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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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
一只口香糖球大小的有肺蜗牛(Mesodon snail)拖着灰白色的身子从落叶堆上滑过,然后爬上一根树枝。它蹒跚地爬到一半,往旁边一歪,掉到了地上。坛城上到处湿漉漉,害得它站不住脚。持续两天的暴雨将雨水灌进了各处的缝隙和孔穴中。幼苗被沉甸甸的水珠压弯了腰,短命植物残留的野花被持续不断的雨水打得七零八落。就在坛城的西边,一小片足叶草(mayapple)1被连根拔起,就像被巨浪冲刷出来的一样。尽管已过了黎明时分,天空中依然阴阴沉沉的,只有微弱的光线照射下来,使湿地显得愈加幽深。潮湿的空气在坛城周围缓缓流淌,天空与森林融为了一体。落叶堆上似乎看不出哪里是上层;腐烂的叶片向上弥散着,变成了幽暗的潮湿空气。
暴雨伴随着狂风,有几阵风扶摇直上,变成了龙卷风。这些图谋不轨的气柱没有一次触及坛城,但是林地上散落的证据显露出了森林冠层遭受的摧残。落叶堆上点缀着被风雨击落的鲜绿叶片。林下叶层植物之间堆满断裂的枝条和倒伏枝干。风的威势还没有消逝。森林中隔一阵子便会卷起大风,猛烈摇撼林间的树木。冠层保护着树木,发出嘶嘶的巨响,这是数百万片叶子不断拍击的声音。森林里不时传来吱吱嘎嗅的断裂声,有些疲倦的木头纤维已经承受不住风的重压了。
地面上的空气要宁静得多。狂风在我耳边呼啸而过,但是还算温和,足以让蚊子在我胳膊和头部周围兜兜转转,来回穿梭着发动进攻。蚊子和我处在一幅急剧变化的能量变化曲线图的正中央。冠层表面是海岸,风拍击着海岸,在树冠顶上激起连绵不断的波浪。森林的灌木层,也就是我坐的地方,则被上面的树木遮挡得严严实实,只有拍击在冠层上的碎浪带来的几圈微弱涟漪。坛城表面更是宁静。蜗牛在落叶堆上觅食,几乎感觉不到一丝风。今天冠层上没有昆虫或蜗牛活动;在冠层下方,只有极少数动物敢于对抗时不时卷土重来的狂风,而在落叶堆上,生命一如既往地延续着。
树木不善于吸收风的力量。树叶的形态是为了尽可能多地接收阳光。很不幸,这也使得树叶非常招风。叶子风帆一般的表面,被大风吹得背转过去。树叶和枝条的柔韧性有限,压力便转嫁给了树身上其余的部分。随着风势渐强,树叶开始上下拍打。摇摆的树叶比挺立不动的树叶造成更大的阻力,树身上的压力从而显著加大。数万片树叶在风中摇摆,再加上树冠的高度,压力便格外大。树干充当杠杆,将树木本身变成了一根巨大的撬棍。风在一端吹,树干令压力加倍,然后只听噼啪一声,树木便被拦腰折断,或是连根拔起。
自然选择不会允许树木寻求最明显的出路,也就是说,放弃杠杆臂,直接拥抱大地。森林植物之间的光线竞争,从一开始便遏制了这种可能性。树木不长出高高的树干,就无法收集足够的阳光,即便能留下后代,也是寥寥无几。因此,只要支撑结构允许,树木会尽量往高处生长。每棵树都极力向高处发展,设法争取到冠层中间无遮无避的地方。面对狂风带来的问题,另一个办法或许是挺直树干,加固枝条,将叶子变成坚固的板状物。人类正是采用这样一种方案:太阳能电池板和卫星天线盘安装得非常坚实,只有在出故障时才会随风摆动。然而,这种方案的成本太高。坚固的树干和叶片将会需要异常强健的材料。板状叶片不仅缺乏轻薄的透光透气性,在光合作用方面的效率也会低得多。此外,要长出这样的叶片,需要耗费更多的时间,这样势必延迟树木在春季的生长。因此以大块头取胜,同样是个糟糕的办法。
面对风的威势,树木的回答正好与地衣的道家哲学相呼应:不反击,不抵抗;弯腰屈身,以柔顺的姿态耗尽对手的体力。不过,这一类比关系应当反过来才对,因为道家的灵感是来自于大自然,所以更准确地说:“道就是树木主义。”
在和煦的微风中,树叶向后仰倒,随风摇摆。当风力加强时,树叶改换举止,吸收了风的部分威势,借助风力卷叠起来,形成一种防御的姿态。叶片边缘向中心卷曲,团成一块。其外形就像是某种奇特的鱼,表面符合空气动力学原理,便于在空气中滑动。山核桃树复叶上的每片小叶都朝向中间的叶梗卷折,形成一支卷得松松散散的卷烟状。空气从旁边呼啸而过,致命的钳制松开了。当风力减弱时,树叶弹回来,重新舒展开,呈现为风帆模样。正如老子告诫我们的那样:“万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灭,木强则折。”
树干也会屈从于风力,而不是像石头一样硬碰硬。树木的构造非常适于拉伸与弯曲,能将能量吸收到“编织”形成木材的微小纤维素纤维中。纤维排列成螺旋状,每根纤维充当一根弹簧。这些螺旋层层叠加,形成树干中贯穿上下的输水导管。每根导管上有许多个螺旋,螺旋各自缠绕的角度稍有不同。其结果便是树干中遍布弹簧,每根弹簧正好便于在不同的伸缩程度下承受最大压力。当木头最初被拉伸时,缠绕致密的弹簧会产生强大的阻力。随着拉力增大,松散的弹簧开始派上用场,紧密的弹簧则失去了效用。
我朝森林里四处张望,只看见摇摆的树干。它们彼此交错移动,随着树冠的前后摆动,弯折成惊人的角度。尽管它们以巧妙的适应方式避开了风的威势,仍然有一些树木不时被大风吹折。在坛城五步之地的范围内,就卧着两棵倒下的大树。从树木的新鲜程度来判断,它们很可能是一两年内倒下的。东边是一棵山核桃树,被连根拔起了。另一棵位于北边的,是一棵枫树,地面四英尺以上的树干被拦腰截断。这两棵树都比周围的树木更小一些。或许是因为它们被高大的竞争者遮蔽,元气被吸走了?如果是这样,它们就不可能长出多少新木头,真菌会侵染虚弱的树干和树根,啃噬螺旋状的纤维素。也有可能是它们的运气不好。这两棵树都有可能是遭到一阵特别猛烈的狂风袭击,而这棵山核桃树当时长在砾岩之间,根系无法伸展开来。无论这两根倒木的生命史上曾经发生过怎样的特殊事件,如今它们都已在这片老龄林的生态系统中步入了下一阶段的旅程。真菌、蝾螈,还有成千上万种无脊椎动物将在腐烂的树干里面和下方谋求生存。一棵树对生命构造的贡献,至少有一半是在其死亡之后才做出的。因此,度量森林生态生命力的一个标准,就是树木残骸的密度。你走进一片森林,如果无法在倒卧的枝丫与树干中间寻出一条笔直的小道,那么,这就是一片大森林。光秃秃的林地,则意味着健康状况不佳。
今天,林地上不仅散落着倒卧的树木和枝丫,而且铺满绿色的“枫树直升机”。这些过早凋落的青涩果实,要么是种子有缺陷,要么是果柄过于孱弱。包裹在每颗果实中的种子,都是依靠风中带来的花粉粒受精。枫树果实是一片螺旋桨,旋转起来能产生一股向上的推力,降低种子下降的速度,增大传播距离。对于枫树而言,风既是掌管两性结合的神,也是诱使孩子们出去漫游的神。
坛城上四处飘落着形态各异的“枫树直升机”,这表明枫树并不是被动地接受风神的古怪念头;在自然选择过程中,树木有依据风的脾气来塑造自身的潜力。果实构造的多样性,或许将会带来演化上的适应性:有些直升机状的果实最适应于它们那片小天地中风的秉性,便会存活下来,并繁衍壮大。即便没有这类演化变异,形态多样的直升机构造,也能让每棵树在空气动力学赌局中买到数百张入场券。无论天空中是咆哮、号啕,还是怒喊,枫树将总是有一种直升机设计是适合对应天气模式的。道家拥抱大风的态度,是树木一生中始终奉行的哲学。卷缩的叶片,弯曲的树干,再加上形态多变的果实,足以顺应,进而利用风的狂野本性。
1 ——又名鬼臼。可能泛指足叶草属植物,也可能指足叶草这一个种。足叶草属拉丁名为Podophyllum,属于小檗科。足叶草的英文名也为mayapple,拉丁名为Podophyllum peltatum L.;小檗科的另一个属桃儿七(又称华鬼臼,鬼臼)属,英文名为Chinese mayapple,拉丁名为Sinopodophyllum Y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