半途而废。
张居正说,天下之事,不贵在有为,而贵在有成。你若有志于圣贤之道德,而讲学穷理;或者你有志于帝王之事功,而励精图治,锐然有为,就像在挖一口井一样,挖了六七丈了,快挖出水了,但这时候你放弃了,前面的工夫也就全废了。
这种情况很普遍。有志于学习的,开始时很勤奋,然后就懈怠了。有志于事功的,开始时励精图治,然后就腐败堕落了。《诗经》上说:“靡不有初,鲜克有终。”都立志发奋过,但能坚持下来的人很少。
你看历代帝王,若是一代圣君,多半是寿命不长的,如果活得长,到晚年就腐败了。比如李世民是圣君,能克制自己,虚心纳谏,他五十多岁就死了,如果活到七十岁会怎样?李隆基就回答了这个问题,他开创了开元盛世,然后呢?他就没追求了,没目标了,没意思了。事业吧,没什么事业好干了;爱情吧,后宫粉色如土,多美的美女看了都想吐。直到遇上杨玉环,重新点燃了生命之火——这把火,就把大唐的天烧塌了。
所以,坚持是世间最难之事,要有坚持的方法论。
学习上的坚持,关键是日日不断之功。不要把自己搞得那么勤奋,一天学到晚,搞得跟备战高考似的。勤奋的架势太大,就不容易坚持下去。要每天都学一点,一天也不间断。中国好多学生,为什么进了大学就不学习了?因为一辈子学习的劲头,都被高考消耗完了。
曾国藩说,你想做任何学问,就必须有日日不断之功,每天坚持,不可说今天忙,今天的功课放到明天做;也不可说今天比较空,把明天的功课也放到今天先完成,都不可以,一定每天做每天的。日日不断,是做学问的基本要求。
所谓21天养成一个习惯,你坚持一阵子之后,就能一直坚持了,因为自己不愿意破坏自己的坚持。坚持,成了自己最宝贵的,要捍卫的东西。这也符合人的心理——人们总是会在他已经下注的地方,继续下注。
道德修养上的坚持呢?贵在“改过”,这也是儒家方法论。因为要坚持,首先得找一件永无止境的事。这还真不是挖井。挖井挖到水了,就结束了。永无止境的事,才能用一生去追求。“改过”,就永无止境。因为我们犯错是永无止境的,不停地在犯错,那就无止境地追求改过,学习蘧伯玉,“年五十而知四十九之非”。活到五十岁,前面四十九年犯过什么错自己全知道。这就是永无止境的坚持了。
事业上的坚持呢?儒家方法论就八个字:只问耕耘,不问收获。我再加四个字:接受失败。我们为什么不能坚持?因为老在看有没有效果。这就跟投广告一样,一看“没效果”,不投了,那肯定就是一口废井了。接受失败是什么意思呢?就是没效果,我也能接受,只要还有钱,还投得起,我就接着投。
成功来自于压倒性的投入,坚持就是最大的投入。只问耕耘,不问收获。在同一件事上竞争,那成天问收获的,肯定干不过不问收获,只管耕耘的。
一路耕耘,最终也没收获,怎么办?
接受失败。
能接受终极失败,才可以谈论成功。
这句至理之言,读者宜深思熟玩焉。
假仁假义,时间长了,也可以成真
原文
孟子曰:“尧、舜,性之也;汤、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久假而不归,恶知其非有也?”
华杉详解
孟子说,对于仁义,尧舜是天性浑全,习于本性,因其自然;商汤和周武王是反身循理,修身践行;春秋五霸是假借仁义,以图霸业。不过,这假借仁义跟借钱一样,如果钱借的时间长了不归还,钱就成了自己的了。仁义也一样,借的时间长了,你又怎能知道他不会弄假成真,终于变成了他自己的呢?
这一句正好和《中庸》所论“生知安行”“学知利行”“困知勉行”三个层次相对应。
最高境界是尧舜,生知安行——生而知之,安而行之。尧舜天性浑全,仁义就是他们的本性。如果自己做了一件不仁不义的事,马上心里就不安,自动就会调整过来。
他心安处,便是仁义处。这样的人,从心所欲不逾矩,不会犯错误;在仁义的道路上自动巡航,偏离一点点就自动报警;自己不得劲,马上要调整过来。这在《中庸》里叫作“不偏不倚,从容中道”。中庸,就是一点错都不犯,一点偏差都没有。所以孔子说:“中庸不可能也!”中庸只在传说中,凡人做不到。
第二层境界是商汤和周武王那样的,学知利行——学而知之,利而行之。他们向尧舜学习,向周文王学习,知道仁义是对的,是有利于天下的,也是有利于自己的,所以诚意正心,反身循理,修身践行。戒慎恐惧,谨小慎微,随时给自己正心,随时给自己改过,诚心诚意努力去做。
第三层境界,就是春秋五霸的境界了,困知勉行——困而知之,勉而行之。被困住过,吃过亏,知道不仁义是不行的,于是勉强自己去做。就像齐桓公尊王攘夷,不是真心尊王,但是知道不尊王不能霸天下,所以困知勉行,勉强自己去尊王。
《中庸》说,不管你是生知安行、学知利行还是困知勉行,其知和行的结果,都是一样的。这是鼓励你,只要你做好事,不问你是真心还是假意,做了就是好事,功德是一样的。
孟子说,假仁假义,假的时间长了,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弄假成真呢?他要面子,要名誉,就算他一肚子坏水,他也闷在自己肚子里,一点也不倒出来,干出来的都是好事。好事做得越多,就越不愿意做一件坏事来坏了自己的好名声,他就真成了货真价实的好人了。
这和我们前面说的坚持的方法论是一个道理,还是心理学——人们愿意在他已经下注的地方继续下注。所以有一个说法:如果你想交个朋友,请他给你帮个忙。你帮过他,只有你自己念念不忘,他可没有回响,他不会记得;他若帮过你,他一辈子记得,并且要用继续帮你来捍卫这个事实。最著名的案例就是二战时期一家犹太人的故事:父母被党卫军抓走了,剩下家里几个孩子分成两拨,一拨去找父母之前帮助过的人,希望他们知恩图报,结果被出卖了;另一拨去找之前帮助过他家的人,结果人家继续帮他们,把他们保护下来了。
伊尹之事,上下五千年就一回
原文
公孙丑曰:“伊尹曰:‘予不狎于不顺。’放太甲于桐,民大悦。太甲贤,又反之,民大悦。贤者之为人臣也,其君不贤,则固可放与?”
孟子曰:“有伊尹之志,则可;无伊尹之志,则篡也。”
华杉详解
公孙丑问的,是伊尹软禁太甲的故事。
伊尹辅佐商汤,完成了商朝的建国大业。商汤死后,伊尹历经外丙、仲壬,又做了汤王长孙太甲的师保。
太甲继位后,荒淫无道,对百姓也暴虐。为了教育太甲,伊尹将太甲软禁在成汤墓葬之地桐宫,并著《伊训》《肆命》《徂后》等训词给太甲学习。太甲守桐宫三年,追思成汤功业,自怨自艾,深刻反省。当太甲有了改恶从善的表现后,伊尹便亲自到桐宫迎接他,并将王权交给他,自己仍继续当太甲的辅佐。在伊尹的耐心教育下,太甲复位后“勤政修德”,终成有为之君,被其后代尊称为“太宗”。
伊尹非常长寿,活了100岁,到太甲的儿子沃丁八年才去世。沃丁以天子之礼把他葬在商汤陵寝旁。
公孙丑就问孟子这件事:“伊尹说:‘我不亲近违背礼义的人。’于是把太甲放逐到桐宫,百姓非常高兴。太甲改好了,又把他接回来,百姓又大悦。那么,贤者为人臣子,国君不贤,就可以放逐国君吗?”
孟子说:“有伊尹那样的心迹志气,就可以。没有伊尹那样的心迹志气,就成了篡夺了。”
张居正从经权的角度来解释这个事情,人臣事君,有经有权,那软禁君王,就是权变了。他说:“有伊尹之志,则有大公无我之心,行通变济时之事,虽非事上之常法,尤不失于匡变之微权。”
伊尹上为商汤宗庙社稷,下为天下黎民百姓,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私利,又有绝对的权威和实力。他把太甲软禁起来,太甲也不认为他要篡位,而是相信他是老师真要教导自己;百姓也不怀疑他要专权,而是相信他真心要把太甲教好。其他大臣,或许也未必没有疑心他动机的人,但也没有人敢质疑。
伊尹这件事,周公也做不到。周公辅佐成王,不仅被怀疑,而且因为怀疑爆发了内战。虽然他平定了叛乱,但成王也一度疑心他。而伊尹完全没有遇到任何阻力。
后世到了汉朝,有霍光废立君王之事。汉昭帝病逝,因为他没有儿子,霍光拥立汉武帝的孙子刘贺即位。没想到刘贺荒淫无道,登基二十七天,派使者向各官署索取各种物资的行为就有一千多次。霍光一看选错了人,马上把他废了,又立武帝之曾孙刘询,这就是汉宣帝。
因为霍光干过废立皇帝的事,所以和伊尹齐名。凡皇帝荒淫无道,辅政大臣为国为民,废掉他,改立新君的,就被称为“行伊霍之事”。
不过,霍光还远远不能跟伊尹比。伊尹是大公无私,身前身后,实权名誉都超越了皇帝;霍光是“公私兼顾”,既为国家,也为自己。他的妻子为了让自己的女儿霍成君做皇后,还毒死了汉宣帝的皇后许平君。霍光在世时,汉宣帝不敢声张,霍光死后,宣帝清算霍氏家族。霍家被灭族,霍成君也被废自杀。
张居正给小皇帝讲解这一段,说:“虽非事上之常法,尤不失于匡变之微权。”这话真不该跟皇帝讲,小皇帝也是皇帝,张居正应该“旗帜宣明”地反对伊尹的做法,和伊尹“划清界限”。可是,不光他认为可以这样,为了施加压力,让小皇帝好好读书,太后也经常威胁那孩子:“不是只有你能当皇帝!你如果不好好学习,长大了没有治国能力,张先生也可以行伊霍之事!”所以张居正自己也有点以伊霍自居。万历皇帝从小在恐惧中长大,有对他妈妈的恐惧,也有对张居正的恐惧。长大后,他在治国理政上依赖张居正,在张居正面前,他一辈子站不起来。不过,在张居正死后,他的童年阴影就反弹,张居正家族被清算。
伊尹之事,上下五千年就一回,那是超级圣人,学不得。
孟子说的君子,可以作为公共知识分子的标准
原文
公孙丑曰:“《诗》曰‘不素餐兮’,君子之不耕而食,何也?”
孟子曰:“君子居是国也,其君用之,则安富尊荣;其子弟从之,则孝弟忠信。‘不素餐兮’,孰大于是?”
华杉详解
公孙丑问:“《诗经》上有诗句说:‘不能白吃饭啊!’但是君子不事躬耕之劳,却安享国君之养,这是为什么呢?”
公孙丑问的这个问题,有点像后世说的“不劳动者不得食”。知识分子不从事体力劳动,不应该有饭吃;要下乡,和农民兄弟同吃同住劳动,向农民学习。
孟子就是这样一个“不劳而食”的人,他不仅没有下地参加耕作劳动,甚至没有在政府部门任职。在齐国,他是齐王养贤的“稷下学者”,有点像现在的院士,纯粹是享受国家津贴的资政专家,过得非常富裕。
孟子回答说:“君子居住在这个国家,他的言论建议足以作为治国理政的参考,他的仪表风度足以影响一国的风俗。如果国君能够听他的话,其道行于上,足以定社稷大计,邦基稳固,税赋充足,安享富贵尊荣;如果子弟能服从他的教诲,则道行于下,开启民智,流风化俗,入则孝,出则悌,忠不欺,信不妄,养成良善社会。这样上有益于君,下有功于民,如果这叫白吃饭,还有什么不是白吃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