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坎坷记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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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坎坷何为乎来哉?往往皆自作孽耳。余则非也,多情重诺,爽直不羁,转因之为累。况吾父稼夫公慷慨豪侠,急人之难,成人之事,嫁人之女,抚人之儿,指不胜屈。挥金如土,多为他人。余夫妇居家,偶有需用,不免典质。始则移东补西,继则左支右绌。谚云:“处家人情,非钱不行。”先起小人之议,渐招同室之讥。“女子无才便是德”,真千古至言也!

余虽居长而行三,故上下呼芸为“三娘”,后忽呼为“三太太”。始而戏呼,继成习惯,甚至尊卑长幼皆以“三太太”呼之。此家庭之变机欤?

乾隆乙巳,随侍吾父于海宁官舍。芸于吾家书中附寄小函,吾父曰:“媳妇既能笔墨,汝母家信付彼司之。”后家庭偶有闲言,吾母疑其述事不当,乃不令代笔。吾父见信非芸手笔,询余曰:“汝妇病耶?”余即作札问之,亦不答。久之,吾父怒曰:“想汝妇不屑代笔耳!”迨余归,探知委曲,欲为婉剖[1],芸急止之曰:“宁受责于翁,勿失欢于姑也。”竟不自白。

庚戌之春,予又随侍吾父于邗江[2]幕中。有同事俞孚亭者,挈眷居焉。吾父谓孚亭曰:“一生辛苦,常在客中,欲觅一起居服役之人而不可得。儿辈果能仰体亲意,当于家乡觅一人来,庶语音相合。”孚亭转述于余,密札致芸,倩媒物色,得姚氏女。芸以成否未定,未即禀知吾母。其来也,托言邻女之嬉游者,及吾父命余接取至署,芸又听旁人意见,托言吾父素所合意者。吾母见之曰:“此邻女之嬉游者也,何娶之乎?”芸遂并失爱于姑矣。

壬子春,余馆真州。吾父病于邗江,余往省,亦病焉。余弟启堂时亦随侍。芸来书曰:“启堂弟曾向邻妇借贷,倩芸作保,现追索甚急。”余询启堂,启堂转以嫂氏为多事。余遂批纸尾曰:“父子皆病,无钱可偿。俟启堂弟归时,自行打算可也。”

未几,病皆愈,余仍往真州。芸覆书来,吾父拆视之,中述启弟邻项事,且云:“令堂以老人之病皆由姚姬而起,翁病稍痊,宜密嘱姚托言思家,妾当令其家父母到扬接取。实彼此卸责之计也。”吾父见书怒甚,询启堂以邻项事,答言不知。遂札饬[3]余曰:“汝妇背夫借债,谗谤小叔,且称姑曰‘令堂’,翁曰‘老人’,悖谬之甚!我已专人持札回苏斥逐。汝若稍有人心,亦当知过!”

余接此札,如闻青天霹雳,即肃书认罪。觅骑遄归,恐芸之短见也。到家述其本末,而家人乃持逐书至,历斥多过,言甚决绝。芸泣曰:“妾固不合妄言,但阿翁当恕妇女无知耳。”越数日,吾父又有手谕至,曰:“我不为已甚!汝携妇别居,勿使我见,免我生气足矣。”乃寄芸于外家,而芸以母亡弟出,不愿往依族中。幸友人鲁半舫闻而怜之,招余夫妇往居其家萧爽楼。

越两载,吾父渐知始末,适余自岭南归,吾父自至萧爽楼,谓芸曰:“前事我已尽知,汝盍归乎?”余夫妇欣然,仍归故宅,骨肉重圆。岂料又有憨园之孽障耶!

芸素有血疾,以其弟克昌出亡不返,母金氏复念子病没,悲伤过甚所致。自识憨园,年余未发,余方幸其得良药。而憨为有力者夺去,以千金作聘,且许养其母,佳人已属沙叱利[4]矣!余知之而未敢言也,及芸往探始知之,归而呜咽,谓余曰:“初不料憨之薄情乃尔也!”余曰:“卿自情痴耳,此中人何情之有哉?况锦衣玉食者,未必能安于荆钗布裙也。与其后悔,莫若无成。”因抚慰之再三。而芸终以受愚为恨,血疾大发,床席支离,刀圭无效,时发时止,骨瘦形销。不数年而逋负日增,物议日起。老亲又以盟妓一端,憎恶日甚,余则调停中立。已非生人之境矣。

芸生一女名青君,时年十四,颇知书,且极贤能,质钗典服,幸赖辛劳。子名逢森,时年十二,从师读书。余连年无馆,设一书画铺于家门之内,三日所进,不敷一日所出,焦劳困苦,竭蹶时形。隆冬无裘,挺身而过。青君亦衣单股栗,犹强曰“不寒”。因是芸誓不医药。

偶能起床,适余有友人周春煦自福郡王幕中归,倩人绣《心经》一部。芸念绣经可以消灾降福,且利其绣价之丰,竟绣焉。而春煦行色匆匆,不能久待,十日告成。弱者骤劳,致增腰酸头晕之疾。岂知命薄者,佛亦不能发慈悲也!

绣经之后,芸病转增,唤水索汤,上下厌之。有西人赁屋于余画铺之左,放利债为业,时倩余作画,因识之。友人某向渠借五十金,乞余作保,余以情有难却,允焉,而某竟挟资远遁。西人惟保是问,时来饶舌。初以笔墨为抵,渐至无物可偿。岁底吾父家居,西人索债,咆哮于门。吾父闻之,召余呵责曰:“我辈衣冠之家,何得负此小人之债!”正剖诉间,适芸有自幼同盟姊锡山华氏,知其病,遣人问讯。堂上误以为憨园之使,因愈怒曰:“汝妇不守闺训,结盟娼妓;汝亦不思习上,滥伍小人。若置汝死地,情有不忍。姑宽三日限,速自为计,迟必首汝逆矣!”

芸闻而泣曰:“亲怒如此,皆我罪孽。妾死君行,君必不忍;妾留君去,君必不舍。姑密唤华家人来,我强起问之。”因令青君扶至房外,呼华使问曰:“汝主母特遣来耶?抑便道来耶?”曰:“主母久闻夫人卧病,本欲亲来探望,因从未登门,不敢造次。临行嘱咐,倘夫人不嫌乡居简亵,不妨到乡调养,践幼时灯下之言。”盖芸与同绣日,曾有疾病相扶之誓也。因嘱之曰:“烦汝速归,禀知主母,于两日后放舟密来。”

其人既退,谓余曰:“华家盟姊情逾骨肉,君若肯至其家,不妨同行。但儿女携之同往既不便,留之累亲又不可,必于两日内安顿之。”

时余有表兄王荩臣一子名韫石,愿得青君为媳妇。芸曰:“闻王郎懦弱无能,不过守成之子,而王又无成可守。幸诗礼之家,且又独子,许之可也。”余谓荩臣曰:“吾父与君有渭阳之谊,欲媳青君,谅无不允。但待长而嫁,势所不能。余夫妇往锡山后,君即禀知堂上,先为童熄,何如?”荩臣喜曰:“谨如命。”逢森亦托友人夏揖山转荐学贸易。

安顿已定,华舟适至,时庚申之腊二十五日也。芸曰:“孑然出门,不惟招邻里笑,且西人之项无着,恐亦不放,必于明日五鼓悄然而去。”余曰:“卿病中能冒晓寒耶?”芸曰:“死生有命,无多虑也。”密禀吾父,亦以为然。

是夜先将半肩行李挑下船,令逢森先卧。青君泣于母侧,芸嘱曰:“汝母命苦,兼亦情痴,故遭此颠沛。幸汝父待我厚,此去可无他虑。两三年内,必当布置重圆。汝至汝家须尽妇道,勿似汝母。汝之翁姑以得汝为幸,必善视汝。所留箱笼什物,尽付汝带去。汝弟年幼,故未令知。临行时托言就医,数日即归;俟我去远,告知其故,禀闻祖父可也。”旁有旧妪,即前卷中曾赁其家消暑者,愿送至乡,故是时陪傍在侧,拭泪不已。

将交五鼓,暖粥共啜之。芸强颜笑曰:“昔一粥而聚,今一粥而散,若作传奇,可名《吃粥记》矣。”逢森闻声亦起,呻曰:“母何为?”芸曰:“将出门就医耳。”逢森曰:“起何早?”曰:“路远耳。汝与姊相安在家,毋讨祖母嫌。我与汝父同往,数日即归。”

鸡声三唱,芸含泪扶妪,启后门将出,逢森忽大哭曰:“噫,我母不归矣!”青君恐惊人,急掩其口而慰之。当是时,余两人寸肠已断,不能复作一语,但止以“勿哭”而已。

青君闭门后,芸出巷十数步,已疲不能行,使妪提灯,余背负之而行。将至舟次,几为逻者所执,幸老妪认芸为病女,余为婿,且得舟子(皆华氏工人)闻声接应,相扶下船。解维后,芸始放声痛哭。是行也,其母子已成永诀矣!

华名大成,居无锡之东高山,面山而居,躬耕为业,人极朴诚。其妻夏氏,即芸之盟姊也。是日午未之交,始抵其家。华夫人已倚门而待,率两小女至舟,相见甚欢。扶芸登岸,款待殷勤。四邻妇人孺子哄然入室,将芸环视,有相问讯者,有相怜惜者,交头接耳,满室啾啾。芸谓华夫人曰:“今日真如渔父入桃源矣。”华曰:“妹莫笑,乡人少所见多所怪耳。”自此相安度岁。

至元宵,仅隔两旬而芸渐能起步。是夜观龙灯于打麦场中,神情态度渐可复元。余乃心安,与之私议曰:“我居此非计,欲他适而短于资,奈何?”芸曰:“妾亦筹之矣。君姊丈范惠来现于靖江盐公堂司会计,十年前曾借君十金,适数不敷,妾典钗凑之。君忆之耶?”余曰:“忘之矣。”芸曰:“闻靖江去此不远,君盍一往?”余如其言。

时天颇暖,织绒袍哔叽短褂,犹觉其热。此辛酉正月十六日也。是夜宿锡山客旅,赁被而卧。晨起趁江阴航船,一路逆风,继以微雨。夜至江阴江口,春寒彻骨,沽酒御寒,囊为之罄。踌躇终夜,拟卸衬衣质钱而渡。

十九日,北风更烈,雪势犹浓,不禁惨然泪落,暗计房资渡费,不敢再饮。正心寒股栗间,忽见一老翁草鞋毡笠负黄包,入店,以目视余,似相识者。余曰:“翁非泰州曹姓耶?”答曰:“然。我非公,死填沟壑矣!今小女无恙,时诵公德。不意今日相逢,何逗留于此?”

盖余幕泰州时有曹姓,本微贱,一女有姿色,已许婿家,有势力者放债谋其女,致涉讼。余从中调护,仍归所许。曹即投入公门为隶,叩首作谢,故识之。余告以投亲遇雪之由,曹曰:“明日天晴,我当顺途相送。”出钱沽酒,备极款洽。

廿日晓钟初动,即闻江口唤渡声,余惊起,呼曹同济。曹曰:“勿急,宜饱食登舟。”乃代偿房饭钱,拉余出沽。余以连日逗留,急欲赶渡,食不下咽,强啖麻饼两枚。及登舟,江风如箭,四肢发战。

曹曰:“闻江阴有人缢于靖,其妻雇是舟而往,必俟雇者来始渡耳。”枵腹忍寒,午始解缆。至靖,暮烟四合矣。曹曰:“靖有公堂两处,所访者城内耶?城外耶?”余踉跄随其后,且行且对曰:“实不知其内外也。”曹曰:“然则且止宿,明日往访耳。”

进旅店,鞋袜已为泥淤湿透,索火烘之。草草饮食,疲极酣睡。晨起,袜烧其半,曹又代偿房饭钱。访至城中,惠来尚未起,闻余至,披衣出,见余状惊曰:“舅何狼狈至此?”余曰:“姑勿问,有银乞借二金,先遣送我者。”惠来以番饼二圆授余,即以赠曹。曹力却,受一圆而去。余乃历述所遭,并言来意。惠来曰:“郎舅至戚,即无宿逋,亦应竭尽绵力。无如航海盐船新被盗,正当盘帐之时,不能挪移丰赠,当勉措番银二十圆以偿旧欠,何如?”余本无奢望,遂诺之。留住两日,天已晴暖,即作归计。

廿五日,仍回华宅。芸曰:“君遇雪乎?”余告以所苦。因惨然曰:“雪时,妾以君为抵靖,乃尚逗留江口。幸遇曹老,绝处逢生,亦可谓吉人天相矣。”

越数日,得青君信,知逢森已为揖山荐引入店。荩臣请命于吾父,择正月二十四日将伊接去。儿女之事粗能了了,但分离至此,令人终觉惨伤耳。

二月初,日暖风和,以靖江之项薄备行装,访故人胡肯堂于邗江盐署。有贡局众司事公延入局,代司笔墨,身心稍定。至明年壬戌八月,接芸书曰:“病体全瘳。惟寄食于非亲非友之家,终觉非久长之策,愿亦来邗,一睹平山之胜。”余乃赁屋于邗江先春门外,临河两椽。自至华氏接芸同行。华夫人赠一小奚奴曰阿双,帮司炊爨,并订他年结邻之约。

时已十月,平山凄冷,期以春游。满望散心调摄,徐图骨肉重圆。不满月,而贡局司事忽裁十有五人,余系友中之友,遂亦散闲。

芸始犹百计代余筹画,强颜慰藉,未尝稍涉怨尤。至癸亥仲春,血疾大发。余欲再至靖江作将伯之呼,芸曰:“求亲不如求友。”余曰:“此言虽是,亲友虽关切,现皆闲处,自顾不遑。”芸曰:“幸天时已暖,前途可无阻雪之虑,愿君速去速回,勿以病人为念。君或体有不安,妾罪更重矣。”

时已薪水不继,余佯为雇骡以安其心,实则囊饼徒步,且食且行。向东南,两渡叉河,约八九十里,四望无村落。至更许,但见黄沙漠漠,明星闪闪。得一土地祠,高约五尺许,环以短墙,植以双柏。因向神叩首,祝曰:“苏州沈某投亲失路至此,欲假神祠一宿,幸神怜佑。”于是移小石香炉于旁,以身探之,仅容半体。以风帽反戴掩面,坐半身于中,出膝于外,闭目静听,微风萧萧而已。足疲神倦,昏然睡去。

及醒,东方已白。短墙外忽有步语声,急出探视,盖土人赶集经此也。问以途,曰:“南行十里即泰兴县城,穿城向东南十里一土墩,过八墩即靖江,皆康庄也。”余乃反身,移炉于原位,叩首作谢而行。过泰兴,即有小车可附。

申刻抵靖,投刺焉。良久,司阍者曰:“范爷因公往常州去矣。”察其辞色,似有推托,余诘之曰:“何日可归?”曰:“不知也。”余曰:“虽一年亦将待之。”阍者会余意,私问曰:“公与范爷嫡郎舅耶?”余曰:“苟非嫡者,不待其归矣。”阍者曰:“公姑待之。”越三日,乃以回靖告,共挪二十五金。

雇骡急返,芸正形容惨变,咻咻涕泣。见余归,卒然曰:“君知昨午阿双卷逃乎?倩人大索,今犹不得。失物小事,人系伊母临行再三交托,今若逃归,中有大江之阻,已觉堪虞。倘其父母匿子图诈,将奈之何?且有何颜见我盟姊?”余曰:“请勿急,卿虑过深矣。匿子图诈,诈其富有也,我夫妇两肩担一口耳。况携来半载,授衣分食,从未稍加扑责,邻里咸知。此实小奴丧良,乘危窃逃。华家盟姊赠以匪人,彼无颜见卿,卿何反谓无颜见彼耶?今当一面呈县立案,以杜后患可也。”

芸闻余言,意似稍释。然自此梦中呓语,时呼“阿双逃矣!”或呼“憨何负我!”病势日以增矣。

余欲延医诊治,芸阻曰:“妾病始因弟亡母丧,悲痛过甚;继为情感,后由忿激。而平素又多过虑,满望努力做一好媳妇而不能得,以至头眩怔忡诸症毕备。所谓病入膏肓,良医束手,请勿为无益之费。忆妾唱随二十三年,蒙君错爱,百凡体恤,不以顽劣见弃。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无憾!若布衣暖,菜饭饱,一室雍雍,优游泉石,如沧浪亭、萧爽楼之处境,真成烟火神仙矣。神仙几世才能修到,我辈何人,敢望神仙耶?强而求之,致干造物之忌,即有情魔之扰。总因君太多情,妾生薄命耳!”

因又呜咽而言曰:“人生百年,终归一死。今中道相离,忽焉长别,不能终奉箕帚,目睹逢森娶妇,此心实觉耿耿。”言已,泪落如豆。

余勉强慰之曰:“卿病八年,恹恹欲绝者屡矣,今何忽作断肠语耶?”芸曰:“连日梦我父母放舟来接,闭目即飘然上下,如行云雾中,殆魂离而躯壳存乎?”余曰:“此神不收舍,服以补剂,静心调养,自能安痊。”

芸又唏嘘曰:“妾若稍有生机一线,断不敢惊君听闻。今冥路已近,苟再不言,言无日矣。君之不得亲心,流离颠沛,皆由妾故。妾死则亲心自可挽回,君亦可免牵挂。堂上春秋高矣,妾死,君宜早归。如无力携妾骸骨归,不妨暂厝于此,待君将来可耳。愿君另续德容兼备者,以奉双亲,抚我遗子,妾亦瞑目矣。”言至此,痛肠欲裂,不觉惨然大恸。余曰:“卿果中道相舍,断无再续之理,况‘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耳。”

芸乃执余手而更欲有言,仅断续叠言“来世”二字。忽发喘口噤,两目瞪视,千呼万唤已不能言。痛泪两行,涔涔流溢。既而喘渐微,泪渐干,一灵缥缈,竟尔长逝!时嘉庆癸亥三月三十日也。当是时,孤灯一盏,举目无亲,两手空拳,寸心欲碎。绵绵此恨,曷其有极!

承吾友胡省堂以十金为助,余尽室中所有,变卖一空,亲为成殓。

呜呼!芸一女流,具男子之襟怀才识。归吾门后,余日奔走衣食,中馈缺乏,芸能纤悉不介意。及余家居,惟以文字相辩析而已。卒之疾病颠连,赍恨以没,谁致之耶?余有负闺中良友,又何可胜道哉!奉劝世间夫妇,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过于情笃。语云:“恩爱夫妻不到头。”如余者,可作前车之鉴也。

回煞之期,俗传是日魂必随煞而归,故居中铺设一如生前,且须铺生前旧衣于床上,置旧鞋于床下,以待魂归瞻顾。吴下相传谓之“收眼光”。延羽士作法,先召于床而后遣之,谓之“接眚”。邗江俗例,设酒肴于死者之室,一家尽出,调之“避眚”。以故有因避被窃者。

芸娘眚期,房东因同居而出避,邻家嘱余亦设肴远避。余冀魂归一见,姑漫应之。同乡张禹门谏余曰:“因邪入邪,宜信其有。勿尝试也。”余曰:“所以不避而待之者,正信其有也。”张曰:“回煞犯煞,不利生人。夫人即或魂归,业已阴阳有间,窃恐欲见者无形可接,应避者反犯其锋耳。”时余痴心不昧,强对曰:“死生有命。君果关切,伴我何如?”张曰:“我当于门外守之,君有异见,一呼即入可也。”

余乃张灯入室,见铺设宛然而音容已杳,不禁心伤泪涌。又恐泪眼模糊失所欲见,忍泪睁目,坐床而待。抚其所遗旧服,香泽犹存,不觉柔肠寸断,冥然昏去。转念待魂而来,何遽睡耶!开目四视,见席上双烛青焰荧荧,缩光如豆,毛骨悚然,通体寒栗。因摩两手擦额,细瞩之,双焰渐起,高至尺许,纸裱顶格几被所焚。余正得借光四顾间,光忽又缩如前。

此时心舂股栗,欲呼守者进观,而转念柔魂弱魄,恐为盛阳所逼。悄呼芸名而祝之,满室寂然,一无所见。既而烛焰复明,不复腾起矣。出告禹门,服余胆壮,不知余实一时情痴耳。

芸没后,忆和靖“妻梅子鹤”语,自号梅逸。权葬芸于扬州西门外之金桂山,俗呼郝家宝塔。买一棺之地,从遗言寄于此。携木主还乡,吾母亦为悲悼,青君、逢森归来,痛哭成服。

启堂进言曰:“严君怒犹未息,兄宜仍往扬州。俟严君归里,婉言劝解,再当专札相招。”

余遂拜母别子女,痛哭一场,复至扬州,卖画度日。因得常哭于芸娘之墓,影单形只,备极凄凉。且偶经故居,伤心惨目。重阳日,邻冢皆黄,芸墓独青。守坟者曰:“此好穴场,故地气旺也。”余暗祝曰:“秋风已紧,身尚衣单。卿若有灵,佑我图得一馆,度此残年,以待家乡信息。”

未几,江都幕客章驭庵先生欲回浙江葬亲,倩余代庖三月,得备御寒之具。封篆出署,张禹门招寓其家。张亦失馆,度岁艰难,商于余。即以余资二十金倾囊借之,且告曰:“此本留为亡荆扶柩之费,一俟得有乡音,偿我可也。”

是年即寓张度岁,晨占夕卜,乡音殊杳。至甲子三月,接青君信,知吾父有病。即欲归苏,又恐触旧忿。正趑趄观望间,复接青君信,始痛悉吾父业已辞世。刺骨痛心,呼天莫及。无暇他计,即星夜驰归,触首灵前,哀号流血。呜呼!吾父一生辛苦,奔走于外。生余不肖,既少承欢膝下,又未侍药床前,不孝之罪,何可逭哉!

吾母见余哭,曰:“汝何此日始归耶?”余曰:“儿之归,幸得青君孙女信也。”吾母目余弟妇,遂默然。

余入幕守灵至七终,无一人以家事告,以丧事商者。余自问人子之道已缺,故亦无颜询问。

一日,忽有向余索逋者登门饶舌。余出应曰,“欠债不还,固应催索。然吾父骨肉未寒,乘凶追呼,未免太甚!”中有一人私谓余曰:“我等皆有人招之使来。公且避出,当向招我者索偿也。”余曰:“我欠我偿,公等速退!”皆唯唯而去。

余因呼启堂谕之曰:“兄虽不肖,并未作恶不端。若言出嗣降服,从未得过纤毫嗣产。此次奔丧归来,本人子之道,岂为产争故耶?大丈夫贵乎自立,我既一身归,仍以一身去耳!”言已,返身入幕,不觉大恸。

叩辞吾母,走告青君,行将出走深山,求赤松子[5]于世外矣。青君正劝阻间,友人夏南熏字淡安,夏逢泰字揖山两昆季寻踪而至,抗声谏余曰:“家庭若此,固堪动忿。但足下父死而母尚存,妻丧而子未立,乃竟飘然出世,于心安乎?”

余曰:“然则如之何?”

淡安曰:“奉屈暂居寒舍,闻石琢堂殿撰有告假回籍之信,盍俟其归而往谒之?其必有以位置君也。”

余曰:“凶丧未满百日,兄等有老亲在堂,恐多未便。”[6]

揖山曰:“愚兄弟之相邀,亦家君意也。足下如执以为不便,西邻有禅寺,方丈僧与余交最善,足下设榻于寺中,何如?”余诺之。

青君曰:“祖父所遗房产,不下三四千金,既已分毫不取,岂自己行囊亦舍去耶?我往取之,径送禅寺父亲处可也。”因是于行囊之外,转得吾父所遗图书、砚台、笔筒数件。

寺僧安置予于大悲阁。阁南向,向东设神像。隔西首一间,设月窗,紧对佛龛,中为作佛事者斋食之地,余即设榻其中。临门有关圣提刀立像,极威武。院中有银杏一株,大三抱,荫覆满阁,夜静风声如吼。

揖山常携酒果来对酌,曰:“足下一人独处,夜深不寐,得无畏怖耶?”余曰:“仆一生坦直,胸无秽念,何怖之有?”

居未几,大雨倾盆,连宵达旦三十余天,时虑银杏折枝,压梁倾屋。赖神默佑,竟得无恙。而外之墙坍屋倒者不可胜计,近处田禾俱被漂没。余则日与僧人作画,不见不闻。

七月初,天始霁。揖山尊人号莼芗有交易赴崇明,偕余往,代笔书券得二十金。归,值吾父将安葬,启堂命逢森向余曰:“叔因葬事乏用,欲助一二十金。”余拟倾囊与之,揖山不允,分帮其半。余即携青君先至墓所。葬既毕,仍返大悲阁。

九月杪,揖山有田在东海永泰沙,又偕余往收其息。盘桓两月,归已残冬,移寓其家雪鸿草堂度岁。真异姓骨肉也。

乙丑七月,琢堂始自都门回籍。琢堂名韫玉,字执如,琢堂其号也,与余为总角交。乾隆庚戌殿元,出为四川重庆守。白莲教之乱,三年戎马,极著劳绩。及归,相见甚欢。

旋于重九日挈眷重赴四川重庆之任,邀余同往。余即叩别吾母于九妹倩陆尚吾家,盖先君故居已属他人矣。吾母嘱曰:“汝弟不足恃,汝行须努力。重振家声,全望汝也!”逢森送余至半途,忽泪落不已,因嘱勿送而返。

舟出京口,琢堂有旧交王惕夫孝廉在淮扬盐署,绕道往晤。余与偕往,又得一顾芸娘之墓。返舟由长江溯流而上,一路游览名胜。至湖北之荆州,得升潼关观察之信,遂留余与其嗣君敦夫眷属等,暂寓荆州。琢堂轻骑减从至重庆度岁,遂由成都历栈道之任。

丙寅二月,川眷始由水路往,至樊城登陆。途长费短,车重人多,毙马折轮,备尝辛苦。抵潼关甫三月,琢堂又升山左廉访,清风两袖,眷属不能偕行,暂借潼川书院作寓。十月杪,始支山左廉俸,专人接眷。附有青君之书,骇悉逢森于四月间夭亡。始忆前之送余堕泪者,盖父子永诀也。呜呼!芸仅一子,不得延其嗣续耶?

琢堂闻之,亦为之浩叹,赠余一妾,重入春梦。从此扰扰攘攘,又不知梦醒何时耳。

译文:

人生的坎坷到底是怎么来的呢?往往都是自作自受。而我则不是,我为人感情丰富,极重承诺,豪爽而不喜欢受约束,结果却因为这些而被拖累。我的父亲稼夫公为人慷慨,豪侠仗义,喜欢急人之难,成人之事,比如帮助别人嫁女儿,抚养人家的孩子,像这样的事举不胜举。挥金如土,多半是为了帮助他人。我们夫妇在家里居住的时候,偶尔急需用钱,也不免得典当些东西。开始还能东拼西补,后来慢慢就难以支撑。俗话说:“处家人情,非钱不行。”首先是引起小人的非议,后来同室的人也开始讥嘲。“女子无才便是德”,这真是千古不变的至理名言啊!

虽然我在家里是老大,但在同族排行中却只是老三,所以家里上上下下的都喊芸为“三娘”。后来,有人忽然喊她“三太太”,开始是戏喊,后来就渐渐成为习惯,甚至不论尊卑长幼,都以“三太太”来称呼她,这大概是家庭要有什么变故的征兆吧?

乾隆乙巳年(1785年),我随侍父亲供职于海宁(浙江海宁市)衙门。芸常常在家信中附带她寄给我的私人信件。父亲知道这件事后,就说:“媳妇既然能写信,以后你母亲的家信就让她来代笔吧。”后来家里偶然有闲言碎语,我母亲便怀疑是芸叙述事情不恰当,就不让她代笔了。父亲看到后面的来信不是芸的笔迹,就问我:“你媳妇生病了吗?”我立即写信询问,结果很长时间都没有回音。父亲生气地对我说:“想来是你的媳妇不屑于代笔吧!”芸对此一直不作解释,直到我回家后问她,才明白事情的原委。我想向父亲解释,芸赶忙制止我说:“我宁可让公公谴责,也不想让婆婆不高兴。”结果直到最后,这件事都没说清楚。

乾隆庚戌年(1790年)春天,我又随侍父亲到了江苏扬州邗江做幕僚。父亲的同事中有个叫俞孚亭的,带着眷属住在这里。父亲曾对他说:“为人一生的辛苦,常在客居异地他乡之中。我想寻找一个能照顾生活起居的人都找不到。做儿女的要是能体谅老人家的意思,就应当在家乡寻找一个熟悉乡音庶语的人来。”俞孚亭将此事转告了我,我就写了封密信给芸,请她代父亲物色一名小妾,后来找到一个姓姚的女子。芸对此事能否成功还拿不定主意,所以没敢先告诉我的母亲。等这名女子来了后,芸对母亲托词说是邻家女过来游戏的。等父亲命令我将这名女子接到他办公的官署后,芸又听了别人的意见,对母亲说这女子是父亲本来就中意的人。母亲见了这名女子后说:“这邻家女不是过来游戏的吗?为什么会娶她?”为此,芸就失爱并得罪了我的母亲。

壬子年(1792年)春,我在真州(今江苏仪征县)官署谋事,不料父亲在邗江得病。我前去探望他,结果自己也病倒了,我的弟弟启堂当时也在随侍父亲。芸来信说:“启堂弟曾向邻家妇女借贷,并请我担保。现在人家追债甚急。”我询问启堂,他反而认为是嫂子多管闲事。我随即在回信上说:“我们父子俩都病了,没有钱偿还,等弟弟回去后自行处理吧!”

没过多长时间,我和父亲的病都好了,我便启程回了真州。芸给我的回信恰恰被父亲收到,父亲拆开信来看,信中提到启堂向邻家妇人借钱的事情。芸还在信中说:“令堂以为老人的病都是姓姚的女子引起的。等老人的病情稍有好转的时候,你最好悄悄地对姓姚的女孩说明这件事,然后让她说自己思念家乡,我在这边就让她的父母去扬州把她接回来。这样的话,就会免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父亲看了信后十分生气,急忙询问弟弟欠债的事,弟弟却说并不知道这件事情。父亲即来信严厉地告诫我说:“你媳妇背着丈夫借债,反而诽谤小叔子,甚至在信上还称婆婆为‘令堂’,称公公为‘老人’,实在太过荒谬!我已经派人带信回苏州,斥责并将她驱逐出家门。你要是还有点人性的话,也应该知道自己的过错!”

我收到这封信后,好像听见晴空霹雳一般,立马写信表示认错,同时也急忙寻找快马返回苏州家里,我生怕芸会想不开寻短见。到家后,我向母亲述说了整个事情的缘由经过,这时父亲的信也到家了,信中指责芸的多种过失,言辞非常激厉决绝。芸哭着恳求说:“妾固然不应该信口胡说,但是阿翁应当宽恕媳妇的无知呀!”过了几天,父亲又写了一封信回来说:“我不会做得太过分,你就带着你媳妇到别处去住吧!以后不要再让我看见你们,免得惹我生气,我也就知足了。”于是我们只好寄居在芸的娘家,而芸因为她母亲亡故和弟弟出走在外,所以也不愿长期住在她们的家族中。幸好友人鲁半舫闻讯后可怜我们,请我们俩住到他家的萧爽楼中。

过了两年,我父亲也渐渐知道了整件事情的经过。当时我刚从广东赶回家,父亲也正好到了萧爽楼,他就对芸说:“以前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你们现在还不搬回家吗?”我和芸欣然应允,仍旧回到仓米巷居住,一家人也终于得以团聚。岂料,又有了与憨园的孽障呀!

芸一直患有血疾。她的弟弟克昌长期在外不回家,她的母亲金老太太过度想念儿子以致得病去世。芸为此悲伤过度,就此落下了病根。自从认识憨园女后,她的病有一年多都没有复发,我暗自庆幸憨园是她的一剂良药。但不幸的是,憨园最终被有钱有势的人抢了过去,那人以千金作聘礼,还承诺赡养憨园的母亲。就这样,美人投入“沙叱利”的怀抱。我知道这件事后一直没敢对芸说,怕她再度伤心导致旧病复发。等芸独自一人前去拜访憨园后,终于知道了这件事,回来后哭着对我说:“怎么也没想到憨园的薄情会到这种地步!”我说:“是你自己太痴情了,像她们这样的青楼中人,又哪里有什么真感情呢?何况,贪图锦衣玉食的女人也无法安心过粗茶淡饭的生活,与其娶了以后再后悔,倒不如现在没办成为好!”我虽然再三抚慰她,但是芸还是因为受到了欺骗而难以释怀,结果引发更为严重的血疾。每天卧病在床,药物医治也难愈。她的病时而发作时而好转,人变得骨瘦形销。没过几年,我们就负债累累,处境日益艰难。而此时外面的闲话也多了起来,因为她和娼妓憨园女结拜姐妹,父母也更加憎恶她,我夹在中间尽量调节。那段时间,我已经体会不到做人的乐趣了。

我和芸育有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女儿叫青君,当时已经十四岁了,读了不少书,而且贤惠能干,变卖银钗、典当衣物以维持生计,全靠她操持。儿子叫逢森,当时也有十二岁,正在从师读书。因为要照顾生病的芸,我好几年没有出去谋事,只在家里开设了一个画铺。三日所进,抵不上一日所出;焦劳困苦,艰难度日。寒冷的冬天没有皮衣御寒,只能硬撑。青君因衣衫单薄而冷得发抖,嘴上却强说“不冷”。由此芸发誓不再看病吃药。

芸有时能够起床,恰巧我的朋友周春煦从福郡王府归来,他想请人绣一部《心经》。芸考虑到绣《心经》可以消灾降福,而且对方给的刺绣工钱也很高,就把这个刺绣的活揽了过来。因为周春煦时间紧迫,不能久等,芸便赶了十天时间为他完工。身体虚弱再加上骤然的劳累,致使芸不久又添了腰酸头晕的病症。她哪里知道,薄命的人,佛祖也不会对她发慈悲啊!

绣完《心经》后,芸的病情更加严重了,一会儿要人伺候吃饭,一会儿要人伺候喝水,家里人因此更加厌恶她。这时,有一个欧洲人在我画铺的旁边租了一间房子,主要是以放高利贷为业。因为他请我给他画过画,所以我们就此相识。有一次,有一个朋友向这个外国人借了五十两银子,并请我为他担保,我不便推辞,于是就答应下来。但是没有想到这个友人竟然带着银子跑到外地去了。欧洲人看到贷款无法收回,于是就向我这个人担保人逼债,经常来我这作口舌之争。开始的时候我只好以字画作抵押,后来就已经没有东西可押了。年底的时候,我父亲回家,欧洲人又来逼债,在家门口大叫大嚷。父亲知道这件事后,把我叫过去狠狠地教训了一顿:“我们是书香门第,你为什么要欠一个无赖小人的钱呢?”正在我处理这件事情的时候,芸小时候结拜的一位干姐姐华夫人在知道芸生病之后,特意派人前来探望。芸的这个干姐姐已经嫁到锡山(今江苏无锡锡山)的华家,听说芸病得厉害,就派人过来探病。父亲误以为是憨园女派来的人,更加发怒地训斥我:“你的媳妇不守妇道,和娼妓结拜为姐妹。你也不求上进,整天与无赖小人厮混。如果将你置于死地,我于心不忍。姑且宽限你三天,你尽早为自己谋生计吧。晚了的话就按忤逆之罪惩罚你!”

芸得知这件事情后,不断地哭泣,说道:“都是因为我的罪过,父亲才会如此发怒啊。如果我死而你外出,你一定不忍心;如果我活而你离开,你一定舍不得。怎么办呢?姑且秘密把华家的来人叫过来,我勉强起床和他谈谈,看看有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于是就让青君将芸扶出卧室,叫来华家的人询问道:“你家主母是专门派你来的,还是你顺道过来看看的呢?”华家的人说:“我家主母很早就知道您生病的消息,本想亲自探望,但因从未走动,就不敢轻率登门。临行时她还嘱咐我,如果夫人您不嫌弃乡间条件简陋的话,不妨到我们那里调养一段时间,也好实现你们结拜时的诺言。”这应该是陈芸和华夫人小时候在一起刺绣的时候,曾相约在对方遭难时一定要帮助对方吧。芸就对来人说:“劳烦你快点回去禀告你家主母,请她两天后悄悄地派船接我过去。”

华家的人回去后,芸对我说:“华家的干姐姐待我情同骨肉,你要是肯到农村去,我们不妨一起前往。但是携儿带女的又很不方便,留在家里又会拖累父母,所以必须在两天内安顿好他们。”

当时我有个表兄叫王荩臣,他有个儿子叫王韫石,很愿意招我的女儿青君作儿媳妇。芸便说:“我听说王家的孩子懦弱无能,不过是个坐守家业的人,可是王荩臣又没有多少家业可守。幸亏他家是个诗礼之家,并且又是独生子,我看可以答应这门亲事。”于是我对王荩臣说:“我父亲与你有甥舅情谊,韫石要娶青君为妻,我们也不会不答应。只是形势所迫,如果想等青君长大了再嫁过去恐怕不行。我们夫妇要到锡山华家去,你可禀告我父母,先将青君当做童养媳如何?”王荩臣高兴地说:“一切就按你说的来吧。”我的儿子逢森,也经过朋友夏揖山推荐去学习做生意。

等到一切都安顿完了以后,华家的小船也刚好来接我们。那天正是嘉庆庚申(1800年)腊月二十五日。芸说:“孑然一身地出门,不仅会招惹来邻里的笑话,而且欧洲人的款项没有着落,恐怕也不肯轻易放过我们!要走的话在明天早晨五更时悄悄离去为好。”我问:“你正在病中,能顶得住拂晓的风寒么?”芸说:“死生有命,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因此我私下里禀告了父亲,他也认为芸是对的。

当天夜里,我先将半担行李挑下船,然后叫儿子逢森先睡觉。女儿青君哭着依偎在芸的身边。芸嘱咐她说:“你娘我是个命苦的人,又加上痴情,所以才遭此颠沛流离之苦。幸亏你父亲待我感情深厚,此去也没有什么顾虑了。二三年内,我们必然会想办法与你团圆的。你到王家后须尽妇道,不要像我这样。你的公公、婆婆都会以得到你这样的儿媳妇而骄傲,也必然会善待你的。我留在家里的东西,全部给你作为陪嫁。你弟弟年纪尚小,所以没让他知道我们这次去的地方。走的时候,我们就托言说是出去就医,过些日子就回来。等我们走远后,你再告诉他实情,然后再去给你的祖父说一声就行了。”旁边有一位老妪,就是前卷说的让我和芸住到她家消夏那个老妪,愿意送我们到乡下去。当时她正陪在旁边,看到这样的情景,也忍不住擦拭眼泪,哭泣不止。

快到五更的时候,我们热了点粥一起吃着。芸强装着笑脸调侃说:“过去因为一碗粥而欢聚,如今为了一碗粥而分散,要是作传奇剧的话,真可叫作《吃粥记》了。”儿子逢森听到声音,爬起来呻吟着问道:“母亲,你要干什么去?”芸说:“我要出门就医。”逢森又问:“怎么起这么早啊?”芸说:“因为路太远,你与姐姐在家要听话,不要讨祖母的嫌。我与你父亲一起去,过几天就会回来。”

鸡叫三遍,芸含泪扶着那位老妪正准备开后门出去,儿子逢森忽然大哭着说:“噫,我母亲不会回来了!”青君害怕他惊动别人,于是赶紧捂住他的嘴巴,并轻轻地抚慰他。此刻我与芸肝肠寸断,无言以对,只是不停劝逢森不要哭而已。青君闭门后,芸走出小巷十余步,已经疲惫得走不动了。我让老妪提着灯笼,自己背起芸走。快要走到河边停船处时却差一点给巡逻者抓住。幸亏老妪急中生智,把芸当做生病的女儿,把我当做女婿,再加上船上的人都是华家的人,听到动静后过来接应,我们这才得以脱身,相互搀扶着下船。解缆开船后,芸这才开始放声痛哭起来。没想到,这次出行,其母子竟成永别!

华家的主人叫华大成,住在无锡的东高山附近。面山而居,以种田为业,为人极其朴实坦诚。他的妻子夏氏,就是芸的结拜姐姐。那天下午一点左右,我们到达华家,华夫人早就依在门口等我们了。她带着自己的两个小女儿来到船上和我们相见,见面之后,大家都很高兴。华夫人扶陈芸上岸,到家之后,又殷勤款待我们。邻居的妇女小孩听说来了客人,都围满了屋子,仔细端详芸的容貌。有的来问好,有的来表示怜惜之情,大家交头接耳,屋子里很是热闹。芸对华夫人说:“今天真像渔夫进入桃花源了!”华夫人说:“妹妹莫笑,乡下人就是这么少见多怪呢!”此后,我们就在这里相安度日了。

到了元宵节的时候,仅隔了二十来天芸就已经能慢慢地站起来走动了。那天晚上,我陪她在打麦场上观赏龙灯,注意到她的气色渐渐恢复到常人的状态。我便放下心了,私下对她说:“我们居住在这里非长久之计,想去其他地方住,又缺少钱财,该怎么办呢?”芸说:“我也在想这个问题,你姐夫范惠来现在正在靖江(今江苏靖江市)盐业公堂当会计。十年前他曾向你借过十两银子,当时钱不够,是我把自己的钗子当了才凑够钱借给他,你还记得这件事情吗?”我说:“已经忘记了。”芸说:“听说这里离靖江不远,你为什么不去一趟呢?”我听从芸的意见,去了一趟靖江。

当时正是辛酉(1801年)正月十六日,那天天气颇为暖和,穿着绒袍和短褂都觉得很热。当晚,我在锡山旅馆投宿,租了一床被子过夜。早晨起来乘船去江阴,一路上逆风,后来又下起了雨。夜里到江阴口时,又觉春寒刺骨,想要沽酒御寒,但是口袋里的钱却用完了。我犹豫不决,便想要脱下衬衣来典当换钱以渡江。

到了十九日这天,北风更加猛烈,雪下得越来越大,面对此情此景,我不由得惨然落泪。暗自盘算住房和渡江费用不足,就不敢再饮酒了。正在我心寒体颤的时候,忽然客店里走进一个脚穿草鞋、头戴毡笠、背着个黄色包袱的老人。他用目光打量了我一番,看表情似乎是认识的人。我看他也眼熟,便问道:“老人家,您是不是泰州(今江苏泰州市)人,姓曹?”老人回答说:“是啊。要不是您,我早就死在荒郊野地里了。如今我的女儿过得很好,她还经常念叨您的恩情呢。没想到今天竟在这里与你相逢。您怎么会在这里逗留呢?”

要说起这个曹姓老人,还是我当初在做泰州官幕时认识的。当时,家境贫穷的他有个女儿颇有几分姿色,也已经许配给别人。但是有个有势力的人想通过放债来谋取他的女儿,因此在公堂上打起了官司。我当时从中调解,使有势力者的阴谋没有得逞,他的女儿最终也如愿嫁给了曾许配的人家。后来,这个姓曹的老头就投身衙门做了衙役,当时他曾磕头向我表示感谢,故此认识。我把自己出门投亲却被大雪阻隔的事情告诉了他,他对我说:“如果明天天气转晴,我就顺路送送你。”然后他掏钱买酒,热情地款待我。

二十日拂晓,晨钟刚刚响过,就听到江边传来呼唤过渡的声音。我连忙起床,叫曹姓老人赶快一起走,他却说:“不用急,等吃饱饭再上船。”他先替我偿还了住店的钱,接着又拉我去吃饭饮酒。因为连日逗留,急着渡江赶路,我根本没有心情吃东西,只勉强吃下两个芝麻饼。等到登船后,江风如箭般凛冽,冻得我四肢发颤。

曹姓老人说:“听说江阴有个人在靖江上吊自杀了,他妻子要雇这条船去处理丧事,所以我们只能等到她来了才能开始渡江。”于是我只能空着肚子在寒风中等待,一直等到中午才解缆行船。到了靖江,天已经黑了。曹姓老人问我:“靖江共有两处公堂,一座城内,一座城外,你要访问的人住在哪里呢?”我脚步蹒跚地跟在他的身后,边走边说:“我也不清楚。”曹姓老人就说:“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先别走了,先找个旅店住一宿,等明天再去探访吧?”

进了旅店,我才发现鞋袜已被淤泥浸透了,因此向店主要来炉火烘烤。随便吃点饭,然后倒头便睡,因为疲劳过度一沾枕头即酣睡不醒。第二天早上醒来,一看自己的袜子,已经被烧掉一半,曹姓老头又替我垫付了房钱饭钱。寻访到城中之时,范惠来还没起床,听说我来了,他披着衣服就出来了。看见我凄惨狼狈的样子,他吃惊地说:“小舅子何至于狼狈成这样啊?”我说:“你先不要问了。有钱的话,就借我二两银子,先感谢一下送我的老人家。”惠来就拿出两块外国银币给我,我当即送给曹姓老头。曹姓老头坚决推辞,我一再坚持,他才收下一块银币,告辞而去。之后我就向惠来讲述我途中的遭遇,并将这次的来意告诉了他。惠来听完后,说:“郎舅是至亲,即便没有过去欠的债,你现在遇到这样的困难,我也应该全力帮你一把。不过,最近我们航海盐船被盗,现在正在盘点清账,不能挪用公款来多给你一些。就先凑二十块外国银币,算是还债吧。”我本来就没多大的奢望,就答应了。在惠来家住了两天,天气转晴,我便准备回去了。

二十五日,我回到华家。芸问道:“你在途中遇到大雪了吗?”我就将自己在路上的遭遇都跟她说了。芸听后,神色惨然地说:“下雪时,我以为你已经到达靖江了,没有想到竟被阻在江口啊。幸亏遇到了曹姓老人的帮助,才能绝处逢生,这真可谓是吉人自有天相啊。”

过了几天,我们收到女儿青君来信,知道儿子逢森已由夏揖山推荐到一家小店去做学徒了。王荩臣也请示了我父亲关于娶青君做童养媳的事,父亲也答应了,于是就选择在正月二十四日将青君接过去。儿女们的事情就这样草草的有了着落。但是骨肉分离到这种地步,终究是让人觉得凄惨伤心的啊!

二月初,风和日丽,我用惠来偿还的银两简单制备了一些行李,去了邗江盐署,拜访老朋友胡肯堂。在贡局几个负责人的帮助下,我谋得一份文书的差事,替他们抄写文案,此时身心才稍微安定下来。第二年(1802年)八月,我接到芸来信说:“我的病已经痊愈,只是觉得寄食于非亲非故的朋友家里,并不是长久之计。我也想随你去邗江,顺便看看平山的名胜景观。”我于是在邗江的先春门外租赁了两间正对着河面的房子。我亲自到华家把陈芸接过来,华夫人在临别时送给我们一个名叫阿双的小男仆,帮助管理炊事家务,并约定来年我们住在一起,共做亲邻。

芸到扬州的时候已经是十月份,平山一派凄凉冷清的景象,只能期待来年开春再去游览平山。我本来希望通过细心调养,芸的病能够尽快痊愈,然后再慢慢想办法安排一家人团聚。可谁曾想,芸来平山还不到一个月,贡局就忽然宣布裁员十五人,我因为是朋友的朋友,于是也就被裁掉了。

芸始终都在积极地为我谋划出路,强颜欢笑,对我百般安慰,没有一丝责怪与抱怨的意思。到了癸亥年(1803年)二月,芸的血疾又严重复发。我打算再到靖江向惠来求助,芸说:“求亲不如求友。”我说:“话是这样说,但是我眼前的好友大多处境与我们相差无几,自己的日子都过得很艰难呢!”陈芸说:“那只有这样了。所幸的是,现在的天气已经很暖和了,去靖江不必再担心路上为大雪所阻隔了。希望你快去快回,不要担心我的病。路上要照顾好自己,假如你再把身体给累垮了,我的罪孽就更重了。”

当时我的薪水已经不发放了,无钱再乘车马,我便假装雇乘骡马出行,以安抚芸的心。实际上我是口袋里装着干烧饼徒步而行的。一路向东南方走,过了两条分叉的河流,走了八九十里路,却没有见到一个村落。到了夜里的时候,只见眼前一片黄沙,天空中寒星闪闪。找到一个土地庙,约五尺高,被一堵矮墙围着,前面种有一对柏树。我向土地神叩头祈祷说:“苏州沈复投亲到此,身陷困境,想借神庙住一晚上,请土地神保佑保佑我吧!”祈祷完毕后,我移动庙内的小石头香炉至庙外,以身体硬挤进去试探一下,里面仅能容下半个身子。没法子,我只好用风帽反过来挡住脸面,将半个身子坐在庙里,把腿伸到庙外。闭目静听,微风萧萧。由于白日行走疲乏,精神困倦,所以很快就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到醒来时,东方晨曦已白,短墙外忽然听见有脚步和说话声。我赶忙探头一看,原来是当地人赶集路过这里。我于是向他们问路,他们告诉我:“向南走十里就是泰兴县城,穿过泰兴县城向东南,隔十里路就能看见一个土墩,走过八个土墩就到靖江了,剩下的路都是宽阔平坦的路了。”我谢过路人后返回土地庙,将小石头香炉搬回到原来的地方,对土地神磕头赔罪后就匆匆赶路了。等过了泰兴,我搭乘上了过路的小车子,行程就此轻松了许多。

大约在下午四点左右,我到了靖江盐署,递上名帖要求守门人禀报。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守门人出来说:“范爷因公到常州去了!”我看他说话的神色,好像是在故意推托,便问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守门人说:“不知道!”我说:“哪怕他去一年,我也要等他!”守门人懂得我的意思,又私下问道:“你真的是范爷的嫡亲小舅子吧?”我说:“如果不是真的,我就不会在这等他了!”守门人便说:“那就姑且等等吧!”等了三天,范惠来派人告诉我说他回来了,并为我挪凑了二十五两银子。

我一拿到钱就立即雇了一头骡子急忙赶了回去。一回家,就看见芸已经憔悴得失去人形,并且不停地喘息和哭泣着。见我回来,她突然说道:“你知道昨天下午阿双卷了我们的财物逃跑了吗?我请人到处找都没有找到。东西丢了是小事,可人是他母亲亲手托付给我照看的。他如果想逃回家的话,中途必定要经过大江,会不会发生意外呢?这实在太令人担心了。另外,如果阿双的父母把儿子藏起来,然后以把人弄丢为借口来敲诈我们,又该怎么办呢?而且我还有什么面目去见华家姐姐呢?”

我说:“你先不要着急,你想得太多了。如果把儿子藏起来敲诈,应该去敲诈那些有钱人啊。我们夫妻两肩膀担一张嘴,什么都没有,他们又能敲诈到什么呢?而且,他在我们身边半年多的时间里,我们供他吃住,从未打骂过他,这些邻居们都是有目共睹的。这件事纯粹就是这个小奴仆丧尽天良,趁我们处境危难而偷盗我们的家财逃跑。你华家姐姐送给我们一个盗贼,是她没有面目见你,怎么会是你没有面目见她呢?现在我们把这件事报给县衙门立案,杜绝不必要的麻烦就行了。淑姐不要太过担心,不会有事的。”

芸听了我的话,稍微宽心了一些。然而自此以后,我就经常听见她在梦中说呓语,呼叫“阿双跑了”或是“憨园为何要辜负我!”病情也就此愈加严重了。

我想请医生为芸治病,芸却阻止我说:“我的病始于母亲去世和弟弟出走不归,悲伤过度,后来在感情上受到欺骗,心情激愤,平时又思虑过多,使病情无法挽回。本来我想尽心竭力做一个好媳妇,可是终究不能实现,因此导致头晕心悸等疾病。所谓病入膏肓,再好的医生恐怕也难以救活,就不要再为我再做无谓的钱财浪费了。回想起我嫁给你的这二十三年来,承蒙你的错爱和百般体恤关照,没有因为我的顽劣而将我休弃丢开。有你这样的知己,有你这样的抚恤,我这辈子没有什么遗憾了。当我们能够吃饱穿暖,夫妻恩爱、家庭和睦,沉醉于山川名胜的美景,特别是共同游玩泉石、沧浪亭、萧爽楼等景观风光的那段日子,我们简直成了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了!真正的神仙要靠多少辈子才能修炼得来,像我们这样的凡夫俗子,又何敢奢望修仙?而正是因为我们强行追求那种神仙般逍遥的生活,才遭致上天的嫉妒,有了情魔的困扰啊。总之说到底,都是因为你对我太痴情,而我又太薄命罢了。”

接着,她又哭泣着说道:“人生百年,难免一死。如今我中道离你而去,忽然成为永别,今生今世不能再侍奉你,也无法看到儿子逢森娶亲结婚了,我的心里始终觉得遗憾啊。”说完话,她的眼泪就像珍珠般大颗大颗地从眼角滚落下来。

我勉强安慰她说:“你得这个病已经有八年多了,病情危急的情况也已经有很多次了,今天怎么忽然说起这些令人伤心断肠的话来呢?”芸说:“这些天来,我总是梦见父母派船来接我,闭上眼睛便感觉身体像在云雾中游荡,忽上忽下。大概是魂魄已经离去,而只剩下躯体了吧?”我接着安慰她说:“你这是魂不守舍,服用滋补药剂,静心调养一段时间,自然就会痊愈的。”

芸又抽泣哽咽着说:“假如还有一线生机的话,我就绝不会说出这些让你听来伤心断肠的话。现在我活着的日子不多了,如果还不说,恐怕就没有机会对你说了。你得不到父母的垂爱,过着颠沛流离的日子,这全是因为我的缘故啊。我死后,公公婆婆的心自可挽回,你也就没什么可牵挂的了。公公婆婆的岁数大了,我死之后,你应该早些回家尽孝。如果没有能力把我的遗骨带回家乡,不妨就先埋在这里,等将来有条件了再另行安排。我希望你能续配一位德貌兼备的女子,以侍奉父母双亲和抚养我们遗留下的孩子,这样我就算死也瞑目了。”说到这里,我不禁肝肠寸断,放声恸哭。我说:“如果你中途弃我而去,我断没有再续弦之理!何况元稹曾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别的人又怎么能代替你在我心中的位置呢?”

芸忽然拉住我的手,似乎还想说话,但只能断断续续重复着“来……世……”二字。突然,她抽搐起来,紧闭着嘴再也不能说话,瞪起两眼紧紧看着我。我不断呼唤她的名字,她却无法出声,只有两行泪水在脸颊上慢慢地流淌。不久,芸的喘息声渐渐微弱,脸上也只剩下泪痕。魂灵缥缈离去,至此,芸竟然永远离我而去!那一天,正是嘉庆癸亥(1803年)三月三十日。那一刻,我孑然独身,孤灯一盏,举目无亲,两手空拳,寸心欲碎。我内心的痛苦,这一辈子恐怕都没有个尽头啊!

承蒙好友胡肯堂资助我十两银子,我再将屋子里所有的一切都变卖一空,亲自为芸办理了丧事。

呜呼!芸虽是一介女流,但却具有男儿郎的胸襟与才识。嫁到我家以后,我为了生计整日奔波,家里经常缺吃少穿,她却能迁就度日而毫不介意。而当我在家里住的时候,也只知道埋头笔墨之间,整日咬文嚼字,不为生计操心。芸最终在疾病与颠沛流离中含恨而死,这到底是谁造成的啊?是我有负于我的闺中良友,我的悔恨和内疚是怎么说也说不完的!因此,我劝世间所有夫妻固然不能反目成仇,但也不可过于恩爱。俗话说:“恩爱夫妻不到头。”像我这样的,就可以作为前车之鉴啊!

到了回煞那天,民间传说这一天死者的灵魂一定会随着凶煞返家,因此房屋中的陈设要像死者生前一样,而且还要将死者生前的旧衣服铺在床上,将旧鞋子摆在床下,以希望死者的灵魂回来再看一看。这一习俗,我们苏州人称之为“收眼光”。请道士作法,先把死者的灵魂招到床前,然后再送它离开,此称之为“接眚”。而扬州的风俗则是,设一桌酒席在死者住过的房间中,然后一家人都离开,这叫做“避眚”。以往因为室内无人,而常有盗窃的事情发生。

到了芸的“避眚”日期,房东因为以前和我们同住,就带着全家出去了。邻居嘱咐我在芸住过的房间里摆一桌酒席后,也要远远地避开,我本来就希望能在芸娘的灵魂回家的时候再见她一面,于是就漫不经心地答应了。同乡张禹门劝我说:“一个人要是信邪的话,就真有可能撞邪,你还是不要以身犯邪啊。”我说:“我之所以不回避而等待她,正是相信她的灵魂会回来!”张禹门又劝:“回煞时犯煞,不利于活人。你夫人的灵魂即使回来,也已经是阴阳陌路,恐怕即使你想见到她的灵魂,也不会真有形体能见得到。所以应该回避,不去触犯凶煞。”但我还是痴心不改,强对他说:“死生由命,你要是真的关心我,就过来跟我做个伴怎么样?”张禹门说:“我可以在门外守候,你要是发现异常情况,叫我一声我就进来。”

我于是点灯进入室内,看到房间的铺设还如芸生前的一样,只是芸的声音和容貌却永远也见不到了,我不禁伤心难过,泪如泉涌。又怕泪眼模糊而看不到芸的灵魂,便忍着泪,睁大着眼,坐在床上等待。同时轻轻抚摸着芸留下来的旧衣服,感觉到她身上的香味还存在于衣服上,不禁柔肠寸断,痛苦得差点昏睡过去。但转念一想,我是要等芸的魂魄归来的,怎么能睡着呢?就猛地坐起,睁开双眼四处观看。只见桌上的两根蜡烛的火光越来越暗,最后小得像黄豆那么大,我顿时觉得毛骨悚然,全身打起寒战。我把双手蹭热,擦了擦前额,再仔细地观看着,这时火焰又渐渐地烧起来,最后竟然冲起一尺多高,差一点把纸糊的顶棚给烧着。我正想借着灯光再四处探看时,灯光却又缩得很小很暗。

此时,我感到心脏剧烈地跳动,两腿也不住地打颤,本想呼叫门外的张禹门进来,但想到芸这样小女子的柔弱魂魄恐怕难以接近炽盛的阳气,就只好悄悄地呼唤着芸的名字,并默默祈祷能与她再见一面。但是,房间内依然静寂无声,一无所见。不久,蜡烛的光再次亮起,但却没有像刚才那样腾起一尺多高了。我这才走了出去,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张禹门,他对我的胆量很是钦佩,却不知道这是我的一时情痴所致啊!

芸过世之后,我想起起宋代林逋“梅妻鹤子”的典故,便自号“梅逸”。我暂时将芸葬在扬州西门外的金桂山,当地人都称之为郝家宝塔。我在那里买了一棺之地,按芸的遗言将她先寄埋在这里,然后带着她的神位回到了家乡。我母亲也为芸的过世而伤心不已,女儿青君和儿子逢森回来后,也都穿着丧服痛哭起来。

弟弟启堂却对我说:“父亲的怒气还没有平息,兄长还是应该先回到扬州去,等父亲回来后,我们婉言劝解,然后再写信让你回来。”

我于是大哭一场,拜别了母亲,告别了子女,再次回到扬州靠卖画度日。因此我得以常在芸的坟头痛苦哀悼,一个人形影相吊,倍感凄凉。偶尔经过我们曾经居住的房子,回想过往,也不禁悲伤落泪。到了重阳节那天,我去芸的坟前拜祭,看到相邻坟墓上的草都是枯黄色的,只有芸的坟头依然保持青绿。守墓的人说:“这是块风水非常好的墓地,所以地气才能如此旺盛!”我心里暗自祝祷:“秋风已紧,我身上的衣服依然单薄,芸若是在天有灵,就保佑我找到一份差事度过这剩下的半年,以等待家乡的音信。”

没过多久,在江都(今江苏江都市,当时属扬州)衙门里担任幕僚的章驭庵先生要回浙江葬亲,请我去为他代理操办事务三个月,因此我才得以添置御寒的衣物。三个月时间到了后,张禹门又邀请我暂时住到他的家里。当时他也失业无职,度日艰难,就与我商量解决的办法。我便拿出积攒下的二十两银子给他,告诉他说:“这些钱本来是我护送亡妻灵柩回乡的费用,现在先借给你,一旦等到我家里有了消息,到时你再还我吧!”这一年我便在张禹门家度过年岁,早晚占卜,盼望家里的好消息,可家里却一直是杳无音信。

直到甲子年(1804年)三月,我接到女儿青君的来信,得知父亲患病。本来我想马上回家探望,但是又怕触及他老人家旧日的怨愤。正在犹豫不决之间,女儿青君又来信了,这才知道父亲已经病亡。我的痛如锥心刺骨,呼唤上天都来不及了。我没有时间想其他的,连夜赶回老家。回家后在父亲的灵前叩头痛哭。——啊,父亲一生辛苦,奔波在外,生下我这个不肖儿子,既没有在他身边侍奉起居,又没有在他病重的时候端汤送药,我的不孝之罪是多么大啊!

母亲见我哭泣,就问道:“你怎么现在才回来?”我回道:“儿子能回来,多亏青君的来信啊!”我母亲盯了一眼我的弟媳妇,似乎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我在家里守灵到“七七”(四十九天)结束,没有一人告诉我家事,或者和我商量丧事。我自愧没有做到为人子女应尽的责任,所以也没有脸去询问情况。

一日,有几个向我讨债的人来到我家门前,大呼小叫。我出去应付说:“欠债不还固然应当催要,但是我父亲尸骨未寒,你们在办丧事的时候前来追讨,未免太过分了吧!”他们中的一人悄悄对我说:“我们都是有人招呼才过来的,你先回避一下,我们应该向招呼我们来的人讨还欠债。”我生气地说:“如果是我欠债,那就由我来偿还,你们赶紧退回去吧!”那群人便唯唯诺诺地离去了。

我于是将弟弟启堂叫了出来,对他说道:“哥哥我虽然没什么本事,可也并未作恶多端。当初我过继给堂伯为后嗣,没有要他分毫遗产,现在为父亲服丧,只是为了尽人子之道,哪里是为了来与你争夺遗产啊?大丈夫以贵在自立自强,我既然是一人回来,仍旧会一人走的!”说完,我返身回到灵堂,在父亲的灵柩前痛哭起来。

哭完后,我向母亲叩头辞别,又去告诉女儿青君,说是我要告别俗世凡尘,到深山里去寻找神仙赤松子(神农时的雨师)修道。青君正在劝阻我的时候,朋友夏淡安、夏揖山两兄弟来探望我。他们严词劝我道:“家庭到了这种地步,固然很令人气愤,但是你的父亲虽然死了,母亲还活着,妻子死了,儿子却还没有长大成人,你就这样飘然出世,于心何安呢?”

我问:“那又该怎么办?”

夏淡安说:“我劝你暂时屈身居住到我的寒舍,听说翰林院修撰石琢堂来信说要告假还乡,你为什么不等他回来后去拜访他,顺便寻求帮助呢?他必然会为你谋得一份差事。”

我说:“我父亲的丧事还不满一百天,老母亲又在家,去的话恐怕多有不便。”

夏逢泰就说:“我们兄弟二人特意来邀请你,也是家里老人的意思啊!足下如果执意不从,我看西边有个寺庙,里面的老僧方丈与我关系很好,你到寺庙中设榻先住下来,怎么样?”我就答应了。

女儿青君说:“祖父遗留的房产,价值不小于三四千两银子,你虽然不取分毫,但自己的铺盖行李总不至于丢下不要吧?等我去给您拿来,直接送到寺庙里爹爹的住处就是了。”除了带上行李之外,我还得到父亲遗留下来的图书、砚台、笔墨等物品。

寺中僧人将我安置在这座寺庙的大悲阁里。此阁面向南,在东面设有一个神像,西面一间房子开了一个窗户,正对着佛龛。这间房子本来是供佛事的人用斋食的地方,我就在这里放了一张床。在临门的地方有座提刀站立的关帝塑像,极其庄严威武。院中有一棵老银杏树,有三人合抱那么粗,树阴覆盖整个阁院,夜深人静的时候,风吹树冠,声如怒吼。

夏揖山常常带些酒菜水果来与我喝上几杯,他对我说:“你一人住在这里,晚上睡不着时,不会觉得害怕吧?”我说:“我一生坦直,胸无浊念,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住了几日,突然下起倾盆大雨,日夜不停,足足下了有三十余天。当时我很担心银杏树会折断,进而压塌房梁,幸亏神灵保佑,竟然安然无事。但是外边房子的墙壁倒塌的不计其数,附近田里的庄稼也都被淹没冲走。我则整天与寺中僧人平安作画,对外面的事情充耳不闻。

七月初,天气开始转晴。夏揖山的父亲夏莼芗先生要去崇明岛做生意,叫我跟随着一块去。结果我帮他代笔记录账目,挣了二十两银子的酬劳。回来的时候,正好我的父亲将要安葬,弟弟启堂便叫我的儿子逢森对我说:“叔叔说安葬费用不足,想叫您资助二十两银子出来。”我本打算把口袋里的二十两银子全都给他,可是夏揖山却不答应。结果,我只拿出一半的银子帮助料理丧事。之后,我便带着女儿先到了墓地,安葬完父亲后,我仍旧回到大悲阁。

九月底,夏揖山又叫我陪同去东海永泰沙收租息。在那里忙碌了两个月,回来时已是残冬了,我就跟他又移居到他家的“雪鸿草堂”过年。夏氏兄弟真称得上是我的异姓骨肉啊!

乙丑年(1805年)七月,石琢堂从京城回到家乡。他名韫玉,字执如,琢堂是他的号,他与我在幼年时就是好友。乾隆庚戌(1790年),他中了殿元,后到重庆做了太守,白莲教动乱的时候,他戎马三年,战绩显著。他回来后,我们双方相见甚欢。

不久,到了九九重阳节,他又要带着家眷去重庆赴任,并且邀请我一同前往。我当即去九妹夫陆尚吾家叩别母亲,母亲之所以在那里,是因为我父亲的故居已经被卖掉了。母亲嘱咐我说:“你弟弟启堂是指望不上了,要重振家风和名声,就全看你的了!”儿子逢森送我离开,半路上忽然流泪不止。我于是叫他不要送了,赶快回去。

船开出京口(今江苏镇江)后,石琢堂有个老朋友王惕夫正在以举人的身份在淮扬盐业公署任职,石琢堂想绕道前去探望他。我也一块跟去,顺路又一次看望了芸的墓地。然后我们再次坐船逆流而上,一路上游览了沿途的山水名胜。到湖北荆州时,石琢堂又接到了升任潼关观察使的命令。他将我和他的嗣子石敦夫及其他家眷留下,暂时安排住在荆州,他则一人带领一部分随从去了重庆,在那里过年,然后从成都过栈道去往潼关上任。

丙寅(1806年)二月,我和石琢堂的家眷由水路出发去往潼关。到了湖北樊城后开始转走陆路,此行路途遥远,耗费巨大,行李和家眷都非常多,中途累死好几匹马,车轮也被折断多次,我们备尝辛苦。结果,到了潼关刚刚三个月,石琢堂又被升任为山东廉访使。他为官两袖清风,所以没有财力携带家眷前往赴任,只好将眷属暂时安排在潼关书院居住,我也留在了潼关,等到了十月底,他拿到俸禄后,才派官员来接家眷。官员来时,还带来了我女儿青君的来信,看完信后,我震惊异常,原来儿子逢森已于四月间夭亡。想起儿子流泪为我送行的情形,原来那是我们父子俩永远的诀别啊!呜呼,芸和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却得不到衍生续嗣了!

石琢堂听闻此噩耗后,也对我的遭遇感慨长叹。后来,他送给我一个小妾,自此我重新进入了如春梦的人生之中,世事纷纷乱乱,我又不知梦醒于何时啊!

赏析:

《坎坷记愁》是《浮生六记》中情感最为悲戚的一篇,全文读来哀婉凄凉,催人泪下。文中虽然没有一个“愁”字,但文字所及却真是愁云惨雾,愁眉不展,愁怀满腹,令人不忍卒读。

本篇记述了沈复夫妇因一些家庭琐事触怒于亲人,“先起小人之议,渐招同室所讥”,结果不容于以礼法自居的封建大家庭,不得已出外奔波的一段惨淡生活经历。

如果说《闺房记乐》与《闲情记趣》还能够带给读者一种对爱情、生命的美好向往,那么《坎坷记愁》里的文字读来只有:悲、愤以及痛楚。

文中写道,陈芸病重时却不让沈复寻医为其诊治,她说:“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无憾。若布衣暖,菜饭饱,一室雍雍,优游泉石,如沧浪亭、萧爽楼之处境,真成烟火神仙矣。神仙几世才能修到……”这一段读来,让人产生一种莫名的悲伤。

陈芸死后,沈复肝肠寸断,失魂落魄,写出“铺设宛然,而音容已杳……所遗旧服,香泽犹存,不觉心伤泪涌,柔肠寸断”的思念之语,这样的文字虽不比东坡悼念亡妻的“十年生死两茫茫”直击人心,但却胜在以细节取胜,读来让人倍感真实,最后他自称情痴的那一段,更是让人心痛。

悼妻的文字在中国古代文学中并不少见,譬如元稹,他的《遣悲怀》读来亦令人感动。但他与“莺莺”的故事却让他的深情大打折扣。再譬如陆游,他的《钗头凤》是宋词中的代表作,他对唐琬的感情即使老年之后依然难以忘怀,但事实上,他在面对封建强权时,却放弃了维护爱情。像这样的例子,在中国古代还有很多。

而沈复的感情,却不仅仅是写出来的,也是真真实实做出来的。陈芸不得沈父喜爱被逐出家门,而沈复居然追随她离开了家庭的庇荫,以致大半生颠沛流离,而对此,他却未曾有悔。如此的深情,试问,古今有几位文人才子可以做得到?如果说,陈芸是中国文学中一个最可爱的女人,那么,沈复无疑也是中国历史上一个最可爱的奇男子。

陈芸死后,沈复心灰意冷地感叹“恩爱夫妻不到头”,劝人莫要如此恩爱,令人扼腕,嗟叹不已,爱情因悲剧而永恒,是哉!

 

附注

 

[1]婉剖:婉转地辩明。

 

 

[2]邗(hán)江:古地名。在今江苏省扬州市东南,也作扬州别称。

 

 

[3]札饬(chì):写信命令。札:书信。饬:是上级命令下级,有指责、告诫的意思。

 

 

[4]沙叱利:唐代许尧佐《柳氏传》载有唐代番将沙吒利恃势劫占韩翊美姬柳氏的故事。后人因以“沙吒利”指霸占他人妻室或强娶民妇的权贵。咤,也写作“叱”。

 

 

[5]赤松子:传说中的上古仙人,入山修道,最后羽化成仙。

 

 

[6]“凶丧未满”一句:古时民间迷信认为,父母的丧事不满百日,子女如果去别人家会对对方的老人产生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