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一无二的卡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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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剧女高音实在太多了,嗓音完美甚至惊人的,有弗莱妮(Mirella Freni)、卡娜娃(Kiri Te Kanawa)、萨瑟兰(Joan Sutherland)、苔巴尔迪(RenataTebaldi)、杰西·诺曼(Jessye Norman);美貌而唱演俱佳的也有不少,安娜·莫福(Anna Moffo)、乔治乌(Angela Gheorghiu)、安娜·奈瑞贝科(Anna Jur’evna Netrebko)……为什么是卡拉斯(Maria Callas),唯独卡拉斯,成为20世纪女高音歌唱家的标志?

波伏娃说,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被塑造的。卡拉斯的故事就应验了这个说法。

1923年12月,卡拉斯出生在纽约,父母都是希腊移民,有个漂亮的姐姐和严厉的母亲。普通人家的普通小姑娘,很小就知道要更努力才能赢得关爱和重视。幸运的是,她很有天赋,天生一副好嗓子。

对照她后来经典的女神形象,30岁之前的卡拉斯还像是一个村里来的小胖妞:深度近视,满脸青春痘,盘着大辫子,在社交场合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但现在看来,是这自卑的丑小鸭经历真正塑造了她,让她心无旁骛、不知疲倦地练习歌唱和争取演出机会。

在音乐学院里,那些姑娘们每天一睁开眼就开始唱了,啊……噢……一整天都在唱,各种音阶、琶音、孔空练声曲,从教室唱到琴房,从餐厅唱到浴室。其实歌者远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轻松快活,他们怕感冒,怕倒嗓,每天一醒来就要连吼几声,检查自己的嗓音是否正常,但通常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歌手总是容易感冒,舞者也老是骨折。

在卡拉斯的传记里面,基本上看不到她的学艺经历,也没有为繁忙演出而准备的背谱学习时间,对于曲目量超级庞大的歌剧女高音,其实这才是最花费时间的。但外人看不到,大概传记作家也觉得,相对于她的缤纷人生,这些都不值一提。

卡拉斯歌唱事业的起步阶段并不顺利,非常忙碌,罗马、米兰、威尼斯,到处周转演出,总是等待,总是失望,胖得厉害。但那段时间她找到了人生的第一个港湾,比她大了26岁的意大利人梅纳吉尼,一位热情的生意人,给予她经济保障,负责安排她的演艺日程。这段婚姻维持了近10年。

她把所有的生命热情都拿来工作。后来我们发现,成就她的无论是歌唱风格还是艺术人生,都是这全力以赴的激情和全神贯注的神态。她认真,较劲,在激情面前从不后退,什么风格都能应对,在舞台上永远不计回报地付出,把自己完全交付给歌唱和戏剧。“我没有过平静的晚会。公众,每晚我都得去征服他们,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征服。”

她不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标准美声,似乎技巧也不算高超,喉头不稳,嗓音总是大篇幅颤抖,嗓音状态也不稳定,随情绪波动,录音和现场的演唱质量时好时坏。但她的嗓音充满力量,充满危险的吸引力,像她一样大胆,敢于冒险。在那段奋斗时期,卡拉斯几乎同时迎战三种风格,唱声线漫长的瓦格纳,唱真实主义的普契尼,唱抒情的《茶花女》,音域背道而驰,不同的声线要求,不同的人物性格,抒情女高音、花腔女高音和次女高音轮番上阵,狠狠震撼了一把斯卡拉歌剧院。终于有一天,斯卡拉歌剧院的楼座里有人高喊“La Divina”(女神),后来喊声、喝彩声汇成一片。在那个年代,女神还是指维纳斯和雅典娜,是歌剧女伶的至高荣誉。公众自发的喊声是一种殊荣,这是卡拉斯传奇人生赢得的第一声喝彩。

女神卡拉斯出场了,围绕她的争议也开始了。卡拉斯的母亲后来回忆说,这个孩子是在暴风雨中出生的,她一直是风暴的中心。

作为一位女子,这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呢?

她第一次跃出古典圈走入公众视线,居然不是因为演唱事业,而是她忽然瘦身成功了。小胖妞变成窈窕淑女,忽然有了瘦削的面孔和优雅的肩背线条,这事惊动了报纸的娱乐版面。在大家印象中,女高音大都肥胖傲慢,而卡拉斯出落成了一个美人,顿时有了各种传闻,说她吞吃寄生虫,说她遭遇变故,和母亲不和,还有她不可一世的暴躁脾气。其实减肥对于一个学音乐的人来说并不算困难,只要坚持就行,从小学音乐的孩子都是能够坚持的。后来我们发现,这其实是一种稀缺的品质,周围从不缺才华和聪明,但有行动力和坚持下去的人简直是凤毛麟角啊。减肥和演唱风格的交替,让她赢得全面关注,但也在消耗她的嗓音,一些后遗症很快就暴露了出来。

卡拉斯顺理成章成了明星,也是因为减肥之后出现在娱乐版面上的照片。天哪,人们赞叹,她是天生的明星。到了30岁,时间把她雕琢成了一位与众不同的美人。五官如雕刻般有力,颧骨高耸,不羁的嘴唇,特别是一双眼睛大得惊人,深度近视变成了一种迷惘的眼神,让人不由自主地迷失在她的眼眸里。这样一张令人难忘的脸,如同古希腊悲剧灵魂的化身。此时她身材纤瘦优雅,精于装扮,名贵珠宝搭配小圆帽、面纱、白手套和毛皮大衣,浑身散发着让人心醉神迷的女性魅力。

在歌唱生涯的顶峰,人们多么爱她啊。狂热的欢呼喝彩,震耳欲聋的掌声,他们把鲜花扔在她脚下,让她踩着走出剧院。各种晚会邀请,各种沙龙派对,身边倾慕者云集。

但一线女高音的生活并非人前那么风光。在她最红那几年,几大著名歌剧院居然都给她闭门羹,当红女高音一年只有30场演出,真让人难以置信。

有些工作不像普通工作那么轻松,比如芭蕾舞主角、器乐演奏家和歌剧女高音,他们需要全部的体能和精力投入演出。因身体状况无法演出都是正常现象,但她是卡拉斯,她不能生病,不能任性,不能爽约,歌迷、评论家、媒体和剧院都在等待她,她的敌人也在等着她出丑。明星级的歌唱家巡演大受欢迎,斯卡拉歌剧院临时要求加演,但玛丽亚已有约在先,于是和剧院起冲突,恶言相向,撕毁合同。玛丽亚显然不擅长处理人际关系,天才又会流露出对世俗事物的轻蔑,于是被剧院、媒体恶意中伤。此类事件频发,玛丽亚劳累过度,焦虑,失眠,发脾气,直到嗓音失真。

世上听歌剧的人到底不多,如今人们津津乐道的都是卡拉斯的爱情故事。她似乎被自己悲剧女主角的使命俘获了,她的爱必然也要以悲剧收尾。如今我们应该如何看待她的爱情故事?成为一位公众明星,让她比其他女高音获得更多机遇,是女明星,又是女艺术家,沙龙的宠儿,轻而易举地迈入顶级名流圈,她的闺蜜是好莱坞明星、后来成为摩洛哥王妃的格蕾丝·凯莉,她约会的都是工商业巨子、亿万富豪。36岁的时候,她遇见了希腊船王奥纳西斯,这段感情成了媒体焦点。卡拉斯之后离婚,与船王在一起,频频度假,参加舞会、慈善晚宴。事业低落期,他是她的港湾与希冀。唱了十年之后,她正期待一个美满的归宿,不料,船王后来娶了肯尼迪的前妻杰奎琳。媒体又对准了卡拉斯失魂落魄的脸。命运给她辉煌的成功,也给她最悲凉的结局甚至羞辱,就像每一场歌剧,最终都要面对散场时分的狼藉。

人生真是一场心酸的悖论。这世上很多事都是双刃剑,有失有得,有付出有偿还,就像她女神般的命运,就像她歌唱的方式,给她荣耀,也给她重伤。但这一往无前一意孤行的女子是否理解自己的命运呢?

1973年,那场与老搭档迪·斯泰方诺合作的复出歌坛音乐会,说明她确实算不上明智。复出不是个好主意,那场音乐会简直是一场灾难,八年沉寂加上焦虑紧张,她的嗓音与气息都已失控,高音发虚,低音粗鲁得可怕。而她还要唱,她需要观众的掌声温暖她、照亮她,她需要爱。现在听来,她失败的歌唱也挺迷人的,或许正是因为她脆弱、真实与不明智,让她如此美丽动人。

“我唱了23年,但一段时间以来,这成了一种折磨。人们在巡回演出的现场等我,不放过我的一次感冒、一个走音。还唱?是的,但是为我自己而唱,为我自己的快乐而唱。观众是一个魔鬼。”既然听歌看戏的人总归是无情,不如为自己的快乐而唱。她真的不明智么?

但失去那个男人之后,她好像失去了生命中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速速萎谢了。他对她真有那么重要么?一个艺术家和一位富商能有什么共鸣?细数她生命中的那些男人,如果哪一位不可或缺,那一定是意大利导演鲁西诺·维斯康蒂(Luchino Visconti),而不是那位船王。鲁西诺·维斯康蒂,是的,就是拍电影《魂断威尼斯》和《豹》的那位导演。鲁西诺才是真正塑造她的人,虽然他们只是好友,他是一位同性恋者。威斯康蒂不但拍电影,也指导歌剧,他其实就是那个年代决定意大利品位的男人,20世纪50年代卡拉斯在斯卡拉歌剧院的一系列歌剧作品全都来自他的指导。

维斯康蒂出生于米兰大贵族之家,他的古老文化底蕴、不凡的艺术品位与风度都令卡拉斯倾倒,这是她一直向往的,而他正好是卡拉斯的歌迷,在斯卡拉剧院里面有一个属于他们家族的包厢,他常来听她演唱,为她高声喝彩,他看见她身上的直觉与天赋。他们后来合作,挖掘了不少被20世纪的歌剧舞台遗忘的老剧目,像斯蓬蒂尼(Gaspare Spontini)的《贞洁的修女》、焦尔达诺(Umberto Giordano)的《安德烈·谢尼埃》、格鲁克(Christoph Gluck)的《伊菲姬妮在陶里德》、多尼采蒂(Gaetano Donizetti)的《安娜·波莱娜》、罗西尼(Gioachino Rossini)的《土耳其人在意大利》。是这些作品让卡拉斯真正不同凡响,让她不只是一位歌剧女明星,更成为一位复兴意大利歌剧的英雄,赢得了威尔第那样的历史地位。意大利指挥家朱里尼(Carlo Maria Giulini)说:“卡拉斯,就是歌剧!”

维斯康蒂模仿古老的肖像画为卡拉斯塑造形象,以20世纪的审美习惯重新铺排极尽繁复的巴洛克格调,让它的古老神秘后来成为一种时尚。她像波提切利的《春》里面初生于贝壳的仙女一样优雅,在《梦游女》里面如此清纯明艳,叫人心头一亮。波莱娜的造型像个雕塑,穿蓝色丝绒裙子,时而唱悠长哀怨的歌,时而像野兽一样嘶吼。后来上断头台的时候,她一身黑袍,黑发,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高贵。这样具有强烈反差的角色才能把卡拉斯的戏剧潜力充分发挥出来。也是因为这样的表演,让她与那些高高在上脱离现实的古典音乐家区分开了,他们受到礼貌的尊重,而她得到了人们的爱恋。

如今这些表演被人传颂,却已无法再现。我看到卡拉斯50年代那一场著名的巴黎音乐会的时候,第一次比较全面地领略了她的风采。我发现,那些歇斯底里啊狂热啊不能自拔啊飞蛾扑火啊,此类描述其实是把她妖魔化了。此时距离她减肥成功也就是五年左右,之前的小胖妞,此时举手投足简直像个皇后,垂首、蹙眉、抬头、凝视、出神……仪态万千,音乐放慢了她的动作,让她更加优雅动人。我们习惯了那些女高音拼足气力高歌的样子,见到这样歌声婉转身姿流畅的,实在惊叹,而她如此表演竟然毫无造作,仿佛她整个身心都是为了歌剧而生,歌唱、哀叹与眼泪在她身上揉在一起,在她情感的血液中流淌。一场听完,我几乎忘了她在唱什么。她唱的是脱胎换骨的渴望么?她再次像女王一样谢幕,并不直直弯腰,而是低头、后退、含胸、侧过脸,然后在掌声里像个小女孩一样地跑进幕布里去了。哦,她真迷人,她是天生的女神。

待到下半场,是歌剧《托斯卡》中的第二幕。卡拉斯在其中饰演一位女歌唱家,就像是在演她自己。这部歌剧是她呼声最高的,其中的咏叹调《为艺术,为爱情》简直就是她的心声。如今这部歌剧我们看的几乎都是多明戈(Plácido Domingo)和莱娜(Raina Kabaivanska)演的电影版。多明戈饰演的画家非常耀眼,尤其那一场被用刑之后如火般的歌唱,艺术家的血气方刚与勇气只有他的歌喉可以表达,相比之下女主角托斯卡反而显得普通了。

而我们看卡拉斯版,则是眼睛一刻也离不开她,我总是忙着看她,忘了听她唱,就算她蹲在角落里也是整场的焦点,这种魔力无法解释,这是女神的天赋。我倒回去一段一段听她、看她,她坐在警察局局长身边大叫,她听到情人受刑时的心痛,她无奈中唱起《为艺术,为爱情》,咏叹调与表演浑然对接,直到最后她拔刀杀了警长,一个美丽冲动的情感动物,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这部歌剧她唱过多少遍?可她却说她不喜欢普契尼,也不喜欢托斯卡,非常任性。但也许就是不喜欢,不在意,反而能够最自如奔放地发挥自己的才气。

如今女神已经成了类似“美女”的大众称呼,女神也就消失了。看从前的女神,她们笑,她们哭,她们恋爱,她们失婚,她们老去,她们在我们的注目礼中完成了一生。她们是真实的、丰富的、脆弱的、任性的。相比之下,如今的女神们都显得太简单太正常了,她们有的热情奔放,有的温柔可人,有的天真可爱,但怎么就是不够迷人呢?也许是她们不够复杂吧,所以少了张力和吸引力,显得不真实,显得才华不够。但想想这或许是一种网络时代的普遍症候,如今网友们可上网随意点评,胡乱发飙,偶像们也就缩手缩脚,收敛了不少,也就刻意了,平面了,苍白了。

这是偶像的黄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