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宋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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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范仲淹《渔家傲》“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 解析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饮一杯浊酒,怀念着万里以外的家园,可是,征伐敌人的功名尚未成就,我还不能归去。)

这首词上片描写边塞上的秋景,下片描写守边将士的情怀。上片有一句“衡阳雁去无留意” ,说塞上秋寒,大雁都飞向南方去过冬,毫无留恋之心。下片就用这两句来作对照,说将军与士兵都因为没有建立战功、击败敌人,而无法归家。“无留意” 和“无归计” 是强烈的对照手法。但是,“无归计” 的理由乃是“燕然未勒” ,使忧郁的情怀仍然含有积极的因素,使最后一句“将军白发征夫泪” ,不致显得颓唐绝望,整首词的情绪,还是一种壮烈的悲哀。

历来诗词中的名句,有些是可以独立成名的,例如五七言律诗中的一联,概念完整,对仗精工,可以从全诗中摘出来欣赏。另一种是全部作品中的警句,全首诗词其他句子都为这个警句服务,不通读全文,不能感到这一句的妙处。这里所选的这一句,便属于这一类。

一九九五年八月

【附原作】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二)晏殊《玉楼春》[1]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以上是北宋晏殊的一首《玉楼春》词。关于这首词,有过一番论辩,对我们欣赏宋词,可以有所启发。

《苕溪渔隐丛话》引录了一条范元实的《诗眼》,文曰:“晏叔原见蒲传正曰:‘先君平日小词虽多,未尝作妇人语也。’传正曰:‘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岂非妇人语乎?’叔原曰:‘公谓年少为所欢乎?因公言,遂解得乐天诗两句:欲留所欢待富贵,富贵不来所欢去。’传正笑而悟其言之失。然此语意甚为高雅。”

赵与时《宾退录》也记载了这个故事。赵氏加了自己的论断:“余按,全篇云云,盖真谓所欢者。与乐天‘欲留年少待富贵,富贵不来年少去’之句不同。叔原之言失之。”

原来晏叔原要为他的父亲所写的情词辩护,说他父亲的词都不是男欢女爱的“妇人语” 。蒲传正就举晏同叔这首词来反问。蒲传正的意思,以为“年少抛人容易去” 这一句,是实指薄幸男子遗弃了一个女人,因此女人作此词诉说相思之苦。这样讲,“年少” 就指“所欢” (情人),“抛人” 就是遗弃。于是晏叔原回说:“按照您这样解释,那么,白居易的两句诗:‘欲留年少待富贵,富贵不来年少去’,原来这‘年少’也是指‘所欢’了。蒲传正听了晏叔原的辩解,才自知失言了。”

但是赵与时认为,尽管晏同叔词中的“年少” 与白居易诗中的“年少” 都是指“青年” 或“青春” ,但晏同叔这首词,就其全篇看来,他这个“年少” 却实在只能讲作“所欢” ,是指人而不是指时。由此,这首词可以有两种讲法。把“年少” 解释为“青春” ,那么这是一首有比兴的词,其意义就和白居易的两句诗相同。如果把“年少” 解释为薄幸青年,那么这首词就只是赋闺怨的作品了。

《草堂诗馀》注此词,引用了唐诗人薛能的诗:“无计延春日,何能留少年。” 设想也和白居易差不多。张泳川《词林纪事》选了此词,并且也附载了《宾退录》这一条,还加上一个按语云:“《玉篇》:‘抛,掷也。’《广韵》抛字下亦注‘抛掷’。或以抛人作任人解,牵强甚矣。”

张泳川这个按语,很有意思。他指出了抛掷同义,使我立即想到陶渊明的“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 ,晏同叔的词,岂不是用了同样的主题思想?

吴均《古意》诗云:“夜归遂不归,芳春空掷度。” 辛稼轩《浣溪沙》云:“莫倚笙歌多乐事,相看红紫又抛人。” 蒋捷《一翦梅》云:“流光容易把人抛。” 杜安世《玉楼春》云:“春景抛人无处问。” 李俊民《满江红》云:“年少抛人容易去,万红千紫都开了。” 周景《水龙吟》云:“春更无情,抛人先去。” 从这些例句看来,可知唐以前用“掷” ,唐宋人用“抛” 。凡是青春不驻都可以说是“掷人” 或“抛人” 。李俊民用了晏同叔的全句,更可以说明晏同叔这首《玉楼春》尽管看来像一首妇人的怨情词,但它的主题思想远远地继承了陶渊明、白居易,而宋代作家也都是把“年少抛人” 讲作青春不驻的。

一九八四年十月二十三日

(三)也谈东坡中秋词

近年来,关于唐诗宋词的注释、赏析的书,出版了不少,我无法逐一浏览,有些书甚至出版了我也不知道。上月,有一位青年来访,要我讲解苏东坡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我为他先讲了词句意义,然后说:“这首词显然是有政治比兴作用的。” 青年听了似乎有些意外,他说:“这首词纯是赋体,没有人讲过有什么比兴作用。” 他这话引起了我的注意,正想了解一下关于这首词的“群众意见” ,却一直没有时间去检阅。今天看到《文学遗产》第五七〇期发表了陈正宽同志的《东坡中秋词小议》,才知道对于这首词的理解,非但没有一致,而且差距很大。因此,才迫不及待地找了一些有关的书来,把许多人对这首词的解释参考了一下。

先要讲我自己的理解。这首词的题目是“丙辰中秋,欢饮达旦,作此篇。兼怀子由” 。从这个题目的语气看,可以知道。“丙辰中秋,欢饮达旦” 是此词的主要创作动机,而“怀子由” 是次要的创作动机。因此,这首词有两个主题:上片的主题是“欢饮达旦” 的情绪,下片是“怀子由” 的情绪。作者在题目里用一个“兼” 字,可知这首词的重点在上片。

上片九句,如果一点没有言外之意,就完全成为仅有诗意的幻想,思想内容反而不如下片充实,那么,作者为什么自己把重点放在上片呢?诗词中用“天上” 、“人间” ,往往就是“朝野” 的代替词。“此曲祗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这个“天上” 是指宫中,“人间” 就是民间。“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可以解释为李后主自问,此时他还是个当政的皇帝呢,还是个下野的废君?东坡此词,运用“天上” 、“人间” ,也显然有此寓意。“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意为“不知现在朝廷中政治情况如何?”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意思是“我虽然想回朝廷去,参加政治活动,但恐怕朝廷中空气还很寒冷,不是我所能容身的。” 因此,还不如以在野之身,饮酒玩月。丙辰是神宗熙宁九年。是年十月,王安石罢相。东坡作此词时,王安石还未罢免,但当时的政治空气,必已有动荡的迹象,所以东坡以为可以有机会召还复职,不过还有所顾虑,故表示了“何似在人间” 的旷达思想。把这首词的上片,作这样解释,我以为这是揭露了它的比兴作用,使这一片词的意义,不仅仅是咏月的闲情。而且,我又以为,东坡作此词时,自己也确有此寓意。这并不是后世读者的附会,和张惠言解释温飞卿词不同。

我看了七八本新出的词选,只有夏承焘先生的解释,和我的观点一致。此外诸家,大多把此词的下片作为重点,而忽视了上片的思想涵义。这是由于对东坡自己写的题目不够体会。或者也由于太固执地屏弃词的比兴手法。

把这首词的上片说是“表现了作者的忠君思想” ,我以为不算错误,不过把作者的寓意估价得低了。神宗皇帝是能读词的,他懂得了东坡的寓意,故一看就说“苏轼终是爱君” 。陈正宽同志以为“神宗对此词的妄解” ,我以为神宗解得并不“妄” 。不过,这个故事是否真实,那是另外一个问题。

“何似在人间” 一句,似乎许多人都没有理解。清人黄蓼园算是一位能读词的人,可是他把此句解作“几不知身在人间也” 。这就显露了他根本没有理解这首词。“何似” 即“何如” ,也就是“还不如” ,夏承焘先生正是解作“还不如在人间好” 。这就与上文八句意义贯通了。

一九八三年二月十五日

附录:陈正宽《东坡中秋词小议》[2]

知人论世,也难。

就说苏轼的《水调歌头·丙辰中秋,欢饮达旦,作此篇,兼怀子由》的词罢,近一千年来,脍炙人口,雅俗共赏,叹为绝唱。且不说文人雅士称诵之,流行民间传唱之,单说于中秋词传抄的两宋当时,便洛阳纸贵,不胫而走了。《水浒传》第三十回,写张都监中秋夜宴武都头:“‘……你可唱个中秋对月时景的曲儿,教我们听则个。’玉兰执著象板,向前各道个万福,顿开喉咙,唱一只东坡学士中秋《水调歌》。”

一阕短短的只有九十三个字的中秋词,竟至时历千载,历久弥新,足见其思想与艺术的无比魅力。人民是历史的创造者,也是最伟大的文艺批评家;任何文艺作品,凡经得起人民口头“圈点” 的,本身就说明了它的永恒和不朽。

但是,这么一阕本有定评的中秋词,却来了问题。最近读了一本关于苏轼的评传。在评论该词时,作者说:“(苏轼)本想‘乘风归去’,却宦游在‘寂寞山城’;本想经常同弟弟‘寒灯相对’,却长期不得一见。人生不如意的事太多了,苏轼只好无可奈何地自我安慰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这些充满哲理,寄慨万端的诗句,充分反映了作者长期郁结的有志难酬的苦闷。” 归结起来,说明两点:一是作者怀离愁别恨,借词自我安慰;一是作者有壮志难酬,借词倾吐苦闷。

如果此说能成立,那可冤屈了东坡先生,贬低了中秋词。因为其一,苏轼的从杭州调来密州,并非皇命,实是自愿,正大光明的理由是“以辙之在济南” ,故“求为东州守” ,潜台词是与王安石政见不合,切望跳出“政治漩涡” ,因之,丝毫不存在被放逐的悲愤,用不着自我安慰。其二,壮志难酬虽是事实,但由于气质豪放,善于旷达,所以,即使“日食杞菊” 、“斋橱索然” ,苏轼在密州也是“面貌加丰” 。因之说他借词倾吐苦闷,不免夸大其辞。当然,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而况如“多情应笑我” 的大词人苏东坡耶?中秋之夜,明月如霜,把酒问天,心事浩茫,弟弟是要念的,回朝廷的事也是要想的,不消说,心中块垒,不会没有的。但苏轼之为苏轼,就在于他能妥善地处理理智和感情的关系。当理想与现实、国事与家私、客观与主观发生纷繁矛盾的时候,他能以理驭情,顺应自然,于豪放中倾吐旷达的情思,在沉郁里开拓寥廓的境界。而且并无做作之态,倒有天籁赤真之意。正因为如此,所以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中说:“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馀词尽废。” “馀词尽废” 的涵义,无非是说,东坡的顺应自然的旷达,他词难以企及。

至于该书作者说中秋词“上阕表现了作者的忠君思想” ,“据说神宗读到‘琼楼玉宇’二句感叹道:‘苏轼终是爱君。’” 这是误信了神宗对此词的妄解。

中秋词所表现的乐观思绪,旷达胸怀,向上心愿,哲理意味,近千年来,不知感奋了多少读者,从中汲取精神的寄托,疾进的热力。这个事实本身,便早已说明它的客观效果,甚至超越了作者的主观抒情动机。所以,在评论文艺作品的时候,最好既从作者的主观处境出发,更从作品的客观效果出发。否则,会如鲁迅所说“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扬,更离真实” 的。

拙见当否,愿就教于高明。

一九八三年一月十八日

(四)香囊罗带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楼望断,灯火已黄昏。

这是秦少游的一首著名的《满庭芳》词。当时,从首都开封,到越都绍兴,酒楼歌馆,无处不唱。据说秦少游的女婿,在酒席上为歌女所看不起,他就自我介绍,说“我是‘山抹微云’的女婿。” 于是歌女就另眼看待他了。这个故事,反映了这首词的普遍流行。

但是秦少游的老师苏东坡却对这首词十分不满。他问秦少游:“多时不见,你怎么不好好写文章,却做柳永式的词儿?” 原来柳永的词,淫艳轻薄,为歌妓所爱唱,而为正人君子所不屑。秦少游吃了老师的教训,十分惶恐。就问:“我学生虽然浅薄,也不至于学柳永的词,你老师说得恐怕过火了吧?” 苏东坡说:“你的‘销魂,当此际’,不是柳永的句法吗?” 秦少游听了,觉得无话可对,想收回这首词,已来不及了。

从这个故事,可知这首词的内容有柳永风格的淫艳句法。苏东坡只指出了一句“销魂当此际” ,实际上他指的是下面二句:“香囊暗解,罗带轻分。” 因为这两句就是写“销魂” 的事。也就是此词上片的“蓬莱旧事” 。“此际” 是“销魂” 的那个时候,不是离别的时候。“香囊” 是妇女身上挂的香袋子,“罗带” 就是裙带或裤带。这两句文字虽雅,意义却很不雅。多看旧小说的人,都能体会,这两句就是小说中的“宽衣解带,共效于飞” 。是使男人“销魂” 的情事。

近来看了几本宋词欣赏辞典,发现许多欣赏家讲这首词,和我理解的完全不同。他们几乎一致以为这两句是女方在为男方送别时赠送纪念礼物。这使我大为惊讶。赶紧找来一本最早的宋词注释,胡云翼的《宋词选》,看他怎么讲。胡注“香囊” 句云:“暗地里解下香囊,作为临别的纪念品。” 注“罗带” 句云:“古人用结带象征相爱。这里以罗带轻分表示离别。” 这样讲法,意味着双方在分别时,女方送给男方一个香袋子,又分了一半带子给男方。这香袋子倒还在情理之中,分一段带子以表示离别,却没有见过。不过,由此可知,胡云翼也以为这两句所叙的是女方在船码头上给男方送行时赠送礼物以表爱情。再找到一本新出的《淮海词》注释本,注得较详,也说:“销魂四句,是纯写儿女间的离怀别苦。” “香囊” 二句是“临别时彼此以饰物相赠。” 这又与胡注不同。原来是女方以香袋子送给男方,而男方以半条带子送给女方;或者是双方互相送一个香袋,半条罗带。那么,“销魂” 呢?注引江淹《别赋》:“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 所以是表示离别的悲伤情绪。这样说来,旧小说中描写男人看到美女,便“一见销魂” ,乃是一看就悲伤的意思,这也想象不到。

一个女人,把贴身挂的香袋子送给一个男人,毫无例外地是私情的表记。这是绝密的事,决不会在大庭广众之间,公然在船码头上送这个东西。《金瓶梅》里写来旺儿的老婆宋蕙莲解下身上带的一个绣着“娇香美爱” 四个字的香袋儿送给西门庆,也是在西门庆“销魂” 之后的事。再说,秦少游这首词里只说“暗解” 香囊,并没有奉送的意思。

看来,这首词的铺叙脉络,许多人都欣赏错了。在这个年头儿,少数服从多数的这一条规则,在学术问题上怕不适用。

一九九一年一月二十三日

(五)武陵春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这是李清照的《武陵春》词。文字很明白,无可曲解。但是从胡云翼的《宋词选》到《唐宋词鉴赏辞典》都根据俞正燮的《易安居士事辑》定为绍兴四年作者避乱至金华以后的作品。词的内容有“流寓有故乡之思” 。

这样讲法,和我的理解大不同。我不知道这几位鉴赏家如何理解“闻说” 与“也拟” 。词句明明反映出当时的情况:杭州人都在准备到金华去避难,李清照也想去金华,又感到疲于奔走流亡,打不定主意,这就不是“避乱至金华以后” 的作品,而是避乱至杭州,拟去金华时的作品。

“物是人非事事休” 一句也不是怀念故乡,而是悼念赵明诚。李清照和赵明诚带了许多书画文物,渡江避难,明诚忽病死于中途,此事对李清照是极大的打击。现在当继续流移之际,看看文物犹在,而人已故世,遂有事事休之感,因而引出下片迟疑不决之情。这一句中的“物是人非” ,应当理解为“物在人亡” 。

我以为,这样讲,可以批驳俞正燮之误。奇怪的是,为什么至今还没有人从此词明显的文句中去理解,而盲目地信从俞氏的曲解?

一九九一年七月三日

(六)绿肥红瘦

文人写下来的诗,劳动人民唱的歌词,原先都是一种抒情文学。自从汉朝有一位姓毛的老夫子,把一部《诗经》中的诗,区分为风、雅、颂三种体式,赋、比、兴三种创作方法,于是,诗歌就不完全是简单的抒情文学了。

两千年来,我国的诗歌教育《诗教》,总是要对一首诗歌研究其创作意义。为什么要写这首诗?为什么要唱这支歌?作者或唱者有什么意图?仅仅是像文字或歌词所表达的意义吗?还是隐藏着别的意义?

于是有一位姓郑名玄的老夫子,根据毛老夫子的分类法,给《诗经》编写教材。他以为“雅、颂” 二类中的诗的创作方法是单纯的。它们都是朝廷郊庙所用的乐辞,规规矩矩,没有什么言外之意。只有“风” 这一类的诗,它们的创作方法和动机都不一致,有的有言外之意,有的没有。于是他给《国风》中的每一首诗注明了它的创作方法是“赋” ,或是“比、兴” 。

《国风》中的那些诗,它们的作者的时代,离郑玄少说也有八九百年,郑玄怎么能知道他们是用什么方法创作这些诗的呢?他采用的方法是亚圣孟轲所提出的“以意逆志” 。就是说:用你自己的意识去迎合作者的意图。

这是一种唯心论的文史研究方法,正确性很小。但是它可以被利用来作为很巧妙的外交辞令,《左传》里就记录了不少列国大夫,出使到外国去,在被问到某些问题的时候,如果不便作正面回答,就引用一句或一首诗来回答,让对方自己去“以意逆志” 。

这个传统的外交辞令,前几天被我们的总书记江泽民同志在访问日本时又采用了。四月十一日的《参考消息》上发布了一条花边新闻,据说:四月六日,江泽民同志和宫泽首相会谈。七日,在午宴上,渡边外相问江泽民:“昨天怎么样?” 我们的江总书记就取纸笔写了一首李清照的《如梦令》词,代替了回答。日本方面,很多人认为,江总书记通过宋词,以“绿肥红瘦” 的措词,表达了对会谈的满意。

李清照这首词的内容是说:昨夜她饮了一些酒,虽然睡得很酣,可是消不掉宿酒。恰巧昨夜又有风雨。早上,婢女来给她卷起帘子,她就问婢女:“院子里怎么样?” 婢女回说:“没有什么,海棠花还是那样开着。” 她就说:“你知道吗,恐怕应该是绿肥红瘦了吧!”

这样一首词,叙事很明白,说不上有什么言外之意,按照郑玄的分类法,应该归入“赋” 的一类创作方法,全词没有什么比兴作用。但是,我们的江总书记却是利用“绿肥红瘦” 这四个字来代替正面回答的。日本方面人士,就从这四个字来理解江总书记的形象思维。认为江总书记表达了对会谈的满意。

红的是花,绿的是叶,“绿肥红瘦” ,是说花萎缩了,叶子繁茂了。唐诗有一句“绿叶成荫子满枝” ,过了花时,叶子肥茂,就是结果实的时候了。江总书记用这个形象来说明中日邦交已从开花的季节发展到结果实的季节了。

这是我的“以意逆志” ,未必符合江总书记的本意。不过,日本方面的人士,大约也是和我同样理解的。

在这里,我们还可以悟到,中国古典诗词是神通广大的,尽管作者用的创作方法是“赋” ,读者,或外交家,也可以利用它们,使它们具有比兴的作用。

一九九二年四月十八日

(七)赵长卿《探春令》

笙歌间错华筵启。喜新春新岁。菜传纤手,青丝轻细。和气入、东风里。幡儿胜儿都姑媂。戴得更忔戏。愿新春以后,吉吉利利。百事都如意。

这首《探春令》词的作者是赵长卿,他的生平不甚可知。只知道他是宋朝的宗室,住在南丰,大约是他家的封邑。他自号仙源居士,不爱荣华,赋诗作词,隐居自娱。他的词有《惜香乐府》十卷,毛晋刻入《宋六十名家词》中。唐圭璋的《两宋词人时代先后考》把赵长卿排在北宋末期的词人中,生卒年均不可知。但在《惜香乐府》第三卷末尾有一段附录,记张孝祥死后临乩事。考张孝祥卒于南宋乾道五年(1169),那时赵长卿还在世作词,可知他是南宋初期人。

赵长卿的词虽然有十卷三百首之多,虽然毛晋刻入“名家词” ,但在宋词中,他只是一位第三流的词人。因为他的词爱用口语俗话,不同于一般文人的“雅词” ,所以在士大夫的赏鉴中,他的词不很被看重。朱祖谋选《宋词三百首》,赵长卿的词,一首也没有选入。

这首《探春令》词,向来无人讲起。二十年代,我用这首词的最后三句,做了个贺年片,寄给朋友,才引起几位爱好诗词的朋友注意。赵景深还写了一篇文坛轶事,为我做了记录。1985年,景深逝世,使我想起青年时的往事,为了纪念景深,我把这首词的全文印了一个贺年片,在1986年元旦和丙寅年新春,寄给一些文艺朋友,使这首词又在诗词爱好者中间传诵起来。

我赞成在《唐宋词鉴赏辞典》里采用这首词,但我不会写鉴赏。我以为,对于一个文艺作品的鉴赏,各人的体会不同。要用文字来表达自己的体会,有时实在说不清楚。如果读者的文学鉴赏水平比我高,我写的鉴赏,对他便非但毫无帮助,反而见笑于方家。所以,我从来不愿写鉴赏文字。

在文化圈子里的作家和批评家,他们谈文学作品,其实是古今未变。孔老夫子要求“温柔敦厚” ,白居易要求有讽谕作用,张惠言、周济要求词有比兴、寄托,当代文论家要求作品有思想性,其实是一个老调。这些要求,在赵长卿这首词里,一点都找不到。

赵长卿并不把文艺创作用为扶持世道人心的教育工具,也不想把他的词用来作思想说教。他只是碰到新年佳节,看着家里老少,摆开桌面,高高兴兴的吃年夜饭。他看到姑娘们的纤手,端来了春菜盘子,盘里的菜,又青、又细,从家庭中的一片和气景象,反映出新年新春的东风里所带来的天地间的融和气候。唐、宋时,每年吃年夜饭,或新年中吃春酒,都要先吃一个春盘,类似现代酒席上的冷盘或大拼盘。盘子里的菜,有萝卜、芹菜、韭菜,或者切细,或者做成春饼(就是春卷)。杜甫有一首《立春》诗云:“春日春盘细生菜,忽忆两京梅发时。盘出高门行白玉,菜传纤手送青丝。” 赵长卿这首词的上片,就是化用了杜甫的诗。

幡儿、胜儿,都是新年里的装饰品。幡是一种旗帜,胜是方胜、花胜,都是剪镂彩帛制成各种花鸟,大的插在窗前、屋角,或挂在树上,小的戴在姑娘们头上。现在北方人家过年的剪纸,或如意,或双鱼吉庆,或五谷丰登,大约就是幡、胜的遗风。这首词里所说的幡儿、胜儿,是戴在姑娘们头上的,所以他看了觉得很欢喜。“姑媂” 、“忔戏” 这两个语词都是当时俗语,我们现在不易了解,说不定在江西南丰人口语中,它们还存在。从词意看来,“姑媂” 大约是整齐、济楚之意。“忔戏” 又见于作者的另一首词《念奴娇》,换头句云:“忔戏,笑里含羞,回眸低盼,此意谁能识。” 这也是在酒席上描写一个姑娘的。这里两句的大意是说:“幡儿胜儿都很美好,姑娘们戴着都高高兴兴。” 辛稼轩词云:“春已归来,看美人头上,袅袅春幡。” 也是这种意境。

词人看了一家人和和气气的团坐着吃春酒、庆新年,在笙歌声中,他起来为大家祝酒,希望过春节以后,一家子都吉吉利利,百事如意。于是,这首词成为极好的新年祝词。

词到了南宋,一方面,在士大夫知识分子中间,地位高到和诗一样。另一方面,在人民大众中,它却成为一种新的应用文体。祝寿有词,贺结婚有词,贺生子也有词。赵长卿这首词,也应当归入这一类型。它是属于通俗文学的。

(八)怀古咏今 沉郁悲壮——读《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施蛰存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这首词是辛稼轩的名作,明代的杨升庵(慎)甚至誉为《稼轩词》中第一首(见《词品》)。但也有人嫌其运用典故太多,不像其他作品之流利自然(宋·岳珂,清·谭献)。这一评论,不能说不对。用典太多,无论作诗作词,都不是高的格调。用典拙劣的作家,尤其显得是“掉书袋” ,令读者生厌。不过,辛稼轩这首词是怀古之作,既曰“怀古” ,当然怀念的是历史人物、历史事迹。一提到这些人物,这些事迹,就是典故。辛稼轩于宋宁宗开禧元年(1205)任镇江知府时,来到北固山上的北固亭游览(京口即镇江),对此江山胜地,联系到自己有恢复中原的壮志,和当时南宋偏安小朝廷危殆的形势,不由得想起历史上几个英雄人物。他们的雄心壮志,他们所处的时代和政治环境,都和自己一样。可是,他们的壮志未曾实现,事业没有成功,非但生命已经长逝,连一点遗迹都渺不可寻。由此情怀,想到自己也已老了(稼轩此年六十六岁),是否还能做出一些事业来呢?以上是表现在这首词中间的思想过程。因此,这许多典故也就免不掉了。

现在我们从词句中看作者如何表现其思想。上片第一句“千古江山” ,“千古” 是时代感,“江山” 是现实感。作者在北固亭上瞭望眼前的一片江山,想到古时曾经统治过这片江山的英雄人物。他首先想到三国时的吴大帝孙权(字仲谋)。孙权是个有雄心壮志,要统一中国的人物。可是现在呢,像孙权那样的英雄人物也无处寻觅了。(“无觅处” 三字分开来用。)非但人无觅处,连他当年的“舞榭歌台” ,这些反映他的风流遗事的建筑物,也都被“雨打风吹” ,杳无踪迹了。接着,作者又想到了刘裕。

刘裕,小名寄奴。他在东晋安帝义熙五年及十二年,曾两次率晋军北伐,先后灭掉南燕、后秦,收复洛阳、长安,几乎可以克复中原,可惜后来他野心篡夺晋帝政权,建立自己的宋代政权,放弃了进取中原的计划,以致淮北各地,得而复失。作者想到刘裕早期的功勋,也非常钦佩,所以说“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可是现在刘裕的遗迹也找不到了。只见“斜阳草树” 之中,寻常百姓的里巷,当地的老辈相传说,这里便是刘裕当年住过的地方。因为刘裕生长在京口,也是从这里起兵北伐的。

以上是词的上片,怀念两个英雄人物的盛衰。接下去,下片便怀念到又一次北伐失败的历史事实。宋文帝刘义隆元嘉二十七年(450)命王玄谟率师北伐。当时北方的统治者是鲜卑族的北魏太武帝拓拔焘(小名佛狸)。王玄谟草率出兵,没有周详的部署,结果大败而回。所以作者说:元嘉时的北伐,真是冒失出兵,妄想像汉代的霍去病一样,北伐单于,一直打到狼居胥山(在今内蒙古西北境内),封祭山神,凯旋回师。可是,王玄谟的战绩却只落得仓皇地逃回京口。此词中“仓皇北顾” 四字,许多注释本都把“北顾” 讲作“向北张望追来的敌人” ,似乎未达作者之意。“北顾” 是流亡到江南的士大夫常用的一个含有政治意义的语词,有“北望中原,企图恢复” 之意,故宋文帝在元嘉八年兵败时赋诗云:“北顾涕交流” 。后来梁武帝登北固亭,索性把亭名改为北顾亭,以寓收复中原之志。辛稼轩此词是北固亭怀古,因而用了双关的意义。我以为“仓皇北顾” 应解释为仓皇败退到北固山下,从此只能“北顾” 而已。

接下去,忽然来一句“四十三年” ,立刻联系到自己,又联系到当时抗金的形势,从怀古一转而为伤今,笔路可谓雄健。辛稼轩于宋高宗绍兴三十三年(1162)来到南方,参加抗金战争,到开禧元年登北固亭时,正是四十三年。这时他遥望对江的扬州,还记得四十三年前从北归南的一路战斗情况。所以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 。

在这四十三年间,辛稼轩壮志未酬,南宋小朝廷也始终未能振作。收复中原,徒成虚愿。于是辛稼轩有了不堪回首之感。这一感慨,因望见“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 而愈加强烈。原来北魏太武帝在击败王玄谟的军队之后,一直追到京口对江的瓜步山(今江苏六合东南)在山上建立了行宫。这个行宫到后世便被当地老百姓误传为狒狸祠,以为是一座福祐人民的神庙,春秋祭祀,有“神鸦社鼓” 的热闹。时代已冲洗掉民族耻辱的意义,这就使辛稼轩愈加悲痛,深恐再过几十年,南宋小朝廷也即将在历史上消失。

词的最后三句,归结到自己。战国时赵国的名将廉颇,年纪虽老,精神还很壮健,还能大嚼米饭和猪肉。辛稼轩以廉颇比喻自己,自以为虽然老了,还能参加抗金战斗。可是,谁来打听廉颇还能不能吃饭呢?这意思是说,有谁能起用我去带兵抗金,收复中原呢?

辛稼轩作此词时,正是宰相韩侂胄打算北伐的时候。韩侂胄是宋宁宗亲信的人,他为了巩固自己的政治地位,在忧心国事的士大夫中间取得盛望。辛稼轩作此词的上一年,即宁宗嘉泰四年(1204)正月,韩侂胄已决定对金用兵,希望打一次胜仗,收复一块失地,以增加他的政治资本。同时,他追封岳飞,起用辛稼轩,在抗金派的朝野人士中取得好感。辛稼轩此时的心理状态是很复杂的。他知道韩侂胄的北伐,也是“元嘉草草” 的鲁莽行动,但这一举动的意义,却是符合于他的夙愿的。他这些思想上的矛盾,都表现在这首词中。最后三句,也可以认为他有点感激韩侂胄之意。不过,由于韩侂胄这一轻举妄动,在开禧二年,就招来了金兵大举入侵,又造成一次“仓皇北顾” 的形势,宁宗皇帝在敌人的威胁下,只好归罪于韩侂胄,杀之以谢罪。后世词人,对这最后三句,也就不敢说辛稼轩当时有感激韩侂胄之意了。

一九八六年八月

(九)赋笔写景 闲适恬淡——说《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这首词是辛稼轩晚年闲居带湖(在江西上饶)时所作。有一天夜间,他走过黄沙岭下,欣赏田野间的夜景,就做了这首小词。全篇都是写景句,没有什么寓意,可以说是一首纯用“赋” 的创作方法写的反映作者闲适生活的作品。

这首词文句浅显,其实不必解释,人人都看得懂。上片四句是写田野中夜景。在月光下,乌鹊还在惊飞不定,时间已是半夜,清风还在把远处的蝉鸣声送来。一路上,闻到的是稻花香气,听到的是田水里喧闹的蛙声,这些都说明了今年稻子的收成一定很好,是个丰年。

下片写他在山岭下走过的情况:天外有七八个星。因为刚才下过雨,天上还有乌云,所以只能见到七八个星。雨虽已停止,可是山前还有两三点残雨。从岭下小路上转个弯,过了一座溪桥,忽然望见土地庙旁边的树林外,有一座茅屋。噢,认出来了,原来就是从前曾经在那里歇脚过的小酒店(或小客栈)。

纯然写景,没有比兴思想的诗词,就得从它写景手法的艺术性来评价。这首词,虽然不能说是突出的名作,但作者还是能抓住山野间夜景的一些特征,用疏淡的辞句记录了它们的形象。前六句全是客观描写,最后二句却表现了作者的主观感受。这样,就使这首词中有了作者的感情。如果最后二句也仍然是客观描写,这首词就显得单调了。

这首词的第一句中“别枝” 二字,几乎所有的注释本都是讲错了的。有的释作“斜伸的树枝” ,有的释作乌鹊“要离开树枝飞去” 。有的注本引方干诗“蝉曳残声过别枝” ,解作“另外一枝” 。这些错误都由于没有弄清楚“别” 字的意义。考这里所用“别枝” 的来源是曹操的诗:“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 (《短歌行》)苏东坡用此意,作诗云:“月明惊鹊未安枝” (《次韵蒋颖叔》),又有词云:“拣尽寒枝不肯栖” (《卜算子》),都是形容飞禽在月光中拣选不定栖止的树枝。从汉魏至唐宋,这个“别” 字有拣选之意,亦即现在用“鉴别” “别择” 的“别” 字。挑选良马,谓之“别马” ,早见于《后汉书》。唐宋人用的最多,如“别画” 、“别茶” 、“别花” 等等。此词所用“别枝” ,应当解释为“拣选(可以栖止的)树枝” 。“明月别枝惊鹊” 这一句,如译作散文句,就是“明月光惊骇了正在拣枝不定的乌鹊。” 文言句就是“明月惊别枝之鹊。” 总之,这个“别” 字是个动词。

一九八六年八月

(十)姜夔《翠楼吟》“酒祓清愁,花销英气” 解析

酒祓清愁,花销英气。(用饮酒来消除愁绪,用看花来销磨壮志豪气。)

这是姜夔词中的一联名句。原句全文是“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销英气。” 作者漂泊在武昌,很不得意,做了这首词,叙述他流落天涯的情味,只有依仗看花饮酒,才能解愁消气。后世文人,喜欢这八个字的造句精妙,而且又可以为看花饮酒这种消极的生活方式作积极的解释,因此,许多人曾摘取这八个字作为一副对联中的上联,或者嵌用在长联中。“祓” 字和“销” 字体现了作者的炼字工夫。

一九九五年八月

【附原作】 月冷龙沙,尘清虎落,今年汉酺初赐。新翻胡部曲,听毡幕元戎歌吹。层楼高峙,看槛曲萦红,檐牙飞翠。人姝丽,粉香吹下,夜寒风细。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天涯情味,酒祓清愁,花销英气。西山外,晚来还卷,一帘秋霁。

[1] 见《光明日报》第3版,1984年10月23日。

[2] 见《文学遗产》第五七〇期,1983年1月18日。(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