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虞美人·为梁汾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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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君料理花间课。莫负当初我。眼看鸡犬上天梯。黄九自招秦七共泥犁。
瘦狂那似痴肥好。判任痴肥笑。笑他多病与长贫。不及诸公兖兖向风尘。
这首词可以称得上是容若的填词宣言。
前边我们看到的辞章大多都是抒情,而这一回,容若却是以词言志的。
词题“为梁汾赋”,梁汾即顾贞观,既是容若的第一挚友,也是容若的第一知音,而且,两个人在写词上有着共同的主张、共同的追求,创作水平也不相上下,真称得上是“同志加兄弟”的关系了。
这首词当写于容若与顾贞观结交的初期,事由是:容若委托顾贞观把自己的词作结集出版。这种事情非同小可,因为对于一个文人来讲,委托他人来选编、出版自己的作品,这就等同于托妻寄子,是把自己的全部心血托付出去,况且,一旦出版,些许误差都可能遗臭万年。这等事情容若若要托付出去,舍顾贞观之外再无旁的人选。
我们现在谈纳兰词,顾贞观只是一个配角,他的存在就好像凡·高的弟弟之于凡·高,殊不知顾贞观也是清代填词之大家—前人评论清代的顶尖词人,有人推朱彝尊为第一,有人推顾贞观为第一,而不像现在这么多人对清词只知道一个纳兰容若。顾贞观能得好友如此重托,靠的不全是友谊。
“凭君料理花间课,莫负当初我”,容若这是叮嘱顾贞观:我的词集选编出版的事就全权交给你了,那都是我年轻时候的心血啊,你可一定要处理好了。
料理,即安排、打理,比如宋词有“幽香不受春料理,青青尚馀秋鬓”。花间,是指《花间集》。课,是谦辞,说自己这些词作无非习作而已。
容若这里说“花间课”,并不是说他的词风效法《花间集》。容若早年曾从《花间》取水,这是确有其事的,但他的词风和填词主张都是远超《花间》的。花间一脉是词的老祖宗,属于“艳科”,许多内容都是男人模仿小女生的口吻来写的,似乎学得越像,水平就越高,这就好像京剧里的男旦,其审美意味来自高绝的演技和彻底的错位。于是花间之美便在于“情趣”,而非“情怀”—这可绝不能怪花间词人没品位,因为“情怀”早已名花有主,是属于诗的,而词为诗之余,是在正襟危坐一整天之后的一场放松,是在朝九晚五的疲惫之后的一次歇息……当然,辛苦工作一天之后,也会有人穿上燕尾服去音乐厅听上一场交响乐,但多数人毕竟还是更愿意去唱卡拉OK的。
词,就是卡拉OK。
但慢慢地,通俗艺术走进了文化圈,毕竟下里巴人的影响力是不可忽视的。此时,文人士大夫又将词的境界越提越高,最高之处甚至已经和诗不分轩轾了,像苏轼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这哪里是在抒情,分明是在言志;哪里还有“情趣”,分明化作“情怀”;再看表现手法,这两句看似明白如话,直抒胸臆,实则上句出自孟子,下句出自宋玉,完全是学人的底子。以这种笔法填词,就好像在KTV里拿着麦克风唱歌剧一样。
而容若的填词主张,确是从花间传统而来的,只是破俗为雅,虽仍然提倡“情趣”,却不是男旦的靠演技反串,而是主张性灵,主张填词要独出机杼、抒写性情。也就是说,这是处在情趣和情怀之间的一个点,是为性情。
所以,为容若所推崇的前辈词人,既非温、韦,也非苏、辛,而是秦七、黄九。这便是下一句里的“眼看鸡犬上天梯,黄九自招秦七共泥犁”。
“鸡犬上天梯”,这是淮南王刘安“鸡犬升天”的典故,说刘安修仙炼药,终有所成,一家人全都升天而去,就连家里的鸡犬也因为沾了一点药粉而跟着一起升天了。
但是,鸡犬升天这个典故用在这里,含义颇为难解。还是先看下一句好了:“黄九自招秦七共泥犁。”
秦七,即秦观;黄九,即黄庭坚。秦七婉约,黄九绮艳,故而并称。
泥犁,是个佛学术语,意为地狱。佛家有一部《佛说十八泥犁经》,十八泥犁也就是俗话说的十八层地狱。到底这十八层怎么划分,各有各的说法,有说其中一层叫作“拔舌泥犁”,如果有谁说了佛家三宝(佛、法、僧)的坏话,死后就会堕入这个拔舌泥犁;其他的口舌是非如果犯得多了,也会堕入拔舌泥犁。如果这些说法属实,那么黄庭坚和秦观这两位词坛圣手现在恐怕还在拔舌泥犁里没出来呢。
此事似乎难解:黄庭坚和秦观给我们留下了那么多绝代好词,为什么会堕入拔舌地狱呢?这里有个掌故:黄庭坚年轻时便喜好填词,笔法多走绮丽温婉的路子,我们可以看他一首:
《画堂春·春情》
东风吹柳日初长。雨余芳草斜阳。杏花零落燕泥香。睡损红妆。
香篆暗消鸾凤,画屏萦绕潇湘。暮寒轻透薄罗裳。无限思量。
当时,有个很严肃的关西大和尚法云秀斥责黄庭坚,说:“你写这些黄色小调,撩拨世人淫念,罪过可太大了,你将来要堕入拔舌泥犁的。”
容若用这个典故,是说:我们填我们的词,你们尽管看不上好了,我们宁愿下地狱也要按我们自己的意愿来填词。那么,这里的秦七和黄九显然就是容若和顾贞观的自况,再看这句“眼看鸡犬上天梯,黄九自招秦七共泥犁”,分明是说:随便你们这些鸡犬去上天堂吧,我和顾贞观是宁愿手拉手下地狱的。这就回到了刚才那个问题:“鸡犬升天”的典故在这里到底是什么意思?容若肯定是在和一些人做对比,但这到底是些什么人呢?
有人解释,说容若作此词时,正值皇帝笼络明末遗民士大夫、开设博学鸿词科,不少“伯夷”“叔齐”纷纷下了首阳山,想来谋个一官半职。历代读书人,做官是普遍的第一追求,但容若淡泊名利、顾贞观也不把博学鸿词科这个橄榄枝放在眼里,两人自诩是秦七、黄九,坦然声明:你们走你们的阳关道,我们走我们的独木桥;你们志在上天堂,我们甘心下地狱;你们尽可以看不上我们这样不务正业而下地狱的家伙,你们请便!
诸家注本普遍都取这个解释,但这个解释是否成立,却很难说。“鸡犬升天”的典故明显带有贬义,而容若和顾贞观共同的好友里也不乏钟情于博学鸿词科的,双方之间并没有那么大的壁垒,相反倒很融洽;容若自己也曾经一心仕进,还为了错过殿试而懊恼不已;容若主编的《通志堂经解》、所著的《渌水亭杂识》,也都是正经的学问之道。所以,若把这些和填词对立起来,似乎很难解释得通。
而以用典的手法论,容若用黄庭坚下拔舌地狱的典故属于典型的断章取义,因为这件事还有下文—黄庭坚后来编辑晏幾道的词集,读后而大有感慨,说词虽然只是街头巷尾的流行歌曲,但晏幾道写词用上了诗笔,这便化俗为雅了。黄庭坚由此想到自己当年填的那些狎俗小调,还挨了大和尚的一顿训斥,看来人家说得没错,填词还得是晏幾道这样的才对路。
如此说来,黄庭坚等于承认自己是该入拔舌地狱的,也承认自己当初填词的路数有违高雅,那么,难道容若也是要重蹈覆辙而宁可下地狱吗?显然不是,容若用这个典故,只取“以填词为志”这个意思,不及其他。这种断章取义式的用典手法是诗词常格,前边已经见过一些,很快还要继续见到的。
“瘦狂那似痴肥好,判任痴肥笑”,瘦狂和痴肥是南朝沈昭略的典故。沈昭略为人旷达不羁,好饮酒使气,有一次遇到王约,劈头就让人家下不来台:“你就是王约吗,怎么又痴又肥?”王约一肚子气,当下反唇相讥:“你就是沈昭略吗,怎么又瘦又狂?”这要是换了别人,肯定是一脸难堪却毫无办法,这分明就是自取其辱嘛,沈昭略却哈哈大笑道:“瘦比肥好,狂又比痴好,你这个傻小子呀!”
容若用这个典故,还是断章取义式的用法,与顾贞观自况瘦狂,把对立面比作痴肥,说你们痴肥尽管笑话我们瘦狂,是,我们是不如你们,随便你们怎么笑吧。表面上话虽如此,实则却说:就凭你们这些痴肥也配笑话我们?不搭理你们不是因为不如你们,而是因为你们不配!
容若性格中狂放的一面暴露出来了,仿佛他另外一首名篇中劈头的那一句“德也狂生耳”乍现眼前,此时的容若不再是一个多情公子,而是一位旷荡豪侠。
末句“笑他多病与长贫,不及诸公兖兖向风尘”,“笑”字上承“判任痴肥笑”—痴肥们笑的是什么呢?笑的是我们的多病与长贫。这里,多病与长贫实有所指,容若正符合多病的标准,顾贞观正符合长贫的标准,两个人放在一起,这才叫贫病交加。容若最后语带反讽,说我和顾贞观一病一贫、一狂一瘦,实在比不上你们肥肥的各位风风光光地兖兖向风尘呀。
兖兖(yǎn),是接连不绝的意思,一般用在人的身上,不同于“滚滚”,前者如“诸公兖兖登台省”,后者如“滚滚长江东逝水”。容若这里“笑他多病与长贫。不及诸公兖兖向风尘”,又是一次对比,和前边“眼看鸡犬上天梯,黄九自招秦七共泥犁”“瘦狂那似痴肥好,判任痴肥笑”,接连构成了三组对比。这些对比的情绪是如此强烈,使我们不禁要问:跟容若、顾贞观站在对立面的到底是哪些人呢?
诸家的普遍解释是:你们志在做官,我们志在填词,是做官与填词构成了对比。
但是,是否存在第二种可能呢?如前所述,做官与填词的对比未必确凿,这也或许是容若和顾贞观共同的独抒性灵的词学主张与当时另外的词学声音之间的对立。这,就要稍微介绍一下纳兰词之外的词坛风气。
清初有两大文学巨匠,时称“南朱北王”,“南朱”是朱彝尊,“北王”是王士禛。王士禛在年轻时做了五年的扬州地方官,白天忙工作,晚上就和词人朋友们唱和聊天,因此带起了相当大规模的兴盛词风。但王士禛调离扬州之后,却很离奇地对填词一事绝口不提了,这就像一位一统江山的武林盟主突然封刀归隐一样,把当初的一堆追随者硬给晾在那儿了。这是为什么呢?原因其实很简单:王士禛年纪大了,官也做大了,觉得填词只是少年轻狂的一段荒唐经历而已,过去了也就过去了,“雕虫小技,壮夫不为”。从此以后,王士禛的文学精力就全用在诗歌和古文上了,还开创了“神韵”一派,在文学史上留下一笔。
再说那个“南朱”朱彝尊,他正好和王士禛相反,先诗而后词,坐定了词坛盟主之位。朱彝尊的另一个重要身份是一代儒宗、学术大师,而这位儒宗早年也是有过一段刻骨而绝望的恋情,这在他的一些小词里、还有一首超长的《风怀诗》里都有过真挚的吐露。话说朱彝尊晚年要给自己编定文集,这时候有朋友劝他,你的文集里如果删去《风怀诗》,以你的学术地位,将来说不定能媲美孔子。朱彝尊倒很硬气,就是不删,说“宁拼两庑冷猪肉,不删风怀二百韵”。但不删归不删,从朋友的劝说当中我们还是可以看出当时的主流社会风气的。
南朱北王,两则逸事,一个是说词在一些“正统人士”眼中之地位,一个是说写情在一些“正统人士”眼中之地位。但很不巧,容若和顾贞观的人生追求里,这两条全占,并且还是结合在一起的。更要命的是,当时的词学风气也正有着向醇正清雅的“思无邪”路线发展的趋势—这可不是性灵之词,而是儒家之词。所以,容若的词作如果以上流社会的主流眼光来看,未必有多么可取。
这时候我们再回过头来,重读“凭君料理花间课,莫负当初我”,这个“莫负当初我”似乎便有了一些深意,是说我对我当年的这些词作是满意的,是坚持的,我是什么样就呈现出什么样,不必为了什么而删掉什么。
如果从这个角度着眼,后边的三组对比也就容易理解多了。
举世皆誉而不加劝,举世皆非而不加沮。我走我路,任人评说。这是一个“德也狂生耳”的旷达形象,也是一个绝世才子的风流自赏。而容若的早逝,夭折了一个天才,也夭折了一个即将使鲜花开遍原野的性灵词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