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质的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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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变化之谜的解决

早期自然哲学家都含蓄地假定,没有事物能够产生或者消失,绝对的产生或者毁灭是不可能的。但是他们并没有有意识地对待这一思想,而是不加批评地接受了它。在他们的心灵中这一思想是隐含的而非明确的。埃利亚学派充分认识到了这一原则。他们不只在其推理中含蓄地预设这一原则,而且有意识地将其作为一个绝对的思想原则,严格加以使用。没有什么事物能够产生或者消失,能够变成其他事物;没有一种性质能够变成其他性质,因为那将意味着一方面是一种性质的消失,另一方面是一种性质的产生。实在是永恒不变的,变化是感官的虚构。

但是,事物看上去是持久的,看上去又是变化的。事物如何既是持久又是变化的呢?我们如何能够逃脱这一僵局呢?哲学不可能对这一问题放手不管。持久和变化之谜必须得到解决,世界是静止的和世界是运动的,这两种观点必须以某种方式得到和解。赫拉克利特和巴门尼德的后辈们试图作出这样一个和解。

一般来说,这一谜题的解决方法是沿着这些思路:他们认为绝对的变化是不可能的;在这一点上埃利亚学派是正确的。而一个事物产生于无,变成无,进行绝对变化,这是不可能的。但是我们仍然有权利在相对的意义上说起源和衰败,生长和变化。存在或者实在微粒是持久的、原始的、不灭的、非派生性的,这些存在或者实在微粒不可能变成其他事物:它们是其所是,并且必定如此,就像埃利亚学派所坚持的那样。但是这些存在或者实在微粒能够结合或者分离,结合时它们形成物体,分离时它们又分解成为元素。实在的原始微粒不能被产生或者毁灭,或者改变性质,但是它们可以改变相互之间的关系,这就是变化的意义。换句话说,元素的绝对变化是不可能的,但是相对变化是完全可能的。起源意味着结合,衰败意味着分离;变化是元素间相互关系的改变。

恩培多克勒、阿那克萨戈拉和原子论者对赫拉克利特和巴门尼德提出的问题给出了相同的一般回答。他们赞同绝对的变化是不可能的,但是存在着相对变化。他们对以下问题的回答并不相同:(1)构成世界的实在微粒的性质是什么?(2)是什么使这些微粒结合或者分离?在恩培多克勒和阿那克萨戈拉看来,这些元素具有确定的性质;而在原子论者看来,这些元素并没有确定的性质。恩培多克勒断言存在着四种质元素:土、空气、火和水;而阿那克萨戈拉则认为存在着无数种这样的元素。按照恩培多克勒的观点,两种虚构的存在,即爱和恨导致了元素的统一和分离;而阿那克萨戈拉则认为,这些元素之外的心灵引起了运动。量的原子论者,留基伯和德谟克利特断言运动内在于元素自身。

第二节 恩培多克勒

对于恩培多克勒来说,在严格的语词意义上,既不存在起源也不存在衰亡,而只存在着混合和分离。“因为任何事物都不可能从绝不存在的东西中产生,存在将会毁灭,这既不可能,也从未听说过;因为存在总是将会存在,不论人们将其放于何处。”[1]有四种元素,或者“事物的根源”,每一种元素都具有其特殊性质:土、气、火和水;它们是非派生的、不变的和不灭的。物体由这些元素汇聚而形成,并通过它们的分解而毁灭。一个物体对另外一个物体的影响被解释为一个物体的流出物进入到和它们相适合的另一物体的细孔中。

恩培多克勒于公元前495年出生在南西西里的阿格里根特,那是一个富裕和有公德心的家庭。他长期担任其出生城市的民主派领袖,据说他拒绝接受王位。公元前435年,已经是流浪者的恩培多克勒死在伯罗奔尼撒。关于他跳进埃特纳火山口自杀的故事只是传说。恩培多克勒不仅是政治家和演说家,而且还是一个宗教教师、物理学家、诗人和哲学家。许多故事都讲述了他的奇迹,而且好像他本人也相信自己的魔术力量。我们现在有他两首诗的残篇,一首是关于宇宙论的《论自然》,一首与宗教有关,名为《净化》。参见《恩培多克勒的残篇》,由W.E.伦纳德于1908年以英语韵文译出。

是什么使得元素统一和分开?恩培多克勒通过假定两种虚构力量来解释变化。除了四种元素外,爱和斗争或者恨控制着它们的统一或者分开。恩培多克勒并不否认这两种动机性的力量—我们可以称其为吸引和排斥—可以共存,前者让物体的形成,而后者则导致了物体的毁灭。最初,这些元素混合在一个球体中,在这个球体中爱处于至高无上的位置,而恨被排除在外。但是渐渐地,恨占据上风,进入球体并分散了元素。在这个过渡时期,当元素部分分离时,事物仍然存在;但是随着恨取得最终胜利,元素彼此间完全分离,也就不存在任何种类的个体事物。在这一时刻,这一过程又反过来,爱又进入球体,并逐渐重建了原始的同质混合体;到那时候,分解的过程又重新开始,在周期性的变化中一直如此。在这两种极端状态中—完全的统一和完全的分离—不存在个体;由世界的现在状态所例示的个体阶段是部分混合与部分分离之间的过渡状态。

在形成目前宇宙状态的过程中,气或以太首先分离,形成天空的穹顶;接着火形成下面的星球;通过旋转运动把水从土中挤压出来形成海洋;通过天空之火而形成的水蒸气产生了较低的大气层。有机生命从土中产生:首先是植物,然后是动物的不同部分,即胳膊、眼睛和头。这些部分偶然间结合,产生出各种各样没有定形的块状物和怪物—具有双面的动物,长着人脸的小牛,长着牛头的小孩—这些块状物和怪物又重新分开,直到经过许多次试验后,产生出适合生存的形式;这些形式一代代延续下去。

人是由四种元素构成的,这解释了他知道这些元素的能力:通过相似者认识相似者;通过土我们看见了土;通过水我们看见了水;通过气我们看见了壮丽的气,等等。感官的感知通过物体作用于感官而得到解释。例如,视觉就是在外在微粒的吸引影响下,火和水的微粒从所见对象投射到眼睛里,在那里它们遇到经过眼睛小孔的同样微粒。这些物体在接近眼睛表面的地方接触,就产生了影像。但是只有同眼睛细孔相适合的微粒才能影响眼睛。在听觉方面,空气进入耳朵就产生了声音;在味觉和嗅觉方面,是因为微粒进入到鼻子和嘴。而心脏则是理智的所在地。

恩培多克勒采取了早期希腊自然哲学家的物活论观点,将精神生活归于一些生命:“所有的事物都有思维能力。”在他的宗教著作中,恩培多克勒宣扬人的堕落和灵魂的轮回。这些学说似乎将他与影响所有希腊人的伟大的奥菲斯教派联系起来。

第三节 阿那克萨戈拉

阿那克萨戈拉的问题同恩培多克勒的一样,要解释变化问题。他接受了埃利亚学派的观点,认为绝对的变化是不可能的,没有一种性质能够变成另外一种性质,实在在其本质的意义上必定是持久不变的:“没有事物形成或者消失。”但是他并不否认变化的事实。存在着相对的变化;在元素混合和分离的意义上,事物确实生成并消亡。在他看来,元素的数目必定多于恩培多克勒所提出的四个;因为一个像我们的世界一样丰富和具备各种性质的世界不可能通过如此少的元素得到解释。而且,土、气、火和水根本不是元素;它们是其他实体的混合物。因此,阿那克萨戈拉认为具有特定性质的无限数目的实体是他的最终元素,“这些元素具有各种形式、颜色和味道”,如肉、头发、血、骨头、银、金的微粒等。这些极端细小但却并非不可见的微粒是自存的和不变的,因为“肉怎么可能从不是肉的微粒中产生?”它们的数量和性质是恒定的,不能增加或者减少,或者在性质上改变。他是通过如下的反思而得到这一观点:身体是由皮肤、骨头、血和肉等构成的,这些东西在明暗、冷热和软硬等方面并不相同。身体由食物滋养,因此食物必定包含了构成身体的这些成分,既然食物从土、水、空气和太阳中获取其成分,那么后者必定具有形成食物的成分。因此,恩培多克勒所说的简单元素在现实中是所有事物中最为复杂的事物;是所有种类最为细小的物质微粒的真正储藏所。它们必定包含在有机体中所发现的所有成分中,否则我们怎么能够解释身体中皮肤、骨头和血的存在呢?

阿那克萨戈拉(公元前500年~前428年)出生在小亚细亚的克拉左美尼,后在雅典定居,成为伟大的政治家帕里克勒斯的朋友,后者致力于使他的城市成为希腊的知识和政治中心。由于帕里克勒斯的敌人以无神论控告阿那克萨戈拉,他离开居住了三十年的雅典(公元前464年~前434年),在拉姆萨卡斯定居,一直到去世。我们有他的著作《论自然》的重要残篇,此书以清晰而简洁的散文写成。

参考书

F.Breier,《阿那克萨戈拉的哲学》,1840年;M.Heinze,《论阿那克萨戈拉的努斯》,1890年。

在宇宙的最初状态,在世界形成之前,无限小的物质微粒—我们的哲学家称其为根源或者种子,亚里士多德在他对阿那克萨戈拉的解释中,将其称为同质的要素或成分—混合在一起,形成混乱的一团,填塞整个宇宙,没有被空虚的空间分开。最初的一团是无限数目的无限小的种子构成的混合物。世界像它现在存在的这样,是构成这一团的微粒的混合和分开的结果。但是这些分散在这一团中的种子是如何从混沌中被分开的,又是如何结合成一个宇宙或者世界秩序的呢?通过机械的方法或者运动,通过位置上的变化。但是这些种子既没有像物活论者所认为的那样被赋予生命,也不是通过爱和恨而运动。那么是什么让它们运动的?阿那克萨戈拉从我们所观察到的天体转动中发现了答案的线索。在这一团中的某个点上产生的一种迅速有力的旋转运动将根源分开;这一运动不断向远处延伸,将相似的微粒聚在一起,并继续伸展,直到最初的混合物被完全分解。最初的旋转运动将浓稠和稀薄、温暖和寒冷、明亮和黑暗、干燥和湿润分开。“浓稠的、湿润的、寒冷的和黑暗的汇集在土现在所在的地方;稀薄的、温暖的、干燥的和明亮的被分离到太空中较远的地方。”这一分离过程继续进行,导致了天体的形成,天体是通过旋转运动的力量被从地球上投掷出来的固体团块。这一分离过程还导致了地球上各种物体的形成。太阳的热量逐渐使湿润的土地变得干燥;充斥在空气中的种子通过降雨被贮存在泥土中,有机体就是从这种子中产生。阿那克萨戈拉将灵魂归于这些有机体,以便解释它们的运动。

这整个复杂的世界进程,像它现在所显示的,是一个长期系列运动的结果,这些运动必然是从最初的旋转运动中产生的。但是什么造成了旋转运动?为了解释这一最初的运动,阿那克萨戈拉求助于一个有理智的本原,即心灵或者努斯,世界秩序的精神,他将其设想为绝对单一和同质的实体—不同于该元素或者种子混合,而是同它们绝对分离,并区别于它们—它具有支配物质的力量。努斯是一个自发的积极存在者,是世界上所有运动和生命的自由来源:它知道所有事物的过去、现在和将来,它安排所有的事物,是所有事物的原因。它统治着所有有生命的东西。努斯是一个目的论的或者有目的的本原,这一目的论的观点排除了存在着多个相继或者同时存在的世界;发布命令的心灵只形成唯一的和最完善的世界。在阿那克萨戈拉这里,我们第一次遇到有人将目的论与世界秩序的唯一和完善联系起来。如果世界的规划是一个有目的的心灵的产品,那么就不可能有像恩培多克勒宣称的循环往复。

心灵或者努斯是纯粹精神还是极好的物质,还是某种既不是完全物质又不是完全非物质的东西,在这一点上,阿那克萨戈拉的解释者观点不一。虽然阿那克萨戈拉有时候在这一问题上表现得很笨拙,称心灵是所有事物中最稀薄的,因此认为它是一种物质,但它可能是一种独特的本原,因为心灵从来不与其他东西混合。相应地,我们可以将他的观点描述为一种模糊的二元论,一种没有得到明确界定的二元论,心灵使得世界进程开始,但它似乎也存在于世界上,存在于有机体中甚至是物质中—实际上,它存在于运动需要由它来解释否则便无法解释的地方。心灵存在于它周围的团块中,存在于已经分离出去或者正在分离出去的事物中。用近代的术语来说,心灵是超验的又是内在的:一神论和泛神论在这一体系中并没有被严格分开。亚里士多德在批评阿那克萨戈拉时正确地指出,他只是在机械解释失败时才求助于心灵:“阿那克萨戈拉将心灵用作构造宇宙的一种手段,当不能解释为什么事物必然存在时,他就将心灵引入,但是在其他情形下他又用其他的原因而不是用心灵来说明事物的形成。”[2]事实是,阿那克萨戈拉力图通过机械的本原来说明事物,当心灵成为最后的凭借时,他就求助于这一理智的原因。

[1] Burnet译,《早期希腊哲学》,第221页。

[2] Fairbanks译。