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木兰花令·拟古决绝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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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快乐和感动往往来自不求甚解,这是一件无可厚非的事。
比如一句我们经常用以自勉的话:“言必信,行必果。”我们觉得这才是君子气概,古人真是教会了我们很重要的人生哲理呀。这两句确实是孔子的名言,但在《论语》里,原文还有后半句:“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如果再往下看:“抑亦可以为次矣。”这就是说:这种言必信、行必果的人虽然都是不怎么样的小人,但也不算太糟糕,也算凑合了吧。
现在,这首容若最著名的《木兰花令》也有相似的情况在。
“人生若只如初见”,我们如果只读这最最感人肺腑的头一句,必然以为这是一首情诗,也必然会把这一句抄录在心里,作为一则亘古而永恒的爱情箴言。容若这句词的魅力在于:他直指人心地写出了一种爱情世界里的普世情怀,尽管他的本意未必如此。
我们还是先从词题看起吧。
词题“拟古决绝词”,首先点明这首词是“拟古”,也就是说:我下面要模拟古诗的风格与题材写上一首。
拟古是诗人们常见的写法,一般是模拟古乐府,容若这回拟古的“决绝词”便可见于《宋书·乐志》所引的《白头吟》:“晴如山上云,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意思是:我的心明明白白、透透亮亮,听说你现在脚踩两只船,所以我要来跟你一刀两断。注意这个主题:“绝交。”这可不是什么缠绵悱恻的爱情,而是毅然决然的分手。
后人来“拟”这个决绝词,最著名的是元稹的一组三首《相和歌辞·决绝词》:
乍可为天上牵牛织女星,不愿为庭前红槿枝。
七月七日一相见,故心终不移。
那能朝开暮飞去,一任东西南北吹。
分不两相守,恨不两相思。
对面且如此,背面当何知。
春风撩乱伯劳语,此时抛去时。
握手苦相问,竟不言后期。
君情既决绝,妾意已参差。
借如死生别,安得长苦悲。
噫春冰之将泮,何余怀之独结。
有美一人,于焉旷绝。
一日不见,比一日于三年,况三年之旷别。
水得风兮小而已波,笋在苞兮高不见节。
矧桃李之当春,竞众人之攀折。
我自顾悠悠而若云,又安能保君皓皓之如雪。
感破镜之分明,睹泪痕之余血。
幸他人之既不我先,又安能使他人之终不我夺。
已焉哉,织女别黄姑,一年一度暂相见,彼此隔河何事无。
夜夜相抱眠,幽怀尚沉结。
那堪一年事,长遣一宵说。
但感久相思,何暇暂相悦。
虹桥薄夜成,龙驾侵晨列。
生憎野鹊往迟回,死恨天鸡识时节。
曙色渐曈昽,华星次明灭。
一去又一年,一年何时彻。
有此迢递期,不如生死别。
天公隔是妒相怜,何不便教相决绝。
第一首写得残酷:情人之间最好要学牛郎和织女,虽然常常见不着面,但心心相守,终老不移;可别学庭院里的红槿,早晨开得艳艳的,可才到晚上就任风吹得南北东西了。在一起的时候也不渴望相守,分开之后也没多少相思。面对面尚且如此,背对背谁知道会怎么样呢?还是一刀两断了吧,省得活受罪。
第二首写得无耻:那个美女呀,实在美艳绝伦,我和她相别一日便如三秋,又何况一别三年呢?下边化用“晴如山上云,皎若云间月”:我自问如白云般干净,可谁知你在这三年里是不是也像白雪般纯洁呢?我很庆幸我是你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但我实在没把握我会不会是你生命中的最后一个男人。我们实在分别太久了,就像牛郎、织女一年一见,见面那天虽然高高兴兴的,可见不着面的那三百六十四天里,隔着那么宽的一条河,谁知道对方都干了些什么呢?
第三首写得绝情:男女就算夜夜睡在一起,尚且有很多秘密沉在心底,像牛郎、织女那样一年只睡一晚,又怎能长叙这一年中的诸多事情呢?与其这样一年一会,不如干脆一刀两断。
我们读元稹的悼亡诗,难免被他的深情所感动,但读这三首,只觉得除了薄情、绝情之外,还有一副小人嘴脸。此诗背后有其本事,就是元稹(张生)和双文(崔莺莺)的一段始乱终弃的恋情。元稹大义凛然地说:“都怪那个狐狸精不好!”
以上,就是《古决绝词》从源头到拟古的一番面貌。
那么,容若,这个多情种子,突然也来了这么一首《拟古决绝词》,这是要干什么呀?他和哪位女子如此决绝了呢?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这是唐代张籍的一首名诗,手法上也是拟古,拟汉乐府。全诗是一个女子对一个男子的表白口吻:你知道我是有丈夫的,但你还是送给我一双明珠。我对你的情义非常感动,便把明珠系在了我的衣服上。但是,我家并不是小户人家,我丈夫也不是贩夫走卒,我虽然知道你对我好,但我誓要与丈夫同生共死。明珠我还是还给你好了,只恨我们认识得太晚!末句“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被传为千古名句,但这首诗,通篇是男女之情,实际上却和男女之情毫无关系。
这首诗的题目叫作《节妇吟,寄东平李司空师道》,当时,藩镇李师道四处笼人,渐成与中央政府分庭抗礼之势,张籍也是个名人,也在李师道的笼络之列,于是,张籍便写了这首诗作为对李师道的婉拒,借节妇的口吻表白心志: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这辈子是跟定中央政府了。这便是诗词自《离骚》以来的一个重要传统:以男女情事寄托别样情怀。
所以,诗词作品里通篇写男女的未必真是在写男女,写花草的未必真是在写花草,写美女的未必真是在写美女,这便是《离骚》“美人香草”的传统,把刚的东西柔化,把硬的东西软化,把直的东西曲化,以一种富于审美意味的手法来表现那些不大含有审美意味的内容。
话说回来,容若这首“人生若只如初见”也未必就是在写男女情事。
词题“拟古决绝词”,有的版本在后边还有两个字:“柬友。”这就是说,这首词是以男女情事的手法来告诉某个朋友:咱们绝交吧!
这首词,看似明白如话,实则用典绵密。“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秋风画扇,是诗词当中的一个意象符号—扇子是夏天用的,等到秋风起了,扇子又该如何呢?汉成帝时,班婕妤受到冷落,凄凉境下以团扇自喻,写下了一首《怨歌行》:
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
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扇子材质精良,如霜似雪,形如满月,兼具皎洁与团圆两重意象,“出入君怀袖”自是形影不离,但秋天总要到的,等秋风一起,扇子再好也要被扔在一边。这就是秋风画扇的典之所出。“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人之与人,若始终只如初见时的美好,就如同团扇始终都如初夏时刚刚拿在手里的那一刻。
一般的诗词名句总是成双成对,诸如“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诸如“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或如“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而容若这一句却是单句流传,大约是因为“人生若只如初见”通俗晓畅,而“何事秋风悲画扇”却转而用典,这个典故还不是什么通俗的典故,便造成了单句流传的命运。其实“人生若只如初见”与“何事秋风悲画扇”是一个“如果……那么……”的句式,连在一起看,语气和意思才完整。
下面两句“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有的版本写作“故心人”,有的版本写作“故人心”,这个分歧的由来,在于有没有读出这两句当中的用典。是的,这两句看似白话,其实也是用典,出处就在谢脁的《同王主簿怨情》:
掖庭聘绝国,长门失欢宴。
相逢咏荼,辞宠悲团扇。
花丛乱数蝶,风帘人双燕。
徒使春带赊,坐惜红颜变。
平生一顾重,夙昔千金贱。
故人心尚永,故心人不见。
谢脁这首诗,也是借闺怨来抒怀的,其中还用到“悲团扇”的典故,正是前边刚刚讲过的班婕妤的故事。谢脁诗的最后两句“故人心尚永,故心人不见”,也有版本作“故人心”,后来基本被确定为“故心人”,这正是容若“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一语之所本。两个版本在意思上的差别倒也不是很大,大略是说你这位故人轻易地就变了心,却说我变得太快了—当然也可以做其他的解释,但大体都还是围绕着这层意思的。
下片继续用典,“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这是唐玄宗和杨贵妃的故事。“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这个长生殿就在骊山华清宫,这便是“骊山语罢清宵半”,后来马嵬坡事过,唐玄宗入蜀,正值雨季,唐玄宗夜晚于栈道雨中闻铃,百感交集,依此音作《雨霖铃》的曲调以寄托幽思。这也正是《雨霖铃》词牌的来历,柳永那首“寒蝉凄切”的名篇就是这个词牌。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这里的“薄幸锦衣郎”说的还是唐玄宗,“比翼连枝当日愿”则是唐玄宗和杨贵妃在长生殿约誓时说的“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这一对“第一情侣”在深宫夜半的情话不知怎么被白居易偷听了去,后人也就多了这样一则爱情典故。容若的意思应该是:虽然故人变了心,往日难再,但好歹我们过去也是有过一段交情的。以过去的山盟海誓对比现在的故人变心,似有痛楚,似有责备。
但我们始终无法说清容若的这首词到底是真有本事,还是泛泛而谈。也许这是他与一位故友的绝交词,也许只是泛泛而论的交友之道,但以容若为词独抒性灵的主张,想来还是前者更容易让人相信些。
这首词,若当情事解,则看似写得浅白直露;若依词题解,则温婉含蓄,怨而不怒,正是“君子绝交,不出恶声”的士人之风。这样一番解释,也许会破坏一些人心中原有的爱情美感,但是不要紧,前边不是还讲过几次诗人们的“断章取义”和“为我所用”吗?那么,就把这个“传统”继承并发扬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